松宮和加賀一起離開警署時,已經快夜裡十一點了。他原計劃在署裡過夜,可小林說今天還不需要工作到這種程度。一開始就太疲勞是打不了持久戰的,這是主任的建議。「恭哥你接下來幹什麼?」松宮問。「直接回家,也要為明天做些準備,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不,我是想問……你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也就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你想去哪兒?」松宮猶豫了片刻,答道:「去上野。」加賀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免了吧。」「你怎麼能說免了呢……」「明天可別遲到,會成為關鍵的一天的。」松宮望著轉身離去的加賀,無奈地搖了搖頭。
關於前原家的情況,他們回到署裡就對小林和石垣講了。「又是個一如既往的大膽推理呢,加賀君。」這是石垣最初的感想。雖然是松宮作的匯報,不過上司們顯然已經明白是誰盯上前原家的。「不過還不夠有力。」石垣接著說道。「這些想法個個都很有意思,將屍體直接裝進紙板箱是由於兇手沒有用汽車,這觀點確實令人感興趣。但是從整體上考慮的話又如何呢?這樣一來對民宅的搜查就會變得困難了。」「尤其是,」股長補充說。「如果兇手不能用車,那麼將產生一個很大的疑問。」「我明白。」作出回答的是加賀。「您是想說兇手是怎樣把被害人帶回家的吧?」「沒錯,這類犯罪案件中,開車強行綁架受害人的例子占壓倒性多數。罪犯即使一開始通過花言巧語蒙蔽受害人並與其共同步行一段距離,可到最後幾乎所有人都會用汽車來帶走受害人。如果不想讓受害人逃脫,這是理所當然的做法。自然,也有一些案例中罪犯沒有用車,這種情況下屍體所在的現場往往就是第一現場。因為那些地方本來就是人煙稀少的場所,所以也沒必要特意將屍體運到別處遺棄。而你們的推理是兇手沒有用車,而是將受害人引誘到自己的家中或是老巢裡,然後在那裡將其殺害。兇手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受害人事前告訴了她的父母,那麼兇手就會很快被捕。」
石垣的分析確實既冷靜又有理論依據,不過加賀對此也有自己的想法。這想法建立在受害人和兇手原本就相識的基礎上。「我比較在意的是,受害人先回到家中,在沒徵得母親同意的情況下又再度出門這一點。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調查,她外出的目的還不能確定,但我們不妨假設她是要去見兇手。如果是這樣,那她也就不會對和兇手一起回其住處產生過多的牴觸情緒,而兇手可能也會天真地認為哪怕自己有少許的不軌舉動也不會招致受害人的激烈抵抗。」雖然未能完全贊同加賀的觀點,石垣仍然發表了如下意見。
「好吧,那你們兩個明天再去一次受害人父母那兒,徹底調查一下他們的女兒是否認識這樣一個人。如果能查到和前原家有關的線索,我們就會立即行動。」「是。」接受了股長的指示,松宮很有氣勢地回答道。他再次認識到,加賀恭一郎是名了不起的刑警。僅僅和他在一起行動了一天,便要為他的洞察力所折服。松宮終於明白小林為什麼說這會給他帶來有益的經驗了。他想,如果隆正聽他說了自己和加賀搭檔調查時所遇到的事,會多麼高興啊。松宮很想盡快告訴他舅舅恭一郎有多厲害,當然,如果他本人也能一起跟去的話就最理想了。
隆正所住的醫院就在上野。松宮到那裡時已過了夜裡十一點,他從夜間專用的入口走了進去。和他見過好幾次面的一名保安就在進門不遠處的一間值班室裡,松宮和他打了個招呼,歲數已到中年的保安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穿過燈光被壓暗的走廊,乘上了電梯。來到五樓後,他先去了護士辦公室。金森登紀子正在用筆記錄著什麼,她在工作服外面披了件深藍色的對襟毛衣。「請問,我能去看看他嗎?」他隔著窗口問道。金森登紀子先是笑了笑,然後表情顯得有些不置可否。「我想他已經睡了。」「不要緊,我見他一面就回去。」對方點了點頭。「那就請吧。」
松宮向她行了個禮,離開護士辦公室,走向隆正的病房。走廊上沒有其他人的動靜,這使他的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隆正確實睡了,仔細聽還能聽見他微弱的鼾聲。松宮確認完這一點,鬆了口氣。他把折疊椅拉到床邊,坐下。隆正那瘦骨嶙峋的脖頸正在有規律地微微起伏著。在近處的一張小桌上,仍然靜靜地躺著那張將棋盤。由於光線昏暗,他看不清戰況發展得如何。當然,屋內明亮時他可能也一樣會是一頭霧水,因為松宮不會下將棋。他想自己興許要有一段時間來不了了,明天的調查應該會變得更加正式,得做好在練馬署通宵達旦的心理準備。松宮希望舅舅能撐到這次案件了結,因為連他本人都不知道在那之前還能不能再來,更別提不情願來探病的加賀了。
他望著隆正睡眠時安詳的表情,回憶起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是七月裡的酷暑時節,他還是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一天,他初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哥——加賀恭一郎。松宮從母親克子那兒聽說過這個表哥,但之前都沒有機會見到他。直到他和克子一起去隆正獨自一人在三鷹的家玩時,表哥才偶爾在那裡出現,當時他住在荻窪的出租公寓裡。「多多關照。」被介紹認識時加賀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做完自己的事後很快便又走了。他已經當上了警察,一定很忙——這是松宮當時的理解。不過他也注意到這父子倆很少交談,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後來,松宮就幾乎見不到這位和自己年齡相差很多的表哥了。許久以後的再會是在隆正搬家時,因為此前居住的房屋已經老化,隆正便決定搬去由同一個房主經營的出租公寓。松宮和克子也去幫他搬家,當時他們翻出來好些個獎盃,數量之多令松宮瞠目結舌。那些都是加賀在劍道比賽中獲得的,甚至有全國大賽預選賽的冠軍獎盃。「你恭哥可厲害了,學習成績又好,當上警察之後也立了好多功。」克子一提到加賀就會說個沒完,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為了讓隆正高興,而從她的語氣中也能感覺到她為自己的侄子感到自豪。
當他們正在分頭把東西裝箱時加賀來了,而隆正卻恰好不在,可能加賀是故意趁父親外出時才來的吧。他走到松宮母子身邊,行了個禮。「真不好意思,姑姑,還有脩平君,辛苦你們了。」「別這麼客氣,何況一直以來也都是我們在受照顧。」加賀咂了咂嘴。「這些事本該僱人來做,現在卻拜託給姑媽你們,真不像話。」這話聽來像是在責備隆正。「對了,阿恭,這些東西怎麼辦?要不要送到你家裡?」似乎是為了岔開話題,克子問起了獎盃的事。加賀搖著頭。「這都沒用了,告訴搬家公司的人,讓他們處理了吧。」「都扔了?啊,可你爸爸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現在了,還是送去他的新家吧。」「不用了,只會礙手礙腳的。」
加賀把裝獎盃的箱子拉到身前,抓起旁邊的鋼筆在上面寫下大大的「處理」兩字。然後他還把很多東西裝進箱子,都歸入了「處理」一類中。看來他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讓自己的東西從這個家——也就是從隆正身邊徹底消失。他走後隆正便回來了,松宮感覺這也是某種默契。隆正似乎注意到了那個寫有「處理」的大箱子,卻一句話也沒說。克子告訴他恭一郎來過了,他也只是簡短地答應了一聲。回到他們自己的公寓後,松宮問起母親有關隆正父子的事,他想問的是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矛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時克子只回答了他這麼一句。松宮雖覺察出母親是瞭解內情的,卻也沒有多問。即使自己所尊敬的舅舅有什麼難以啟齒的秘密,他也總感到害怕去瞭解它們。
此後松宮和加賀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機會碰面,再見到表哥時,松宮已經在讀大學了,地點是在醫院。他聽說隆正病倒了,便與克子一起趕了過去。通知他們的是住在隆正家附近的一個和他頗有交情的將棋搭子,那天他們也說好要下棋的,可是怎麼等隆正也不來,他便到他家裡去看,這才發現他蹲在廚房裡站不起身了。那是心絞痛發作。等候正在接受治療的隆正時,松宮心急如焚,他很想走進治療室去跟隆正說話。加賀也來了,他聽克子說是心絞痛,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還好,我還在想,要是心肌梗塞就危險了。現在應該沒什麼問題,姑姑和脩平君請先回去吧,路上小心。」「恭哥,你不擔心嗎?」聽松宮這麼一問,加賀徑直看向他。「我本來想,如果是心肌梗塞就得考慮很多問題了。不過心絞痛沒有大礙,通過服藥可以大為改善。」「話雖這麼說——」正在此時一名護士走了過來,說是緊急處理做完了。用藥後隆正胸口處的疼痛已經消失,症狀也明顯減輕了。聽說可以去看隆正,松宮和克子便一同走向病房。然而加賀卻沒有跟去,他說想聽醫生說明下情況。
他們進了病房,發現隆正的狀況確實還好。雖然臉色並不好看,不過表情並未顯露出有什麼痛苦。「從以前起,胸口就會偶爾感到疼痛,我該早點來看的。」他說著笑了笑。克子沒有提加賀來了,松宮便也沒說什麼。因為他想反正一會兒本人就會出現,也沒必要先告訴隆正。然而加賀始終還是沒有走進病房,後來他們去問了護士,得到的答覆是他聽負責治療隆正的醫生介紹完情況後便直接回去了。這回松宮真的生氣了,他對克子傾訴著自己的憤怒。「他這樣也太過分了吧,為什麼看也不看舅舅就回去了?」「阿恭是趁工作的間隙過來的,想必是不得不快點趕回去吧。」克子安撫著他的情緒。「就算是這樣,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算什麼意思?那可是他親爹啊。」「這還不是因為過去發生過很多事嘛。」「到底是些什麼事?」
面對激怒難消的松宮,克子終於開口了,那是關於隆正妻子的往事。既然有個兒子,隆正自然也結過婚。松宮原以為他的舅舅是在年輕時喪妻的,想不到克子告訴他,他的舅媽在二十多年前就離家出走了。「她留下過字條,所以肯定不是遭遇了意外事故或綁架。有傳言說她跟別的男人私奔了,不過也沒有證據。你舅舅忙於工作,一直不在家,還在讀小學的阿恭又因為他去學劍道的道場組織的夏季訓練什麼的而去了信州。」「舅舅去找她了嗎?」「我想他是去找過的,詳細情況我也不瞭解。後來他們父子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阿恭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好像認為母親的出走都是父親造成的,因為你舅舅是個一點也不顧家的人。」「我舅舅不顧家?可他對我們是那麼地好。」「那時候他已經辭了警察的工作,而且對你舅舅來說,對我們的關心裡也可能摻雜了自己的某種懺悔心情,因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這些話使松宮感到意外,他也終於明白了加賀父子之間為什麼會有那樣不自然的氣氛。然而松宮還是替隆正感到不平,他認為加賀對母親離家出走的表現有些小題大做。
「最後還是沒能找到他太太嗎?」松宮問。「五六年前有消息來說他太太去世了,聽說她之前是在仙台獨居,是阿恭去取回了她的遺骨。」「是恭哥去的?那舅舅呢?」「具體怎麼樣我也不清楚,不過阿恭好像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去,後來感覺他們的父子關係就更緊張了。」「他太太是怎麼死的?」「說是生病,我也不知道內情。阿恭不跟我說,這種事我也不方便問。」「可這也不能怪舅舅吧?」「話是這麼說,但是阿恭在心情上可能也很難對過去既往不咎。好在畢竟是父子,總有一天能相互理解的。」松宮覺得克子的話有些過於樂觀了。隆正的病情後來康復得很理想,沒多久便出院了。雖然還要定期去醫院,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他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中去。松宮讀大學時也常去看他,他們經常就松宮的學業和未來的發展方向進行討論。隆正對松宮而言就像自己的父親一般,決定從事警察職業後,他也首先告訴了隆正。
當時隆正正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邊下著將棋,可能是詰將棋吧(注),松宮並不懂將棋規則。他一邊陪舅舅喝酒,一邊跟他談論自己將來的夢想。隆正似乎對外甥選擇和自己相同的道路感到十分高興,瞇縫著眼睛聽他說著。隆正的房間雖然整理得井然有序,不過往壞處說,就是單調乏味。松宮在時從沒聽到過電話鈴響,也沒有人來拜訪過。「最近都不和附近的人下將棋嗎?」松宮望著擺在牆壁一角的棋盤說道。「是啊,最近沒下,大家好像都很忙。」「要不我去學下將棋吧,這樣就能當舅舅的對手了。」聽松宮這麼一說,隆正在身前擺了擺手。「算了吧,你有這點時間還不如去學著擺弄電腦,這對你更有好處。現今的警察要是缺乏電腦知識可就不像話了,我也不是很需要下棋的對手。」
既然舅舅這麼說了,松宮也就不便開口讓他教自己。而且就算在別處學會了,隆正多半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加,隆正的皺紋漸漸加深,常年鍛煉保持下來的體魄也日益消瘦。松宮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總感到莫明的焦慮,他不希望自己的恩人成為一個孤獨的老人。既然加賀靠不住,那他就自己照顧舅舅——松宮在心中做出了決定。隆正又一次病倒了,正好去看望他的克子見他發著高燒臥床不起。雖然他自己說可能是感冒,但在克子看來實在不像,於是她叫了救護車。後來急忙趕到的松宮當場從醫生處得知那是癌症,醫生告訴他們說本來是膽囊癌,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肝臟和十二指腸,發燒的直接原因應該是膽管發炎。他們同時得到的宣告是癌的發展已經到了晚期,不可能進行手術,心臟病使隆正的身體變得虛弱更是雪上加霜。
這件事自然也經由克子轉告給了加賀,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即使如此他也依舊不來探病。他只告訴克子說醫療費用他會負擔,可以請人照顧隆正云云。
松宮實在是無法理解加賀的想法,無論過去有過怎樣的不和,在父母人生的最後階段,作為子女應該會出於本能般地想去照顧他們才對。恍惚沉浸於萬千思緒中的松宮,注意到隆正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很快就傳來了咳嗽聲,這使松宮慌了手腳。他剛伸手想去按鈴叫護士,隆正卻微微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咳嗽也停了下來。隆正輕輕發出了表示驚訝的聲音。
「要緊嗎?」「……是脩平啊。你怎麼來了?」「我過來看看你。」「工作怎麼樣了?」「今天的活兒已經幹完了,現在都十二點了。」「那就快點回去,不趁著能休息的時候多休息,刑警的身體會垮的。」「我一會兒就回去。」松宮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隆正這次的案子他是和加賀搭檔,但他又怕隆正聽了以後情緒產生波動,畢他不可能對兒子的事無動於衷。可就在松宮思前想後時,隆正再度發出有規律的鼾聲,看來也不像會接著咳嗽。松宮靜靜地站起身,我一定會把恭哥帶來——他在心中暗暗向隆正作出了承諾。
註:類似象棋的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