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傑德堡行動組「莫裡斯」

    美國:萊斯裡。斯魯特,戰略情報局法國:讓。R.拉圖爾博士,法蘭西國內軍英國:空軍二等兵艾拉。N.湯普森,英國皇家空軍帕米拉從這份傑德堡空投的絕密名單上看到了斯魯特的姓名,就立刻決定去找他。她正急切地盼望得到一點兒維克多。亨利的消息。隨著時光的消逝,她想著自己覆信拒絕了維克多的求婚,越來越感到痛苦:自從那封信寄出以後,她一直沒收到回音。一片沉寂。她找了一個公務上的理由到彌爾敦府去——倫敦以北大約六十英里外傑德堡人員接受訓練的那座堂皇的宅邱——第二天開了一輛吉普車疾駛出市區,往那兒去了。在彌爾敦府,她迅速辦完了公務。人家告訴她,萊斯裡。斯魯特出去進行野外演習了、她留了一張便條給他,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當她悶悶不樂地走回吉普車去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喚了一聲:「是帕米拉嗎?:不是向她打招呼,是一聲猶疑不決的叫喚。她回過身。只看見一個頭髮剪得很短、蓄著濃密下垂的金黃色口胡的人,骯髒的相黃色軍服上沒有任何標誌;這是一個完全變了樣的萊斯裡。斯魯特,就算是他本人的話。」你好!是萊斯裡嗎?「

    那兩激鬍子伸展開,斯魯特咧開嘴露出了從前那種淡淡的笑容。他走上前來和她握手。「我猜我大概變了點兒樣。你上彌爾敦府到底幹什麼來啦,帕姆?有時間喝一杯嗎?」

    「不喝啦,謝謝。我得開車走四十英里路呢。我的吉普車就在那邊停車場上。」

    「是勃納一沃剋夫人了嗎?」

    「瞅,不是,他在印度飛行時摔了下來,現在還沒復原。我這會兒就上斯通福去,就是他在庫姆山的宅子。」她好奇地抬起臉來咨了他一眼。「那麼你是傑德堡的人員嗎?」

    他的臉嚴肅起來。「你對這事怎麼也知道?」

    「親愛的,我就在航空部裡安排把你們空投下的那個科內工作。」

    他哈哈笑了起來,一陣粗率、熱誠的大笑。「你可以呆多少時間?咱們在哪兒坐下談談。基督在上,瞧見一個熟人真太高興啦。是的,我是一個傑德。」

    就帕米拉說來,這多少是一個機會。

    「維克多。亨利提到過,說你在戰略情報局的一個部門裡工作。」

    「哦,是的。這些日子常常見到那位將軍嗎?」

    「我偶爾收到他一封信。不過新近一封信也沒收到。」

    「可是帕米拉,他在這兒呀。」

    「在這兒?在英國嗎?」

    「當然啦。這你不知道嗎?他已經上這兒來了不少時候啦。」

    「真的嗎!咱們到那面那個百合花池子邊上去,是不是可以公開點兒風呢?我瞧見有一張長石凳。咱們可以聊上幾分鐘。」

    斯魯特記得很清楚,亨利在莫斯科時,帕米拉那麼急切地想上那兒去。她現在這樣若無其事,似乎是故意做出來的;他猜這消息大概使她異常震驚。他們漫步走到那張長凳那兒,在池子邊上坐下。太陽正從樹木後面落下;青蛙在池畔叫著。

    帕米拉果然因為心頭的這一震驚而說不出話來了。斯魯特一個人說了下去。他唾沫四濺地講著。有好幾個月,他都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這當兒,帕米拉坐在那兒聽著他說,兩隻嚴肅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告訴帕姆,他加入戰略情報局,因為他知道德國人屠殺猶太人——這件事一個月一個月越來越為大家所知道,證明他根本不是一個偏執狂的病人——而國務院的冷漠無能通得他發瘋。這個激烈的行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很驚訝地發現,大多數人全像他自己一樣滿懷恐懼。他在跳傘時做得並不比隨便哪個別人差,比有些人還要好一點兒。他說,他童年的時候厭惡暴力,暴徒們看出了這一點,於是欺負他,使他老感到怯生生的,越來越厲害,終於成為一種擺脫不了的意念。其他的人甚至把自己的恐懼隱瞞起來,不讓自己知道,因為美國男人就喜歡打起精神,自吹自擂,不過他一向太愛自我分析了,壓根兒沒法假裝不是膽小鬼。

    「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帕姆!」

    還在美國的時候,第一次從飛機上向下跳的當兒,排在他前面的那個人,訓練時成績優良的一個身體結實的陸軍上尉,不肯往下跳;他朝外望著遠在下面的景色。嚇得呆住了,歇斯底里地用村話大聲亂罵,抗拒調度員的推動。等他給推到一旁以後,斯魯特立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以「低能者的歡樂心情」跳了出去,進入了轟響著的滑流。固定開傘索把他的降落傘打開。那一震動使他身子猛地一下變得筆直。他使勁兒拉著降落傘,得意忘形地飄落下去,像個馬戲團的雜技演員那樣著陸。事後,他一連幾天想著就哆嗦、冒汗而又揚揚自得。他始終沒有另外跳過一次有那次一半好的。對他說來,跳傘是一個可怕的任務。他很不喜歡它。有不少戰略情報局人員和傑德都像他這樣,而且都準備公然承認,儘管也有些人很喜歡跳。

    「通過一次次心理測驗,可真使我嚇得發暈,帕米拉。這回自願參加,事後想來我很有些動搖。我對傑德堡的主管人員直截了當地說,我是一個容易緊張的膽小鬼。他們顯得很懷疑,問我為什麼要申請幹這個。我於是嘮嘮叨叨向他們講了關於猶太人的那套廢話。他們把我列入『有問題的』一類。經精神病大夫觀察了我幾星期以後,我通過了。他們準是非常缺少傑德。就身體講,我當然很適合。我的法語至少在美國人聽來,是很可以矇混過去的。」

    帕米拉心裡明白,他會以這種心情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就此不再提到維克多。亨利。「我得走啦,萊斯裡。陪我走到我的吉普車那兒去。」帕米拉轉動鑰匙,在馬達的轟隆聲中問,「亨利上校究竟在哪兒?你知道嗎?」

    「是亨利少將,帕姆,」斯魯特忍住笑,說。「這一點我已經跟你說過啦。」

    「我還以為你是開玩笑哩。」

    「不是,不是。是亨利海軍少將,身上閃耀著金邊、戰鬥勳章標誌和星形勳章。我在我們大使館碰見他來著。上埃克塞特的美軍兩棲部隊基地去找找看。他說要上那兒去。」

    她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他在她面頰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見吧,帕姆。主啊,自從在巴黎聚會以來,好像過了一百年!上個月我在倫敦跟菲爾。魯爾喝過一次酒。他變得非常遲鈍。」

    「是因為喝了酒。我去年在莫斯科見到他來著。他那會兒胖乎乎的挺結實,總是喝得醉倒。維克多寫信告訴我,娜塔麗呆在捷克一個猶太區裡,等候戰爭結束。」

    「是的,他也這麼跟我說來著。」斯魯特點點頭,他的臉沉了下來。「帕米拉,咱們在巴黎的時候好歹全年輕、快活。」

    「是嗎?咱們還非常出力地想充當歐內斯特。海明威小說中的人物哩。太放肆、太傻氣啦。我記得菲爾總把那柄黑梳子放在鼻子下,倣傚希特勒背誦鵝媽媽的歌謠,我們就總放聲大笑。」她開動了吉普車,提高嗓音說,「很滑稽。那時候就是這樣。祝你在完成你的任務方面幸運,萊斯裡。我很佩服你。」

    「我花了很不少時間才找到你。」帕米拉的嗓音從電話中傳來,既親熱又高興。維克多。亨利聽到這種沙啞的聲音,感到很痛苦。「星期四你會不會碰巧上倫敦來?」

    「好,帕米拉,我來。」

    「那好極啦。那麼到斯通福來跟我們——跟鄧肯和我——一塊吃晚飯。從市區到斯通福只要半小時。」

    帕格正坐在德文波特造船廠少將辦公室裡。從窗內看出去,登陸艇在港灣裡幾百條幾百條停泊著,在灰濛濛的細雨中一直伸展到視線以外。排列開的艦艇如此密密麻麻,以致從一邊海岸到另一邊海岸一點兒海水也看不見。在本國,帕格處理的儘是抽像的東西:生產計劃表、進度報告、存貨清單、各種規劃。這兒卻是實際的事物:大群笨重的鋼鐵船隻——步兵登陸艇、機械化部隊登陸艇、坦克登陸艇、機動車人員登陸艇——奇形怪狀,大大小小,像美國到了收穫季節的小麥谷粒那樣,似乎根本就數不清。但是帕格卻知道這兒每一種船隻的確切數目,以及在沿海一帶每一個其他集合地點的確切數目。他一直在辛勤地工作從一個基地趕到另一個基地,盡力約束住自己,不打電話給帕米拉。塔茨伯利,可是她卻找到了他。

    「我怎樣上那兒去呢?」

    「搭乘遠征軍統帥部的班車到布希公園。我四點左右開車在那兒接你。咱們可以談上一會兒。鄧肯總從四點睡到六點。這是大夫的囑咐。」

    「他好嗎?」

    「哦——不太好。今兒來吃晚飯的還有幾個別人,包括艾森豪威爾將軍。」

    「喲!就我來說是些貴賓嘛,帕米拉。」

    「不見得吧,亨利少將。」

    「少將只有兩顆星,而且不過是暫時的二」

    「艾森豪威爾的空軍司令利上馬洛裡也來。」沉默了片刻。接著帕姆開玩笑地說,「好,咱們倆把戰爭進行下去吧,怎麼樣?星期四四點鐘見,在遠征軍總部外邊。」

    帕格猜不出這次邀請究竟是為了什麼。帕米拉也不好明告訴他。她當然急煎煎地想看見他,不過邀他來參加這個高級將領的晚餐宴會是有一個特殊的目的的。

    在進攻日期即將到來前的那些憂慮不安的日子裡,對美軍登陸區最西邊的猶他海灘計劃進行的空降襲擊,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海灘後面有一片沼澤般的環礁湖,只好經由一些狹窄的堤道才可以通過。在德國人來得及堵住或炸毀這些堤道之前。得派空降部隊先去奪取它們。要不然,登陸部隊可能會困在沙灘上,不能前進,容易遭到迅速的殲滅。猶他海灘是距離瑟堡最近的登陸地區。在艾森豪威爾看來,為了使霸王行動成功,就非得奪下它不可。

    特拉福德。利一馬洛裡爵士肩負著把滑翔機和傘兵部隊空運進去的責任,他反對這次空中行動,他爭辯說,這次行動會在科唐坦半島上空碰到毀滅性的高射炮火,損失會超過百分之五十,剩下來通過的人會在地面上全軍覆沒。這將是白白犧牲掉兩個精銳師的犯罪行為。即使這意味著取消猶他海灘的登陸,他也希望把這次空襲放棄掉。美國將領們不同意放棄猶他登陸或是它的空中行動。但是利一馬洛裡跟德國人在空中打了五年。他的識見和他的堅忍不拔都是無可爭議的。這成了一個僵局。

    在聯合作戰的歷史中,這種相持不下的局面是很普通的,往往也是災難性的。阿道夫。希特勒直到最後可能都在希望,他的敵人會以這種方式鬧翻。英美的這次進攻從開始到結束充滿了爭執,可是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卻把這次重大的進攻緊密地統一起來,直到他的部隊在易北河上和俄國人會合時為止。所以,他在軍事史上贏得了他的地位。用一句話來概括這件事——因為對猶他海灘的攻擊不是我們故事的一部分——艾森豪威爾最後承擔起責任,命令利一馬洛裡執行計劃。在空軍的支援下,猶他海灘是一次快速、平穩的登陸。堤道給攻佔了。空降的傷亡人數比預計的要少。利一馬洛裡第二天打電話向艾森豪威爾道歉,「因為自己給他增添了負擔」。幾年以後,艾森豪威爾說,在整個戰爭中,他的最快樂的時刻就是獲得消息,那兩個空降師在猶他海灘開始作戰了。

    這天帕米拉打電話給帕格時,利一馬洛裡還在抵制猶他海灘的軍事行動。勃納一沃克安排好跟艾森豪威爾的這頓晚餐,為的是讓他的老朋友可以極力陳述一下自己的理由。艾森豪威爾的鄉間住處電報別墅靠近斯通福。患病的勃納一沃克養了一馬廄好馬;艾森豪威爾很喜歡騎馬。勃納一沃克橋牌打得還不錯;這也是艾森豪威爾擅長的牌戲。他們早在北非時就曾一塊兒工作過,所以作為鄰居相處得很好。

    勃納—沃克也認為猶他海灘的空投是一個災難性的主張。總的說來,勃納一沃克正通過病人常有的一道憂鬱的帷幕在看待世界和這場戰爭。在他眼裡,美國的人力和武器滾滾地流入英國,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他看到大英帝國的自豪感在棒糖、口香糖、弗吉尼亞香煙和罐頭啤酒面前化為烏有了。雖說這樣,當帕米拉提議邀請帕格。亨利時,他熱忱地表示贊同。嫉妒的心理在勃納一沃克勳爵的個性中如果不是根本不存在,就是給掩飾得絲毫也看不出來。他認為亨利少將的參加也許可以沖淡這頓晚餐的緊張氣氛。

    帕格曾經短暫地會見過文森豪威爾一次。初到英國時,他從羅斯福總統那兒給艾森豪威爾捎來一個口信,關於轟炸法國鐵路調車場、終點站、機車和橋樑的問題。法國人是英國以前的戰友,炸死法國人所造成的政治後果使英國人感到很煩心。他們迫使艾森豪威爾停止對法國人進行轟炸。羅斯福叫維克多。亨利傳話來說,他希望轟炸繼續下去。(後來,由於丘吉爾不斷爭吵,總統不得不把他的這種冷漠無情的見解寫成書面)。在他們會面時,艾森豪威爾冷淡而滿意地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嚴峻的口信,並沒發表其他的評論。他就帕格從前同陸軍進行的足球比賽中所顯露的鋒芒說了幾句親切友好的話。接下去,他很精明地問了帕格太平洋方面近距離支援炮轟的情況,又銳利地問了一些關於「霸王」行動中海軍火力支援計劃的問題。帕格坐了半小時就離去,覺得這個人有一絲羅斯福的領導氣魄,在溫和熱誠的態度和富有魅力的微笑後面,他至少是一個跟歐斯特。金同樣頑強的傢伙,所以這次進攻將會成功。

    跟他一同進餐這件事,並不叫帕格覺得十分激動。戰時的要人他會見過的已經夠多了。他心中很拿不準,再見到帕米拉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她不會再次使他感到蒙受拒絕的痛苦,他也不會通過什麼語言或是姿態設法去改變她的心意。

    帕米拉駕駛著勃納一沃克的本特利牌汽車到布希公園去時,心裡既害怕又渴望再見到帕格。亨利。一個女人幾乎什麼情況都能應付,就是無法應付人家的冷落。這回意外地發現帕格早到了英國,差一點兒使她心碎了。

    自從回到英國以來,帕米拉一直在找出她對鄧肯。勃納一沃克承擔下的義務中不很愜意的方面。她現在知道,他家裡有一位八十七歲、精神抖擻而惹人生氣的母親,帕姆上他家去時,他母親對她說起話來就像對一個請來的護士那樣。此外,他家裡還有許許多多兄弟姊妹、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他們似乎全十分勢利,不大以她為然。總的來說,她和勃納一沃克還保持著從前在皇家空軍中的那種輕鬆密切的關係,雖然患病和缺乏活動使他變得越來越急躁。在戰爭的緊張生活中,她曾經十分喜歡勃納一沃克,並且在喪失了任何其他的前途以後,接受了他的求婚。帕格的出乎意外的求婚來得未免太晚了。雖然如此,斯通福不管多麼氣象堂皇,卻叫她覺得是一個大負擔。鄧肯的家庭是另一個負擔。倘使她是深深地戀愛著,那麼這兩件事都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按實際情況看,這兩件事卻令人沮喪而為難。真正的煩惱是,她拒絕帕格求婚的那封信,實際上在她腦子裡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好幾星期,片言隻字的答覆也沒有!接著,從一個別人那裡知道他到了這兒!在那封信以後,在她採取的唯一惹他生氣的行動以後,他會變得十分寒心,像對他自己的女人那樣嗎?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啊!她就在這種七上八下的心情中駕車駛進了市希公園,看見維克多。亨利站在車站上。

    「你樣子真帥。」女學生的聲調和語言從她嘴裡傾吐出來。

    他的笑容是牽強的、含蓄的。「是這道很闊的金條紋讓你覺得這樣。」

    「不是這個,少將。」她兩眼盯著他的臉細看。「說實在的,戰爭已經使你顯得有點兒疲乏了濰克多。但是你真是美國氣派。真是地地道道的美國氣派。他們該把你的像刻在拉什莫爾山上。」

    「謝謝你這麼說,帕姆。這不是你在『不來梅號』上穿的那身衣服嗎?」

    「喲!你還記得。」她的臉上熱呼呼地泛起了紅暈。「我現在穿便服。過去我就喜歡穿便服。這身衣服就放在衣櫥裡一先前我不知是不是還穿得上。你在這兒可以呆多久?」

    「明兒晚上就飛回去。」

    「明兒!這麼急嗎?」

    「在華盛頓呆一晚,就飛往太平洋。告訴我,鄧肯怎麼樣?」

    他們乘車行駛時,她心裡十分煩亂(明兒就走!),極力鎮定地敘說了一下勃納一沃克的令人摸不透的症狀:腹部疼痛,常常有低熱,有些日子似乎恢復了健康,有些日子又感到極度疲乏。當下,他情況又不好,幾乎不能在園子裡走動。大夫們揣測,他受的傷和震盪使某種熱帶的傳染病進入了他的血液。可能要過幾個月或者一年他才能擺脫掉,不過也可能說好就好。眼下,必須嚴格遵守病人的生活方式:減少活動,多反,這天長時間臥床休息,還眼上許多藥片。

    「他一定要發瘋啦。」

    「是呀。現在,他總坐在陽光下就這麼看書。他還寫起文章來,相當神秘的玩意兒,倣傚聖埃克絮佩裡的方式。飛行加上《大神之歌》。說真的,航空和毗濕奴實在合不到一塊兒,不合我的口味。我叫他寫下中一緬一印戰場的情況,那是這次戰爭中沒人講過的一篇偉大的故事。但是他說奇怪的念頭太多啦。到了斯通福啦。」

    「這兒真氣派。」

    「是呀,正面是不是挺好看?」她正把汽車開進磚砌的柱子之間敞開的熟鐵大門去。前面,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中間,一條又長又直的砂礫大道伸展到一所寬廣的磚造宅子前邊,道旁排列著參天的橡樹,宅子在陽光映照下閃耀出玫瑰色的紅光。「第一位子爵買下了這地方,添造了兩邊廂房。實際上,裡面破舊不堪,帕格。卡羅琳夫人在猛烈的空襲時期收容了大批貧民區的兒童;他們把這地方糟踐得很厲害。那肯一直沒機會來把它整修一下。我們現在住在招待客人的那邊廂房裡。小蠻子們從來不上那邊去。我有一套很精緻的房間。咱們先上那兒喫茶點,然後在園子裡散會兒步,等候鄧肯醒來。」

    他們上了二樓以後,帕米拉漫不經意地指出,她和勃納。沃克住在這所宅子裡相反的兩邊,他的房間看出去是那些橡樹,她的是那片花園。「用不著肚著腳走,」他們走過他的房門時,她這麼說。「他睡起來像只睡鼠。」

    一個年近衰老的女人穿著女僕的服裝,很拙笨地把茶點端上來。帕格和帕米拉坐在俯瞰著野草叢生的花床的長窗邊上。「全快變成叢林啦,」她說。「你雇不到人。他們在世界各地作戰。魯賓遜太太和她丈夫照料著這地方。就是粗手笨腳端茶點進來的那個女人,她過去是貧洗衣服的女僕。她丈夫是一個老酒鬼。鄧肯的老廚師留下來了,這一點挺好。我在部裡有個工作,我想法大多數晚上都上這兒來。這就是我的情況,帕格。你怎麼樣?」

    「梅德琳嫁給了那個年輕的海軍軍官。」

    「那可好極啦!」

    「他們呆在新墨西哥。這是我生活中最愜意的變化。拜倫得到了他的青銅勳章。據大家說,他是一個優秀的潛艇軍官。傑妮絲在法學院裡讀書。我的三歲的孫子,是個叫人吃驚的小天才。娜塔麗也有了點兒希望。一個中立國的紅十字會代表團很快就要去訪問她的營地、猶太區或者隨便你管它叫什麼,所以也許我們會得到一點兒信息。如果德國人放紅十字會人員進去,那地方不可能太糟糕。這就是我的情況。」

    儘管帕格的音調裡顯示出來話已經全說完了,帕米拉卻禁不住要問:「羅達呢?」

    「在裡諾,辦理離婚手續。你剛才說咱們到園子裡去散一會兒步,是嗎?」

    辦理離婚手續!但是他的態度卻這麼疏遠、冷淡,令人喪氣,她沒法把這件事再談下去了。

    他們走到外邊以後,他才又開口。「這可不是叢林。」築高起來的玫瑰花壇裡種滿了照料得很好的矮樹,全已經冒出花骨朵來了。

    「鄧肯就喜歡玫瑰花。身體好的時候,他總在這兒消磨上好幾小時。把你陞官的事說給我聽聽吧。」

    帕格。亨利高興起來。「說實在的,這是一篇很長的故事,帕姆。」

    總統邀他到海德公園去,他說。他從德黑蘭會議以後就沒看見過羅斯福,發覺他衰老得叫人大吃一驚。他們在一張長餐桌上進餐,唯一的別人就是總統的女兒。餐後在一個小書齋裡,羅斯福談起了登陸艇的計劃。那位憔悴的總統心上莫名其妙地老掛慮著一件事。他擔心最初幾天裡敵人的行動可能會擊毀或擊沉大量船艇。在攻下瑟堡、大型供應船隻可以接過後勤工作之前,可能要經過好幾星期。同時,迅速地打撈沉沒或損壞的登陸艇,把它們重新送下水,也將是非辦不可的。他早就要求提出這種安排的報告,始終沒得到什麼令人滿意的東西。倘使帕格能上英國去一趟,視察一下這方面的設備,那麼他就會「睡得沉點兒」。第二天早上帕格告辭時。總統開玩笑地說了一句「祝你前途一帆風順」這樣令人迷糊的話。帕格從海德公園回到華盛頓之後,金上將立即召喚他去,當面告訴他,他獲得了兩顆星和太平洋上的一支戰列艦分艦隊。「一支戰列艦分艦隊,帕格!」他們正漫步穿過一片花兒盛開的蘋果園,帕米拉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這真太好啦!一支分艦隊!」

    「金說這是酬勞我工作做得好。他知道必要的時候,我能指揮一支戰列艦分艦隊作戰。這支分艦隊有兩條船,帕姆。我們最好的兩條,『衣阿華號』和『新澤西號』,而且——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壓根兒沒什麼。」帕米拉正用一條手絹捂著眼睛。「嗨,帕格!」

    「晤,這是我一生中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好工作了。一件完全沒意料到的事。」帕格疲乏地聳聳肩。「當然,那兒打的是一場航空母艦的戰爭,帕姆。戰列艦主要是炮轟灘頭。我也許會就呆在華麗的旗艦司令室裡駛來駛去,簽署公文,自尊自大,直到戰事結束。一個航行在海上的海軍將領很可能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傢伙。」

    「這太了不起啦,」帕米拉說。「真是徹頭徹尾、地地道道、轟轟烈烈地了不起。」

    帕格黯然地朝她笑笑。這是她在「不來梅號」上就喜愛的、現在還歡喜的那種微笑。「我同意。鄧肯會不會已經醒了?」

    「啊呀,都六點鐘啦。時間全上哪兒去了?咱們象鹿那樣快跑吧。」

    晚餐之前,他們在露台上喝酒。艾森豪威爾到得很晚,他臉色蒼白,舉止急躁,謝絕了一杯攙汽水的威士忌。當他的司機薩默斯比太太欣然地接下一杯時,他溫怒地瞥了她一眼。這是帕格第一次瞧見這個滿城風雨的女人。凱。薩默斯比就連穿著軍服看上去也還是戰前的那個時裝模特兒:顧長、輕盈,生著一張高顴骨的、富有魁力的臉和一雙閃爍著自信光芒的大眼睛,一個十足的職業美人兒,披上了一個微帶調皮意味的軍人外表。既然將軍沒在喝酒,其他的人便全把攙水的威士忌一口喝下,談話也是疲疲沓沓的。

    那間小餐廳通到外面花園裡;從落地長窗外面,芬芳的花香飄拂進來。有一會兒,這是進行著的唯一愉快的事。洗衣女僕蹣跚地走來走去,把羊肉、白煮土豆和甘藍菜端了上來。這時,曬得黝黑、身帶傷痕、瘦得像鬼的勃納一沃克正在跟薩默斯比太太攀談。帕米拉右手坐的艾森豪威爾,左手坐的利一馬洛裡,可她簡直沒法逗引得兩人中的隨便哪一個談話。他們就那麼坐在那兒,悶悶不樂地進餐。在帕格。亨利看來,這頓晚餐簡直是一場災難。利一馬洛裡是一個古板的典型皇家空軍軍官,矮胖、結實,蓄著口胡。他不斷轉過眼去,偷偷覷坐在他身旁的凱。薩默斯比一眼,彷彿這個女人一絲不掛地坐在那兒似的。

    但是勃納一沃克的上好的紅葡萄酒和帕格的在場,終於使情況有所好轉。利一馬洛裡談到解救英帕爾的攻勢正在加緊進行。勃納一沃克說,在這次戰爭中,也許只有列寧格勒被圍的時間最長。帕米拉提高聲音說:「帕格在列寧格勒攻防戰時期曾經呆在那兒。」

    聽到這話,艾森豪威爾搖搖頭,揉揉眼睛,像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人那樣。「你當時呆在那兒嗎,亨利?呆在列寧格勒?把當時的情況說給我們聽聽。」

    帕格說了。對歐洲大陸迫在眉睫的進攻,似乎使兩位高級司令官全都心情沉重,所以講一篇故事是很合時宜的。他輕鬆流暢地談到了銀白色的沉寂的列寧格勒,葉甫連柯兒媳婦的寓所,以及圍攻中的許多恐怖故事。利—馬洛裡的嚴峻的臉色鬆弛下來,很感興趣地留神傾聽。艾森豪威爾睜大眼睛盯著帕格,一支接一支地吸著香煙。等帕格說完以後,他評論道:「非常有意思。我先不知道我們有人曾經到過那兒。我沒看到這方面的情報。」

    「根據業務嚴格地講,我當時是租借物資的觀察員,將軍。我的確遞送了一份關於戰鬥方面的補充報告給海軍情報部。」

    「凱,明天叫李把這份材料從海軍情報部調過來。」

    「是,將軍。」

    「葉甫連柯這個傢伙——也是他領你到斯大林格勒去的,是嗎?」利—馬洛裡問。

    「是的,不過那兒的戰鬥當時已經結束了。」

    「把這也講給我們聽聽,」艾森豪威爾說。

    勃納一沃克做了一個手勢,叫那個洗衣女僕再拿點兒紅葡萄酒來P餐桌上的氣氛這時逐漸輕鬆起來加格敘述了在斯大林格勒地窖子裡那個粗野、喧囂的酒會。當艾森豪威爾呵呵大笑時,利一馬洛裡也勉強地哈哈笑了。

    艾森豪威爾臉色又沉下來,說:「亨利,你熟悉這些人。等咱們行動起來後,他們會立刻在東方發動進攻嗎?哈里曼向我保證說,進攻c經展開,可是這兒很多人都表示懷疑。」

    帕格尋思了一會兒。「他們會動的,將軍。我猜他們會動。政治上,他們是難以逆料的,也許會叫我們覺得反覆無常。說實在的,他們看待世界不是像我們這樣,用的語言也跟我們不同。這一點可能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變。不過我認為他們會遵守承擔下的這項軍事義務的。」

    最高統帥著力地點點頭。

    「為什麼呢?」利—馬洛裡問。

    「當然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艾森豪威爾幾乎是厲聲地說。「我同意你的看法,亨利。打擊一個人的最好的時刻,就是在他兩手都不空的當兒。他們必然會動。」

    「還有,」帕格說,「為了一種榮譽感。這種感覺他們可有。」

    「要是他們跟咱們有這麼許多共同之處,」艾森豪威爾嚴肅認真地說,「那麼到時候,咱們跟他們可以相處下去。咱們可以依賴這一點。」

    「我感到很懷疑,」利—馬洛裡用濃厚的戲謔語調說。「瞧瞧咱們共同走著時出現的糾紛,將軍;咱們還有英語這一共同的語言哩。」

    凱。薩默斯比用五月市的腔調悅耳動聽地說:「咱們只不過似乎是這樣。」

    特拉福德。利—馬洛裡爵士轉身朝著她坦率地哈哈一笑,同時對她舉起了酒杯。

    艾森豪威爾朝著薩默斯比太太咧開嘴開朗、熱情地笑笑。「好,凱,現在我要跟皇家空軍的這兩位朋友談上一會兒——當然是用手勢。」最高統帥的這句玩笑話,自然引起了哄堂大笑。大家全站起身。艾森豪威爾對勃納一沃克說:「也許,咱們待會兒可以打一局橋牌。」

    帕米拉邀請帕格和薩默斯比太太到露台上去喝白蘭地和咖啡,可是到了外邊以後,凱。薩默斯比沒坐下。「你瞧,帕姆,」她說,一面拿眼睛惡作劇地從亨利的臉上快快地膜到帕米拉的臉上,「他們會談上好一會兒。我在別墅裡簡直有成堆的事情得做。要是我溜回去一會兒,再來打橋牌,你和少將總不會見怪吧?」

    說完她就走了。將軍的汽車嘎啦啦地疾駛下那條砂礫大道。

    帕米拉心裡完全明白,薩默斯比太太憑著敏銳的直覺,正在留給自己也許是自己這一輩子裡對維克多。亨利的最後一個機會。她於是立刻展開進攻。為了要得出一點兒成果,她不得不挑起一個戲劇性的場面。「你一定很不贊成凱。再不然你就是對大人物用了另一種標準?」

    「我對她就憑外表所看到的這一點兒,別的全都不知道。」

    「這話也對。我對他們相當熟悉,事實上我知道,情況肯定就是那麼一回事。」帕格沒作什麼評論。「真遺憾,你對你的太太不能寬宏大量一點兒。」

    「我是準備維持下去的。這一點你知道。羅達不樂意那樣。」

    「你待她很冷淡。」

    帕格沒說什麼。

    「她跟那個人會幸福嗎?」

    「這我可不知道。我很擔心,帕姆。」他把那些匿名信和他跟彼得斯在火車上的談話全說給她聽了。「從那以後,我只遇見過他一次,就是羅達動身上裡諾去的那天。他來陪她到車站去。在她梳妝打扮的時候,我們談了談。他這麼做並不快活。我想眼下他無非是做著一件該做的事情。」

    「可憐的羅達!」聽了帕格。亨利說給她聽的這些話以後,帕米拉在感情衝動下所能說的就只這麼一句。這是拼板玩具中最後的一小塊。在帕米拉看來,彼得斯好像一直是一個嚴厲、機靈的人,所以她的直覺是,在羅達。亨利使他和她結婚以前,他就會看穿她,把她拋棄掉。他已經看穿她了,然而婚禮還在籌備。維克多。亨利當真自由了。

    這時,夜色已經黑沉沉的。他們坐在星光下面。近處,有一隻鳥兒正在吐出圓潤的歌聲。「這是不是夜鶯?」帕格問。

    「是的。」

    「上一次我聽見一隻夜鶯叫,是在飛機場上,就在我起飛到柏林上空去的那一晚。」

    「哦,不錯。你那次還使我受了一場那麼痛苦的折磨。只不過那次折磨持續了二十小時,不是六星期。」

    他凝視著她。「六星期嗎?你在說些什麼?」

    「自從我寫那封信給你以後,到今天恰恰六星期零三天。你幹嘛始終不回我一封信呢?就回一句話,隨便什麼話?再說,為什麼要我偶然碰巧才知道你到了英國呢?你難道這麼恨我嗎?」

    「我並不恨你,帕姆。不要瞎胡扯啦。」

    「可我該受到的就是,給扔進外邊黑暗裡去。」

    「我能寫點兒什麼話給你呢?」

    「曖,我也不知道。比方說吧,慇勤地向我告個別。甚至不難想像,死乞白賴地拒絕接受否定的答覆。隨便什麼小跡象,只要表示一下你沒有因為一個萬分痛苦的決定而憎恨我、輕視我。我告訴過你,寫那封信的時候,淚水使我兩眼迷糊。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我寫過慇勤地向你告別的信,」他沒精打采地說。「你難道想像不出那種情況嗎?我也寫過拒絕接受否定答覆的信。我撕掉了好多封信。沒有一個合式的答覆方法。我不樂意央告一個女人改變主意,我也不認為央音有什麼用。不論怎麼說,我對這件事實在做不好。」

    「我知道,你確實覺得把自己的情緒寫出來很難下筆,是不是呢?」聽到他撕掉了好多封信,帕米拉胸中湧起了快樂的情緒。她用有力的音調繼續說了下去。「再說,你那個結婚的提議!你嘮嘮叨叨一再談到錢的那種方式——」

    「錢是很重要的。男人應該讓女人知道,她接受的可能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不管怎麼說,談這一切現在又有什麼用呢,帕米拉?」

    「真該死,維克多,我得把話明說出來啦!你那封信來得不能再不湊巧了。自從回了你那封信以後,我一直感到痛苦。當斯魯特說你在這兒時,我一生中從來沒感到過那麼吃驚了。我以為我會痛苦得死去。現在瞧見你,簡直叫人高興得難以相信。這是十足的魔難。」帕米拉站起身,走到依舊坐在椅子上的帕格面前,朝著他伸出了兩隻胳膊,她的胳膊在初升起的月亮光下顯得朦朧、潔白。「我在莫斯科對你說過,我在德黑蘭也對你說過,我現在再對你說最後一次,我愛的是你,不是鄧肯。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你說唄。說呀,維克多。亨利,明說出來吧!你要我還是不要我?」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溫和地說:「哎,帕米拉,我慢慢再告訴你。我要考慮一下。」

    這是一個如此意想不到的、令人洩氣的答覆,以致有一剎那帕姆疑心他是在戲弄她。她撲向他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搖撼起他來。

    「你是在搖撼拉什莫爾山,」他說。

    「我要把它搖坍下!這個該死的迂腐呆板的美國佬紀念碑!」

    他緊緊握住了她的兩手,站起身,把她摟到懷裡,和她長時間熱烈地接吻。接著,他握住她,身子稍微退後一點兒,熱切地仔細打量著她的臉。「好,帕米拉。六星期以前你拒絕了我。出了什麼變化呢少」羅達走啦。這是我那時候沒法相信的。現在,我知道她的確走了。你又和我一塊兒呆在這兒,不是給整個該死的行星分隔開來。自從寫了那封信給你以後,我一直很傷心,現在我又快活了。我不得不對不起鄧肯,就是這樣。可這是我的終身大事。「

    「這真叫我吃驚。老羅達說,你所需要的就是好好追求一下。」

    「她這麼說嗎?聰明的女人,但是你從來就沒追求過我,你也決不會追求。我是這樣一個大膽孟浪的娘兒們,這倒是一件好事,你說是嗎?」

    他坐到了露台的欄杆上,把她拉到了身邊。「你聽我說,帕米拉。太平洋那邊的戰爭可能會拖上一個長時期。日本人還在那兒逞兇肆虐。萬一發生了一場海戰,我很可能會參加,也可能結果會遭到什麼意外。」

    「是這樣嗎?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呢?說我應該謹慎一點兒,不要跟鄧肯一刀兩斷嗎?是不是什麼像這樣的話?」

    「我說的是,你現在不必作出決定。我愛你,上帝知道我需要你,不過記住你在德黑蘭所說的話。」

    「我在德黑蘭說什麼來著?」

    「你說咱們這些很難得的會面,勾起了一種風流的幻想,是戰爭時期的一件沒有實質的事情,等等——」

    「我情願拿我的餘生來打賭,那全是撒謊。我馬上就得告訴鄧肯,親愛的。現在,沒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情感上受到損害,那是肯定的,真該死,我對這也真害怕,可是——喲,基督啊,我聽見他們在說話啦。」其他那幾個人的聲音在屋子裡不很清晰地響了起來。「他們並沒談上多一會兒,是嗎?咱們也沒安排好什麼,什麼也沒安排好!帕格,我快活得暈頭轉向啦。明兒八點鐘打電話到航空部來找我,親愛的好人兒。現在,瞧在上帝份上,再親我一下。」

    他們再次接吻。「真有可能嗎?」帕格嘟噥著這句話,一面目光炯炯地盯視著她的臉。「我真有可能再快活嗎?」

    他跟利—馬洛裡一起乘車回倫敦。汽車疾駛過月光照耀的大路開往市區,然後轉彎抹角,經過燈火管制的街道,去到帕格的住處。一路上,這位空軍中將一句話也沒說。跟艾森豪威爾的會談顯然進行得並不順利。不過就帕格來說,互不交談倒是好事,因為他可以細細去體會自己心頭洋溢的令人驚愕的快樂情緒。

    汽車停下時,利—馬洛裡歎聲而突兀地說:「你說的有關俄國人的榮譽感的話,叫我很感興趣,少將。你認為我們英國人也有榮譽感嗎?」

    他嗓音裡流露出的情緒,他的不很自然的神色,迫使帕格很快鎮定下來。

    「中將,不論我們美國人有什麼,我們都是打你們這兒學來的。」

    利一馬洛裡和他握了握手,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會見你我挺高興。」

    對歐洲大陸大舉進攻的前夕。晚上十點鐘。

    一架孤零零的哈利法克斯式轟炸機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低低飛行,傑德堡行動組「莫裡斯」出動了。這些傑德是這個龐大的進攻機器中的一隻小嵌齒。他們的任務是和法國抵抗運動取得聯絡,向游擊隊員提供武器和軍需,並且使他們跟盟軍的進攻計劃協調一致。這些三人行動組從大舉進攻的那天開始,就陸續空降到法國境內,他們立下了一些功勞,蒙受了一些損失。沒有他們,這場戰爭無疑也會打贏,但是詳盡周密的霸王行動計劃中也安排有這一個細節。

    話說這晚,萊斯裡。斯魯特——一個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者,以前的外交官,一輩子看不起自己的膽怯的人——發覺自己跟他的報務員,約克郡的一個臉盤兒象嬰孩的空軍士兵和一個法國牙醫生,他跟抵抗運動的聯絡員,一起蜷縮在那架嗡嗡作響的哈利法克斯式轟炸機上。在飛機轟鳴著掠過月光粼粼的海水上空、駛向布列塔尼半島時,萊斯裡。斯魯特正在估量自己是否有可能活很久。一個羅茲獎學金的學者在運動方面必須十分出色;他一向總把身體保持得很強健。他的頭腦很敏捷。他已經多少掌握了游擊戰的技巧:跳躍,使用小刀和繩子,悄悄地行動,悄悄地殺人,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但是直到最後,直到他發覺自己行動起來的這一刻,一切似乎全是拚命在演戲、是模擬的好萊塢式的戰鬥場面。現在,真正的事情臨到頭上來了。不論在內心裡啼啼咕咕的畏懼是什麼情形,外表的感覺卻是輕鬆;等待至少是過去了。那十二萬五千名登船的部隊,大概也都有同樣的感覺。在大舉進攻的那天,沒幾個人歡呼。榮譽在於使我們的頭腦專注在機動車、爆炸物和大火這片震動性的大漩渦上,並且做我們奉命去做的工作,除非我們給擊斃或是給炸死。

    萊斯裡。斯魯特做了指派給他的工作。時間到來了,他跳下去。降落傘張開時的震動是劇烈的。幾秒鐘後(似乎是如此),著陸使他再一次受到強烈的震動。該死的皇家空軍又空投得太低啦,好歹總算著陸了!

    他還在解下降落傘時,強有力的胳膊已經抱住了他。絡腮鬍子擦過了他的臉。只聽見一陣急促不清的道地法國話,還聞到喘息中傳來的一股酒和大蒜氣味。牙醫生從夜色中走了出來。那個年輕的約克郡人給圍在一叢滿臉激動、歡欣鼓舞的法國武裝人員當中。

    我完成了這項任務,萊斯裡。斯魯特心想,我要活下去;上帝在上,我一定會活下去。這種洶湧澎湃的自信心是他以前從來沒感到過的。那個牙醫生在發號施令。斯魯特執行了他的第一道歡樂的命令,也就是喝下一隻石杯裡的葡萄酒。接下去,他們在月光下著手把空投在那片寧靜、芳香的草場上的供應品木箱收集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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