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猶太人的旅程(摘自埃倫。傑斯特羅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天的“彩排”使我筋疲力竭。明天,紅十字會人員就要來了。清潔隊和油漆隊在泛光燈下還在干活兒,雖然這座市鎮已經顯得比巴登一巴登漂亮多了。到處是新油漆過的鋪面、修剪過的草坪、郁郁蔥蔥的花床、整潔的運動場和兒童游樂園,還有各種藝術表演以及扮演太平時代在一個快樂的礦泉療養地休假的、衣冠楚楚的猶太人,這一切在露天場上拼湊成了一出全然不真實的音樂喜劇。德國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人道,卻嘔心地制作出了一部拙笨的嘲弄人道的滑稽作品。凡是不准備受騙的人,都不會受它的騙。
貝克拉比,柏林來的那位聰明文雅的老學者,可以說是猶太區的精神之父,他對這次訪問抱有很大的希望。他確信紅十字會人員決不會受騙;他們會提出一些尖銳的問題,深入到幕後去調查;他們的報告將會在特萊西恩施塔特,也許還會在德國人的所有營地上促成真正的變化。他反映了普遍存在的樂觀主義情緒。我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人真是搖擺不定的。囚禁思想,居住條件的過份擁擠,對德國人經常感到的懼怕,低人一等的營養和醫療照顧,以及使許多國家的、除了黃星標志外很少有共同之處的猶太人痛苦難熬地雜居在一起,所有這種種全助長了一陣陣不現實的情緒。由於盟軍在法國登陸,又由於“外界人士”的這次迫在眼前的訪問,這種情緒目前是狂熱的。
但是我極力把握住現實。盟軍對諾曼底的進攻,事實上已經停頓下來。俄國人在東方事實上並沒發動進攻。斯大林有什麼背信棄義的事干不出來呢?難道那個魔下決計聽任雙方在法國展開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打得筋疲力竭嗎?在那以後,他就可以悠閒自在地席卷全歐了。我非常擔心會是這樣。
三年以前的今天,即六月二十二日,德國人撲向蘇聯。俄國人愛好在周年紀念日作出戲劇性的姿態,要發動的話,今天就應該發動他們的托爾斯泰反擊了。一點跡象也沒有。英國廣播公司晚上的新聞廣播是抑郁的、含糊的。(這兒大家總偷偷收聽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把消息迅速傳了出去,雖然收聽的懲罰是死刑。)柏林電台又趾高氣揚,吹噓說艾森豪威爾的軍隊全陷在諾曼底的叢林和沼澤裡了,又說隆美爾不久就會把他們趕下海去,還說希特勒的新式的“驚人武器”到那時就會對著英美人發出一個可怕的打擊。至於俄國人,德國人說。他們為了在克裡米亞和烏克蘭發動攻勢,已經付出了“海洋般的鮮血”,如今精疲力竭,所以長期停步不前了。這些話裡有點兒實情嗎?就連德國國內陣線也不能容忍戰事公報中的胡說八道。除非俄國人很快當真大舉進攻,否則我們就會再一次嘗到希望變成絕望的那股難受滋味。
這一整天是一出多麼令人惡心的鬧劇啊!有些從布拉格趕來的德國小官僚扮演來賓。只有拉姆身穿軍服。看著海因德爾和黨衛軍的其他暴徒穿著不合身的便眼,打著領帶,戴著呢帽,對我們這些長老鞠躬哈腰,把我們攙扶上、攙扶下有司機駕駛的汽車,在咖啡館、街道上、走廊裡笑嘻嘻地閃到一旁,讓路給猶太婦女,那簡直象在做夢。整個彩排象時鍾那樣精確地進行下去。在參觀的人各處走著時,暗藏著的送信小童就奔到前邊去通知一聲,吩咐一個合唱隊、咖啡館裡的一場表演、私人宅子裡的一個弦樂四重奏、一次芭蕾舞練習、一場兒童舞蹈、一場足球比賽進行起來。不論我們走過哪兒,我們總看到衣著考究、風度翩翩的快樂的節日游人在抽雪茄煙和吸香煙。“猶如時鍾那樣精確,”正是這一句話。猶太人以活玩偶的那種僵硬態度,扮演著他們的恰當的小角色。等“來賓們”過去以後,他們的動作立刻停止,他們又呆板下來,成了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戰戰兢兢的可憐囚徒,等候著下一個信號。
拜倫通過紅十字會送來的三只壓扁了的包裹正堆在我旁邊的地板上。今天晚上,卡車滾滾地駛過猶太區,車上堆積如山的是德國人扣壓了幾個月的包裹。這樣,來賓們就會看到猶太區裡充滿了紅十字會的供應品。德國人想得很周到。從布拉格那些存放掠奪來的猶太人物品的倉庫裡,他們為那些將要作為展覽品的猶太居民弄來了大量華麗的服飾。甚至目前,我就穿著一套極其考究的英國嘩嘰衣服,戴著兩只金戒指。一個婦女美容院也開設起來。還分發了化妝品。秀麗的猶太女人,雅致的衣裳上戴著整潔的黃星標志,今天全象女王似的偎倚在衣著考究的男伴胳膊上,在四周種有鮮花的廣場上漫步。我簡直可以相信我已經回到了和平時期的維也納或是柏林。可憐的女人啊!她們沐浴打扮,搭上香水,梳好頭發,佩戴上寶石,在這短暫的欣喜中不禁也容光煥發。她們的情況就跟那一大車一大車的死屍一樣可悲。在所有的病人給遣送走之前,那一車車死屍總是日日夜夜不斷地駛過。
在幼兒園那兒,娜塔麗穿了一件華麗的藍綢衣裳。路易斯穿著一套深色的天鵝絨服裝,領口那兒還飾有花邊。看著他在玩耍,真是一件樂事。黨衛軍把那些娃娃象斯特拉斯堡肥鵝那樣養胖起來。他們都是圓滾滾的,臉蛋兒紅潤,充滿了活力,就跟路易斯一樣。要是有什麼可以哄騙來賓的,那就是幾天以前剛完工的那座可愛的幼兒園。它跟一個玩具房屋一樣漂亮和精致,園裡討人歡喜的兒童在秋千、旋轉木馬上玩耍,或者在池子裡潑水。
娜塔麗剛帶回來消息說,俄國人終於發動進攻了〕他們在午夜收聽到了兩個不同電台的新聞廣播:英國廣播公司的一則歡欣鼓舞的公報和莫斯科的一則很長的捷克語廣播。蘇聯人把這次攻擊說成是“我們和在法國作戰的盟邦合作、摧毀希特勒匪徒的一次總攻擊。”當她把這消息告訴我時,我低聲念了希伯來人對好消息祝福的詞句。接著,我就問她,為路易斯安排的計劃是否進行下去。誰知道,我說——我自己突然狂熱起來——德國現在會不會很快就垮掉呢?這樣冒險是否還值得?
“讓他走,”她說。“這件事隨便怎樣也不改變。”
我擱下筆來,腦子裡想起了可憐的烏達姆的那支歌:“啊,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從東方到來,從西方來到……”
願上帝助他們成功!
摘自《世界大屠殺》阿爾明。馮。隆著巴格拉齊昂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巴巴羅沙行動三周年紀念日之夜,俄國人從東方向我們發起了十分猛烈的攻擊。游擊隊在白俄羅斯全境活躍起來,炸毀橋梁,使我們的運兵火車出軌翻倒。偵察刺探活動直搗入中央和北方的集團軍,從波羅的海直到普裡皮亞特沼地。次日,在有些地方,一尊靠緊一尊,總共約有十萬尊大炮組成的隆隆火網,使四百五十英裡長的那條戰線變成了地獄。隨後,步兵師、坦克師和機械化師在黑壓壓的盡是蘇聯飛機的天空下面,大舉進犯。德國空軍沒有戰斗機升空去截擊它們。俄國人正以一百二十萬人、五千輛坦克和六千架飛機在攻打我們。這就是羅斯福老虎鉗的另一面鉗牙,它窮凶極惡地搗向西方,去和霸王行動向東的推進會合。
巴格拉齊昂!對巴巴羅沙的報復!
和我們一樣,蘇聯人也為他們六月二十二日的進攻采用了一個重要的軍事領袖,波羅金諾戰役的英雄的姓名。和我們一樣,他們的目標也是迅速攻占白俄羅斯全境,把駐守在那片遼闊的森林平原上的德國兵團全部包圍起來。誠然,從我們最高統帥部地圖上呈現出的情況看,巴格拉齊昂是巴巴羅沙的一個使人脊背發涼的映象,從我們驚駭的臉色上,反映出了我們過於精辟地傳授給蘇聯人的軍事教訓。
從解救列寧格勒的那次血流成河的冬季戰役中,從春天由烏克蘭和克裡米亞拚命擊潰曼斯坦因部隊的那次戰斗中,我們看到了他們驚人的恢復能力,以及斯大林繼續浪費生命的殘忍決心。但是這次在白俄羅斯,卻出現了新的情況:我們自己最精湛的戰術概念,被巧妙地運用了來反擊我們。為了使那個映象完整無缺,阿道夫。希特勒重復了一九四一年斯大林頒發的那道愚蠢的命令——“據守原地,不准撤退,不准機動轉移,死守下去”——結果也從相反的方向遭到了同樣的災難性大敗。
蘇聯人甚至也同樣做到了奇兵突出。
一九四一年,他們預料希特勒會奪取烏克蘭這個糧倉和高加索那些油田,所以把重兵集中到了南方。因此,我們的主力穿過白俄羅斯向前挺進,很快就打垮了他們的中央戰線。這次,盡管紅軍大量集結在中央地區,一貫正確的希特勒卻“知道”,俄國人會利用他們在南方的突出陣地,朝著羅馬尼亞油田和巴爾干各國發動攻勢。他以通常那種不切實際的方式斷定,紅軍在中央地區的集結是虛張聲勢,所以把我們的部隊集中了去面對著烏克蘭的蘇軍戰線。
中央集團軍司令官布許提供的使人焦急的警告情報,以及他要求增援的公文,全遭到了忽視。等俄國人發動打擊,戰線垮了以後,希特勒當然為他自己愚蠢的估計錯誤而撤去了布許的職務。但新司令官莫德爾將軍也同樣受到了希特勒干擾的損害,尤其是在俄國人快速地猛攻以後,他還堅持要我們的各師蟄伏在一些“堅強的據點”裡——戰線後面殘存的一些孤城:維帖布斯克、波勃魯斯克、奧爾沙、莫吉廖夫等,而不命令他們突圍出來。這件蠢事使戰線瓦解了。那些“堅強的據點”到時候全部陷落,所有各師完全損失了。我們的戰線上出現了一些巨大的裂口;蘇聯人駕著用之不盡的租借戰車,象韃靼人那樣吶喊著,從這些裂口中蜂擁而來。
我對巴格拉齊昂(稱為“白俄羅斯戰役”)的作戰分析,是非常詳盡的,因為我認為,這個人們很少加以研究的事件,甚至超出了大受人們吹捧的諾曼底登陸,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最後崩潰的轉折點。倘若這次戰爭中有一個名副其實的“第二斯大林格勒戰役”,那就是巴格拉齊昂。俄國人在不到兩周的時間內,推進了大約兩百英裡。勢如破竹的鉗形攻勢迫近了明斯克,包圍了十萬德國士兵,而在這次戰斗中,我們大概也損失了十五萬人。中央集團軍的殘余部隊越過明斯克向西清退,它的兵團遭到蘇聯裝甲部隊前鋒的沖殺和蠶食。到七月中旬,中央集團軍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了。一小隊一小隊意氣沮喪、衣衫襤褸的德國戰俘又在紅場上游街示眾。紅軍重新奪取了白俄羅斯,長驅直入波蘭和立陶宛。它正威脅著東普魯士的邊境;北方集團軍面臨著被紅軍向沿海地區挺進而切斷退路的危險。這時候,英國人和美國人仍舊掙扎著想沖出諾曼底。
這時候,阿道夫。希特勒也一直把眼睛緊緊盯著西方!在我們的戰況匯報會議上,他總以急躁不耐、突兀草率的判斷打發掉東方日見擴大的危機。我們受到控制的報刊和電台,把這場大災難掩蓋起來。至於美國人和英國人,他們當時全神貫注在法國境內的軍事行動上(他們的歷史家今天還是如此)。蘇聯人只舉出了他們推進的簡單事實。戰後,斯大林衰老下去,變得瘋狂地凶殘好殺時,他們的軍事史學家全嚇得緘口不言。有很長時期,那個不幸的國家並沒寫出多少關於這場戰爭的有益的材料。
因此,巴格拉齊昂就變得不大為人所知。但是無可挽救地突破了我們的東線,使芬蘭退出這場戰爭,並使巴爾干各國的政客們陰謀背信棄義的,全是這一戰役。那些政客們的背信棄義,導致我們下一個月在羅馬尼亞遭到了更大的慘敗。而巴格拉齊昂也是七月二十日使那枚炸彈在最高統帥部爆炸的真正導火線。
英譯者按:近年來,蘇聯人提供了較多、較好的關於這次戰爭的書籍。朱可夫元帥的回憶錄詳細地敘述了巴格拉齊昂。這些書雖然資料豐富,按照我們的標准來看,卻不一定是忠實可信的。在俄國,共產黨政府擁有所有的印刷廠,凡是不頌揚黨的材料全刊印不出來,而黨跟希特勒一樣,也是從來不犯錯誤的。
六月二十三日天剛蒙蒙亮,娜塔麗就起身,穿好衣服,准備接待紅十字會人員的訪問。她那間臥室及得上歐洲一家上好旅館的房間:淡黃色木制的家具、一塊東方小地毯、花哨的繪有花朵的糊牆紙、扶手椅、燈罩甚至還有好幾瓶鮮花,都是前一天晚上園藝工人所送來的。傑斯特羅家這套房間在參觀訪問中是一個停留地。這個著名的作家將領著來賓們參觀他的房間,請來賓們喝法國白蘭地,陪著他們上猶太會堂和猶太圖書館去。因此,娜塔麗在匆匆出去以前,先把屋裡拾掇干淨,就好象要供軍事當局檢閱那樣。幼兒園裡也還有不少事情得做。拉姆在最後一分鍾吩咐把家具重新安排一下,並且在牆上再多貼一點剪下的動物畫片。
太陽剛在升起。一小隊一小隊婦女已經到了外面街上,她們在黃澄澄的傾斜的陽光裡趴在地上擦洗便道。這些從擁擠不堪的統樓上出來的衣衫破舊、骨瘦如柴的人,發出了一股惡臭,污染了清早的和風。她們把活兒干好後,就得躲開;灑了香水的美人兒穿著花哨的服裝,就走出來。娜塔麗的感覺已經十分遲鈍,根本覺察不出美化運動的這種諷刺意味了。這一個月裡,一個反復出現的惡夢使她常睡不好——海因德爾揪著路易斯的兩腿晃晃蕩蕩,把他的腦殼在水泥地上直撞。到這時候,孩子腦漿進裂、鮮血直冒的景象對她說來,已經跟她回憶中黨衛軍的那個地下室一樣真實,而且多少更為熟悉,因為那次短促的驚恐是在一陣模糊不清的震動中來臨和消失的,而這個可怕的幻象她卻見到過二十多次了。真個的,娜塔麗已經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兒,腦子裡簡直不很正常。有一件事還使她打起精神來,那就是希望把路易斯送出猶太區去。
傳遞班瑞爾信息的那個捷克警察說,這次嘗試是安排在紅十字會人員訪問後的那一周裡。路易斯先得生病,接著送進醫院就不見了。她就此不能再看見他,只會聽說路易斯患斑疹傷寒已經死了。接下去,她就只好希望,將來有一天會聽說他很安全。這就象送他去急診開刀一樣,不管風險多麼大,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一輛手推小車停在丹麥人的營房外邊。花匠正從車上把滿是花朵兒的玫瑰花樹卸下來,搬進大院去,栽種在草地上挖的窟窿眼裡。娜塔麗走過時,濃郁的玫瑰花香使空氣中芬芳蔥郁。很清楚,丹麥猶太人中正進行著一件很特別的事。但那跟她並無關系。她所關心的就是,毫無差錯地度過這一天,不要惹惱拉姆,危害到路易斯。幼兒園是規定的參觀路線中最後的一個停留地,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按實在說,丹麥猶太人這天十分重要。他們是三萬五千名猶太人中寥寥的四百五十人,不過卻是很特殊的四百五十人。
丹麥猶太人的全部經歷是驚人的。除了這少數人以外,所有其他人都自由和安全地到了中立的瑞典。丹麥政府得到風聲,知道德國占領軍即將圍捕猶太人,於是暗地裡使居民警惕起來。一夜之間,丹麥自願人員用小船臨時湊成的一支船隊,把六千名左右的猶太人渡過一道狹窄的海峽,送到了殷勤、中立的瑞典。因此,只有這一小群人被德國人逮住,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
從那以後,丹麥紅十字會就一直要求來探望猶太樂園中的丹麥猶太公民。丹麥外交部也一再提出強有力的要求。說也奇怪,德國人面對著這個小國(而不是其他任何國家)為猶太人所表現出的這種史無前例的精神勇氣,卻猶豫不決,並沒槍斃幾個丹麥人,把這個討厭的要求壓制下去。他們雖然屢次推遲訪問的時間,事實上卻終於屈服了。
四個人組成了這個訪問團,他們在歷史中雖然默默無聞,他們的姓名卻還是有案可查的。
弗朗茨。赫瓦斯,為特萊西恩施塔特事宜一直敦促柏林方面做出決定的丹麥外交官。
於爾。亨寧森博士,丹麥紅十字會成員。
M.羅塞爾博士,柏林國際紅十字會德國辦事處成員。
埃貝哈德。馮。塔登,德國職業外交官。塔登在外交部辦理猶太人事務。艾克曼把猶太人送到死路上去;塔登把他們從他們享有公民權的國家裡發掘出來,然後轉交給艾克曼。
訪問從中午開始,持續了八小時。工程浩大、花了六個月來推行的整個美化運動,就是為了要使這兩個丹麥人和這兩個德國人在這八小時中獲得深刻的印象。結果證明是很值得的。赫瓦斯和紅十字會那個成員寫的報告還保存著。報告中洋溢著對特萊西恩施塔特極其令人滿意的情況的認可。“較為近似一個理想的郊區社會,”有一個人總結說,“而不象一個集中營。”
“為什麼不是這樣呢?”
這四位來賓跟著一長列柏林和布拉格來的納粹高級官員,按照時刻表順利地走過了拉姆安排的路線。他們的到來喚起了一個接一個十分迷人的景象——嫵媚的農場姑娘邊唱著歌,邊捐著草耙走向菜田,大堆大堆新鮮芳香的蔬菜在伙食鋪門口卸了下來,猶太人快樂地排隊等候購買,一個穿長袍的八十人合唱隊縱聲唱出一首激動人心的贊美歌,而正當來賓們到達運動場上時,一次足球射門博得了興高采烈的觀眾的熱烈歡呼。
醫院的外表和氣息全跟天堂裡一樣清新,床單雪白,病人都舒適、愉快,對治療和伙食總贊不絕口來答復提出的所有問題。不論來賓們走到哪兒——屠宰場、洗衣鋪、銀行、猶太人的行政部門、郵政局、知名人士居住的底層公寓、丹麥人的營房——他們總看到整潔明淨、豐衣足食的可喜景象。丹麥猶太人互相爭著向赫瓦斯和亨寧森保證,他們生活很好,受到了慷慨的待遇。
戶外的景象全那麼愉快!街上,裝玻古雅的招牌看起來非常美觀。衣著考究的猶太人在陽光下悠閒地散步,這是沒有幾個歐洲人在嚴峻的戰時條件下能夠做到的。咖啡館裡的文娛節目是第一流的。奶油糕點是美味可口的。至於咖啡,馮。塔登先生評論說,“比在柏林可以喝到的還要好!”
最後,幼兒園給人留下一個多麼美好的印象啊!負責的那個苗條、俏麗的猶太女郎,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兒,在工作中顯得那麼快樂,對於提出的問題總是那麼迅速地就作出肯定的答復!顯而易見,他跟拉姆司令官和海因德爾督察的關系極其友好。這是這次訪問的一個騙人的尾聲:健康、美麗的孩子們蕩秋千,滑滑梯,站成一圈跳舞,在池子裡潑水,乘坐旋轉木馬,他們在落日的余暉裡在游樂場的青草上投下了滑稽、顧長的影子,他們的笑聲象輕音樂似的悅耳動聽。年輕美貌的保姆照管著孩子們,不過她們中沒有一個及得上那個穿藍綢衣裳的一半漂亮或一半高興。經司令官許可以後,柏林紅十字會的那個成員拍了一些照片,包括一張娜塔麗抱著她兒子的。她兒子是一個活潑淘氣的小娃娃,笑起來真叫人疼。羅塞爾先生心頭突然湧起了一陣好感,告訴她一定寄一張照片給她在美國的家屬。
戰後,當丹麥議會提出質問,要弗朗茨。赫瓦斯解釋他何以受到德國人的欺騙時,他回答說,他一點兒也沒受騙。他看得出,這次訪問是事先安排好的。他遞上一份贊揚的報告,為的是保證丹麥猶太人可以繼續受到較好的待遇,食品包裹可以繼續送到他們的手裡。這就是他的使命——不是揭發德國人的奸詐。雖然如此,赫瓦斯向議會承認,這次訪問使他放下了不少心。鑒於紅十字會手中已經掌握著的有關德國集中營的可怕報道,他先前有點兒擔心,生怕看到滿街都躺著死人,伊斯蘭教徒在污穢與死亡的氣氛中趔趔趄趄。盡管德國人裝假作偽,卻還沒有出現那樣的景象。
全世界一直感到納悶,國際紅十字會——以及就這件事而言,梵蒂岡——雖然在大戰期間的確知道那場秘密的大屠殺,卻始終緘口不言。勉強可以接受的解釋總是弗朗茨。赫瓦斯的那一篇:控訴德國人犯下在戰時無法證明的罪行,只會使落在德國人手中、依舊活著的猶太人境況更糟。紅十字會和梵蒂岡對德國人知道得很清楚。也許,他們頗有道理,雖然接下去的問題是:“境況還會變得怎樣更為糟糕呢?”
盛大的美化運動的成功,使柏林的上級動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拍攝一部影片,顯示出猶太人在納粹統治下生活得多麼美好,從而使盟國就屠殺營和毒氣室等日益加強的惡毒宣傳變成虛偽的謊話呢?他們於是立即下達了命令,准備拍攝一部這樣的影片。片名是:《元首授予猶太人一座城市》。指定參加劇本編寫委員會的,有埃倫。傑斯特羅博士,而幼兒園則將作為重要的特寫鏡頭加以攝制。
摘自《軍事領袖希特勒》七月二十日——暗殺希特勒的陰謀……戰況匯報會議在一座木造的營房裡舉行,因為俄軍在前線迫近拉斯膝堡,那個堅固的混凝土地堡司令部正在進一步加固,以防空襲。這一下救了希特勒的性命。倘使在地堡裡,我們就會全被那次有限的爆炸消滅干淨。
炸彈爆炸之前,會議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個令人厭煩的場面。豪辛格正在陰郁地哺哺談著東線的情況。希特勒俯身對著桌上的地圖,戴起厚眼鏡凝視著。我站在他的身旁,呆在通常那群參謀人員當中。這時只聽見一聲破裂的轟響,房間裡滿是黃煙。我發覺自己十分痛苦地躺在地板上,喉嚨裡不自覺地發出呻吟聲。我以為我們遭到飛機的轟炸。我的第一念頭就是,要逃脫性命,不要給活活燒死,因為這時火焰劈啪作響,有一大股燃燒的氣味。我雖然一條腿被炸斷,還是掙扎著到了外邊,在濃煙和幽暗中絆倒在好幾個摔下的人的身體上。四周的呻吟和尖聲號叫是可怕的。到了外邊地上,我癱坐下來。我看見希特勒倚在一個人的胳膊上從濃煙裡逃出來。他臉上有血,頭發被灰泥膠凝著直豎起來。從劃破的黑褲子外面,我可以看到他的光腿。那兩條紡錘形的白腿,那兩只圓滾滾的膝蓋,一時使他看來象一個可憐的普通人,不象那個凶狠殘忍的軍事統帥。
近年來,出現了許多稱頌那些陰謀分子的作品。我本人無法為那些人感情用事。我幾乎遭到殺害這一層,倒毫不相干。馮。施道芬堡伯爵通過了森嚴的門禁和狼穴的保安檢查,把那只裝滿炸藥的公事皮包放到桌下,這當然是勇敢、機智的,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已經是一個肢體殘缺的廢人,在北非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右手,左手還缺了兩個手指,這是眾所周知的。他為什麼不全部犧牲掉呢?誠然,他是那次陰謀的主謀,但是整個目的就是要殺死希特勒。唯一十拿九穩的辦法就是,走到他前面,手裡拿著偽裝起來的炸彈,使它一下爆炸。看來,伯爵的模糊的基督教理想主義並不包括殉難在內。造化弄人,他無論如何也只多活了幾小時。因為同天晚上,他就在柏林被逮捕並處決了。
武裝部隊中的這些陰謀分子我幾乎全都認識。他們中有些人竟然牽連在內,使我大為震驚。有些人加入進去我是可以猜到的,因為他們早期也來試探過我。我駁斥了來試探的人,就此沒人再來找我。暗殺掉國家元首來結束戰爭——不論對我們幕中人說來元首非常明
顯的缺點是些什麼——這種概念據我認為是大逆不道、違背我們軍官的誓言和乖謬已極的。今天,我依舊認為如此。
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武裝部隊到處還深入敵境,他們的人數多達九百萬,盡管領導乖僻反常,仗還是打得十分出色。祖國雖然遭到猛烈的空襲,卻依然完整無缺。德國的政治中心不論好歹,就是德國人民和希特勒之間的緊密關系。暗殺掉他,就會造成局勢混亂。希姆萊、戈林和戈培爾仍然控制著全部國家機器,他們准會發動一場意想不到的報復性大屠殺。每一個德國人的手都會反對他的同胞。我們的沒有領袖的軍隊就會崩潰。軍事情況雖然很糟,卻並不要求這樣一個解決辦法,實際上根本不是解決辦法:使我們自已陷入無政府狀態,把布爾什維克野蠻人請進來,搶劫掠奪,一直鬧到來因河畔!
事實上,七月二十日的炸彈爆炸事件,促成了第二次國會縱火案。它給了希特勒他所需要的一個借口,把活著的反對派人士全部斬盡殺絕。這次至少死了五千人,大多數全是清白無罪的。總參謀部的人員和獨立的、優秀的知識分子——政治家、勞工領袖、傳教士、教授和殘存的古老德國貴族——幾乎剪除殆盡。我的看法是,七月二十日事件也許反而使戰爭延長了。我們當時正處在八月災難的邊沿,那也許會迫使納粹黨人自行擺脫希特勒,有秩序地投降。與此相反,七月二十日事件使德國感到震動,於是全國團結到了元首的周圍。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九個月可怕的日子以後他開槍打死自己時為止。在德國人民中,並沒人支持那次笨拙的暗殺嘗試。陰謀分子受到人們的咒罵;希特勒再一次變得趾高氣揚。
我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在狼穴的醫務室裡,希特勒就坐在離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跟戈林談話,大夫正在治療他震破的耳鼓。“現在,這些家伙正在我要他們呆的地方給我逮住啦,”他這麼說,或者大意是如此。“現在,我可以采取行動了。”他知道這次暗殺的失敗反而使他的政權得以苟延殘喘。
為希特勒辯護的人們說,他並沒看他下令拍攝的處決將領們的那些影片,但是放映的時候,我就坐在他的旁邊。他當時的癡笑和議論比較適合於看查理。卓別林的一部喜劇,而不適合於看我的老戰友們那種可怕的、變了樣的神情,他們脖子上套著琴弦絞索,赤身裸體地正經歷著臨死前的痛苦。我從那以後根本無法再尊敬他了。今天回想起這件事時,我也無法尊敬他遺留下的形象。
就我來說,七月二十日事件完全是大禍臨頭。從那以後,我走起路來一直破得厲害,右耳完全聾了,而且經常一陣陣頭暈目眩,人會摔倒。還有,這斷送了我離開最高統帥部的機會。我象七月二十日事件中的大多數人那樣,出身於一個保守的地主家庭,所以很有可能成為希特勒荒謬絕倫的猜疑的犧牲者,被他處決。不過,或許我的負傷使我的清白無罪似乎不講自明。再不然,也許秘密警察知道,我並無嫌疑。不管怎樣,我又成了那個“好阿爾明”,跟那幫“別人”全不一樣,除了莫德爾和古德裡安以外,幾乎比任何其他將領都更受到希特勒的禮遇。這一來,我被迫親眼目睹了他的一步步沒落。直到在柏林地堡中的那個慘痛的結局,每天忍氣吞聲地聽著他對我的同行和我的階級發出最最下流的惡罵……英譯者按:這個密謀者的小團體可以說是具有基斯通警察的本領。他們不斷放置一些未能爆炸的炸彈,策劃一些自己人犯下錯誤的行動,而且一般總是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但他們是很英勇的人,他們的行為是復雜而動人的。隆不以他們為然,這種見解在德國並不普遍。我得到的印象是,隆因為自己沒有加入而感到內疚,因而在表示異議時過甚其詞。
摘自《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七月二十三日今天,拉姆領著導演這部影片的那個荷蘭猶太人在區裡察看。電影劇本規定,要在幼兒園拍攝一個大場面。娜塔麗知道他們要來。她告訴我,等兩輛汽車駛到時,她緊張得幾乎要虛脫了。但是拉姆聽到路易斯死了的消息,卻絲毫不以為意。“”太不幸啦。那麼用一個其他的小家伙吧。“這就是他說的話。”挑一個活潑的,把你的孩子唱的那支法國歌教給他。‘在他看來,這孩子患斑疹傷寒死去是合情合理的事。他沒加以安慰,自然也不疑心有他。當然,我們必須等著瞧。他也許還會調查一下。目前,真感到莫大的寬慰。
也許,娜塔麗淒淒慘慘采取的預防措施沒一件是必要的:她臥室裡放著的路易斯的骨灰甕,追悼的蠟燭,跟拉比就哀悼程序進行的商議,上會堂去念祈禱文,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但是這些事使她心頭平靜下來。她用不著裝模作樣!持續的捉摸不定,使她有點兒支撐不住了。三星期過去,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只有那份正式的死亡通知,以及火葬場的那個聽來可怕的提議:叫她出一筆代價去領骨灰。娜塔麗房間裡放的也許真是路易斯的骨灰,誰知道呢?當然,我們並不相信,可是這件事自始至終一直太叫人相信了。
(啊呀!這些骨灰究竟是誰的呢?)
戰事新聞變得令人鼓舞。人們每天醒來,總急切地探聽最新的消息。從黨衛軍營房偷偷傳遞進來的德國報紙,大家現在總熱切地互相傳觀,因為這種報紙成了振奮人心的源泉。凡是戈培爾的報刊承認的,一定總是真實的,而新近有些報道使人驚異快樂得兩眼放光。德國將領中的一個干部設法想殺死希特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在新聞貧乏的《人民觀察報》上看到一篇詳細的記載,他們對那個“瘋狂的叛徒小集團”沸騰著道義上的憤慨。顯然,德國軍隊的士氣正在低落下去。在遙遠的太平洋上——又是英國廣播公司播出的消息——我們的海軍在攻占馬裡亞納群島時取得了另一場勝利,這使日本進入了美國B-29轟炸機的航程,日本政府倒台了。
同時,瘋狂的美化運動狂想曲又在全部上演。排練,修改,興建更加虛偽的特萊西恩施塔特娛樂場:河畔的一片公共“河灘”、露天劇場以及天知道還有些什麼別的。這部影片是天賜的一個苟安時期。准備工作需要一個月,拍攝又需要一個月。德國人全力以赴,就象他們對待美化運動那樣。倘使柏林正在土崩瓦解的政權中沒人想到取消這部影片的話,那麼俄國或美國坦克闖進波胡索維斯門時,攝影機可能還在愚蠢地拍著。
因為英美人終於從諾曼底的橋頭堡突破出來。德國報紙上提到了一個新地名聖洛,說在那一帶發生了激烈的戰斗。在東線,隨著蘇聯軍隊深入波蘭東部,德國公報中充滿了我青年時代所熟悉的老地名。平斯克、巴拉諾維濟、捷爾諾波爾、利沃夫——重要的猶太居民城市、著名的猶太教法典學校以及顯赫的哈西德教派的鄉土——全被紅軍重新攻克了。
由利沃夫按直線計算,到特萊西恩施塔特大約只有四百英裡。
過去三星期中,俄國人推進了兩百英裡。三星期中。
這是一場競賽。由於這部影片,我們有了一個機會。納粹愛好粗制濫造的欺騙行為,這一回為了這個,可得感謝上帝!八月六日我被選中了去撰寫這部電影劇本,因此這份記載中出現了這個空隙。我提議采用一個簡單、生動的連貫性主題——猶太區進進出出的流水——心想某些聰明的觀看人也許會理解“水閘”象征的意義。導演一語不發就領會了這層意思;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了。那個笨蛋拉姆予以批准。他對這項拍攝電影的計劃象幼兒那樣高興,尤其在為河灘場面挑選游泳的姑娘這件事上。
路易斯仍然沒有消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他一住進醫院就失蹤,到昨天為止已經一個月了。娜塔麗在雲母工廠干了一天的活兒後,沉重地緩步走到幼兒園去排練這部影片。她不吃東西,始終不提路易斯,人顯得瘦削憔悴、若有所思。幾天以前,她在萬分絕望中走到醫院去,要求跟開路易斯死亡證的那個大夫談談。她被很粗暴地打發了回來。八月十八日拍攝開始了。我跟四個合作人一起,日日夜夜在改寫那部笨拙的劇本,經常不斷地受到那個蠢材拉姆的干涉。沒有喘息的時間,不過為了這部影片,還是得感謝上帝。艾森豪威爾的軍隊已經沖了出來,雲集在法國,並且在一個叫作法萊斯的地方包圍了德國軍隊。英國廣播公司講到一個“西方的斯大林格勒”。這時候,盟軍也已經在法國南部登陸了;那兒的德軍正在驚慌失措地撤退。“法國南部燃燒起來了,”自由法國電台說。俄國人已經到了維斯杜拉河。他們的重兵集結在華沙對岸的普拉加。波蘭人正舉行起義反抗德國人。華沙市內發生了血腥的巷戰。人們的希望越來越光明了。
八月三十日路易斯安然無恙!巴黎解放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今天在圖書館攝制影片時,一個捷克攝影師——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是哪一個,因為在閃亮的弧光燈下,一切發生得那麼迅速——把班瑞爾和那個男孩的一張不很清晰的照片塞進了我的口袋。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站在一個干草堆旁邊。路易斯顯得胖乎乎的很健康。在我寫下這些字句時,娜塔麗就坐在我對面,還對著照片快樂地淌眼淚。
戰場上傳來的好消息正在變成一道奔流。美國各兵團那麼迅速地越過法國,以致巴黎沒受到損害就被攻下了。德國人僅僅撤了出去,向後逃走。羅馬尼亞突然倒戈,對德國宣戰。這似乎完全出乎納粹政權的意料之外。據莫斯科電台說,在進攻的紅軍和倒戈的羅馬尼亞部隊之間,德國人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巴爾干陷阱。他們在各條戰線上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這是無可懷疑的。據《人民觀察報》抱怨,盟國空軍的轟炸是有史以來最恐怖、最殘忍的。多麼高興啊!戈培爾的社論有一種《諸神的末日》那種刺耳的腔調。這場戰爭隨時都可能結束。九月十日結局現在還會有多久呢?保加利亞對德國宣戰了。艾森豪威爾的各兵團正向萊茵河奮力前進,簡直沒遇到潰逃的德國武裝部隊的任何抵抗。華沙的起義仍堅持著。俄國人不知怎麼並沒設法渡過維斯杜拉河去支援波蘭人。當然,那些閃電式的推進,使他們的供應線過於緊張。這無疑是這一暫時停頓的原因。
經過不少干擾和拖延之後,拉姆現在忽然下令把影片結束掉。什麼解釋也沒有。我只想得出一個解釋來。蘇聯人攻占盧布林時發現了一個猶太人大集中營,叫作馬伊達內克。他們發現了毒氣室、焚屍爐、萬人塚、成千上萬個活骷髏以及倒在四處的無數具屍體,一切和班瑞爾敘述的奧斯威辛情況絲毫不爽。俄國人邀請了三十名西方記者去,讓他們親眼目睹一下那種恐怖情況。這些細節正由莫斯科電台一遍又一遍在報道。最糟糕的報道和傳說,竟然全是確切不移的事實。
這樣,這個可怕的德國花招就被揭穿了。《元首授予猶太人一座城市》,猶太樂園的一部田園詩般的、長達近兩小時的紀錄片,大概永世不會放映了。在盧布林這件事暴露出來以後,這部影片成了一個不言而喻、拙劣無比的虛構材料。我們苟延殘喘的時期再有五天就將結束。接下來會怎樣呢?現在誰也不知道。
這件事是很奇怪的。所有這種種烈烈轟轟的戰事發展,就我們說來,只是些遙遠的雷聲。我們從報上讀到消息,或者聽到人家竊竊私議某一外國電台的報道。特萊西恩施塔特本身仍然是一個蕭條的小監獄城市,夏天的每一個濕熱的日子在這兒全都一樣;它是一個充滿了營養不良、驚恐患病的人們的臭氣熏天的猶太區;拍攝影片的胡鬧使它稍稍有了一點兒生氣,但在其他的時候,它卻沉寂得象一個陳屍所。
摘自《世界大屠殺》九月奇跡八月間,在西方某些輕率的記者看來,我們的毀滅似乎“指日可待”。這把東西兩面合攏來的老虎鉗的鉗牙,已經迫近維斯杜拉河和馬斯河。在南線,英美兩國軍隊順著羅納河流域幾乎長驅直入,而在靴形的意大利,他們也遠遠深入到羅馬以北。俄國人浩浩蕩蕩地大舉越過我們在反復無常的巴爾干各國境內的開闊南翼,已經抵達了多瑙河。在所有進行戰爭的前線,我們的大批部隊幾乎不是在撤退,就是被包圍。
後來,希特勒本人也稱八月十五日是“我畢生最不幸的日子”。因為那一天盟軍在法國南部登陸,而在北方,馮。克魯格將軍陷入法萊斯袋形地區失蹤了。元首在七月二十日以後變得反常地多疑,擔心克魯格的失蹤可能是去跟敵人進行談判;在統帥部裡,情況的確顯得那麼糟。但是英勇的克魯格很快就設法恢復了同我們的聯系。不久以後,他自殺了。到底是因為希特勒愚蠢的指揮毀了他的軍隊,使他感到絕望,還是因為他當真牽連在炸彈陰謀中,這我並不知道。我承認,自殺的念頭在八月間也曾不止一次掠過我自己的心頭。
但是九月過去了,還沒一個敵軍士兵踏上德國的土地!
蒙哥馬利用空降部隊在阿納姆一片狹窄的地區魯莽地向前挺進,企圖通過荷蘭包抄西方防線。在倫斯德的部隊取得輝煌的戰果,擊退了蒙哥馬利的部隊以後,艾森豪威爾向萊茵河的疾進也漸漸放慢了速度。汽油桶全空了,將領們互相爭吵,兵力從低地國家分散到阿爾卑斯山山區。俄國人則停留在維斯杜拉河畔,應付我們的一次次反攻,而在河這一側,武裝的黨衛軍則以炮火與爆炸物夷平了華沙,撲滅了那場起義。敵軍從南方對我們發動的攻勢全部停頓下來。在最最凶猛的攻擊之下,面對著現代歷史上最眾寡懸殊的形勢,德國渾身是血,屹立不動,使四周的一圈敵人無法近身。
假如一九四零年英國的單獨抗戰值得稱贊的話,那麼一九四四年九月德國武裝部隊的這次英勇的奮起迎敵,為什麼不應該加以稱贊呢?
“九月奇跡”可加分析的要點是很清楚的。西方和東方,我們的敵人在驚人的快速推進中,已經使軍需供應跟不上了。同時,在祖國的神聖領土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德國的軍紀嚴格起來,總動員也實行了。不過我們也不能忽視侵略軍作戰意志的低落,特別是在西方;前一階段的長驅直入、巴黎的失陷以及暗殺希特勒的陰謀等,引起了一種欣快的感覺,認為“嘿,我們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我們到聖誕節就可以回家了”。還有,希特勒單方面堅持加強法國各港口的防御,最終也有了收獲。艾森豪威爾有兩百萬人在大陸上,可是通過瑟堡那個遙遠的瓶口和一個人造港口,他無法提供必要的軍需品去對西方防線發動一次全面的進攻。他需要安特衛普,但我們依然控制著斯凱爾特河口。
戰後的軍事著作中,有不少對艾森豪威爾發出不切實際的嘲笑。這些作者詳細敘述了地圖上的距離和部隊的總數,卻忽略了決定現代戰爭的頑強、艱苦、復雜的後勤工作。艾森豪威爾是典型的美國軍人,在戰場上穩扎穩打,但是在組織和供應方面,卻多少是一個天才人物。他的謹慎小心和廣闊戰線的戰略,即便不是拿破侖式的,至少不是乖謬錯誤的。我們還是一個很危險的敵人;他在九月間抵制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冒險行動,這是值得稱贊的。
擁護蒙哥馬利和巴頓的人士爭辯說;只要有足夠的汽油,他們兩位英雄中的任何一位本來都可以直搗柏林,迅速結束戰爭的。勃魯門特裡特將軍對審問他的英國人說,蒙哥馬利肯定可以辦成這件事。我在我的作戰分析中將要說明那些決定性的不利因素。簡括地講,依靠拉得過長的供應線來進行這樣一次范圍狹隘的推進,其兩側都會招致一次災難性的挫敗,一次更大的阿納姆戰役。我和特魯門特裡特很熟;我很懷疑這些是不是他的軍事觀點。他是在把戰敗他的人想要聽的話告訴他們。即使艾森豪威爾擁有需要的港口設備和交通工具,這件事還是辦不到的。他的部隊的消耗率是令人震驚的:每一師每一天要消耗七百噸軍需品!德國一師人每天靠不到二百噸的軍需品作戰。
艾森豪威爾經受不起二次大規模的冒險和挫敗;有好幾百名美國新聞記者緊緊跟隨著他,總統選舉又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要舉行,他實在經受不起。敵人的聯盟是很不穩固的。在夏季的戰役中,英美兩國一直地爭吵掙扎。而俄國人未能援助華沙的起義——更糟的是,他們甚至拒絕允許英美派空降部隊去援助——已經播種下了波蘭問題的毒害,到時候將會毀了資本家和布爾什維克的這個奇異的聯盟。
不幸,我們缺乏力量去利用我們敵人間的這些緊張關系。希特勒在戰場上采取的頑固不化的“死守”政策,使我們損失慘重。在夏季的三次大敗——巴格拉齊昂、巴爾干地區以及法國西部——和二十次較小的攻防戰中,一百五十萬德國的第一線部隊被打死、俘虜、包圍或者喪失了武器、混亂地潰退。如果這些久經戰陣的部隊不是奉命死守,而是打上一場靈活的防御戰,阻擾敵人前進,同時有條不紊地向祖國撤退,那麼我們很可能會從戰爭中搶救出一些實力來。
事實上,“九月奇跡”並不能改變德意志的滅亡,它只能延遲我們的毀滅。然而,就連希特勒倒下時,他還保有那股催眠力,能夠從德國征得具有神經質精力和戰斗意志的自殺後備軍。八月底,他已經發布了在阿登高原反攻的那道驚人的命令。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在統帥部制定計劃,發布預備性的命令。不論這個人正在如何衰老下去,他的凶殘的意志力卻是無法抵制的。
英譯者按:阿登高原的這次軍事行動成為“凸出地帶戰役”。有意思的是,隆贊揚了艾森豪威爾采用的謹慎小心的廣闊戰線戰略,這是許多權威人士加以譴責的。真正的判斷在於闡明霸王行動的很復雜的後勤統計數字。命運支持大膽的人,可是他們要是沒有汽油和子彈,那也就無法支持他們。華沙被德國人毀滅掉,隔著河清晰可見,紅軍很奇怪地按兵不動,這件事仍然引起爭議。有些人說,按照斯大林的觀點,是一些不正當的波蘭人領導著這場起義。俄國人堅持說,他們的軍需供應已經到了極限,而波蘭人也並不急切地想使他們的起義同紅軍的計劃相互配合。
摘自《一個猶太人的旅程》十月四日拍攝影片結束後的第四次遣送正在裝車。我跟尤裡。喬舒亞和簡最後一次道別後,剛從漢堡營房回來。這是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辦的猶太教法典學習班的結束。
我們通宵沒睡,呆在圖書館裡,在燭光下一直學習到天亮。這些小伙子把自己的幾件所有物早已收拾好了,他們想學習到最後一刻。我們也正學到一個奇怪,難解的論題:在田野上發現的無名死屍,埋葬這類死屍是大家義不容辭的責任。猶太教法典為了說明這一論點,“走向一個戲劇性的極端。關於儀式純潔的特別法規,禁止一個高級教士與死屍接觸。遵照這些法規,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以葬埋。一個許過拿細耳人的願的人也是如此。然而一個許過拿細耳人的願的高級教士——他因此受到雙重的限制——卻奉命親手去埋葬一個無名死屍!猶太人對人的尊嚴,甚至在死後,也是如此尊重。猶太教法典的聲音經歷了兩千年傳來教導我的學生,作為對他們的臨別贈言:我們和德國人之間是有天淵之別的。
在我把那本舊書合上的時候,喬舒亞,剩下的三個小伙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突然問道:“拉比,我們全將被毒氣熏死嗎?”
這一句話猛地一下把我又拉回到眼前的生活中來!目前,區裡傳說紛紜,雖然沒有幾個人意志十分堅強,敢於正視這種傳說。謝謝上帝,我當時能夠這樣回答:“不會的。你這就要到德累斯頓附近的一個建設工地上去和你的父親團聚,喬舒亞——你們,尤裡和簡,這就要去跟你們的哥哥團聚。我們委員會裡的人是這麼聽說的,我也相信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的臉上高興起來,仿佛我從監獄裡釋放了他們似的。他們在營房裡,頸子上掛著遣送號碼牌,依然精神抖擻。我看得出,他們正鼓起別人的精神來。
我是在欺騙他們地在欺騙我自己嗎啪林郊外的佐森建設工地——政府臨時辦公的棚屋——是一個事實。特萊西恩施塔特去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在那兒受到很好的待遇。拉姆曾經向市政委員會堅決地保證,德累斯頓地區的這個勞動工程跟那完全一樣。楚克爾主管這次征工,他是一個能干的人,是布拉格的一個老猶太復國主義者和委員會委員,對於應付德國人反應很快。
市政委員會裡的悲觀主義者往往是一些猶太復國主義者和猶太區裡的老難友。他們根本不相信拉姆的話。他們說,征集去了五千名身強體壯的男子,使我們失去了一場起義所需要的人手;萬一黨衛軍決定要來消滅這個猶太區,我們可能要舉行一場起義。其他的猶太區也舉行過起義;我們聽到了報道。影片停止拍攝以後,愛潑斯坦被捕了,這次龐大的征工命令傳達下來,美化運動和拍攝影片這件蠢事所帶來的虛假的安全感,全都蕩然無存,委員會變得灰心喪氣。我們已經幾乎有五個月沒接到過遣送命令了。我聽到桌子四周傳來反抗的抱怨聲,這使我感到吃驚。猶太復國主義者就起義問題舉行了幾次會議,我並沒給邀去參加。但是這次征工按照預定計劃已經遣走了三批人,並沒什麼騷動。
這第四次遣送是極其令人擔憂的。的確,他們是已經走了的建築工人的親屬。但是上星期,黨衛軍允許親屬自願報名前往,大約有一千人表示要去。這些人不問願意不願意,正被用火車運送走。唯一使人稍許放心的是,這四次遣送確實形成了一個團體——大規模的證工和工人的親屬。拉姆解釋說,使家人團聚在一起是上面的政策。這可能是一個安定人心的謊話;可以想象,它也有可能是真實的。
市政委員會就我們可能遭到的命運進行了沒完沒了的談論,結果得出了兩種相反的意見:(一)雖然戰事暫時沉寂。德國人已經戰敗了,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在黨衛軍頭頭開始考慮到保全自己時,我們可以指望他們逐漸溫和下來。(二)戰敗成為定局,只會加強德國人想殘殺歐洲全體猶太人的欲望;他們會急煎煎地來完成這一“勝利”。如果他們得不到其他勝利的話。
我在這兩種可能的趨勢之間猶豫不決。一種是明智的,一種是瘋狂的。德國人兩種面貌都有。
娜塔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既然路易斯已經安安穩穩地離開了,她過去的頑強意志又恢復了不少。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最粗劣的飲食,天天都在增加體重和氣力。她說她要活下去,再找到路易斯;如果給送走的話,她打算使自己身體強健,好作為一個勞工活下去。
十月五日第四批人離開以後兩小時,他們就下令要遣送第五批:隨意地挑選了一千一百人。這一回什麼解釋也沒有,跟德累斯頓的建設工程決無關系。許多家庭都不得不拆散。大批有病的人和有小孩的婦女都得走。要是路易斯還在這兒,娜塔麗大概也得走。德國人干脆又撒謊了。
我決不悲觀失望。盡管各條戰線上古怪地沉寂,希特勒的帝國卻在垮台。文明世界還來得及猛地一下闖進納粹歐洲這個瘋人國來,拯救我們這些殘存的人。跟娜塔麗一樣,我也要活下去。我要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
如果我不能這樣,那麼這樣潦潦草草寫成的文字會在將來某一時候替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