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的上游 正文 第2章 他因為你而開始飛翔
    (1)從阿木哥家打車去機場用了半個小時,夏小橘打了個盹,眼前依稀晃著林柚的紅衣白褲。

    進了大廳,遠遠就望見林柚坐在靠牆的長椅上,並著雙膝,纖長的小腿左右支著,牛仔褲腳捲上一大截。她正在聽mp3,耳機線糾纏在頭後,於是微微頷首,手指在頸後撥弄著長線,倦然慵懶,漫不經心中帶了絲優雅的風情。

    夏小橘走近,林柚抬眼,疲憊的神色裡綻出燦爛的笑容來。「橘子!」她大喊一聲,「想死我了!」展開雙臂撲過來,把拉桿箱甩在一旁。

    「美女,不要這麼用力。」夏小橘咳嗽兩聲,「再說,就算你是天仙,在飛機上漚了一晚上,氣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柚狠狠抱了她一下,鬆手怒目而視:「這就嫌棄我了?唉呦呦,氣得我胃抽筋。」她捂著肚子,「快,需要一些食物幫忙胃壁舒展一下。」

    「就知道吃,吃,吃!」夏小橘伸手在她肚皮上拍了一把,「看你這兒都有肉了,虧你當初還是學過芭蕾的。」

    「哈,落伍了不是?」林柚咯咯地笑,霎霎眼,「你去黃金海岸看看,現在哪兒還流行凹進去的索馬裡肚子?圓潤的小腹曲線才是比基尼魅力看點。」

    夏小橘抱住柱子作嘔吐狀。

    一路上林柚挎著她,語言惡毒:「橘子,你肩上肉乎乎的,枕著很舒服,可惜太窄了。哎,如果你是個帥哥多好。可憐我坐了十多個小時飛機,現在只能將就將就了。」

    夏小橘怒目相向。

    林柚馬上嘻嘻笑著撫她頭髮:「好橘子,你知道,我心裡最愛你的。」

    夏小橘伸舌歪頭:「讓我死了吧。就算我不自殺,你那票追求者也會揮刀砍了我。」

    「呵,他們?」林柚哼了一聲,「我回國兩個月,他們肯定就把我忘到爪窪國了。」

    「嗯,不對吧。從新西蘭看過來,中國似乎比爪窪還遠些。」

    「你又裝正經。」林柚嫵媚一笑,旋即輕歎,「你也知道,這些狼無非想找個溫香軟玉陪在身邊,有幾個情深似海對你念念不忘的?」

    「有人念念不忘你也不要人家的啊。」夏小橘小聲嘀咕。

    「他不惱恨我就謝天謝地了。」林柚竟然聽到,她側頭看機場大巴外流光溢彩的都市虹霓,面頰光潔圓潤一如當年。

    天光水色流雲飛舞的回憶層層綻開。林柚高盤的髮髻有烏色檀木的光澤,淨瓷一般光澤無瑕的臉龐,她下巴微揚,脊背挺直,纖纖素手輕搭在把桿上。晚春夕陽映出少女苗條纖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腳下。黃駿站在她身邊,嘖嘖讚歎:「夏小橘,真是物以類聚,你的姐妹都是美女。」

    「少來,想溜須去別處,我才不吃這套。若是你藉機揩油,」夏小橘拽過他的胳膊,「哼哼,以後就別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頭!」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開刀啊!」黃駿笑著,拉過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程朗手指修長,指甲總是平整乾淨。而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繭子,是怎樣摩挲過她的臉頰,夏小橘多年後想起來,依舊渾身顫抖。

    「聽說,他現在在廣東吧。」林柚忽然問。

    「啊,是啊,我也是聽說,在一個縣城掛職,誰知道呢,居然轉行去學經濟。」夏小橘盡量躲在窗框的影子裡,「聽說回來做完博士論文就能提升,他總出差,四處飄來蕩去的。我這兩年和他都沒什麼聯繫。」

    「哦,那算了。」林柚聳聳肩。

    他一直沒有新女朋友的。這句話在夏小橘舌尖打轉,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程朗的女朋友,是林柚曾經的身份,始終無人代替。

    (2)高中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賽都安排在下午。在檢錄處,夏小橘遇見被自己潑了一身油水的領舞女生,她換上運動衫和及膝跑褲,也站在八百米的隊伍裡,聽到「第一組第三道,7405號,林柚」時,舉起手來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剛才真是太對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獎品就送給你。」

    林柚歪頭看她:「第三?」

    「是啊,獎品是一塊力士香皂。」

    「真的沒關係。」林柚笑著擺手,「那麼難看的領操服,我也沒打算再穿。」她一邊說話一邊做著熱身,向下彎腰,輕巧地將臉頰貼在膝蓋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彎腰,手掌勉強貼在地上。「你可真厲害。」

    「我從小學舞蹈,跑步純粹是體育老師趕鴨子上架,不像你們這麼專業。」

    「我也就是重在參與裡面的那個參與。對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兩個女生互看一眼,一齊笑出聲來。

    「我們還是同一個門類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隊友叫走,夏小橘繼續壓腿,一低頭,口袋裡的隨身聽掉出來。陸湜禕看到,走過來問:「你打算帶著這個跑?」

    「是啊。否則跑到最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聽歌一定邁不動步。」

    「沒見過比賽還聽歌的,多影響速度。」陸湜禕數落了她兩句,又用專業眼光質疑她的熱身姿勢,「多活動一下踝關節和髖關節,你在這兒一個勁兒壓腿,練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和已經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標準的陸湜禕爭辯技術問題,只是在心裡多叫了兩聲「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觀眾席,還要繞過柵欄:「現在送回去也來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後過來幫我拿一下?」

    「我怎麼那麼愛你!?」陸湜禕瞥她一眼,向起跑點走過去,「一會兒再說。」

    果然,為了節約時間,男子最後一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組就出發了,夏小橘只好握著隨身聽,一路聽著李克勤的《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順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強之外。

    「沒有香皂給你了。」她對林柚說。

    「沒事兒。要不,你教我怎麼弄頭髮吧。看我跑完,都成瘋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盤了一天肯定全是彎兒,一散開就成獅子啦。」

    「你坐在什麼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會兒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面藍旗下面。」

    陸湜禕和程朗在她前面回到隊伍裡,都是第三名,一人拿著一塊香皂。「我拿東西換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問程朗,「剛才我把菜湯撒別人身上了。」

    「拿這個換麼?」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隨身聽,笑著說,「可以呀。」

    「那換一天,明天再換回來。」

    「霍,panasonic新款。份量夠重啊,看來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過隨身聽,假裝手中一沉,「我去後面聽歌睡覺,你們走的時候記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給夏小橘,「送你了。」

    黃駿問:「你把菜湯灑誰身上了?這麼惦記,是個帥哥吧?」

    是個美女。夏小橘看一眼樂陶,把這句話吞到肚子裡。她屈著腿,佯裝看比賽,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兩膝之間。他此刻在身後不遠處,枕著書包,在聽哪一首?《夕陽醉了》,《一生何求》,還是《漫步人生路》?程朗聽過的磁帶,成了夏小橘最愛的專輯;他用過的耳機,後來已經有一側聽不到聲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屜裡。

    快樂的記憶,只有一半屬於我。

    黃駿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發現在看台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臉。」邱樂陶探頭,嗤了一聲。

    「長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趕忙衝下去,抓著林柚坐在遠離黃駿的地方,慶幸他瘸了一隻腳,不會纏上來問東問西,否則真是愧對樂陶。

    眼看一日就要結束,夏小橘打開盤好的頭髮,兩隻麻花辮纏了一天,彎彎曲曲地翹著,像一隻剛長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說。

    「是不是,你那美麗的麻花辮∼∼」夏小橘唱著歌,在台階上蹦蹦跳跳。兩個人笑著聊了一會兒天,吃了林柚帶來的果脯麵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螞蟻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輕輕扯了扯夏小橘的辮稍:「老郭走了,我也閃了,隨身聽還你,磁帶能借我多聽兩天麼?」

    「啊,你聽吧,那個香皂,我現在可沒法還你。」夏小橘決定回家路上再買一塊,偷梁換柱。

    「你不是要送人麼?」程朗說。

    「你還真去要了一塊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愛了。」

    於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猶自帶著胸口溫暖的氣息,從夏小橘口袋裡遞到林柚手上。林柚笑著搖了搖,對程朗說謝謝。

    平淡無奇的初次見面,無意拋下的種籽。在它抽枝拔葉,開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見它怎樣萌芽扎根。你以為,沒有任何事情會發生。

    (3)

    轉眼快要到期末考試,夏小橘在走廊裡遇見程朗,鼓足勇氣問他借化學筆記:「聽說,這次是你們老師出題呢。」

    「我記得比較亂。」程朗說,「要不幫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煩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點。」

    「裡面肯定不少錯兒。」程朗從書包裡掏出本子,「不會誤人子弟吧。」

    「我明天還給你,來得及麼?」

    「來得及,我複習一般不看筆記。」

    「哦?」

    「做題典啊,那本磚頭一樣厚的。」他指指自己的書包,「你掂掂,裡面這些要是都做完了,還用看筆記麼?」

    夏小橘沒有勇氣,只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過的大筆記本,封面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化學」,下面是他的名字,寫了無數次,筆畫清勁,間架開闊。翻開來,是漂亮的行書。字如其人,夏小橘極其隨意,楷書還可見人,寫快了就統統是自創的連筆,完全沒有行雲流水地流暢感。此時看到程朗的簽名,愛不釋手。她把白紙蒙在筆記本上,反覆描摹著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給邱樂陶,她不禁大叫:「哇,你這個花癡,寫別人名字比寫自己的名字還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筆記本晃了晃。

    邱樂陶笑:「看來,你們已經很熟了呀。」

    「我可沒這麼覺得,這麼多天,就說了這一次話。」

    「運動會時,我覺得他對你印象很好呢。你怎麼一下子就洩氣了?」

    「此一時,彼一時。」夏小橘歎氣,沒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覺得多說一句話,都師出無名。

    她頗有些悵然,每天都能看到程朗的日子,隨著運動會一起結束了。邱樂陶和黃駿倒是一天天熟稔起來,導致夏小橘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談話,尹老太似乎從來不擔心這樣頻繁的問話勾引出她的少女情懷來。夏小橘不知道她是在殺一儆百,還是自己有一張嘻嘻哈哈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

    「你被抓現行了。」夏小橘拎過書包,「尹老太已經開始懷疑那個瘸子。早說過了,他瘸了不去上課間操是正常的,你不要逃操去守著他。太容易被發現了。剛剛她還問我,你是不是和別的班男生關係很好。」

    邱樂陶急問:「你怎麼回答?」

    「我能賣了你麼?還沒等開口,她就說,那個男生有什麼好,頭大。」

    「那是他現在的髮型不好看,換一個就好了。」

    「說他穿窄腿褲,不是好人。」

    「我還穿窄腿褲呢,我也不是好人?」

    「說他看別人的時候目光閃爍,總盯著漂亮女生。」

    「那我也喜歡看帥哥呀。」

    「哎呀,怎麼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夏小橘跺腳,「去和尹老太叫板啊!」

    「她又不瞭解立體幾何,我不服氣麼!」

    「哈,好像你多瞭解他。」夏小橘環視操場,「喂,別說我沒提醒你,這個人真有些油滑。剛才尹老太還說,估計立體幾何還不知道你喜歡他,否則一個眼神,就把你勾過去了。看你現在的表現,我覺得薑還是老的辣,都被她說中了。」

    「那你呢,她怎麼不說你?」

    夏小橘學她的樣子,吹著自己的劉海:「我可沒有你表現的那麼誇張。」

    「哈,那是因為尹老太沒有發現你每次生物課之前都跑去人家班借書,口口聲聲說自己那本丟了,快期末了不打算買新的。」

    「小聲點!」夏小橘看見有同年級的男生走過,連忙去捂樂陶的嘴。

    「天啊,」邱樂陶笑著跳起來,「『完型填空』救命,你家夏小橘要殺人滅口啦!」

    在夏小橘生日的時候,邱樂陶送她一張頗有生物學色彩的卡片,上面寫著:「最最最聰明可愛活潑熱情的夏小橘同學,調動你全身的浪漫細胞吧,像八爪魚一樣堅忍不拔,那麼就算『完型填空』有蜈蚣那麼多的腿,他也跑不掉啦!」

    (4)之後不久便是暑假。夏小橘的家鄉有一個新西蘭的姊妹城市,對方市政廳組織了近百人的高中生代表團來訪問。程朗和陸湜禕的學習成績都不錯,又在市運動會上躋身三甲,被學校推薦參加兩國學生交流的夏令營。之前還要培訓英語一周,於是這一去便是二十天。

    見不到程朗的暑假冗長而無趣,夏小橘每天寫完作業,反反覆覆地臨摹他的名字,在傍晚時分趴在陽台看燃燒的晚霞,然後便夢見家中失火,她匆忙收拾東西,錄音機、磁帶、兩三本卡通書,還有他的照片。隔天說給邱樂陶,她笑:「你《一吻定情》看多了?要是你家和『完型填空』也沾親帶故就好了,他可以收容你。」

    「你自己開心,回過頭來就笑我。」夏小橘走到操場邊的洗手池,打了一下午排球,胳膊上一層土。只因為黃駿腳傷痊癒,偶爾會出現在籃球場上。邱樂陶需要一個借口。於是小橘開始扮演狂熱的排球愛好者,隔三差五便會呼朋喚友,頂著烈日騎車來學校。

    其實,她也是有私心的。即使知道他不在學校,也願意路過他們班門前,偶爾駐足。如果白色木門半開半合,還可以望見後面牆上的板報。程朗的字很漂亮,所以其中某些欄目就有他的筆跡。常常是一兩句格言警句,也順便可以揣測,他喜歡怎樣的文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麼你也將失去群星。」夏小橘看得過於出神,門裡有人走出來,問她:「排球女將,看什麼呢?」

    「哦,流動紅旗呀,上個月還在我們班呢。」

    「還是我們班比較厲害,你們班遲到太多。」

    「誰說的?」

    「程朗啊,他說上次值周,你們班都創紀錄了。」

    「是他給我們扣分啊,我要好好找他理論理論。」

    「找不到,他現在去陪金髮美女了。」

    「哦,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夏小橘說笑著,餘光瞥向教室的角落。程朗應該坐在最後一兩排吧,從他的窗口,可以望見院子裡那株蔥蘢的槐樹。

    她期盼著,某一日他會忽然出現,就好像每堂生物課前她來借教材時一樣,微笑著經過,看她和同學大聲說笑,偶爾揶揄一句:「你怎麼又來了,小喇叭?」

    兩天後夏令營結束,夏小橘打了一會兒球就跑到樹蔭下,坐到邱樂陶身邊大口地喝水。黃駿再和一群男生打牌,似乎看出端倪,促狹地笑問:「怎麼不打了?坐立不安,等人呢?」

    「三伏第一天啊,太熱!」

    「那回家吹風扇多好,」黃駿故作關心,「別打球了,小心脫水中暑。」

    「順便當減肥!」夏小橘跑到場邊,喊著球友,「來來,球給我,讓我試試上手飄球。」她幾次發不過網,要麼就是力量太輕被對方輕易攔截,「只好用風車戰術啦。」改為下手,右臂掄圓,排球擊在腕關節上十厘米處,緊貼球網高速飛過,擊在邊界線上。「耶,大風車,啦啦啦。」

    「別得意了,打那麼遠,自己去撿。」

    排球一路滾到操場的角落,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夏小橘無奈,捂著鼻子用樹枝把球撥過來,蹲在地上用樹葉擦著表面的不明污跡。

    校門外傳來鳴笛聲,一輛客車緩緩駛入,停在跑道盡頭。三五個男生女生走下車來,穿著同樣的白色Tshirt,每個人都背著不小的書包,還有人提著旅行袋。夏小橘在炎炎的炙風裡,心情一下就變得舒爽起來。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雙腳已經向前挪了幾步,這才想到自己一身是汗,還被垃圾箱熏了個正著。

    從幾個人中辨認出程朗的身影並不難,他拎著一隻碩大的藍白色塑料編織袋,聽同伴們商議著什麼,看起來好像要去夜市擺地攤的小商販。或許是拎累了,他手臂一轉,將袋子從肩頭搭在身後。一個女生忙跑過去,要將袋子拿過來,她拽著,他不放手,然後誇張地向後仰身,呵呵笑起來。多半是在說,即使你要拿袋子,也要我把它轉到前面來。

    雖然離得很遠,只能看到女生的背影,但是身姿纖細,輕盈靈動。

    是林柚。

    黃駿赤膊從樹蔭下跑出來,臉上貼了紙條,兩三撮頭髮被束成朝天辮。他和陸湜禕說了些什麼,然後大家的目光轉向夏小橘,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她很認命地用手指拈起排球,伸長胳膊走回去,「讓你們笑,小心我拿球砸你們喲!尤其是你這個奇形怪狀、衣冠不正的。」

    邱樂陶站在黃駿身後偷笑,示意他的小辮子都是自己的傑作。

    「還不許我們笑。」陸湜禕說,「你可真厲害,一回來就看到你在揀垃圾。」

    「來,這有香皂,讓小橘去洗洗手。」林柚從程朗手中的編織袋裡掏出若干小盒子。

    「你還記得呀?」小橘笑著看向林柚,心中想問的人,卻是程朗。是因為你記得,我向你要過一塊力士香皂麼?

    「這是昨天聯歡會剩下的獎品,」林柚解釋,然後附在她耳邊,「是一個帥哥說,要拿回來給你的喲。」

    還不待她問是誰,陸湜禕接口道:「是啊,扔了也是浪費。」

    夏小橘瞪他一眼,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編織袋裡還有一些服裝道具,都是林柚從附近的舞蹈學院借來的。「教我那個老師去東方歌舞團進修了,」她說,「以後我會來這邊的練功房,就能經常見到你啦。」

    「來找我打球呀!」

    「不是這個吧?」林柚指了指黑乎乎的排球,兩個女生咯咯地笑起來。

    中午一群人湧到附近的朝鮮餐館。

    「蕎麥冷面!」黃駿大喊,然後開始點人頭,「一對兒、兩對兒、三對兒……五對兒半。老闆,十一碗!」他食指和拇指一捏,就算數了兩個人,不過是把夏小橘和陸湜禕捏在一起,自己和林柚捏在一起。

    邱樂陶噘嘴:「不要冷面,又酸又甜的。我要石鍋拌飯。」

    「剛才大家不說好了麼,大熱天的,吃冷面多好?」

    「不,太涼了。」

    「那你自己吃,那麼一大鍋,撐死你!」

    「我和你分一份好了。」林柚說,「我也喜歡石鍋,尤其是上面那個燙黃的雞蛋。」

    「怎麼會?我總覺得沒熟透。」

    「那樣才香。」夏小橘指指自己的碟子,「我能要一個燙黃荷包蛋就好了,用蛋黃拌麵條,啊,想起來就流口水。」

    「是啊,小時候我媽早晨給我煎荷包蛋,我都是用烤麵包片沾著吃。」林柚吐吐舌頭,「可是現在她說要控制我的體重,至少高考文藝特長面試之前。」

    「還有將近兩年呢!」

    「是啊,不過,我媽總說什麼未雨綢繆,臨到最後關頭再去減肥肯定來不及。」

    「那豈不是很多好吃的不能吃?」

    林柚聳肩:「誰說不是呢?我真羨慕那些怎麼吃都不胖的人。」

    「哈,他們八成肚子裡有蛔蟲。」

    「是說我麼?」程朗拿著一沓餐巾紙,正好發到兩個女生面前,「真不好意思,我還沒發現。」

    「吃飯呢,別說這個成不?」陸湜禕踢他一腳。

    幾乎是同時,夏小橘接口道:「那是因為你沒吃打蟲的藥。」

    陸湜禕仰天拍拍額頭,對邱樂陶說:「天天和這樣的女生在一起,還能吃進飯去,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

    邱樂陶一直在打量黃駿,看他的眼神是否飄向林柚,根本沒留心眾人的對話,此時回過神來:「什麼?我不懂耶。」

    程朗忍俊不禁,把辣椒醬的小瓶拍在夏小橘面前:「強中自有強中手,給你個獎盃。」她伸手去拿。程朗又握住:「不過,笑話就說到這裡為止吧,否則該給其他學校的同學留下心理陰影了。」

    「我說什麼了?」夏小橘無辜地指著陸湜禕,「是他,想像力太豐富啦。」

    「沒關係,我的心理承受力很強的。」林柚說,「一同跳舞的那個女生要減肥,自己看了好多噁心故事,還講給我們聽。」

    夏小橘看了看她袋子裡花花綠綠的服飾,問:「你這次跳的印度舞?蒙著紗麗轉圈那種麼?」

    「不是一般電視上那種。是印度古典舞,來源於祭祀。」林柚解釋著,「細節很豐富,手語就有幾十種。」她拈了幾個手勢,又說,「眼神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是從小練起的,我純屬跳著好玩兒,內行人一看,就會覺得特別粗糙。」

    夏小橘後來去看過林柚的表演,她穿著寶藍色金邊短上衣,大燈籠褲,赤腳,纖細的腳踝上繫著鈴鐺,發跡戴著紅白兩色大朵的花,額前有金色的頭飾。妝容誇張,粗而濃的眉毛和眼線,更顯得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顧盼之間,眼神如電。夏小橘就站在舞台台口,當林柚倏然間把目光投射過來,莊嚴中有三分頑皮,清麗中帶一絲妖嬈,除了真心讚歎,她再找不出其他言語來。

    而吃著蕎麥冷面的時候,女孩子們在林柚的指導下轉著眼睛,邱樂陶說:「這不就是拋媚眼麼?」男生們看著她們擠眉弄眼的樣子,時而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也有程朗,他笑起來時濃眉輕揚,清亮的眼神中漸漸多了一些柔和的凝視。

    夏小橘忽然心裡發慌,於是開始一刻不停地說笑話,只怕歇下來,便會多想。

    (5)開學後,學校的運動隊又恢復了訓練。郭老師一如既往,用他那套「你有天分能為校爭光」理論遊說同學們參加,夏小橘盤算著,屆時裝作盛情難卻,然後就順水推舟應承下來。她空等了幾天,已經看到操場上校隊訓練的身影了,卻不見老郭來找自己。後來聽說,班主任尹老太在教師會上大展鐵腕政策,堅決拒絕本班學生加入校隊。老郭也沒底氣和尹老太這樣的資深教師堅持到底。

    於是業餘選手夏小橘被自然而然地放棄了。她回家的時候抱怨了兩句,媽媽白了她一眼:「你能跑出個全市前幾名,高考加分麼?還是老老實實學習吧,尹老師都說了,高二課程緊,女孩子最容易塌腰。」

    夏小橘不知道誰發明了「塌腰」這個詞,爭辯道:「初中老師就這麼說,初二容易塌腰,尤其是女孩子,喏,我塌了麼?不還是考上重點高中了?你家姑娘聰明的很,不要擔心麼!」

    她伸手去拿碟子裡的醬雞翅,被媽媽一把抓住:「去,聰明姑娘,不知道吃飯前要洗手?看你打球打的,一雙泥爪子!我還不清楚你?讓你跟著跑跑跳跳去玩可以,真要讓你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早就吱哇亂叫了。現在不去訓練隊,難道你玩得就少了?」

    夏小橘吐吐舌頭,自己的動力,是和父母無法明說的因由。而女孩子之間由於交換心事,有了互相瞭解的秘密,友情變得更加深入。

    飯後邱樂陶打來電話,帶著哭腔:「你有沒有想到,會遇到情敵一類的人啊?」

    夏小橘思索片刻,坦言道:「有。」

    「那如果是真的,你怎麼辦?」

    「我……」似乎除了偷偷掉眼淚,也沒什麼出路。夏小橘想要抨擊黃駿幾句,又覺得此時說什麼,都無異於雪上加霜。

    「我媽知道了。」邱樂陶說。

    「啊?」

    「啊什麼啊!我回家的時候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心裡又難受,她隨便問問,我就招了。結果,她,她不僅不安慰我,還罵了我一通,還說『讓你自己去想些歪的,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你說,要是我爸有外遇,她能不傷心麼?」

    「這個類比,不大恰當吧?」

    「哦。」邱樂陶抽抽鼻子,「我是哭得糊塗了。我想自己應該吸取點教訓,不能白哭,可是,又不知道吸取什麼。」

    「以後看人准點。這就好比是疫苗,要先注入少量的病毒,小小的傷害你的身體一下,才可以防止以後毀滅性的致命傷害。」

    「受不了你,說話一套一套的。」邱樂陶破涕為笑,「還是Snoopy同學好,看起來就是個很簡單的孩子。」

    因為立體幾何在高一時結束了,兩個女生不能再把這個名字掛在嘴邊,於是取了一批新的外號。邱樂陶說某人偶爾很懶散,所以取名叫「加菲」;夏小橘的姑媽恰好從香港帶了一件Snoopy外套給她,於是在若干年裡,程朗都不知道,自己和一隻憨態可掬的卡通狗畫上了等號。

    讓邱樂陶如臨大敵的,是黃駿班上新來的轉學生,沈多。她父親在國外做了兩年訪問學者,沈多也隨著在那邊讀了兩年書。開學第一天,她穿著吊帶衫和牛仔短裙來報到,在眾多女生的寬大Tshirt間顯得格外出挑。雖然後來她在著裝上收斂了許多,但言談舉止依然與眾不同,相形之下,即便是一向自詡緊跟時代潮流的邱樂陶,也覺得自己像沒見過世面的醜小鴨。

    黃駿少不了向沈多獻慇勤,昨天放學便用摩托車載著她,從邱樂陶眼皮下呼嘯而過。

    午休時,兩個女生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聊天,順便可以窺見打球的加菲和Snoopy。邱樂陶指著黃駿,忿忿地說:「他怎麼不再掉到溝裡?」

    「你捨得?」夏小橘揶揄,「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高一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我們分到一個考場,當時坐在加菲後面的男生特別囂張,直接把加菲化學卷子的第二張拿到自己桌上抄。監考老師後來察覺到什麼,就站到兩個人中間,卷子自然傳不回來了。交卷時,加菲就一口咬定,自己只拿到一張卷子,老師也沒轍,說那你就只有一半的分數。出來的時候我很好奇,說,我可是什麼都看到了喲。加菲說『自己看到就是,別和別人說啦,那個男生是我初中同學,他爸跑長途,是個暴脾氣,要是知道他打小抄,非把他吊在房樑上打不可。我麼,和老爸說兩句好話就過去了,不就是一次考試麼?爭房子爭地啊?』然後他就很不在乎,吹著口哨就走了。」邱樂陶一口氣說完。

    「然後你就覺得他好酷,好有個性,是不是?」夏小橘嗤之以鼻,「掩護別人打小抄還成了英雄行為了!好在我們學校校風不錯,否則你喜歡上一個半個地痞流氓,我也不驚訝!」

    「你說話越來越像我媽了!」邱樂陶拍她後背,兩個女生推來聳去哈哈大笑。

    程朗他們的籃球骨碌過來,他向這邊揮手,喊著:「嘿,幫忙把球扔回來。」

    「好!」夏小橘跳起來,想要一腳開回去,忽然想到這是籃球,急忙蹲下來雙手抱住。此時此刻,他的目光一直跟隨著自己吧,怎麼還能鎮靜下來?她手忙腳亂地把球丟出去,歪歪扭扭,根本沒有使上力氣。籃球斜斜地滾到操場邊緣,程朗笑了一聲:「喂,夏小橘,中午沒吃飯吧?」

    「吃了吃了,是一看到你就腿軟了。」邱樂陶躲在樹蔭,笑到岔氣。

    夏小橘回頭狠狠瞪她。

    在程朗面前,還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啊。夏小橘掃除後天色將黑,走到車棚,看他的自行車還在,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段時間沒有騎車了。她走過去,從口袋裡拿出紙巾來,把車座上一層浮灰擦淨,然後輕輕握著車把,撥弄兩下車鈴,似乎便離他很近。

    有其他班放學,車棚外變得熱鬧起來,夏小橘連忙跳開,腳踝不知刮在哪輛自行車的支架上,疼得她一路單腿跳到自己車前。心還是砰砰跳個不停,好像作賊了一樣。出門時,看見程朗那輛變速山地車烏黑的把手被擦得珵亮,心裡又是得意,又有說不出的失落。

    在夏小橘的生活裡,沒有沈多,或者其他什麼女生圍繞在程朗身邊,他對誰都是彬彬有禮但也不會刻意討好。每日上學放學,都是和一群男生結伴而行。唯一曾經讓她略感不安的,就是夏天他微笑著看向林柚的表情。但那已經過去很久,而似乎這兩個人的生活並無交集。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真的。

    (6)生活中也常常有驚喜。期終考試之後,班級幹部換屆,夏小橘順利當選為女生體育委員。這就意味著,她和班長、生活委員、男體委四人一起,自動成為本班的值周生。

    程朗是值周生,負責抓遲到。每次輪到他當班,夏小橘總是踩著七點二十的早自習鈴進校門,因為那時候程朗會準時出現在大門口,說:「你怎麼總踩點,小心下次踩不住,熟歸熟,一樣記名喲。」

    如果能和他一起值周就好了。夏小橘吃吃竊笑。邱樂陶知道緣由後,潑了一盆冷水:「你們四個輪值,他們班也是,你怎麼能保證就和他輪到同一周呢?」

    「那我就挑他在的那周麼。」四個班干商量值班表的時候,夏小橘首當其衝挑了第三周。其他三人都是男生,倒不介意輪值的順序,但對於她的積極還是有些驚訝。邱樂陶探頭過來:「正好那一周小橘課間操不能跑步啊,笨!」夏小橘拋給她一個「你真多嘴」的眼神。

    邱樂陶後來解釋說,是怕那三個人很沒有風度地和她競爭。「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否看好了別的班哪個值周的女生呢?」她振振有辭,「這回好,你有他們都沒有的理由啦,而且,他們又沒有辦法驗zheng,對不對?哈,還真是巧,四個人輪班,要是五個六個,還真沒有這麼好的借口呢!我真是個天才!」

    輪到夏小橘值周的第一天,她無比希冀,早早捧著用以裝門面的英語書站在集合地點,每看到一個值周生,都說「啊呀,今天第一節課就要考課文背誦,我可怎麼辦呢?」

    已經七點十五,程朗背著書包姍姍來遲,總算在值周前氣喘吁吁趕過來,看見佯裝用功的夏小橘,便問:「看什麼呢?」

    「英語。」她一亮書皮。

    「語文。」「物理。」旁邊兩個女生也插嘴道。不過夏小橘很確信,程朗在和自己說話,因為她抬起頭來,看見他笑瞇瞇地望過來:「那我問你,feellikedoingsomething是什麼意思?」

    「是『想做什麼什麼事情』。」

    「不是喜歡做什麼事情?」

    「不是。」

    「確信?」

    「嗯!」

    值周老師安排程朗和另一個男生去抓遲到,夏小橘主動請纓,說:「讓我把門吧,順便還能背背課文。」

    「那你去檢查衛生好了。」程朗把那個男生推走,「快去快去。」

    他轉身對夏小橘說:「可算換人了。你不知道,和他值周特別無聊,每次我想說些什麼,他就說,嚴肅點,我們是值周生。」

    「那你想和他說什麼啊?」

    「說什麼都行。告訴他地球太危險了,還是回火星去吧。」

    「地球是挺危險的,考試這麼多。」

    「你這次化學考得如何?」

    夏小橘精神一振:「你還記得我向你借筆記吶?不過這次不是你們老師出題。」

    「不管誰出題,多做那個五星題庫就可以了。一星二星的題目太簡單,不要浪費時間了;三星是基礎,如果四星你都能搞定,考試就不在話下了;五星麼,有些偏,不看也罷。」

    「那本題庫可是磚頭那麼厚啊,我看著就頭暈。」夏小橘吐舌頭。

    「五星的你就頭暈了,看到七星的怎麼辦?」

    「哪兒有七星的?」夏小橘不解,「競賽題麼?」

    「哈哈,」程朗大笑,「是瓢蟲啊。」

    夏小橘也笑。

    「你別跟著傻笑,不是要考英語背誦麼?我不拉你說話了。」程朗掏出袖標帶上,又拿出記事本,「你也不要站得太明顯,否則有的人遲到了,看見值周生就不敢進來了。」

    「哦,你還打埋伏?!」夏小橘大叫。

    「噓……」程朗把食指放在唇邊,挑挑眉,「才發現,我也挺黑心,是吧?」他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站到柱子的側面來。

    夏小橘偶爾從書本中仰頭,瞥見他清爽的鬢角,挺直的鼻翼,心中祈求,可以每一天都這樣平淡安然地站在他身邊。

    「我們像不像捉麻雀的閏土。」他忽然回頭說,臉上帶著孩子般惡作劇的笑容。朝陽下,清澈的眼神讓她為之屏息凝神。

    若干年後,當簡單青澀的心情和少年時彼此的容貌已經在記憶裡變得模糊,那一線蛛絲般細微的眼神,依然直達心底最深處的脈絡。

    程朗最近的心情一直不錯,每天值周時都是笑呵呵的。他教夏小橘玩「一槍打死四個」,左手大拇指蜷起,比出一個四,右手拇指和食指作出打槍的姿勢;然後飛快地調換兩隻手的手勢。

    「其實,是可以從『一槍打死一個』一直做到『一槍打死十個』的。」他說,「最容易的是打死八個,打死四個是比較難做的。」

    「這是幹嗎用的?」

    「好玩兒。」程朗笑,「鍛煉智力,預防老年癡呆。」

    夏小橘低頭擺弄手指,經常就把打槍的姿勢改成了一指禪,她撅著嘴,眉毛都擰到一起。程朗便說:「你這麼投入,我忘記告訴你,剛才過去兩個遲到的,你都沒看見。」

    「在哪兒在哪兒?」她四下張望。

    「逗你玩的!」程朗笑,「要真有我們班遲到的過去了,我才不會告訴你呢。」

    夏小橘撇撇嘴角。

    「還是逗你玩的。」程朗靠在門柱上,「你還真是個簡單的人,讓人都不好意思騙你。」

    週五早晨下了秋末冬初第一場雪。夏小橘一路上不得不時常停下來,推車前進,即便如此,看到沿途擁塞的公車,還是頗有成就感。她到學校時晚了兩分鐘,程朗居然已經站在門口。

    「你遲到了。」他表情嚴肅,「熟歸熟……」

    「別說了別說了。」夏小橘從口袋裡摸出飯後水果,一個橘子,「太丟人了,查遲到的值周生遲到了,你就當沒看到我,好吧。」

    「呵,還收買我?今天下雪,不記名。」程朗揮手讓她進去。夏小橘三步並作兩步,飛奔上樓,聽到他在身後大喊:「喂,我要那個橘子。」說的像個小孩。

    她反身跑下來,把橘子拍到他手裡:「拿去吧。」

    「反正你自己就是個橘子。」程朗笑,「你真是個好人。」

    夏小橘很滿意他對自己的評價,一個簡單的好人。這一天都在想像,他吃著自己拿來的橘子,不也很幸福?

    雪越來越大,她很想告訴程朗,如果把橘子皮放在暖氣上,室內就會瀰漫開甘甜的清香來。

    是專屬於橘子的味道。

    放學後夏小橘去取自行車,恰好程朗和幾個男生出門。「這麼大雪,還騎車?佩服佩服,女超人!」他睜大雙眼,「恐怕不是車輪骨碌,是自己骨碌回去的吧。」說著,還做了一個抱頭的動作,「路上小心啊。」

    他和朋友們嘻嘻哈哈地走遠,夏小橘心念一動,把自行車用鏈鎖鎖在車架上,小跑著追過去。

    路過三兩個熟人,和她打招呼:「幹嗎跑這麼快,小心滑到了。」

    「我,我要回去看動畫片!」她氣喘吁吁,跑過三個十字路口,其中兩個闖了紅燈,終於影影綽綽看見幾個男生的背影。恰好他在和大家說再見,向著一條小街巷轉過去。

    無論直行或轉彎,都不背離夏小橘回家的大方向,她深呼吸兩次,想著一旦和程朗並肩,要說些什麼。她抓緊書包,將裝飯盒的提兜帶子在手腕繞兩圈,以免跑起來叮噹亂響。程朗的步子很大,夏小橘又不想他回頭時被他發現,於是跑兩步,歇兩步,漸漸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

    程朗抬手,似乎看了看表,忽然也大步跑起來。夏小橘一愣,不多想,加大步子跟過去。

    拐出小巷,是一條寬闊的林蔭路,樹木落光了葉子,枝椏覆上白雪。他忽然停住了,緩慢地,幾乎是一步一步蹭著向前。

    旁邊是五十年代的紅磚樓,夏小橘忽然想到什麼,跑過馬路,在街道另一邊超過程朗,她站在一輛白色麵包車後面,看見樓前的匾額--市歌舞團。門旁還掛著一串其他舞蹈學院一類的牌子,她忽然想到林柚的話:「以後我會來這邊的練功房,就能經常見到你啦。」

    巧合,這一切都是巧合,恰好程朗回家就走這條路呢。夏小橘決心不再跟著他,甩開大步逕自回家,她折向左手邊的街口,走了幾十米,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轉身,想要去舞蹈學院一探究竟。

    只一回頭,便看見路口一雙人影並肩轉過來,同樣的高挑頎長。

    夏小橘心中一涼,回過身來加快腳步。她選了一條嘈雜的小吃街,希望擺脫二人,可他們陰魂不散,依舊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他們會說什麼呢?

    程朗:「我請你吃羊肉串吧。」

    林柚:「不要了,會長胖的。」

    夏小橘揣測二人的對白,深感自己無聊且可悲。穿出小吃街,她掉頭折向學校的方向,心想,這才是事情的本來面目吧。說不出的失望與恐懼湧上來,一周來一點點綻放的曙光,盡數湮沒在無盡的黑夜裡。

    (7)夏小橘回到學校,教室裡還有幾個同學在寫作業,邱樂陶也在,看見她萬分驚訝:「你不是已經走了?」

    「週末要做的卷子落在課桌裡了。」她有氣無力。

    「怎麼這麼沒精神,感冒了?」邱樂陶坐到她身邊。

    夏小橘佯裝翻書桌膛,低聲說:「出來,出來啦,我去走廊上和你講。」

    兩個女生剛走到教室門外,就聽到林柚清亮的嗓音:「小橘!我還怕你走了呢,那我就白買啦。」她揚著手中兩串糖葫蘆,「喏,快吃,剛剛沾出來的。」

    程朗站在她身後,嘴角微微翹著,似乎帶著一絲關愛的微笑,和他平素孩子氣狡黠的笑容完全不同。

    邱樂陶看看林柚,再看看程朗,不覺向夏小橘靠攏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我就說她還在。」程朗說,「她今天騎車來的,這麼大雪,不停她也走不了。」

    「好好,你贏了,也分你一根糖葫蘆。」林柚說,又轉向夏小橘,「我前一段時間腳傷犯了,這一個月才恢復訓練。但你們前段時間又期中考試,我怕打擾你,總也沒過來。今天正好又碰到程朗,他說這麼晚你還在,我不信,哈,打賭輸掉了。」

    正好,又碰到……夏小橘心想,無論輸贏,他都不在乎,只是想陪你多走一程吧。

    「你剛才出去了?」林柚說,「鼻子和耳朵都凍紅了。」她摘下耳包,戴在小橘頭上。

    「我很少帶這個,像個大耳機,如果嘴邊再有一個麥克,就可以當諜報人員啦。」夏小橘坐在書桌邊沿,雙腳踩在椅子上,敲著膝蓋,「嘀嘀,嘀嘀嘀,黃河黃河,我是長江,我是長江。」

    「看你值周抓遲到,都不知道自己躲起來,這個特工也太不合格了。」程朗向她揚揚眉。

    夏小橘的心又沉了一點點。那些嘻哈聊天的時光,自己是當作寶貝一樣珍藏,你怎麼隨隨便便就當作笑話講給別人聽呢?

    如果遇到情敵一類的人,你會怎麼辦?邱樂陶問過自己,當時除了想到向隅而泣,也沒有任何良方。可是現在眾目睽睽,難道跑到黑板旁的衛生角,把頭埋在掃帚拖布之間放聲大哭麼?

    夏小橘搜刮肚腸,拉著林柚講起班上各種趣事。

    「那個政治老師來看我們的班會,我們擊鼓傳花故意停到他那裡,讓他回答期中考試最後一道大題,他居然答不上來,哈。」

    「那次全年級合唱比賽,我們班的抽籤是第一個,大家不想去,主持人就說給改成第二個。後來我們才發現,第一個節目是開場先合唱『歌唱祖國』,他們怎麼不安排為剛剛閉幕的十五大鼓掌兩分鐘呀?」

    「我們一個物理老師叫石蕊,大家都說她應該去教化學。」

    程朗已經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蘆,夏小橘的依然舉在手裡。「你還吃不吃?」他問。

    「給你好了。」

    他接過來:「還有誰要麼?」問的是眾人,卻微笑著看向林柚。

    夏小橘忽覺意興闌珊,她抬手看表:「都這麼晚了呀,時間過得真快。要不,咱們改天再聊吧,最近似乎不太平。」

    「你也聽說了?最近似乎有劫道的,專門挑女性下手,用錘子打後腦勺。」林柚說著,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長髮,「應該是真的,我們隔壁樓一個阿姨頭都被打破了,其實她提包裡就有50塊錢。醫生說要不是她的髮髻擋了一下,估計就有生命危險了。」

    「你家那邊那麼危險啊……」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夏小橘在心裡,幫程朗把說了一半的話補全。

    「是啊,所以現在我爸都在公共汽車站等我。我一會兒就給他打個電話。」

    雖然稍縱即逝,但程朗眼中的一絲失望還是被夏小橘敏銳地捕捉到。她忽然很討厭這樣的自己,鬼鬼祟祟,又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

    「我想,把頭髮剪了好了。」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眾人一齊望向她。

    「這樣不是挺好?」林柚說,「為什麼要剪?」

    程朗笑:「你剪了頭髮,我們就不認識你了。」

    邱樂陶看出端倪,忙為她開脫:「小橘抱怨好幾次了,冬天洗頭麻煩。正好,她又看好《天地男兒》裡面鬆鬆的短髮了。」

    「也不是啊。」夏小橘悠悠吐了一口氣,「變成一個假小子,就不會被犯罪分子盯上了。」

    「就是就是,小橘她家也挺偏僻的。要不,男同學,你是不是可以……」邱樂陶霎霎眼睛。

    「好啊,似乎我們倆順路。」程朗答應得痛快。

    夏小橘想說,不用了,我自己走挺好的。但卻無法拒絕和他同行的誘惑,雖然深深明白,這片刻的共處和安寧,也彷彿是自己偷來的快樂。

    從學校到她家會穿過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的彩色大屏幕上正放著當日新聞,香港銅鑼灣時代廣場舉行聖誕亮燈儀式,眾多明星登台亮相。路人紛紛駐足觀望,程朗和夏小橘也停下來。

    「真早,還有一個多月呢。」他說。

    「是啊。不過好多人已經開始買聖誕卡了。」

    「你也買了?」

    「哦。」

    「女孩兒是不是都喜歡這些零七碎八的東西啊?」

    「大部分吧。」但是如果你想問她喜歡不喜歡,那我實在無可奉告。

    「呵呵,你買的卡有我一份麼?」程朗低下頭來,看著她笑。

    「我們很熟麼?」抬頭撇撇嘴巴。

    「你這麼說,讓我好傷心啊。」他垂下眉梢,一副愁苦的樣子。

    夏小橘裝作被大屏幕上變幻的光影吸引,興奮地喊著:「看,看,煙火!那個紫色的多漂亮,像菊花!」

    「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他笑,「每年正月十五的時候咱們這裡也有,從我家樓頂就能看到,你別說你都不知道。」

    如果,能在他身邊一起看煙火,那該多好。夏小橘晃晃腦袋,甩掉這個念頭。她當然買了程朗那份賀卡,並且花了兩個晚上斟酌字句,又要俏皮可愛,又不能顯得過於親暱。但她現在不打算送了。

    週末她去了理髮店,將披肩長髮剪到齊耳的長度,只花了三塊錢,感覺頭頸驟然輕鬆了許多,似乎心也明朗起來。回到家中,卻被媽媽呵斥:「讓你買塊姜,你現挖去了?這麼久才回來,我魚都要出鍋了!」然後又看到她的頭髮,「你這孩子吃錯藥啦?」

    「Hoho。」夏小橘卡腰做了一個櫻桃小丸子似的傻笑,「是不是挺精神,冬天洗頭太麻煩了,昨天洗澡回來都凍成冰柱了。」

    「早就說讓你別留長頭髮,和腦細胞爭奪營養。」媽媽在圍裙上抹一把手,過來掀著她的發稍看,「不過這師傅手藝也太差了,你看你看,左右都不一邊齊。」

    「可是好便宜,才三塊錢。」

    「三塊錢?你不是遇到學徒了吧,給人家練手!不行,吃了飯我帶你回去重剪!」

    夏小橘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並沒有媽媽說的那麼不堪,但拗不過她。到了店裡,果然證明剛剛的小伙子是新手,媽媽連說怎麼能這麼欺負小孩子。店老闆陪著不是,又親自操刀。只是頭髮後面已經修得毫無層次,只好剪得再短一些,於是夏小橘真的有了一個《天地男兒》裡面陳松伶的短髮造型。

    沒料到想要剪髮以明志,都這麼大費周章,讓人哭笑不得。

    週一早晨在校門口遇到邱樂陶,夏小橘甩甩頭。樂陶倒沒有驚訝,評價說:「挺灑脫!」然後就開始悲悲慼戚蹭著她,唱:「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掛……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扎。」

    陸湜禕在走廊裡拖地,自從夏小橘退出運動隊,兩個人不過是點頭之交,幾個月說過的話屈指可數。此時他也停下來,略帶驚訝目送她走過,似乎想要問什麼。夏小橘衝他吐吐舌頭,他還了一個白眼,就說了兩個字:「真傻!」

    黃駿本來在哼著羅百吉的歌,看見她便怪叫一聲,頓足捶胸:「長歌當哭啊,長歌當哭。美女又少了一個!本來你還有點潛質的。可惜了,可惜了。」

    中午遇到程朗,他和另一個男生抬著班級熱飯的金屬箱子回來,笑著說:「你是夏小橘麼?」

    她不知道如何說,為什麼剪髮,難道你不明白,呵,你跟本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他在門口問了一半,就被一起的男生拉著飯箱,將他帶到教室裡。

    邱樂陶說:「你告訴他,為了某個你不知道的原因,或者說某個你不知道的人。他肯定會問你是誰,然後你就是不說,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哈哈,再笨的人也懂了。」

    夏小橘跟著傻笑兩聲,想起那一地毛躁的分叉,天真地以為,為期一年半的暗戀,就這樣,轟轟烈烈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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