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的上游 正文 第3章 原來暗戀也很快樂
    (1)從機場回到夏小橘租住的公寓,林柚打開箱子整理衣物。夏小橘急忙堵住衣櫃:「先收著吧,我這兒沒地方掛。」

    「小妞兒,不是裡面藏著什麼……」林柚瞇了眼,揚揚下巴,壓低聲音,「男人?」

    「去!我拿拖鞋砸你。」夏小橘拍拍櫃門,「這要一開,立即山體滑坡。你要回來不早說,害得我現在丟臉。」

    「怎麼早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回來。」林柚盤膝坐在地上,「我忽然之間大徹大悟了,一會兒和你說。」

    「就此看破紅塵了?」

    「或許。」林柚微笑,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

    「它還沒有吧。」夏小橘指著,「估計還是要開葷的。」

    問林柚回國第一餐想吃什麼,她提議去粵式茶樓宵夜。夏小橘抬頭看一眼掛鐘:「那咱們先四處轉轉,過了十點再去吃飯吧。」

    「天啊,還有兩個多小時,餓也餓死了。」林柚跳起來,拉開冰箱,「還有些剩飯,要不我將就一下,把這個加水煮粥吧,你不總說自己做的皮蛋瘦肉粥縱橫天下?」

    夏小橘連連擺手:「姑奶奶,現在讓我哪兒買皮蛋去?咱們敘敘舊就過去了。十點之後,潮粵鮮居全場四折,讓你吃個夠,豆漿要兩碗,一碗甜的一碗鹹的,吃一碗倒一碗還不成?」

    潮粵鮮居距離公寓不過兩個路口。做工精細,價格自然也令人咋舌,夏小橘平日工作忙碌,又經常出差,是煎餅果子和方便面的死忠支持者,唯一有膽量來消費的,就是打折後的點心。她最愛豉汁鳳爪和水晶蝦餃,每到必點,大土陪她來吃過兩次,用筷子戳戳蝦餃:「這裡手藝一般,既不透亮也沒多大彈性,如果不是因為你吹得天花亂墜,這樣賣相的蝦餃我肯定不點。」最後評價說:「你這個土妞,把你送給我的外號還給你好了。」

    今晚也不例外,凳子還沒坐穩,夏小橘就跑去一樣抓了兩籠,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又把大土說過的話轉述給林柚。

    「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在建築設計院不是?肯定總有機會出入高檔餐廳。把他發配到國外混上兩年,看還挑不挑!」林柚又要了一份牛河,「不過,要是吃地道的,那還是去廣東吧。某人倒是有口福。」

    「他發過照片,還是老樣子,也沒吃胖。」

    「他一直都沒發福呀?難得。」林柚笑,「我還記得大一冬天他買了一件新羽絨服,看上去特別蓬蓬,我以為他胖些了,結果一下抱了個空,軟軟的都是空氣。」

    夏小橘啃著鳳爪,吐不乾淨嘴裡的骨頭,過了半晌才說:「咱們不是說他肚子裡有蛔蟲麼?」

    「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林柚歎息,「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市運動會?」

    「嗯?夏令營啊。那次我們和新西蘭學生聯誼麼,有一個華裔的女孩子特別大膽,總追著他,吃飯一定要坐在他旁邊,讓他窘得不行。那天都快半夜了,還來找他去逛夜市。正好我們幾個人在討論第二天的文藝節目,他是小品的主演啊,我就說不行,不能去。他說,你看到了,有指示,不能去。後來那女生一直都很忿忿地瞅我,哈,估計是誤會了。」

    「也不算誤會。」

    「但你知道最初我就當他普通朋友的,雖然,後來就不同了。」

    「他還是,對你還是很認真,我……我們這些朋友都覺得挺感動。」

    林柚低頭,沉靜片刻,然後抬眼,目光溫和而堅定:「我也一樣感動。但是橘子,或許你體會不到,心動和感動,是完全不一樣的。」

    夏小橘點頭表示明白,心中暗想,呵,又有誰比我更明白?

    (2)在剪了短髮之後,夏小橘變得更加活躍且忙碌。她每天一定做完作業才回家,下課後也不去操場上閒逛,而是抓著班內各學科的高手取經,期末成績一路上揚。春天剛開學的時候功課沒有那麼忙碌,她又開始和班上的象棋高手切磋技藝,回家後也拽上老爸下兩盤。邱樂陶說:「你冬天是在學校做題做到天黑,現在是下棋下到天黑,教學樓裡人都快走光了,就聽到你在怪笑。」

    「我的棋藝突飛猛進麼!」

    「我本來還擔心你,現在看你自己調整得挺好,那就不天天陪你啦。」邱樂陶拿出雨衣,「你也早點回去,馬上要變天了。」

    夏小橘收好棋盤,慢吞吞蹭到學校門口,果然開始下雨了。站在屋簷下,四月的細雨若有還無地飄來,星星點點打在面頰,猶帶著一絲冬天未盡的涼意。

    好像,那一場留不住的冬雪。

    她感覺到自己的文藝情懷又開始抬頭了,也顧不得被淋濕,大步衝到台階下面去。果然,還是不能自己一個人落單啊,只有在喧囂的人群裡嘻嘻哈哈,才能讓心情明朗起來。

    街角一輛摩托呼嘯而過,夏小橘猜是黃駿的,因為後座的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雨衣,背後還有阿拉蕾圖案。那是邱樂陶的,被她無數次嘲笑為幼兒園水平的卡通雨衣。怎麼黃駿就可以今天載了沈多,明天又來接近樂陶?怎麼樂陶就會大度地接受他的多變?如果,如果程朗也這樣朝秦暮楚的,自己會怎樣?是厭惡地躲開,還是笑著慶幸?夏小橘猛地拍拍自己的後腦勺,想太多了,不是說不要再想這個人麼?再說,林柚是一般女生可以替代的麼?

    「拍這麼用力,還嫌不夠傻?」陸湜禕夾著雨傘站在她身邊,踮踮腳,順著她的目光作出眺望的姿勢。

    「你找什麼呢?」

    「我看你看什麼這麼入神,地上有金子啊。」

    「我……看他們。」夏小橘揚揚下巴,「你那個好兄弟,有空管教管教。」

    「那你怎麼不規勸自己的好姐妹?」陸湜禕挑眉,「這不都是些周瑜打黃蓋的事情麼。」

    「是啊,有些人的確難以理解。」點點他右胳膊夾著的傘,「譬如某些下雨天帶著傘還不打開的人。」

    「是啊,我等著發芽呢。」他左手把傘抽出來,「借你的貴手撐開吧。」

    夏小橘這才發現,他右臂和手上都纏著繃帶。

    「前兩天剛卸的石膏。」陸湜禕解釋,「打球的時候傷了。」

    「活該。」忽然就是很想說兩句惡毒的話,「那還用這種老式傘,弄個自動傘一按就開了,多方便?笨!」

    「我老土,行了吧。」他倒沒生氣,反而笑了起來,「總比你這個傻頭看著好些。」

    「我哪兒傻了?」

    「哪兒都傻。」

    「大笨孫子。」夏小橘想起兩個人一同去點菜的情景,睚眥必報。

    「都快一年了,你還記著啊!真是可怕,以後要把你滅口了。」陸湜禕也不去接她手中的傘,「你拿著吧,到時候我收起來也麻煩。」

    「稍等。」夏小橘轉到他身後,把傘插在他後背和書包之間,又用帶子繞好,「這回可以了,走吧。」

    「大姐,如果你不想拿告訴我一聲,我自己還有左手,你這讓我怎麼回家,走大街上多丟人啊!」

    夏小橘大笑,聳聳肩膀:「不關我事了。走啦,改天見!」

    總算有人可以鬥鬥嘴,把自己從無限下墜的虛無中拯救出來,夏小橘心情不錯。忽然想到陸湜禕的話,都一年了,哈,如果不是他自己記得,怎麼知道我還記得?真是一個小心眼的男生啊。

    體育組的郭老師也在重複一年前的工作,繼續遊說各班班主任,讓更多的同學加入到市運動會裡。他向校長反應:「同樣都是省重點,每次市運動會我們成績都倒數,您去市教育局開會的時候也沒面子啊。」

    教導主任不以為然:「誰說的?看看這兩年的畢業升學率,沒面子的恐怕是別的學校吧。」

    老校長笑瞇瞇看二人鬥法,不置可否。

    夏小橘對於市運動會八百米的邀約斷然拒絕。郭老師不死心:「你練練,要是天天訓練,搞不好可以高考加分呢,至少考本省大學可以加分呢。」

    「您省省吧。人家上學期期末是學年前二十,就考本省大學?」黃駿點點自己的鼻子,「也就是我,這樣啃不了書本的人。」

    「那……的確是不大需要哈。」郭老師撓頭,想從所剩無幾的頭髮裡拽出些什麼說辭來,「但是,我們需要你啊!去年兩個老隊員畢業了,我們女生4乘4百米缺人,小橘啊,我知道你有這個天分……」

    「能為校爭光!」其他隊員異口同聲,說出老郭的名言。

    夏小橘低頭,怎麼來操場倒個垃圾都這麼難?桶都開始變沉了,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

    「不要太強人所難麼。」程朗走過來,「看你們和圍攻似的。」他接過夏小橘手中的桶,「你們班往裡面扔鉛塊啊!這麼沉!」

    「這兩天簡單練習一下接棒,到時候去比賽就可以,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郭老師在身後大喊,「好好考慮呀!」

    「你最近還真挺老實呢。」程朗幫她把垃圾倒掉,夏小橘看著腳尖,「哦」了一聲:「高二麼,不好好學習會塌腰。」

    「看不出你還這麼自覺!不過你上學期考得真不錯,說說經驗吧。」

    「經驗就是……」夏小橘注視程朗挺拔的背影,他依然在垃圾箱旁扣著桶,要把粘在上面的廢物清除掉。

    找一個人暗戀,然後讓他去喜歡別人,把你的滿腔熱情發洩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下次班會上尹老太問起,自己這麼說,她會不會把我逐出師門?

    「是什麼?」程朗回頭,「你那是什麼古怪表情?竊笑還是皺眉?」

    「什麼都不是,就覺得本來自己是被狗追,莫名其妙就破了百米記錄。這就是我的學習經驗。」

    「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這就是優等生的跳躍思維吧。」程朗把空桶還給她,「不過我也希望你來比賽,有你的時候比較有趣。」

    「我……有趣?」

    夏小橘因為他的一句評論,在晚上回家的路上,又開始綻放自己單純的傻笑。

    (3)

    女子4乘400米接力是運動會上午的壓軸項目,郭老師安排夏小橘跑第一棒,沈多第四棒,兩個高一新生在中間。陸湜禕借口手傷未癒沒有參賽,但因為是週末,被黃駿拉來作伴。邱樂陶也跟過來,號稱自己是夏小橘的跟班,一再叮囑她:「你要表現得離不開我啊,是你死乞白賴要我來,我才來的。」

    「是,是,我離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夏小橘緊緊抓住邱樂陶的胳膊,「這樣夠不夠親密,夠不夠掩人耳目?你啊你,現在人家黃駿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吧,那還裝什麼洋蔥?」

    「那,還有好多其他人呢!再說了,我也是為了陪你啊,萬一你看到某人和某人,掉個金豆什麼的……」

    夏小橘哼哈兩聲:「那麼軟弱?流血流汗也不流淚啊。」

    她特意挑了前排角落的位置坐下,男生們說笑的聲音傳過來,鬧哄哄一片,而程朗醇和的音色似乎總是游離於眾人之外,被她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夏小橘索性掏出紙筆寫宣傳稿,來來去去,不外乎是些套句。「晴空萬里彩旗飄,運動健兒逞英豪。他們在競賽場上你追我逐……」

    你追我逐,你追你的,我逐我的。就是這麼一個400米的田徑場,我們兜兜轉轉繞什麼圈子呢?四下張望,邱樂陶早跑到黃駿那邊坐著去了,根本不給夏小橘機會表演對她的依賴。轉身只看見沈多,夏小橘指指操場:「你說,人類發明這些體育項目,沒事兒互相較勁兒,圖什麼呢?」

    沈多嚼著口香糖,懶散地研究著自己的手指甲,頭也沒抬,緩緩吐出兩個字:「玩唄。」

    在檢錄處遇到林柚,她也參加接力賽,是第四棒。夏小橘和她聊了幾句,忽然看見程朗也走過來。他剛剛參加了跳高的預賽,發跡依稀有未消的汗水,寬闊的肩膀,頎長的小腿,雖然瘦,但是肌肉有著明顯而流暢的紋理。而他此時叉腰站在夏小橘旁邊,她心底不僅不快樂,反而泛出難言的酸澀。

    忽然,很想跑第四棒。夏小橘在起點線拉住沈多,小聲說:「咱們換換吧。」

    「怎麼?」

    「跑第一棒要能衝得出去,我好久沒好好練習了,緊張。」真是無力的說辭,難道第四棒就不重要了?還需要衝刺呢。然而沈多沒有駁斥,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好,隨便啊。」

    夏小橘又想拍自己的腦袋了,這是在做什麼?是為了跑步的時候更有動力麼?

    「你怎麼站最後一個了?」陸湜禕走過來,「不是第一棒麼?」

    「我怕槍響,可以吧!」

    「可以,我知道。」

    「我什麼時候說過?」

    「哦,因為你一向堵著耳朵,帶著隨身聽跑步。」

    「我今天就沒有。」

    「那我白過來了。」

    「我還次次那麼傻啊!」

    「是啊。」陸湜禕微笑,「我也這麼以為。」

    夏小橘不再和他拌嘴,繫好鞋帶。她們高中這兩年強調升學率,體育特長生的比例微乎其微,在接力賽中格外羸弱,三棒之後處在倒數第二,林柚的學校是第三名,她早已經不緊不慢邁出步子。夏小橘抓過接力棒,用盡全力向前衝去,一個彎道便超過兩個選手,充盈心底的,都是程朗額頭晶瑩的汗水,他站在陽光下,向著林柚微笑,身後投下二人濃黑纖長的影子。

    距離林柚還是很遠,她腳步輕盈,像是根本不在意週遭的一切。夏小橘心中念著:「程朗是我的,把他還給我!」也顧不得保存體力,一路狂奔到第二個彎道,明顯感覺有些洩勁兒。陸湜禕出現在跑道邊緣,一邊側身向前跑,一邊大聲喊:「堅持住,最後一百米了!」

    話音未落就被巡場的工作人員拉開:「同學,比賽的時候不許帶跑。」

    終點近在眼前了。林柚已經跑到第二位,夏小橘也追到第四,眼看她的背影觸手可及。場邊人潮湧動,都是各校在為自己的隊員加油。林柚的同學們整齊劃一,拚命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大極了。忽然其中竄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也不是很大,然而卻穿越了耳邊呼嘯的風聲。

    「林柚,加油!」

    週遭似乎都安靜了,這一聲彷彿一枚石子,投入一泓無底的深潭,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但卻拉著夏小橘的心一路沉下去,沉下去,光線在頭頂收攏了,消逝了。

    她心亂如麻,徹底洩氣了,雙腿不受控,腳下一軟,整個人直直地撲到在跑道上。

    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從身後一一超越。

    這就是比較和追逐的結果麼?用盡了全力換來狼狽和失敗麼?而且,你要證明什麼?不是說放棄了麼,不是認為林柚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麼,這樣拚命跑上四百米,即使贏了,又能挽回什麼?不甘心,你只是不甘心吧。然而除了不甘心,你又能做什麼?

    為什麼,總在扮演跳樑小丑一樣的角色呢?你要的自尊和自強,怎麼輕易敗給他那四個字——林柚,加油。

    夏小橘摀住臉,感覺淚水一滴滴落下來,透過指間的縫隙,滲入暗紅色的塑膠跑道裡。初夏的陽光在正午時分開始炙熱,似乎瞬間就可以將一切蒸發。

    肺火燒火燎般難受,每一個肺泡似乎都要炸裂開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似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臉頰上。

    「沒事兒吧,有沒有摔破?」

    「剛才跑得太猛了吧,趕緊起來活動活動。」

    四面八方伸來的手,都是誰的,夏小橘無暇分辨,恨不得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你是在哭,還是想在地上挖個坑啊。」陸湜禕捉住她的胳膊,輕輕扯了一下。

    她就地翻個身,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依然躺在跑道上。

    「太難看了,趕緊起來。」又拉拉她的胳膊。

    「不,起不來了。」她嘟囔著。

    「腿就是蹭了兩下,沒出血啊。」陸湜禕蹲下來,「是扭到腳了麼?」還不待夏小橘回答,就又開始數落,「我猜也是。看你跑得那個難看,和拚命似的,手腳的頻率都要亂了,不摔掉門牙算你幸運了。」

    林柚過來說:「橘子你沒事兒吧?操場不平呢,剛才我也扭了一下。」

    程朗遞過一瓶水,夏小橘坐起來,擺手不要。

    林柚接過來:「讓她歇歇吧,我攙著她走走,先把氣喘勻了。」

    「不過你開始的時候真是神勇呢!」程朗笑,「我還奇怪你後來怎麼就撲倒了,而且特別直,和軍隊訓練似的。」

    陸湜禕從口袋裡翻出一隻護踝,夏小橘接過來,轉身遞給林柚:「你不是也扭到腳了麼?」其實有點小心眼,生怕程朗搶著過來噓寒問暖。

    「哦,那你怎麼辦?」林柚問。

    「不是還有一隻麼?」夏小橘回頭,「大土,把另一隻給我!」

    陸湜禕白她:「大方的老好人,另一隻在黃駿腳上,要不要讓他脫給你?!」

    「算了,鞋那麼臭。」她吐吐舌頭,一步步挪到場邊。郭老師也趕過來安慰兩句,拍著她的肩膀慷慨激昂:「沒想到啊,你的集體榮譽感這麼強,可惜明年就高三了,要不然以你的潛力,還有鬥志,絕對是個好苗子,好好鍛煉一下絕對能為校爭光啊。」

    夏小橘在場地中央的草坪仰天躺下,抬頭看著悠悠雲天,心情居然格外地寧靜。她終於看清楚自己,並不是那麼堅強樂觀和大度。放聲大笑並不能掩蓋淚水,自己也並不能毫無怨言地輕易放手,而所謂的告別一段暗戀,更加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謊言。如果真的需要痛一次,如果傷害是躲避不開的,那麼是否應該不作鴕鳥,而是勇敢面對?

    「你真是個小孩子啊,這麼有衝勁兒!」林柚抱膝坐在她身邊,側頭微笑著。

    「不要說的這麼老氣橫秋麼,咱們一邊大啊。」

    「你總是一副特別無憂無慮的樣子,頂多就是為比賽輸掉這樣的事情哭一下,多簡單。」林柚歎氣,「我真的很喜歡你這個樣子呢,樂觀,活得真實,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我沒有那麼好,我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啊。」夏小橘擦去眼淚,「小心哪天發現我是個大騙子喲。」

    「你?大概要修練幾百年吧。」

    「其實,我反而很羨慕你呢。你是那種不僅漂亮,而且很……很好的女孩子。」夏小橘擺手,「啊呀,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接近的女生,很有魅力。」

    「你才是呢,和你在一起就會笑聲不斷。」

    「這真的是我麼?我們不要互相誇了,再說下去就虛偽了。」

    兩個女生一起笑起來。

    「我真捨不得你呢。不過,這學期結束之後,」林柚拔著腳邊的青草,頓了頓,「我就要轉學了。」

    「啊?轉到哪兒,我們學校麼?」

    「那就好啦!」林柚把草莖繞在指頭上,「我要去北京。我媽原來是北京下鄉的,按照政策,子女可以返城……」

    「我們這兒是鄉下麼?」夏小橘插話。

    「雖然我是有藝術加分,但是在北京更容易考大學,我媽不想我高三太累。」

    「你想去麼?」

    「不知道,其實我本來不大在乎去陌生的環境,但現在真的要走,還是有些捨不得呢。」林柚抬起頭,「我,還是要走的吧。北京經常有音樂會。」她緩緩頷首,低垂的眼簾擋不住眸中流轉的光彩,「或許,可以遇到我想見到的那個人。」

    夏小橘張大嘴巴,覺得人生真是一場環形跑道上的角逐。

    (4)

    袁安城是林柚的青梅竹馬,在夏小橘心中,他儼然是上帝派來拯救世人的天使。

    「他比我大兩歲,我媽媽是他的小學班主任,他媽媽曾經教過我芭蕾。我小時候並不是很喜歡這個人,因為我媽總拿他作榜樣來教育我。」林柚輕快地笑,將童年往事娓娓道來。

    袁安城生於文藝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師從省歌舞劇院國家一級鋼琴演奏家,十一歲時已在全國鋼琴九級考試中取得優秀,包攬市裡形形色色少兒鋼琴比賽的桂冠,舉手投足間帶著同齡孩子無法企及的優雅從容。

    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母離異。

    林柚說,他母親是自己至今見過最美的女人,年近不惑仍有少女般曼妙的身材。一位旅居日本的華裔商人對她傾慕以久,而袁安城的父親因為性格孤傲,在樂團中頗不得志,兩相權衡之下,她拋夫棄子去了東瀛。

    袁安城的父親備受打擊一蹶不振,家中日日灶冷茶涼,林柚的媽媽眼見袁安城日復一日的灰頭土臉下去,心裡頗不好受,借口要幫他補習功課,接袁安城到家裡小住。這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他小學畢業。

    和袁安城同一屋簷下的豆蔻歲月,是林柚一生難忘的明媚回憶。

    「他爸爸那時候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家裡都找不到幾件像樣的乾淨衣服,所以他來我家的那天,穿的是登台比賽用的演出服,白襯衫,西褲皮鞋。放學後我媽帶我倆回家,偏偏下雨了,我穿著新買的雨披和雨靴,哪裡水多就去哪裡踩,跑來跑去,在他的鞋面和褲腳濺了好多泥點。」林柚咯咯地笑起來,「沒想到吧,我小時候也挺淘氣呢。」

    林柚喜歡看袁安城練琴。他修長整潔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鍵間翻飛,流水一樣的旋律傾瀉下來。

    「我總奇怪,為什麼讓我手忙腳亂的曲目他統統游刃有餘?我甚至懷疑他有不止十個手指頭。有一次我考試沒考好,回到家裡躲在廚房生悶氣。」

    「為什麼要躲到廚房裡?」夏小橘問。

    「因為臥室變成他的專屬琴房了呀。他來拿水喝,看到我就說,給你彈個曲子吧,然後就去彈《獻給愛麗絲》。」

    「那不是灑水車之歌麼?」

    「對啊,我也這麼說,每天大街上都能聽到。他說,那就換一個,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

    「好長的名字啊!」

    「就是《月光》,那篇課文你學過吧?盲女的。去年夏天,他去音樂學院之前來我家辭行,吃了晚飯後又彈過一次,那天的月色特別好,我就靜靜地站在琴邊,問他,去大學後認識好多新同學,會不會把我這個小妹忘了。他抬頭說,怎麼會,我還記得你有一件鵝黃的雨衣,還有一雙紅雨鞋,在我腳上濺了好多泥點。」

    夏小橘沒聽過《月光》,但林柚抱著膝,一臉神往。最初的愛慕,或許就來自他坐在琴前隨意揚手,旋律就開出一朵花兒的瀟灑自如。

    似乎重回那一夜,一抹銀輝自窗口流瀉而入,一漾一漾的三連音散開來,徐緩的慢板氤氳著淡藍色的霧氣。纖麗的少女倚著琴,望著少年平和忘我的神色。窗台上白色的茉莉花吐蕊含香,搖曳的樹影撫過他俊秀的臉龐。

    她和他說起多年前,忽然下雨的盛夏傍晚。雨幕中撐起五色的花傘,而那些運氣不好的行人大呼小叫四散飛奔。紛沓的腳步過後,平日喧囂的車站冷清下來。路邊一株灌木肆無忌憚探出一莖花枝,烈日下萎靡了一下午的花瓣因為雨水的潤澤而晶瑩飽滿起來,沉甸甸墜在枝頭。一個鵝黃色的小小身影從公車上跳下來,倏然闖入灰濛濛的天地間。八九歲的小女孩兒,簇新的紅色雨靴踩碎一地漣漪,驚落片片白色花瓣。男孩子穿得像個小紳士,蹙眉看自己鞋褲上的泥點,心中卻沒有半點責怪。

    當林柚到了十三四歲的懵懂年紀,心底已經認定自己喜歡的人是袁安城,並且堅定地認為,她和他這樣的青梅竹馬,有著不需言明的默契。

    「你剛剛,說他現在在哪裡?」夏小橘問。

    「西安呀。」

    「夠遠的。」

    「是啊,距離北京相對近些,而且他們學校也會有巡迴演出。前些天還去了杭州,沒準什麼時候就會去北京吧。」

    「會不會吃了很多麵條和羊肉泡饃,胖得你都認不出來了?」

    「我倒希望他胖些,長一張大圓臉,變得憨厚老實些……」

    「免得被別的女生看上,是不是?」

    林柚笑了笑,然後鄭重地點頭:「是啊。」

    夏小橘被她真誠的面孔打動,只覺得自己心中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愧對林柚的坦白和直接。「我其實,明白你是怎麼想的呢,本來麼……」她想著如何開口,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林柚被同學叫走了,留下夏小橘一人,索性仰天躺倒,看一朵雲來了,被風吹散,連綿地湧到天邊,層迭繁複,似海浪奔騰。新生的草葉紮在後腰上,癢癢的,她扯了一根,含在唇畔,吹不成程朗那樣的曲調,只蹦出幾個尖銳的音符。

    不知道誰得了一條毛巾,程朗走過來蓋在她臉上,說:「擦乾淨吧,花臉貓。」

    夏小橘便在毛巾下繼續吹著草葉,陽光透過來,是暖暖的橙黃色。陸湜禕路過,放下一瓶水,還在她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你詐屍呢?如果不想起來,就安息吧,阿門。」

    邱樂陶在她身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離開時歎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夏小橘不想停下來,忽然之間,似乎世界改變了,不是更美好或更灰暗,而是,更加複雜和真實了。

    (5)

    膝蓋蹭傷後滲出一些細微的血珠,結的痂用不了幾天就脫落了,但是留下幾條深色的痕跡,像不小心被素描的碳棒畫了兩筆。大概是跌倒時摩擦地面的力量太大,有沙土嵌到表皮裡,夏小橘並不在意,媽媽卻忍不住責怪她沒有及時清理:「你個丫頭不知道疼吧?一到外面就只知道瘋鬧,我看你就算腿摔掉了,都能樂呵呵撿起來繼續去玩。」

    「那說明我樂天。」

    「樂天?我是希望你別太嬌氣,不過你都這麼大了,也不能每天和個假小子似的,腿這個樣子,看你夏天怎麼穿裙子!」

    穿裙子又怎樣,留長了頭髮又怎樣?誰又在乎我是個男生,還是女生呢?夏小橘悵然歎息,歪倒在床上。

    「也不用擔心,過兩個伏天就好了。」

    是真的,還是媽媽的安慰話?她輕輕摩挲著膝蓋上粗糙的傷痕,運動場那片暗紅的跑道卻彷彿依然貼在胸口,帶著陽光暴曬後灼人的熱氣。

    如果,所有的傷痕都可以在兩個伏天後痊癒,那就好了。

    伏天就要來了。會考一結束,馬上又是期末考試,林柚來告辭的時候,夏小橘還有一門物理沒有考。

    「我媽不是小學老師麼,也放假了,所以過兩天就送我去北京。剛剛去和市舞蹈團的老師告別,正好路過你們學校。」

    說了不幾句話,考場的預備鈴就響起來,林柚寫了新學校的地址:「我還不知道去幾班呢,開學後才能分吧,記得寫信給我喲。」兩個女孩子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們倆幹嗎呢?沒看到校規第九條,不許摟摟抱抱。」程朗用捲成筒的物理習題冊敲了敲夏小橘的頭,「已經打鈴了。」又向林柚打個招呼,問,「你們學校考完了?我們也是最後一科了,要麼,你可以轉一圈再過來呀。」

    「沒,但我不用考,不耽誤你們考試了。」林柚微笑著揮揮手,「那,我走啦!」

    「為什麼她不用考試?」

    因為她要轉學了。夏小橘腦子裡轉過一百個念頭,程朗疑惑的眼神說明他對此事毫不知情,得知這樣爆炸性的消息,還怎麼考物理?「大概,美女可以免考吧。」夏小橘實在想不到什麼托辭,「所以你看我,一門課都免不掉。」

    「看來你複習得不錯,還有心情貧嘴。」程朗笑著向自己的考場走去,忽然又回頭,「如果真是這樣,你本來能免個四五門的,但現在頭髮太短了,估計只能免一門了,就是下一堂,物理。已經發捲了,你還愣著,不快跑?」

    不知程朗這門課考得如何,夏小橘根本靜不下心,一忽想著或者從此後林柚就淡出了程朗的生活;一忽彷彿又看到冬天他依舊走過那條林蔭路,卻怎麼也等不到想遇見的人,背影寂寥;一忽想起他剛才笑著說自己也是可以免考四五門的,是誇獎自己還算漂亮麼?做到判定通電螺線圈產生磁場方向的選擇題,忽然就忘記,要用左手定理還是右手定理。她雙手握拳支在太陽穴旁,手錶的秒針在耳畔滴滴答答轉得飛快,快,快,快!催促她盡早決斷。隨便選一隻手吧,夏小橘一咬牙,如果選對了,就告訴程朗,選錯了,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周後是本學期結業典禮,上午到校領暑假作業,下午組織去附近的劇場看電影。再過兩三個小時,林柚就要出發去北京,夏小橘從辦公室抱回一摞練習冊,心不在焉,在走廊裡遇到程朗,她翕動嘴角,連一個「嗨」都說不出來。

    「幹嗎木木地瞪著我,怪嚇人的。」他也抱著一摞本子,壓在小橘的練習冊上,「傻了?那多拿幾本也不知道沉吧?」嘴上這麼說著,他只是做了個樣子,又把那一摞抱回去,問:「怎麼了,考得不好?不會是物理沒答完吧。」

    「答完了,還湊合,不過一緊張,連左手螺旋右手螺旋都分不清了。」

    「那怎麼辦?」

    「猜一個唄。」

    「還行,有50%的機會。」

    「嗯,可惜老師不肯給我50%的分。」夏小橘甚至懷疑,那一天是自己的潛意識作祟,誤導記憶,就是想要選錯,便可以隱瞞林柚的去向,將程朗的未來據為己有。而他對此渾然不覺,還在說著那天的考題:「用手摸一下驗電器,就代表接地,是麼?萬一是霹靂貝貝來了,那不就成了充電了?」

    夏日的陽光投射出清晰的影子,程朗笑容粲然,雙眼清澈明亮,讓夏小橘如何欺瞞。「如果能不考試就最好了。」她盡量把話題轉移過去,「林柚就最幸福了,她要轉學,所以不用參加這次期末考試。」

    電影開幕前照例是校領導訓話,老校長在台上諄諄教導,邱樂陶在台下誨人不倦:「頭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腦袋一定是被霹靂貝貝摸到了,電糊了。」

    「他當我是朋友啊,那,我能欺騙他麼?」

    「不是欺騙,你可以選擇不說啊!」

    「我怕他心中有遺憾,以後更放不下林柚了。」

    「難道他現在跑去火車站,就沒有遺憾了,人家林柚會為了他不去北京麼?」邱樂陶嗤之以鼻,「尹老太還總說人家一個眼神就把我勾走了,現在也不知道是誰,魂都沒了!」

    「我這是理智。」

    「別逗了,我本來還覺得你和林柚可以競爭一下呢。」

    夏小橘搖頭:「他看林柚的眼神,你注意過麼?」

    「那又怎麼樣?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們也不一樣啊。」

    「我和他稍微熟點,怎麼說也算朋友麼。」

    「那就要努力晉級麼!趁林柚不在!!!」邱樂陶忽然不說話,狠狠擰了夏小橘的胳膊一下,她「哎喲」一聲,抬頭,見程朗背著大書包走進來,就坐在夏小橘斜前方的空位上,額頭和脖頸上覆著一層薄汗。

    電影是《我又十八》,電視中放過若干次了,邱樂陶打著哈欠說要回家,又嗤嗤笑著,說:「你現在可是不會走了,對吧,可以演一部《將要十八》,用不用我和某人換一下座位?」

    同學走了一多半,程朗起身,給離開的人讓了兩次路,便紋絲不動地坐著。夏小橘用食指戳戳他的肩,遞過去一包紙巾,他沉默著擦了臉,過了將近五分鐘,才輕聲說:「謝謝。」

    他還說了些什麼,聲音如此之輕,夏小橘要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才能聽到。

    「我走錯月台了。」他側身笑笑,屏幕折射到臉上的光線,是憂鬱的灰白色螢光。

    許久之後,夏小橘才隱隱覺察到,或許程朗當日見到林柚,她卻不肯留下一個聯繫方式,他才用這樣的借口掩飾內心的失落。她不止一次地迴避他,而每一次他故作輕鬆地姿態,都可以被夏小橘輕易看穿。從這一天起,他開始有大塊大塊的時間用來沉默,在兩三年後學會抽煙,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不知道,整場電影過程中,夏小橘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這是屬於她的秘密,少時是太需要保密的大事,到了可以風輕雲淡說往事的年紀,誰還會把這樣細微到可以一言蔽之的情節掛在嘴邊。

    還有多少凝視,就這樣,沉積了,封存了。

    (6)高三開學第一次模擬考試,黃駿班上有一名女生暈倒在考場上。「是低血壓還是低血糖來著?」邱樂陶本著農村包圍城市的態度,和這一班女生格外熟稔,「校醫說她精神壓力太大,但她們班同學都說她在減肥,吃得太少。因為她喜歡的那個男生喜歡沈多,人家身材多好啊?」

    「也太誇張了,為了一個男生,連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再說,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有什麼比高考重要的?」夏小橘嗤之以鼻。

    「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邱樂陶戳她腦門,扯著她的五四短髮,「那你能解釋解釋原來的頭髮哪兒去了麼?換錢啦?現在你是可以獨霸『Snoopy』了,就不理解別人了。換了我,一樣鬱悶。那天我還看到『加菲』問沈多英語題,她就是在國外呆過兩年啊,語法不見得多好,你說『加菲』為啥不問我不問你,要去問沈多呢……」

    「你如果這麼想知道答案,可以去問『加菲』,把話挑明了,早死早投胎。」

    「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邱樂陶反問,「那你怎麼不和程朗把話挑明了?」

    「有什麼可挑明的?他的想法我還用問麼?」

    程朗變得寡言,習慣了放學後獨來獨往。某天夏小橘在半路的修車鋪給自行車打氣,他低頭經過,踢著一隻空易拉罐。「喂,今天怎麼沒騎車?」小橘喊他。程朗充耳不聞,罐子撞在路邊,丁丁噹噹響個不停。他走得很慢,小橘知道為什麼——不遠處就是市歌舞團的練功房。她迷迷糊糊騎車回家,心中一線曙光也沒有,他的沮喪,他的沉悶,他異乎尋常的冷漠,都讓夏小橘感覺陌生。

    因為上一次暈到事件,體育組郭老師成功說服了教導主任,在高三年級中組織一次秋季長跑比賽,動員同學在緊張複習之餘加強體育鍛煉。女生在附近的街區繞一個三千米的小圈,男生要跑五千米,臨近終點一千米的路線是重合的。一群女生根本就是在散步,嘰嘰喳喳說著八卦,夏小橘沒有什麼好打探的,拋下邱樂陶,沿著街邊大步跑下去。快到終點有一段下坡,張開雙臂,讓風鑽到衣袖裡,腳步輕盈,似乎可以凌空飛翔。多跑了兩千米的男生們也趕過來,程朗在最前面,從小橘身邊經過時,胳膊蹭過她的指尖,只淡淡說了一句「sorry」。她心中失落,有些岔氣,還不待醞釀自憐自艾的情緒,黃駿便飛奔而至,每三五步就要大喊一聲「嘿哈!」臉孔通紅,邊跑邊脫掉運動Tshirt,順手扔給路邊賣烤羊肉串的大叔:「幫我拿著,再烤兩串雞翅,五個板筋,五個肉串。」一副熟客的語氣。大叔不以為怪,大聲說:「知道了,雞翅要嫩,肉串要放糖,是吧?」黃駿已經赤膊跑遠,高舉雙手做出「OK」的手勢。夏小橘樂不可支,再次質疑邱樂陶的眼光,嘻哈之間,更加岔氣了。

    陸湜禕從她身邊跑過,又退回來,掃了她一眼:「真笨!還參加過市運動會呢,跑個3000米都能岔氣。」

    夏小橘翻白眼:「你管得真寬,那有沒有人問你,為什麼國家二級運動員有時候還會駝背?」

    這次輪到陸湜褘翻白眼:「還不是和你們這些矮子說話說的?!」

    夏小橘停下腳步,揮揮手:「你先跑吧,我慢慢溜躂回去,走不動了。」

    「也好,那請我吃羊肉串吧。」他指指黃駿扔下Tshirt的燒烤攤。

    「憑什麼?!」

    「為了回答你的弱智問題,我肯定得不了第一了。」

    「你現在趕緊跑,還是第三呢!」

    「不跑,沒意思,老郭想到我們要離開,又要在終點線抱著我們大哭。我可不想用上衣給他擦鼻涕。」

    「怪不得黃駿把Tshirt扔下了。」夏小橘大笑,「你可以學他一樣脫啊。」

    「掏錢買羊肉串去,廢話真多。」陸湜禕踢她的腳後跟,低聲說了句,「女流氓。」

    夏小橘也不在乎名次,兩個人站在燒烤架旁邊,牙尖嘴利地刻薄對方,順便吃光了黃駿預定的雞翅和烤串。他大大咧咧走過來,拍拍陸湜禕的肩膀,笑得詭譎:「我說每次衝刺都和我叫板的臭小子哪兒去了,就差五六百米都不肯跑。」

    陸湜禕推開他:「離我遠點,別把鼻涕蹭我身上。」

    「我身上那是汗!我身上長得是毛孔不是鼻孔!」黃駿大聲抗議。

    夏小橘再次笑岔氣。

    「好,我明白了,這就是好兄弟,我今天豁出去,為你兩肋插刀了。」黃駿面向小橘,指著陸湜禕,「看清楚,什麼叫一笑千金,我就這樣為你犧牲了。」

    夏小橘一愣,不知如何應答。程朗恰好走過來,陸湜禕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把話題轉到校隊的高一新隊員。小橘到旁邊買了一塊切好的蜜瓜,聽黃駿唸唸叨叨:「一串烤好的都沒留給我啊,真是重色輕友。」

    她舉起蜜瓜,想用眼角餘光打量大土的神色,但卻不自知地停留在程朗身上。他出了好多汗,將Tshirt後背洇濕倒三角形一大片。或許是跑步讓人精神振奮,他似乎活躍了許多,說話之間,仰頭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瓶水。夏小橘很想告訴他,剛剛跑完五千米,不要喝得這樣急。

    程朗似乎感覺到身後凝視的目光,轉過身:「別以為用蜜瓜擋著臉,我就不認識你了。你剛才差點打倒我的臉。」

    「把你那句sorry還給你咯。」

    「說抱歉有用,還要警察做什麼?」程朗說,「請我吃烤串吧。」

    「怎麼都一副德性?」夏小橘撅嘴,心中卻忍不住偷笑。剛才黃駿說大土什麼來著?現在程朗也要我請他吃烤串,咦,難道我們運動隊的男生有這個共性,喜歡女生就會賴著她吃烤串?等等,誰說大土喜歡你了?

    程朗笑:「她特別像萬花筒,表情總是千變萬化。」

    邱樂陶遠遠看見黃駿,加快腳步,因為一路都在散步,此時體力充沛,笑容滿面,身輕如燕。黃駿吃著肉串,說:「夏小橘,你跑步張牙舞爪的,看人家邱樂陶,才像個女生。她的步態有點像那誰,那個,那個長腿美女,叫啥來的?你灑人家一褲子菜湯的。」

    「像林柚?」邱樂陶笑呵呵看著夏小橘,連說,「完了,完了,那我的死期到了。」又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讓我做她那種劈腿彎腰的動作,一定會殺了我的,我柔韌性最差了,小橘知道,對吧?」

    夏小橘狠狠剜她一眼,總算明白邱樂陶和黃駿的相似之處,口無遮攔。

    程朗倒是沒有作出憂鬱少年的姿態,反而笑著看向夏小橘。似乎雨過天晴,睽違多日的笑容讓小橘的天空也驟然明朗起來。

    (7)再過幾日便是他的生日,夏小橘已經選好禮物。她發現了一家新開的小禮品店,叫做「圖騰」,裡面有一隻鑰匙鏈,塑膠的坐姿Snoopy,帶著黑色飛行員風鏡,雖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做工極其精細,5元錢。老闆說是朋友從美國專賣店帶回來的,所以價錢也很美國,這個5元,是美元。每天回家的路上夏小橘都要去看一眼,越看越覺得它像初見面的程朗,透著一種純真的傻氣。她始終覺得性價比不高,不如一條耐克的運動毛巾實用。但今天心情大好,夏小橘沒有多想,二話不說便買了回來。邱樂陶評價說:「有什麼好啊,這狗渾身冒傻氣。你家Snoopy是個大傻氣,這個鑰匙鏈是個小傻氣,花了四十塊錢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氣。一家子傻氣,真配!」

    「什麼什麼我家,誰是我家的?」夏小橘的駁斥比較無力,因為心底嘴角都在偷笑,的確有些冒傻氣。

    這些天來,程朗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追隨著自己,值周的時候他主動要求和夏小橘一起抓遲到,直到上課鈴響了,還說:「咱們待會兒再回去吧。」夏小橘不解,他欲言又止。忽然有同學飛奔而入,程朗一怔,追過去:「站住,哪個班的?」

    「都遲到了,還追什麼追啊?!」

    「就是因為遲到了,才要記你的名!」

    夏小橘笑看程朗千里追殺,直到教導主任走過來,說:「該上課了,還不趕緊回去?」這一整日都心情愉悅,做完卷子便開始揣測,他到底要對自己說些什麼。是否無意間發現了自己的善良樂觀,活潑可愛,遠勝於一份遙遠的思念。

    她開始設計對白,想著如何將生日禮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幾日過去,程朗重又沉默起來,只是目光依然會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著她進入正門,穿過大廳和迴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測,隨著某一天同學遞過一封來信而水落石出,他說:「夏小橘你從來不看收發室門口那一堆信麼?你這封躺了快半個月了,再不拿回來都長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間,她都懂了。在長跑那幾日,恰好程朗看見了林柚寫給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來的幾日內收到她的來信,然而世事終究不盡如人意。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不知道為什麼,夏小橘覺得自己可以讀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為什麼,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襲上心頭,不是欲哭無淚的傷悲,而是異常平靜。這麼長時間以來,她頭一次這麼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內心,無論自己做什麼,怎樣活潑可人,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她對未來感到灰心,一瞬間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暈。說不出的無能為力,所有的付出和堅持都那麼幼稚可笑。夏小橘對邱樂陶說,我想放棄了。表情木然凝重,嚇樂陶一跳,連聲說:「如果你放棄了,我也沒有勇氣堅持了,你這次的神態好可怕,都不是傷心,完全是沒表情。」

    「既然什麼都得不到,那就力爭什麼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為什麼我不想哭呢?哭出來都忘了,就可以好好複習了。」

    在集中供熱開始之前,學校利用週五下午組織大掃除,夏小橘負責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對面的水房打水,隔幾分鐘便來換一桶。夏小橘看著他把桶放好,水龍頭開大,回頭望了自己一眼,便轉身專心地接水。忽然覺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為了那封信麼?好,我把內容背給你聽!她說袁安城的學校年底會去北京作聖誕暨新年音樂會,他現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見到他。你滿意了麼?你會難過地把頭埋到水桶裡,才不會讓別人看見你流淚吧?!

    程朗再次抬頭,看到夏小橘在盯著自己,便走過去:「怎麼,懶得下來?要我幫你洗抹布?」她抓緊窗框,深呼吸兩次,砰地跳到地面上。仰起頭,程朗的臉龐那麼清晰,探詢的目光,疲憊中仍然有那種要命的純真,他的眼神中總有一種孩童一樣的真誠,讓夏小橘無法惡狠狠說出已經打好的腹稿。

    「沒事了沒事了。」她不耐煩地揮揮手。

    「小心!」忽然傳來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側。耳邊是風聲,還有一連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臉頰一涼,而後是刺骨的痛。

    立時有老師和同學湧過來:「怎麼回事兒,快把這扇窗挪開,哎呀,這個男生胳膊破了,還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張臉被程朗的肩膀擋住,她探出頭,發現剛剛自己擦過的一扇玻璃,連著木框架一齊倒下來,程朗拉著自己轉了小半圈,窗戶砸在他後背,雖然入秋後穿的多,但肩頸和挽起袖子後露出的左臂都劃破了,一條血痕順著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運動服上。

    「快去校醫室,看看有沒有傷到動脈。」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眾人七手八腳把窗框挪開。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來。自從認識程朗之後,已經在人前哭過兩次了,然而此時的難過與辛酸,除了眼淚,無從洗刷。

    水房的桶已經裝滿了,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溢出來,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8)

    雖然校方後來解釋說老教學樓年久失修,並遣派校工將所有門窗玻璃檢修一遍,夏小橘始終認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齒暗暗拽住窗框搖晃幾下,並且山崩地裂般從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會那麼輕易跌落,程朗也不會四五處受傷,後頸更是縫了三針。為了不摩擦傷口,他把頭髮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樣平平的,顯得愈發的高了。放學後他沒辦法打球,坐在籃球架後的樹蔭下,身邊堆著一幫男生的書包和衣服。

    「我真覺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樣了。」邱樂陶說,「原來還有點傻乎乎的,怎麼就越長越好看了,小帥哥呀!小橘你還挺有眼光麼!」難得黃駿在場的時候,她還會讚揚別的男生。

    「小傻孩兒有心事了唄,長大了。」

    「他那個心事也太遠了。小橘,你表現的時機到了,看他一個人可憐巴巴坐在那兒,你不心疼?」樂陶一邊笑著,一邊蹭著她的肩膀,「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說你以前就對人家有賊心,單就這一次,也夠一般女生芳心大動了,還不趁熱打鐵,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身相許?」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為新聞人物,連減肥變成低血糖這樣的事情都被別人拿來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純潔最柔嫩的,只應該存在於心底最溫暖的地方,而不是作為別人消磨時光的談資,沾一身口水。

    已經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值周時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問:「你那天找我幹嗎?」

    「誰找你了?」

    「你唄,跳得那麼著急,把窗戶都拉下來了。」

    夏小橘尷尬地傻笑:「我聽說是你生日,想問有沒有蛋糕吃。」

    「蛋糕沒有,倒是請大家吃烤魷魚了。」程朗攤開雙手,「早說啊,簡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險些變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魷魚的!」

    「呸呸,亂說。」夏小橘把鑰匙鏈遞過去,「這樣吧,這個送給你,當作生日禮物了。」

    「這麼女孩子氣?不會是你小學玩剩下的吧?」程朗笑,還是接過來,揣在口袋裡。

    放學時夏小橘去拿自行車,程朗已經走過車棚,又折返回來,揚著手中一串鑰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樂陶說,如果黃駿每天興高采烈和別人說話而不理自己,就會很生氣。然而此時此刻,她寧願程朗是開心的,無論為什麼,無論因為誰。

    英語課上,老師讓大家活用最近複習的知識點造句。夏小橘凝神,寫: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無論花兒為誰開,我寧願它綻放,總好過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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