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柚飛了一天,洗漱後很快就睡著了。夏小橘把床讓給她,自己拿著睡袋打地鋪,月色溶溶,皎潔的光芒從窗簾的縫隙漫入,涼涼地爬過皮膚。在衣櫥的角落有一隻漂亮的茶葉盒,裡面有十四封信,存放多年,銷蝕了最初的筆墨香,銷蝕了沾染的茶香,沉澱下來紙張的氣味,和歲月一起斑駁變黃。夏小橘忍不住披衣而起,在餐桌旁一一撿拾遙遠的字跡。
「芒果布丁:Goodnight!你的信今天已經收到,放心了麼?這樣郵信太危險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們看到後我的下場。還好,今天是我親自去收發室拿了我們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誇獎和肯定真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到我自己的。C.L.」
「布丁,你好。看見信紙了麼,我很少寫信,所以沒有什麼像樣的信紙。很高興又收到你的來信,中午吃飯時我便買了一打。真的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麼?尷尬又如何說起呢?不用為難,你自己來決定,我是覺得布丁這個稱呼挺不錯,但出現在收發室的信封上總有些奇怪。你說自己沒有音樂就不能睡覺,我也經常聽著歌就睡著了,不過現在高三,沒有什麼時間去聽錄音帶,你才高二,真讓人羨慕。我現在英語磁帶聽得倒是很多,姑且算做是在複習吧。還有,你的眼神真好。我的傷口好了,所以頗不急待去打了兩場球,你怎麼就說我不好好複習呢?太冤枉了。C.L.」
「布丁,你說的對,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應該為了別的事情分心。只是事情和我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我正在一點點整理心情。她走時沒有留下地址,說會主動和我們聯繫,我自然點頭。可是……我在想,如果她還記得說過的話,我應該耐心等待吧;如果她不記得了,我還有必要主動打聽她的消息麼?或許她仍然記得,卻裝作忘記了。原諒我說這些沒頭腦的話,只是感覺你是個很親切的人,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樣。C.L.」
高三畢業,從海邊旅行歸來的車上,程朗寫了最後一封給芒果布丁的信。
「布丁,展信快樂!謝謝你一路陪伴,說實話,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你是誰,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個真實的你呢?是不是,覺得離得越遠,反而越容易溝通呢?這樣即使說錯了話,也不用擔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話)。祝,可口可樂。C.L.」
不是這樣的。夏小橘搖頭,感慨萬千。程朗啊程朗,你如何能要求十七八歲的我,面對面坦然和你說那些感情的話題?
(2)
將第一封信放入街角的郵箱三十秒鐘後,夏小橘便開始後悔,並祈禱家裡的膠水過期,粘貼不牢的郵票中途脫落。邱樂陶頗為不解:「你和Snoopy的天賜良機到了,現在全學年的人都當你們是一對兒。他又出血又縫針,連破傷風疫苗都打了,這麼轟轟烈烈,如果說你喜歡上他了,那是多麼水到渠成啊!連尹老太都會體諒你的。為什麼要寫信,說什麼我一直很關注你,但我現在只希望給你祝福?!」
「大家越關注,我就覺得和他越遙遠。不像以前,簡單的對話,細微的場景,就是屬於我們兩個的,想起來就很開心;但現在所有人都在看,希望看到什麼熱鬧,」夏小橘聳聳肩,「偏偏我自己知道,什麼熱鬧都沒有。這種熱鬧,比不熱鬧還要孤單。」
「你可以享受現在麼,沒準還能弄假成真呢。」
「我倒是很期待,如果我明年不用高考。不用尹老太來提點,我也還分得清現在什麼更重要些。有什麼事情,都留到高考後再處理吧,他現在喜歡林柚,八九個月後,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
「呵,忽然變成哲學家了呢?」樂陶揶揄她,「既然這麼理智,乾脆把他扯到校門口說個清楚明白,幹嘛寫匿名信,還芒果布丁,為啥不叫橘子果凍呢?還說自己是高二的小姑娘,真是工業酒精哦——甲醇(假純)!」
因為,想要給這段暗戀畫一個休止符,卻捨不得徹底說再見。夏小橘在此後的若干年裡,無數次用不同的方式向這段感情告別,終於明白,這樣刻意的舉動除了證明自己的放不開,再無它用。
她選擇在人前避開程朗。高三實在有太多話題,真真假假的校園「黃昏戀」耗盡了老師們的口水,也多少潤澤了枯燥的衝刺複習。不出兩周,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英雄救美事件,就和程朗漸漸癒合的傷口一樣,彷彿沒有存在過。
她依然知道每天他做了什麼,比如沒有上最後一堂自修課,比如回家時走了那條經過市歌舞團的岔路,比如月底模擬考試的時候比上次下滑了七個名次。這是程朗麼?他怎麼可以變得如此脆弱,好像忽略了身邊的朋友,恍然地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夏小橘把所有的鼓勵和祝福寫在信裡,既然無法走入他的天地,那麼也請他走出我的心靈吧。
寄出的信,是收不回的心情。
沒想到,程朗居然回信了。「芒果布丁」幾個字大大咧咧地躺在信封上,在收發室裡格外引人注目。沒有哪個班的信件管理員將它取走,夏小橘發現時已經過了月餘,信封上沾了灰塵和水漬。她趁旁邊沒有人注意,一把抓起信封,折三折塞進大衣口袋裡,捏起來很薄,似乎裡面空無一物。他一定覺得是哪個女生窮極無聊吧!夏小橘自我解嘲地扯扯嘴,心想,但郵個空信封拒絕人家,不是更加無聊?本來秋來冬至,有些頭疼腦熱,這一來更加難受了,回到教室呆坐了一堂課,晚自習時便請假回家。
媽媽切了姜絲,煮一大碗紅糖水,囑咐小橘捂上被子發汗。她連頭蒙住,只留一條縫,掏出信封來,偷偷拆開。
裡面是很薄的一張便簽。
「芒果布丁:Goodnight!你的信今天已經收到,放心了麼?這樣郵信太危險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們看到後我的下場。還好,今天是我親自去收發室拿了我們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誇獎和肯定真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到我自己的。C.L.」
夏小橘立刻覺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頭兩節是語文課,媽媽幫她請了假在家睡懶覺,父母一上班,她立刻起身,披著棉被努力寫回信。還不忘掩飾筆跡,拿出小學時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楷書來。
「我最喜歡的電影是《希茜公主》,裡面說『當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到大自然中去』。下雪了,你有沒有發現過,月光下的積雪像水晶一樣,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來。也用不了很久,等冬天過去,學校門口那株大海棠一開,粉色的一樹,真想把它們抱在懷裡。無論什麼季節,都有不同的驚喜,那麼,生活裡又有什麼可煩悶的呢?——布丁」
「那株樹真的很漂亮,不過相信你沒見過哪個男生抱著一株開滿花的海棠,那太奇怪了,是《聊齋》裡遇到花仙麼?呵呵。我們教室窗邊有一棵柿子樹,害我秋天的時候總是溜號,去年柿子熟了的時候我特意在學校磨蹭到很晚,總想著拿班級的旗桿去打柿子吃,最後連青的都被我消滅了。夠饞吧!不過今年柿子熟的時候恰好出了點小意外,沒辦法淘氣了——C.L.」
「很高興你的傷口都好了,但會有後遺症麼?上次似乎出了不少血,有沒有傷到深層的肌肉呢?不會影響明年的運動會吧。」
「還好,我又活蹦亂跳了。不過運動會,我們全體高三都不會去,學校方面當然希望我們能多花些精力在學習上。其實這和參加運動會沒什麼矛盾,現在你看教室裡,只有一張張缺乏睡眠的臉,滿屋子充滿壓力和煩躁的空氣,還要面對一套又一套的模擬題。我成績不穩定,總惴惴不安的,作完了都不敢看正確答案,生怕大受打擊。」
「我想有些事情是人沒有辦法完全掌控的,就好像太陽每天都要落山,月亮總是有缺有圓。我把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都埋起來,沒準哪天就發芽了,開花了。但有些事情努力了,肯定就是有回報的。如果換了我,成績不穩定,就說明我有考好的實力,盡力去穩定它嘍。還有半年多時間呢,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麼。」
「的確,我沒有理由讓一些煩心事佔去複習的時間,而且做到不去想,似乎也並不是不可能。現在這個成績,能去哪裡呢?我也問自己。我家人希望我學通訊或者計算機,但重點大學的熱門專業,對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想用這二百天和自己打個賭,你說我能贏麼?不過,我並不清楚自己想學什麼,如果去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所謂熱門專業,對我有意義麼?」
因為「芒果布丁」沒有透露自己的班級,信封總會放在收發室的窗口,供過往的同學認領。程朗路過時常常會探頭看一眼,一副不放心的樣子;他隔些日子就去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三五個信封,配上郵票;市內信件要走一到兩天,雖然只是從學校轉角的郵箱到幾米外的收發室,程朗在收到信的日子都會早早回家……這些夏小橘都看得到,並滿足於現狀。他的彷徨,他的迷茫,除了她,又有誰知道?
很久沒有長談,但似乎他的話語就在耳畔,兩個人的對白凝結在信紙上,混合著記憶裡冬日夜晚的咖啡香,和鋼筆水特有的墨汁氣味。
轉眼聖誕將至,儘管高三各位老師苦口婆心,軟硬兼施,要同學們不要將精力放在發送賀卡上,然而收效甚微。收發室前每日人頭攢動,在一大摞尚未分班的信件中翻找屬於自己的一份祝福。夏小橘已經愛上了等信收信的感覺,每天積極地去收發室,選出自己的,順便揀出給同班同學的,偶爾也會看見有程朗的信,信封上或娟秀或工整的字體都不會引起她的揣測和嫉妒。他恰好也路過,探頭問:「看見有我的麼?」
「沒……沒注意啊,你自己看吧。」
程朗看看她手中一捧信:「都是你的?人緣不錯啊。」
「還有同學的。」
程朗「哦」了一聲,不再多問,他在信裡提過,自己很少買賀卡,覺得太濫俗。然而,他是否依舊幻想,可以收到一份遠方的祝福,或者,他在寫給布丁那麼多信之後,仍然有一些無處投遞的話語。看他翻著賀卡,夏小橘心中有點堵,於是芒果布丁決定不給CL賀卡,也不要他的。
「你如果真的想祝我聖誕快樂,就送我一張照片吧,最好是高一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入學之前,你的樣子。」
CL沒有拒絕:「這是剛開學的留影,頭型傻得很,還被不少人嘲笑過。」
兩年前的他頂著郭天王的經典髮型,像一枚大笑的草菇,遠沒有如今那種讓小女生著迷的冷峻默然,然而背景是夏日明晃晃的操場,像他騰空而起時一樣艷陽高照的日子,閃亮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薄薄的相紙,穿過時空,照亮從前以及此後經年的歲月。
(3)邱樂陶收到了黃駿的賀卡,字如其人,大大咧咧。夏小橘不忍心打擾手舞足蹈的好友,告訴她自己也收到了,連祝福的話都一致,言簡意賅的「MerryChristmas&HappyNewYear」。而且此前連續幾個中午,他都扯著陸湜禕去校門口買賀卡,嚷著:「走啊,花錢去。」每次都拎一塑料口袋回來。簽了這麼多名字也真是為難他,夏小橘都想勸他去刻枚印章,以免小指關節在紙上磨出繭子。
出乎意料的,她收到了陸湜禕的賀卡,除了「學業進步新年快樂」的客套話,還有一句,「P.S.誰會想到,當年那個不識字的文盲,居然會成為今天的好友。從對我的稱呼便可以看出,至今某人本性難移,真讓人擔心她的語文成績」。
這傢伙,大土,大土,就是大土,這外號跟著你一輩子了。夏小橘忍俊不禁,樂陶湊過來掃了兩眼,竊笑:「你有沒有發現,陸湜禕對你有點意思呢。」
「才沒有,他和其他田徑隊的熟人一樣,見面打個招呼而已。」
「得了吧。那次你差點被玻璃砸到,加菲就連著幾天關心過你到底受傷沒有,哭得那麼厲害,是否被嚇到了,你覺得他有那麼細心麼?還有哦,每次課間操結束,各個班級一起回教室,他都會磨磨蹭蹭走到隊伍最後,不就是等咱們班過來,然後往你身邊擠啊擠啊的。」邱樂陶搶過賀卡,「他總和加菲在一起,難免總被我看到,早就覺得他有點可疑,嘿嘿,今天可算被我抓到證據了。」她捏細嗓子,嗲聲嗲氣念著,「真讓人擔心呢,某人的語文成績喲。……hoho,看人家多關心你!」
邱樂陶搬出另一套理論,聲稱陸湜禕此前之所以沉默,是因為夏小橘和Snoopy的緋聞一度沸沸揚揚。「真是一個好面子的男生,不過,這也說明人家在乎你。」她斷言,「我倒是很期望你們倆發展一下哦,等高考以後,我和加菲,你和大土,咱們四個一起出去玩,你倆走一路吵一路,多有意思!」
夏小橘並不記得陸湜禕有什麼曖昧舉動,或者說她的生活和頭腦都被複習和通信填滿,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分析其他人的舉動。元旦將至,在各個班級的活動結束之後,體育組郭老師餘興未了,將學校的體育館佈置起來,又買了水果和花生瓜子,召集訓練隊全體門生前去聯歡。
黃駿看到邱樂陶,眉毛一揚:「是我們隊的麼?閒人免進。」
陸湜禕若有所思點點頭:「我也發現了。難道你是夏小橘的尾巴,割下來她就會變身成賽亞人?」
樂陶嘻嘻一笑,抓著夏小橘的衣襟。「我是特別觀察員……」又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月老派來的。」
沈多坐在兩人後面,夏小橘抓了一把花生和幾塊糖果遞過去:「坐到桌邊來吧,拿東西也方便。」
「謝啦。」她的語氣依然慵懶,只抓了兩顆花生,「I』monadiet.」
「嗯?」
「在減肥啦。」她拍拍側腰,「肌肉線條都不見了。」
她還要減肥?小橘和樂陶嘖舌,不約而同想起幾個月前以沈多為假想敵,減肥到暈倒的女生。
「Well,要隨時提高警惕,保持自信的必要因素就是,有時候不能太自信。」沈多似乎猜到二人在想什麼,難得地說了一串長句子。
邱樂陶又和小橘咬耳朵:「你說,沈多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呢?」
「反正不是加菲同學,放一百個心吧。你也知道,她剛轉學過來的時候,加菲沒少獻慇勤。」
「哈,加菲怎麼了?那是別人不懂得欣賞麼。」樂陶偷笑,「最好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優點,那才好呢。」
「是啊是啊。」夏小橘指指黃駿,他負責發放禮物,晃著椅子,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吆喝高一高二的學生把箱子搬來搬去。「就算他有缺點,你都只當是優點,油滑當作機敏,流氣當作浪漫。就算他貧血臉白,你還說他愛乾淨吧?」
「討厭啊,這麼說人家。」邱樂陶捶她的後背,眼珠一轉,「哈,那你家Snoopy最完美啦,一往情深,英勇俠義,不會沈多喜歡的人,就是他吧。」
說話之間,主持人選了八人做遊戲,兩個男女生一組,鋪四張報紙在地上,每回合縮小一半,二人要竭盡所能站在報紙上,免不了要接踵磨肩。
偏偏沈多和程朗一組。黃駿哈哈大笑,抓起手邊的水果扔過去:「靠,真有福氣。」
程朗側身,抓住暗器,是一隻澄黃的橘子。
快說啊,說,既然你這麼羨慕,就把機會讓給你了。夏小橘暗暗著急,卻不敢一直盯著程朗,唯恐眉毛糾結,眼神惶恐,洩露全部心事。
選手們各出高招,扔鐵餅的大胖險些將嬌小的同伴扛在肩上,眾人樂作一團;還有兩個人低著頭,臉色酡紅,據八卦快報邱樂陶現場分析,此二人不久便會成為班任棒打的目標;程朗和沈多右肩並右肩,向著不同方向單腳站著,沈多晃了兩晃,左手扶在程朗肩頭,右手將他攔腰環住。全場嘩然。
「抱上了這就!」邱樂陶推推小橘。
黃駿長長地吹了聲口哨。
夏小橘抬眼看程朗,恰好對上他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
「懷裡抱著一個,還衝你拋媚眼,什麼男生啊?!」邱樂陶筋筋鼻子,有摸摸小橘的頭,「咱不要他了,你,還活著吧。」
「如果這樣就有事兒,我都壯烈幾十次了。」開始繼續吃瓜子。
「你低頭幹嗎?逃避耶。」看她不再說話,邱樂陶清清嗓子,「我逗你玩的,程朗不會喜歡她,你看他的眼神,還有,他還輕輕握著那個橘子呢,一點都沒緊張。嘻嘻,是橘子,橘子呀!說明你在他心裡,比美女還重要。」
夏小橘知道好友在安慰自己,長舒一口氣:「不是誰距離他近,他的心裡,就有誰的。」
「嗯,雖然Snoopy一天比一天帥了,似乎也有越來越多女生送他秋天的菠菜了,不過,」邱樂陶評論,「他是一個很孤單的人。」
夏小橘只覺精準,一語中的。數年後聽歌時感慨萬千,我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
她心思恍然,不知道遊戲已告一段落。主持人又嚷著擊鼓傳花,要選出若干同學即興表演小說段落。黃駿被抽中,回手拽上陸湜禕,又和敲鼓的同學密謀兩句,神遊天外的夏小橘順理成章地被拉上台。又湊了五六個人,出演《笑傲江湖》臨近結尾的幾段。眾人抓鬮,夏小橘是任盈盈,黃駿是令狐沖,陸湜禕手氣不好,扮演田伯光。
旁邊的師弟拍拍他:「師兄,還可以了,你看我。」
「不戒大師麼?」
「哪兒啊,儀琳,我是儀琳。」
「給我給我!」黃駿伸手搶過陸湜禕的紙條,「咱們換換吧,我還沒試過調戲男生呢,哈哈。」
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夏小橘看向樂陶,她雙手捧在胸前,口型似乎在說:「夠義氣。」
數年後,在月光下讀著C.L來信的芒果布丁,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陸湜禕臉上見到的,侷促不安的神色。
「怎麼還不睡?」林柚睡眼惺忪地轉到廚房來,倒一杯水。
「你怎麼也不睡了?有時差?」
「還好,可能是干炒牛河吃多了,有點嘴乾。」林柚坐在桌子對面,「在看什麼,日記和老照片麼?」
「是啊是啊,見到你就懷舊。」夏小橘不動聲色,把信封壓在下面,將相冊推過去,「高中的,還有兩張你的呢。」
「我看看!」林柚饒有興致,「嗯?這是高三聯歡會的吧。呵呵,大土抓著你的胳膊,你們演什麼小品?黃世人和喜兒麼?」
「是令狐沖啦,他當時大喊,盈盈,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麼。」
「至於用這麼大力氣麼?站得那麼遠,看起來都要把你胳膊扯下來了,真是,害羞的小男生。」林柚搖搖頭。
「他那天沒少忘詞,後來還向我道歉,問我胳膊疼不。」
「要不是知道他喜歡你,我還真想不到,平時那麼冷幽默的人,還會這麼靦腆。」
「誰說他喜歡我?」夏小橘問,心中悲涼,是程朗麼,是你,用這樣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表明你和我的毫無瓜葛麼?
「他自己說的。」
看見夏小橘瞪大眼睛,林柚仰身,無比驚訝,「不會吧,難道他從來沒和你親口說過?」
當事人果斷地搖頭。
「我出國後和大家Email聯繫麼,問他是不是喜歡你,那封信我還留著呢,英文的。他說,Yes,Ilikedher.」
「Liked。」夏小橘強調,「d。」
「And,Iwilllikeher,forever。」林柚說完,兩個女生默然相對。夏小橘忽然感覺心酸,同時又有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在冷清的月光中緩緩將她纏繞。
對不起,如果,你的感情一如既往。
對不起。
(4)的確,陸湜禕從沒說過喜歡或是愛的字眼。
大四臨近畢業時,邱樂陶評價:「你們兩個啊,一個不敢去愛,一個不敢接受。」
夏小橘確實是不敢。她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即使勉強忘記過去,一旦程朗再次出現在面前,她一定會難以抑制地把整顆心寫滿他的名字。如果把這這份顧慮說給陸湜禕聽,他必然會體諒會接受,甚至會陪她一起賭一賭命運,毫無怨言地等她回心轉意;但是,把這沒有光明的未來推給他,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樂陶頓足,連說她是榆木腦袋:「你太杞人憂天了,到時候大土哄得你要多開心有多開心,真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早就忘記程朗有幾個鼻子幾個眼睛了。犯得著這麼嚴肅,這麼捨己為人麼?」她歎氣,攬著小橘的肩膀,額頭碰額頭,「相信我,這世界上能讓你幸福快樂的,不只那一個人。」
夏小橘很想問,為什麼當初你可以那麼勇敢,說放手就放手,無論黃駿如何挽留,都不再回頭。她隱約覺得,看似嬌嗲幼稚的好友,其實有比自己高太多的情商。
高三那年的冬天,夏小橘仍然一人分飾兩角,時刻不忘構思芒果布丁要對C.L說些什麼;邱樂陶仍在繼續享受不必說明的酸甜曖昧,並鼓動好友棄暗投明,一切從新開始。元旦放假三天,如同恩賜,老師們卻不肯大赦天下,佈置作業無數,還說:「這些不算多吧?我可是給你們兩年的時間來寫啊,兩年!」
夏小橘一邊記錄,一邊臉頰抽搐,小聲嘀咕:「幸好不是99年年末,否則就是給我們兩個世紀的時間來寫了。」
用72小時來完成所謂「兩年」的作業,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連續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化學之後,夏小橘有些神志恍惚,在草紙上畫起圖來:
小橘—>Snoopy—〉林柚—〉袁安城,要不要在前面加一個大土?好多箭頭,就像化學公式裡的配位鍵,可惜目前為止沒有哪一個是雙向可逆的。
黃駿此時和邱樂陶沆瀣一氣,鉚足了勁兒為夏小橘和陸湜禕牽線搭橋,只要看到二人同時出現,必然捏著嗓子拉長腔調,「盈盈,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麼?……沖哥。」佈告欄裡貼著期末考試的學年大榜,走廊裡看榜單的高三學生熙來攘往,還有不少也參加了運動隊的聯歡會,此刻都饒有興致地看過來。
似乎也有程朗。
夏小橘哭笑不得,「登登登」快步上前,黃駿吐吐舌頭,閃身躲在陸湜禕身後:「日月神教大小姐殺過來了,伯光知錯了,還望令狐大俠為小的美言幾句。」
小橘根本不睬他,向陸湜禕揚揚下巴:「喂,帶眼鏡了麼?我看不清。」
「都近視還不去配眼鏡。借給你,那我怎麼辦?」語氣依舊惡狠狠的,但卻從口袋裡掏出眼鏡盒來。
「你比較高,能看清最上面幾行的榜單。再說,你也差不多,都近視了,為啥眼鏡揣在口袋裡,不架在鼻子上?」
陸湜禕白她一眼:「你剛說過了,我比你高,看得清上面的字。你看了有用麼?是誰的名字,能都認清麼?」
「廢話真多啊!你眼鏡是不是好久不用了,都模糊了,把絨布拿來,我擦擦。」
「這真是最好的闢謠了。」夏小橘低頭擦眼鏡,沒留心沈多忽然在身後開口,嚇了一跳。
「因為我們本來就沒什麼。這個死皇軍,小鬼子。」
「就算有什麼又怎樣?我只能說,小橘你的眼光真是不錯。」沈多環視四周,「到目前為止,陸湜禕是我認識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那,誰是最好的?……
夏小橘心中疑惑,是……程朗麼?不待下定決心開口打探,沈多已經戴上粗棒針的美式遮耳帽,隨意掃了兩眼榜單,若無其事地走出大門了。
「你咋不說是加菲呢?」邱樂陶聽說後,舉手提問。
「你覺得可能麼?那個花癡!」
「就你家Snoopy不花癡,呵,難道他喜歡的不是朵花,還癡得要命!」邱樂陶建議,「你要不然試試看大土,如何?你說他和Snoopy有太大區別麼?不如你們去看看電影啊,比如《泰坦尼克》,可以增進感情喲。」
這一天正是情人節,兩個女生坐在窗明几淨的肯德基,周圍都是粉紅氣球。邱樂陶送給夏小橘一隻Snoopy玩具,她回贈一套加菲漫畫,倆人還分享一杯巧克力聖代。
「吃之前我能許個願麼?」樂陶問。
「是想著,一會兒能在街頭遇到加菲就好了,對吧?」
「噢,那這就是第二個願望了。」
「第一個呢?」
「明年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對面這個女人一起過情人節啊!」
夏小橘抓起玩具扔在樂陶頭上。
兩個女生說說笑笑,天色將黑時才道別。眼看就是正月十五,夏小橘從家出來時還帶著爸爸單位分的帶魚,要送給外婆。正好有親戚來串門,和舅舅小姨湊上一桌,戰局正酣。小橘不會,拿著遙控器不斷調台。
電話響了,表弟抓起來,說了兩句,嬉皮笑臉湊過來:「夏小橘啊夏小橘,今天什麼日子呀?」
「臭小子,不知道要叫我一聲小橘姐麼?」
「那人家找的是夏小橘,不是小橘姐麼。」表弟繼續賊笑,「男生,是男生哦。」
誰會知道外婆家的電話,真奇妙。夏小橘接過聽筒,聽到陸湜禕揶揄的笑:「怎麼這麼慢?還稀里嘩啦的,修長城呢?沒耽誤你發財吧?」
「我根本不感興趣。」
「那就好。有點急事兒問你。」陸湜禕說了一個很爛的借口,說夏小橘班上一個男生向他借光盤,他給錯了,「你知道他家電話麼?我怕耽誤他重裝系統。剛才打電話到你家,你媽媽說你在這兒,把電話號碼告訴我的。」
這借口,夠爛。夏小橘已經開始暗自歎氣,想著回家後會不會對上老媽問詢的目光。還在想,他是不是還是想說一句節日快樂,就聽見大土開口:「哦,對了,就要中秋了,節日快樂啊。」
她「撲哧」笑出聲來:「是元宵節,中秋還要再過七個月呢。」
「噢,元宵……」
夏小橘笑得更加大聲了:「呵呵,果真是個大笨孫子!」
「你還笑,小心我真的挖坑,把你埋了。」他繼續扮演凶神惡煞,「本來想送你點春節禮物,現在,再考慮。」
「啊,我不要。」夏小橘脫口而出。
「嗯?」聽筒中,陸湜禕的聲音一頓,似乎沒有預料到她如此迅速而乾脆地拒絕。
「那個……」
我怎麼能收你情人節時許諾的禮物?
夏小橘揉揉太陽穴:「那個……你擺明了裝長輩麼!春節禮物,都是長輩給小輩的,比如壓歲錢啊,紅包啊。難道你要給我個紅包?呵呵。」
「這樣啊,那就算了。」
「就是就是,還不如等開學了,你請我們大家吃烤魷魚啊,羊肉串什麼的。」
在表弟走來走去的監視下,總算結束了兩人尷尬的對話。夏小橘眼前又蹦出一連串的配位鍵,也開始明白,這些那些,並不只是黃駿和邱樂陶的玩笑之言。
(5)夏小橘決定裝傻,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陸湜禕和她似乎有不言而明的默契,對此事絕口不提。開學不久後收到林柚的來信,她作為特長生被提前錄取,正規劃著要去各地旅遊。
「我對爸媽說想去華山,還想去敦煌看飛天,這些都是可以路過西安的。他們答應地很痛快,但是說要等到媽媽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駁斥不了,首先那邊現在還冷,而且不放心我自己走,再者雖然我保送了,但還是不能荒廢學業,幾個月不碰書本。說實話,挺讓人沮喪的,好在他五一的時候會來北京演出,那時候我們學校也有文藝匯演。如果時間湊巧,邀他過來伴奏,那就最好了。你高三複習一定累壞了吧,小橘子千萬別累成橘子干喲,要麼過兩天我回去一趟,怎麼樣,不會打擾你吧?」
「你是跳印度舞麼?那某人是否要裹著頭巾吹笛子?」夏小橘寫了兩句玩笑話,便不知如何繼續。
怎麼告訴她,說,林柚,你還是不要回來了。
你不要在程朗的傷口上撒鹽了。
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在他已經適應了你的離開時,再次擾亂他的思緒了。
拜託,讓他平平靜靜安安心心地複習,好不好?
邱樂陶風風火火衝進教室,不顧自習中鴉雀無聲的眾人,大喊:「夏小橘,出來,出來呀。」
她意興闌珊,搖搖頭:「做題呢,哪兒都不想去。」
「哎呀,傻氣,在圖書館裡……哦不,圖書館裡冒傻氣了!」邱樂陶語無倫次,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語無倫次,「那個,我是說,新來的外教特別憨厚,在圖書館裡冒傻氣呢,快,快來看呀。」
傻氣,是邱樂陶給程朗起的新綽號,源自夏小橘送他的那只Snoopy鑰匙鏈。
「你該管管你家傻氣了,他有點出格。」站在閱覽室門口,邱樂陶努努嘴,「你也不用費心去想,如何給林柚回信了,他恐怕都忘了林柚是誰了。」
遠遠地,只能望見程朗的背影,右手邊的椅子上是他大大的深黑色書包,上面疊放著一隻米白色手袋。沈多站在他書桌左側,抱著一沓書,在攤開的一本上指指點點,還時不時抬手,將濃密的長髮攏在耳後。
果然,天下的美女不只林柚一人。夏小橘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直覺踩到誰的腳上,連忙踉蹌著閃身。
「眼睛幹嗎去了?!」陸湜禕倒吸一口冷氣,伸手扶了她一把,又飛快地撤開。
「你才是,我腦袋後面又沒有開天眼。」
「你也知道自己後腦勺沒有眼睛?!那就不要退著走。」
「那你可以躲開啊。」夏小橘在他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
「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鬥。你們倆,在這兒鬼鬼祟祟幹什麼呢?」
「當然是自習,不過,似乎沒座位了。」
「走,那邊有。」陸湜禕指指程朗斜對面的桌子,「剛才我佔的座兒。」
「那你怎麼辦?」
「那一排有三個,黃駿還在打球,被高二的小子滅了,嚷著要收復失地呢。估計沒個七八年過不來。」
夏小橘有一瞬間的遲疑,只怕看到程朗和沈多笑語盈盈,已然疲於複習的小小心靈承受不住這樣的振顫。但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是否他心中林柚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取代,旺盛的好奇心又驅使她想要一探究竟。於是她低著頭,跟在陸湜禕身後,穿過狹長的閱覽室。看著前面高而略瘦的身影,夏小橘忽然覺得很安心,那些煩躁焦慮的思緒沉澱下來,像跳躍的溪流終於融入到寬廣平靜的江河中。
至少,我不是孤單的。至少,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在他心中,我的地位是牢靠的,他不會讓我失落,不會讓我受傷,不會讓我為了另一個她而嫉妒得心碎,而剪短了長髮,而大聲哭泣。
是的,因為知道陸湜禕就在旁邊,她才有勇氣坐到程朗的對面。
沈多似乎在問上次月考試卷中的語文和數學,她念起古文來就像黃駿念英語,一樣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程朗忍不住,輕聲地笑,糾正道:「是『後皇嘉樹』,不是『皇后嘉樹』。」
他怎麼可以對別的女生笑,而且,那是屈原的《橘頌》啊。夏小橘怔怔地看過去,恰好沈多抬頭,和她目光相接,眉眼彎彎粲然一笑。似乎自己是被抓獲的偷看狂,夏小橘臉頰發熱,無比尷尬。
「是《橘頌》呢。」埋頭演算的陸湜禕忽然低聲說,並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你爸爸媽媽給你取名字的時候,是不是想到這個了?」
「他們才沒那麼有文化呢,是我媽喜歡,我爸就說她吃那麼多,會生下一個橘子來。」
「幸好你媽媽喜歡的不是西瓜、香瓜、冬棗什麼的。」陸湜禕嚴肅地點頭,「是吧,夏冬棗同學?」
「你個大土!」夏小橘拿起筆,邊寫邊說,「陸十一,就是六十一,吶,阿拉伯數字就是61,兒童節麼,對吧,童童?還有還有,你聽過《用心良苦》吧,張宇的女朋友就叫十一郎,你還可以叫做張太。」
陸湜禕揚拳:「『大土』這件事情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信不信我揍你?」
「你打呀,打呀!」脖子一挺,恰好撞到他拳頭上。
「完了完了。」夏小橘去捂頭頂,「本來就不聰明,現在更笨了,這下考不上大學了。」
「下次出手我也要挑對人。」陸湜禕笑,伸手去幫她揉,「天生的傻瓜不能隨便打,本來就考不上大學,現在倒好,賴上我了。」
兩個人的手在半空中碰到一起,指尖飛速地交錯,又立即閃開。他說著挖苦的話,但笑容中沒有一絲戲謔,暖暖的,輕輕的,柔和得如同初春的陽光。
那一天傍晚時淡淡的天光,薄得像一層煙霧,甚至多年後往復出現在夏小橘的夢裡。她記得燕子從南方飛回來了,唧唧呢喃;操場上重新出現消失一冬的羽毛球和排球網;庭院中萌生出蔥蘢的綠草;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計時清楚明白,整整一百天後的離別被標示得不可迴避。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因為在陸湜禕身邊而感到幸福。
然而這一刻無比短暫,她馬上就看見周圍促狹的目光,同學們曖昧的微笑。自己在做什麼?夏小橘立刻警醒,是向程朗示威麼,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說,讓他感到一絲醋意麼?
這,怎麼可能?他根本不會在乎你的感情世界。
面對陸湜禕關懷的眼神,她不可遏制地想到自林柚離開後,程朗的沉寂與漠然,一時心灰意懶,並且為自己這種找替代品般的行為感到自責。那個關心自己的人啊,她怎麼能用虛假的感情給他虛偽的承諾呢?
我在做什麼?利用陸湜禕麼?
「我要走了。」她慌亂地收拾文具,「太晚回家老媽該罵人了。」
邱樂陶並不在操場上,打球的男生裡也沒有黃駿。夏小橘回教室拿書包,在樓梯口遇到沈多。
她依舊抱著一摞書,散開的頭髮已經高高束起,似笑非笑地問:「你也喜歡程朗吧?」
(6)沒想到多年後,是林柚再次提起這個名字。
「你還記得沈多麼?」她問,「說來巧得很,那時我還和Jason在一起,去大溪地旅遊時遇到她和她的法國男朋友,那男生是個攝影師,工作就是到風景最漂亮的地方照相,然後把成品賣給雜誌社或者圖庫,有時候還租個小飛機航拍。他給沈多照的照片都漂亮極了,Jason還吃醋,說我看人家的眼神都不對;我就笑回去,說他看沈多的時間比看我還長。後來聊天,才想起來我和她原來就見過,怪不得眼熟。她還問你好不好,有沒有結婚。」
「她沒有問別人?」
「沒有。她說高中時候被女生排斥,只有你能算朋友,還說你那時候總幫她複習語文。」
「是啊,那時候喜歡沈多的男生特別多,而且她自己穿著打扮也很標新立異,不大合群,多數女生都不喜歡她。」夏小橘笑著翻相冊,「其實你看,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那個時候太土。」
「就是,看你的假小子頭,喲,還有我呢,蘿蔔褲,現在哪有人穿這麼高腰的牛仔褲?」
「不過美女就是美女,你看,你不管穿什麼,都是美女。」夏小橘由衷地說。
「這時候就不是。」林柚拈出兩張照片,「明顯已經開始發福了,你還留著,太有損形象了!」
夏小橘探頭,是大學報到前一群同學去海邊旅行,年輕的皮膚在海風和烈日下發黑發亮,海浪湧上來,沒過腳踝。
「那兩年的照片,我已經都扔掉了。」指尖緩緩滑過相片上那一片金黃色沙灘,「所以現在想起來,似乎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林柚抬頭微笑,「如果程朗知道這些,他一定會怪我吧。」
夏小橘轉著手中的水杯,想那些年的光陰,是否就能和照片一樣,隨手就拋開;還是已經在大腦皮層千回百轉的紋路上定格,縱使那些照片燒成了灰燼,那些回憶跟著我奔跑。
那天夏小橘被沈多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什麼叫『也喜歡』,莫非你……」
「我有這麼說麼?」沈多霎眼,「沒錯,我是比較願意和他說話,因為比較自然隨意,他也不會像有的男生那樣纏著我。再說,誰不願意和帥哥聊天呢?」
「你也可以和女生說話麼。」夏小橘悶悶地念叨一句。
「你覺得,有女生願意給我講題麼?」她聳肩。
「為什麼不呢?」
「那好,以後你給我講,我就不去問程朗了,你也就不必吃醋了。」沈多拍拍她的肩膀,「還有,現在喜歡誰都沒有用,因為我要去美國讀大學的。」
C.L的回信也如期而至。
「芒果布丁,之前一直都是你在鼓勵我,怎麼現在又要輪到我來開導你,不要胡思亂想呢?怎麼說呢,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
「高三的確很緊張,如同你看到的,有的人反而不認真複習了,覺得最後幾十天是垃圾時間,怎麼努力都沒有提高;黃昏戀也是如此,有的人似乎審美都不正常了,隨便和什麼人在一起都好,大概就是壓力太大,想找一個寄托或者依靠。這時候建立起來的情感,多數不牢靠吧。還有些你看不到的,比如有男生躲在洗手間裡抽煙,放學後喝酒摔瓶子。
「我也會很慌亂,有時也會覺得未來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但這並不等同於,我認可他們的生活態度和方式。你上封信裡說的很對,生活是一盤菜的話,感情就是裡面的鹽,如果沒有鹽,這道菜肯定味如嚼蠟,但也沒有誰能靠著吃鹽活下去。
我常常想起以前跳高訓練,上來就繞著操場跑5000米,教練說,在疲憊狀態下還能維持動作不變形,才是真正練到家了。我想學習也是一樣,在最艱苦的環節,誰堅持下來,誰就是勝者。至於其他人其他事,我都用一顆平常心對待,你知道,我的鹽不在這裡,我也不會找醬油米醋之類的來代替。
在高考結束後,可以告訴我你是誰麼?《招生計劃》已經下來了,我想多數我會選一所北京的學校,或許以後都沒有什麼可以見面的機會了。
又,我試著你說的那樣,跑步時把雙臂伸開,真的很舒服,感覺像飛起來一樣。」
你忘記了麼?那是長跑時我的樣子,還曾經不小心打在你臉上。夏小橘有那麼一刻沮喪。她正在給林柚回信,落款時候寫成了程朗,因為臨摹多次,字跡如出一轍。她捶捶腦袋,將這一頁揉了,重寫。就在剛剛那一刻,寫下程朗名字的時候,她依然會心痛手顫。
忽然希望有一個人,能陪伴自己走過迷霧,在這緊張慌亂的日子裡帶來力量和慰藉。想起程朗,想起大土,想起那一句「這時候建立起來的情感,多數是不牢靠的吧」,斬不斷,理還亂。週日的下午沒有補課,夏小橘帶著隨身聽,到學校的操場上跑圈,張開雙臂,仰著頭,看雲卷雲舒。校園裡無比安靜,沒有急促的鈴聲,沒有同學的笑鬧聲,沒有朗朗的讀書聲,似乎所有和這個學校的關聯都被瞬間割斷了。她忽然意識到,不僅僅是和程朗相聚無多,同樣,在這深愛的校園裡能度過的,也不過區區幾十天了,所有所有的朋友,不在有多少日子,能夠一起散步說笑、打球吹風、甚至是聽課寫作業討論問題,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有了。
程朗彷彿是生命的全部,然而這美麗的少年時光,一樣是無可替代的。
夏小橘跑了一圈又一圈,糾結的心似乎舒展開來。「C.L,振翅高飛吧!SeeyouinJu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