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勢很猛,浪濤洶湧,戰列艦第七分艦隊正列隊駛向尤利西珊瑚島,「衣阿華號」在前,「新澤西號」在縱隊的後方,懸掛著海爾賽的旗幟。當戰列艦破浪前進、船頭向前低下時,灰色的海水一直打到堅固的前甲板上,驟然下降的長型重炮在浪花中消失。護航的驅逐艦在颱風風尾掀起的一道道黑色巨浪中顛顛簸簸,時隱時現。在暴風雨後陰暗的天空中,片斷的藍天剛開始顯露出來。
嘿,維克多。亨利心裡想——這時,溫暖的濕風把成津津的浪花一直灑到「衣阿華號」的艦橋上,打濕了他的臉——我多麼喜愛這幕景象啊!自從童年在新聞短片中看到無畏戰艦破浪前進以後,航行中的戰列艦始終象軍樂那樣使他激動起來。現在,這些是他的戰艦,比他曾經在上面服役過的任何軍艦都雄偉、強大。在他下令進行的第一次射擊演習中,雷達控制的主炮的準確性,使他大為吃驚。艦上林立的高射炮發出的掩護炮火蔚為壯觀,就像莫斯科上空為慶祝勝利而發射的焰火一樣。海爾賽的幕僚按著他們那種逍遙自在的方式,還沒把萊特灣行動的命令發佈出去,不過帕格。亨利深信,在菲律賓的這次登陸意味著艦隊的一場海戰。用「衣阿華號」和「新澤西號」上的大炮為「諾思安普敦號」報仇,這是一個可喜可畏的前景。
在帕格的參謀長命令下,信號旗在旗繩上啪啪飄揚著升起:列隊進入海峽。「新澤西號」、航空母艦和驅逐艦上全升起了響應的旗幟。這支特混艦隊很利索地改換了位置。帕格對於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個保留:如同他對帕米拉所說的那樣,他沒有足夠的工作可做。日常的公務可以使他盡可能地忙碌,但是事實上,他的幕僚——幾乎全是預備役,不過是優秀的軍人——和參謀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的職責近乎是禮節上的,而且在戰列艦第七分艦隊進入戰鬥以前,將會繼續是這樣。
他甚至不能在「衣阿華號」上四處視察。在海上,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好多事的本能;他渴望到輪機艙、炮塔、彈藥庫、機械艙甚至這艘巨艦的士兵艙去察看一下,不過那樣會顯得好像是去檢查「衣阿華號」艦長和副艦長的工作。他失去了指揮一艘這種工程奇跡的機會,而他的兩顆星使他青雲直上,跳過了航海中那種令人快意的骯髒工作,進入了潔淨、通風的旗艦司令室。
「衣阿華號」駛進穆蓋海峽時,帕格留神注意著潛艇,他好幾個月都沒看見拜倫或是收到拜倫的信息了。艦隊的航空母艦、新型的快速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掃雷艇、輔助艦,全都氣象森嚴地排列在離開祖國一萬英里的這個珊瑚島外面。由於這些戰艦,人們幾乎看不見島上的棕櫚樹和珊瑚海灘。但是一艘潛艇也沒有。這並不特別,塞班島現在是潛艇的前進基地了。因此,當船錨嘎啦啦地拋下時,他的副官送來給他的那份電報是令人驚訝不安的。
發件人:「梭魚號」艇長收件人;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務請准予前來晉見。這份電報是通過港口電路打來的。據副官說,潛艇全停泊在南面的停泊地那兒,一群群坦克登陸艦遮擋得使人簡直看不見。
可是為什麼是艇長呢?帕格心裡納悶。拜倫是副艇長。他生病了嗎?遇到什麼麻煩了嗎?離開「梭魚號」了嗎?帕格忐忑不安地草草寫了一個答覆。
發件人: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收件人:「梭魚號」艇長我的汽艇將於十七時接你來我的艙內進餐。
颱風的襲擊使海爾賽下達命令的會議推遲舉行。這時候,飄揚著藍底白星旗幟的黑色長汽艇載著海軍將軍們,穿過白浪滔滔的海水,騰躍著駛到「新澤西號」旁來出席這次會議。不一會兒,穿著漿硬的卡其軍服的海軍將領敞開領口,分坐在海爾賽艙內那張綠色長桌的兩旁。帕格從來沒見過這麼許多星飾的領章和海軍將軍的臉龐聚集在一間房裡。還是沒下達行動的命令。海爾賽的參謀長拿著一根教鞭站在一幅巨大的太平洋海域圖前邊,敘述著即將對呂宋島、沖繩島和福摩薩島發動的攻擊,其目的是壓制敵人以陸上為基地的空軍對麥克阿瑟登陸的干擾。接下去,海爾賽談了一下這次軍事行動,他雖然顯得疲乏衰老,卻談得熱情風趣。麥克阿瑟重新收復菲律賓群島時,日本鬼子不大可能袖手旁觀。他們很可能會用盡全力進行反撲。那樣一來,大殺一陣,一舉全殲日本帝國艦隊的機會就到來了,就是雷。斯普魯恩斯在塞班島放過了的那種機會。
海爾賽那鼓鼓囊囊的眼睛炯炯發光,他大聲讀出了尼米茲下達的命令。他奉命掩護和支援麥克阿瑟統率的部隊,「以便協助攻取並佔領菲律賓中部的所有目標。」這些指示他全聲音平穩地念了出來。接著,他用覺得有趣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掃了聚集在那兒的海軍將領們一眼,慢條斯理地提高嗓音說出了這一句話:「倘若出現了或者可以促成殲滅敵人艦隊主力的機會,這種殲滅就成為首要的任務。」
這一句話,他說,是雷。斯普魯恩斯攻擊塞班島的命令中所沒有的。在他自己進攻萊特灣的命令中寫進這一句,很費了一番力,但總算寫進去了。因此,出席會議的人現在全知道,第三艦隊到萊特灣去的任務是什麼;等這次進攻迫使日本海軍無法躲藏而出動以後,立即把他們殲滅。
桌子四周響起了熱切贊成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這個老戰士疲乏而快樂地咧開嘴笑了。談話轉到了空襲的日常細節上。參謀長提起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派飛機送來的一些新聞記者,說他們是來觀看第三艦隊作戰的,又說預備安排他們住在「衣阿華號」上,作為戰列艦第七分艦隊的客人。
大家很感興趣,全把目光轉向帕格。亨利。他脫口說道:「曖,基督啊,這可不成!我寧願在船上接待一夥娘兒們。」
海爾賽揚了揚兩道灰色的濃眉。「哈!誰不願意呢?」
大家哄堂大笑。
「將軍,我是說彎腰駝背、嘴裡沒牙、皮膚有病的老婆子。」
「當然啦,帕格。咱們在海外這兒可不能那麼挑肥揀瘦的。」
會議在下流的玩笑聲中結束了。
帕格回到「衣阿華號」上,他的參謀長告訴他,記者們已經到了船上,住在軍官艙房裡。「就是別讓他們來找我,」帕格咆哮說。
「可事實上,」參謀長說,他是二四級畢業的一個愉快、幹練的上校,生著一頭過早花白的濃密頭髮,「他們已經要求你舉行一次記者招待會啦。」
帕格不大罵街,但是這時候他卻對著參謀長髮作起來。參謀長連忙走開了。
信件擱在兩隻筐子裡,放在辦公桌上:公函和往常一樣堆得很高;私情只有一小疊。他總是先找找有沒有帕米拉的來信。這回有一封,厚得可觀。他把這封信抽出來,又看到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背面寫的地址還叫他感到不快:哈里森。彼得斯太太福克斯府大街一四一七號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這封信寫得很輕鬆。哈克在狐狸廳路的宅子裡居住的時間越長,就越喜歡這所宅子,羅達這樣寫道。事實上,他想把這所宅子買下來。她知道帕格始終並不真心喜歡這地方。因為離婚的安排使她可以不付租金居住在那兒,可是在她想要轉讓掉以前,這所宅子名義上仍舊歸他,所以這件事安排得亂七八糟。倘使帕格肯寫封信給他的律師,提出一個售價,那麼這些「法律鷹犬」就可以著手幹起來。羅達還說,傑妮絲跟法學院的一個講師常常會面,又說維克在幼兒園裡生活得非常好。
梅德琳也是莫大的安慰。實際上,每一個月左右她總寫一封信給我,使我感到很高興。她似乎很喜歡新墨西哥。我終於收到拜倫的一封叫人快慰的信了。先前,我一直疑惑不定,不知道他會怎樣看待這件事。老實說,我多少有點兒害怕。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恰恰就像我一樣,不過他祝願我和哈克幸福。他說,對他說來我永遠總是媽,不論出現了什麼情況。沒法說得比這更叫我開心了。你在海外遲早會看見他。當你解釋的時候,不要對我太苛刻。整個事情已經叫人很不好受了。不過眼下我十分快樂。
親愛的羅帕格按鈴叫人把咖啡端上來。他告訴他的菲律賓勤務兵,自己要在艙房裡跟一個客人共同進餐。接著,他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覆信給羅達,封起來。扔在發文的信筐裡。也許,由於羅達這封信很叫人掃興,帕姆的這個厚墩墩的信封這時候似乎也是不祥之兆。他端著咖啡,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讀這封信。
說真的,這的確是一封情緒抑鬱的信。開頭就說:「親愛的,很對不住,我將淨寫上一些喪事。」在兩星期內,她受到了三次衝擊,而第一次最為強烈,其他兩次對她打擊也很大,因為她正心境淒楚。勃納一沃剋死了,一場突然發作的肺炎使他離開了人世。她幾個月前就離開了斯通福,他家裡人沒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裡知道的,也沒趕上他的葬禮。她感到滿心歉疚。假如她繼續跟他呆在一塊兒,照料他,在戰爭結束之前絕口不談未來的事情,他會病倒嗎?情感上的創傷和孤獨寂寞是不是使他身體更虛弱了呢?她現在絕對無法知道了,不過她為這件事感到非常懊喪。
今年九月,件件事都不稱心。秋天天氣陰濕、慘淡。那些嗡嗡響的炸彈夠可怕的了,不過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無聲響地發射過來,落下的巨型火箭——卻叫我們驚惶萬狀。經過這麼多不幸的戰爭年頭,經過偉大的諾曼底登陸和在法國的掃蕩,在勝利似乎指日可待時,我們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轟炸的時期!這實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報、徹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聲、用繩索攔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煙的瓦礫堆、平民死亡的名單,一切全捲土重來——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隊以後,在荷蘭又吃了一個大敗仗。這大概斷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結束戰爭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不斷地向報界說,這是一場「有限的勝利」。
菲爾。魯爾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霉的人兒!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聞記者的酒館炸成了一片瓦礫,三條橫街之間四面八方什麼也不剩,只留下一個大彈坑。好多日子過去以後,甚至還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單來。菲爾乾脆就失蹤了。他當然是給炸死了。我對菲利普。魯爾已經不剩下什麼感情,這一點你很知道,不過我的青年時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浪費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總令人傷感。
至於萊斯裡,可以設想他還活著,不過可能性並不大。行動組的那個法國牙醫生設法到了佈雷德利兵團裡。我讀到了他的報告。那個行動組在聖納澤爾被人告密出賣了。他們藏在大酒桶內,混在送交德國駐軍的一大車酒裡進入了市區。他們設法對敵人的防禦工事獲得了確切的情報,並且把它遞送出去。在極力組織一場起義時,他們對於吸收進去的法國人不夠謹慎小心;德國人設下圈套,使他們中了計。他們在一所屋子裡遇上了埋伏。牙醫生從那屋子裡逃出來以前,看到萊斯裡中彈倒下。另一個毫無意義的犧牲!因為你知道,布列塔尼半島的港口不再有什麼重要意義了。艾森豪威爾只是讓德國守軍在那兒自生自滅。萊斯裡的犧牲——要是他的確死了的話——完全是白費。
萊斯裡。斯魯特、菲爾。魯爾、還有娜塔麗。傑斯特羅!帕格,你這親愛的正直的好軍人,你想像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年輕的時候,跟這三個人一起呆在巴黎,是怎麼一個情形。上帝在上,可憐的娜塔麗到底怎麼樣了?她也死了嗎?
這場可怕的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可憐的鄧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戰爭一結束,我們一撤離印度以後——印度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就會互相屠殺。他還預測,中國的一場內戰「將使黃河河水染紅」。大英帝國當然完結了。你瞧見俄國直到伏爾加河流域都成了一座洗劫一空的屠宰場。我們又取得了什麼成就呢?我們幾乎成功地殘殺了許許多多德國人和日本人,使他們認清形勢,放棄掠奪世界的念頭。只此而已。經過漫長的五年以後,我們還沒於完這個骯髒的勾當。
鄧肯說——事實上,就是我們一起呆在斯通福的最後一天晚上,他當然心情抑鬱,不過像一貫的那樣,始終是和藹可親的——他說,本世紀最糟糕的時期不是戰爭的年頭,而是戰後的歲月。他說經過這場愚蠢的世界大屠殺之後,青年人會落得對他們的長輩那麼絕對地蔑視,以致宗教、道德、社會準則以及政治等等都將全面崩潰。「希特勒將會得到他的《諸神的末日》,」鄧肯說。「他使那實現了。西方完蛋啦。美國人暫時似乎還沒問題,但他們最後在一場烈烈轟轟、很可能還是突如其來的種族爆炸中也會完結。」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見解會怎麼說!為了很複雜的原因,鄧肯對美國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當反感。他認為,或許再過半世紀恐怖與貧窮的日子,世界最終將會走向佛教。我始終沒法跟著他走進《大神之歌》的世界裡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卻具有可怕的說服力,可憐的好人兒。
這是一個陰雨的早晨。
你猜得到嗎,昨天晚上我嘮嘮叨叨寫下那幾頁時,人有點兒迷糊?我現在想著,不知該不該把這樣一封使人喪氣的哭訴信寄給你,你遠在太平洋上,還在從事著作戰的工作,因此還不得不相信這場戰爭的意義。晤,我寄給了你。這是我所感到的,也是一些新聞。一兩天內,我保證再寫一封比較高興的信給你。我料想大概不會給一枚V一2恰恰打在頭上;萬一給打中了,那也是離開這個瘋狂世界的一條毫無痛苦的捷徑。我只是想活下去愛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過就我來說,愛你就足夠我倚恃的。我發誓在下一封信裡一定快快活活,尤其是如果我向空軍婦女輔助隊提出的辭呈獲得批准的話,那麼我就可以開始計劃怎樣來和你呆在一起了。這件事正在辦著;很不合常規,簡直毫無愛國心,不過我也許可以辦成功。我認識一些人。
衷心愛你的,帕米拉由於颱風的襲擊,帕格把帕米拉的照片收了起來。這時,他才從抽屜裡重新取出那個舊的銀鏡框,把它放在辦公桌上。在過去近三十年中,羅達的照片一直笑吟吟地從這個鏡框裡朝外望著。帕米拉的這一張是全身照片,穿著軍服,皺著眉頭。它是從一幅新聞照片上剪下來、模模糊糊地放大了的,所以一點兒也不美觀,不過倒十分真實,不像羅達那張照相館照的光線柔和的舊半身像,那張照片多年以前就已經過時了。帕格於是著手去處理那些公函。
「梭魚號」的舷門傳令兵在拜倫房艙的門上敲了敲。「艇長,少將的汽艇靠攏來啦。」
「謝謝你,卡遜。」拜倫穿著騎馬短褲,身上汗津津地閃閃發光。他從一面艙壁上取下紅十字會轉來的娜塔麗和路易斯的那張照片。「叫菲爾比先生到甲板上來見我。」
他走到外邊甲板上,一面扣著一件褪了色的灰襯衫。新來的副艇長呆在舷門那兒。他是士官學校畢業的,個臉盤象狐狸的上尉,對於在一個預備役的艇長下面服役(拜倫已經猜測到了)不十分樂意。「梭魚號」停泊在一艘彈藥船左側。船尾的一個工作隊正圍著起重機搖搖晃晃吊下的一枚水雷發出一大陣叫罵聲。
「湯姆,等所有的魚兒全上了船,就起錨,停靠到『布裡奇號』旁邊去裝糧食。我十九點就回來。」
「是,艇長。」
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的長汽艇閃閃發光,艇上的繩索一概是白色,艇內的坐墊也全是白皮的。這時候,它從潛艇旁噗噗地駛去。汽「艇的奢華表明了父親的新身份,這使拜倫感到說不出地高興,不過他腦子裡主要想到的是父母離婚的事。梅德琳曾經寫信給他說,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頭了「。拜倫沒法明白她的話。直到接獲羅達寫來的傷感、甜蜜的長信以前,他始終認為父母的婚姻是一個堅如磐石的事實,的的確確是聖經所謂的」一體「。很可能,母親生性輕浮,確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親從倫敦寫來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話還叫他迷惑不解:」我希望你母親幸福。我的生活中偶然也有了變化,最好等有機會面對面談談,這樣比筆談好。「
現在,他們就要面對面了。就父親來說,這會是很尷尬的,或許是痛苦的,不過「梭魚號」艇長的身份至少該使他感到驚訝而高興。
「衣阿華號?值日官的值勤簿上記載著:十七時三十分,少將的客人將要到達。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時二十分,少將親自走來。瞇縫著眼睛朝南邊的停泊地望去。在颱風過去後的絢爛天氣裡,落日映射出一團紅光,珊瑚島上耀眼地光彩燦燦。值日官難得看見亨利少將走這麼近,這個稱作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的臉色蒼白的權力人物,是一個矮胖、整飭、頭髮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呆在一旁,一語不發。汽艇靠攏船身;一個身穿又皺又髒的灰軍服高個子軍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牽鏈鏗鏘作響。
「請您准許我登船。」
「准許。」
「您好,少將。」穿灰軍服的軍官沒露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個禮。
「喂。」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漫不經意地回了一個敬禮,一面對值日官說,「請在船上的航海日誌上把我的客人登記下。潛艇第二零四號『梭魚號』艇長,美國海軍預備役少校拜倫。亨利。」
值日官瞥了瞥父親,又看了看兒子,很大膽地咧開嘴笑了。少將也淡淡地回笑了笑。
「你什麼時候升任艇長的?」他們離開後甲板時,帕格問。
「按實在說,不過是三天以前的事。」
父親的右手短暫地緊緊捏了一下拜倫的肩膀。他們跑步登上了炮廓內的扶梯。「您身體情況很不錯,」兒子氣喘吁吁地說。
「我幹這工作,隨時會突然倒下,」帕格呼呼喘著氣說。「不過我將會是葬身海底的最健康的人。到我的艦橋上來看一會兒。」
「啊!」拜倫手搭涼篷,環顧了一下。
「從潛艇上你看不到這種景象。」
「上帝啊,那可看不到。這是不是超過了歷史上的隨便什麼場面呢?」
「艾森豪威爾渡過海去進攻諾曼底,他的艦隊比這還要龐大。不過就打擊力量來說,你這話很對,世界上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強大的力量」
「再說,瞧瞧『衣阿華號』的規模!」拜倫向船尾看去。「多麼壯麗的景象啊!」
「嘿,勃拉尼,這條船造得非常精密,像一隻瑞士手錶。也許咱frl果會兒上各處去看看。」
帕格還在體味這件使人驚訝的事情的意義。一條潛艇的艇長!拜倫越長越出落得像死去的華倫了,只是臉色太白一點兒,動作大緊張一點兒。
「我時間相當緊,爸爸。」
「那麼咱們進去吃晚飯吧。」
「一切佈置得真漂亮,」他們走進司令室時,拜倫說。陽光從舷窗外面直射進來,使外邊那間氣象堂皇的艙房十分軒敞。
「都是這個職位給帶來的。比在華盛頓擔任工作強。」
「我得說——」拜倫停住,睜大眼睛望著辦公桌上那個銀鏡框裡的照片。「那是誰?」帕格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已經轉過臉來對著父親。「基督啊,那不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嗎?」
「是的。這件事說來話長。」帕格本來沒打算把這件事這樣透露出來,但是如今拜倫已經知道了。「咱們吃飯的時候,我來細說給你聽。」
拜倫把右手向上一揚,手掌和手指全僵直地平攤開來。「這是您的生活。」他從胸前的一隻口袋裡很費力地抽出娜塔麗和路易斯的那張快照。「這件事我信上大概向您提過啦。」
「嗅!紅十字會轉來的照片。啪格熱切地細細看著。」拜倫,他們倆看樣子都很好。這孩子多高大啊!「
「這是六月裡照的。六月以後,天知道出了些什麼事。」
「他們是在一片運動場上,是嗎?後邊的那些孩子看樣子也不錯。」
「是呀,就眼下的情況看,叫人很興奮。但是紅十字會一直沒理睬我寫去的好幾封信。國務院還是絲毫不起作用。」「帕格把照片遞還過去。」謝謝你。瞧見這張照片對我的心情大有好處。你坐下。「
「爸爸,我也許喝一杯咖啡就得趕回去。我們五點鐘出擊。我有一個新來的副艇長,而且——」
「拜倫,吃飯只要花十五分鐘。」帕格朝著會議桌把手一擺。桌子的一頭已經放好兩個位子:潔白的餐巾、銀餐具和瓷杯碟,還有一隻花瓶,裡面插著小校的雞蛋花。「你一定得吃。」
「好,假如只要花十五分鐘,我就吃了再走。」
「這我來招呼著辦。」
帕格大踏步走出艙去了。拜倫在他辦公桌前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懷疑不信地凝視著那只舊銀鏡框裡的照片。過去,從他有記憶的日子起,這個鏡框裡一直就放著他母親的照片。
兒子們接觸到父親性生活的實際時,總覺得很不自在。心理學家們永遠無法分析這種種理由;他們想分析,不過這很明顯的是人之常情。倘若鏡框裡放的是一個跟他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的照片,拜倫也許能承受這一震動。可是鏡框裡竟然是帕米拉。塔茨伯利,過去跟娜塔麗在巴黎放肆地尋歡作樂的一個姑娘!以前,拜倫因為她那樣照顧他父親,曾經覺得她很不錯。雖然如此,他曾經感到懷疑,特別是在直布羅陀,不知道這樣一個熱情俏麗的女郎——在地中海那個盛夏的日子裡。帕米拉穿得很單薄,只披了一件沒有袖子的白紗上衣——怎麼會一心一意追隨著一個老年人。她一准有一個情人,他當時這樣想,假如不是有好幾個的話。
她的照片放到了父親的桌上,放進了那只鏡框,這勾起了赤裸裸的性生活、不相配的性生活,同床共寢、戰時倫敦的性生活這種種醜惡的幻象。眼下,她從照片裡睜大兩眼盯視著,顯示出了帕格。亨利的弱點,說明了這次離婚的原因。在他自己和娜塔麗給戰爭弄得分離時,想到自己一貫崇拜的父親竟然跟一個和娜塔麗年齡相仿的姑娘在倫敦一張臥榻上喘息、胡鬧,這實在太難堪了!拜倫決計保持沉默,在第一個可以走的時刻就趕快離開這艘戰列艦。
「快吃,」父親說。
他們在桌旁坐下;那個笑嘻嘻的菲律賓勤務兵端上兩碗香噴噴的魚湯來。因為就帕格說來,這是極為難得的時刻——他本人是一個將級軍官,拜倫是一個潛艇艇長,兩人以這種新身份第一次會面——他低下頭去,做了一篇出自衷心的、長長的感恩祈禱。拜倫說了「阿門」,接著在大口把湯喝下時,一句話也沒再說。
這並沒什麼特別。帕格跟拜倫說話一向總很費勁兒。他呆在面前就很令人滿意了。帕格並沒認識到,帕米拉的照片在兒子心中引起了一場劇烈的震動。他知道這是一件沒意料到的事,是一件使人窘困為難的事;他打算加以解釋。為了把談話再進行起來,他說道:「晤,我順帶問一聲,你在整個潛艇艦隊中是不是第一個預備役的艇長呢?『」不,到這會兒為止,有三個這種身份的人負責指揮一艘潛艇;穆斯。霍洛韋剛接下』蝶魚號『。他是第一個奉派負責一艘艦隊船艇的。當然,他從前是耶魯大學海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成員,又來自一個海軍世家。我猜想,是您的兒子這一層對我可沒害處。「
「你得做出成績來。」
「晤,卡塔爾。埃斯特早就認為我合格了,不過我還沒當上一艘巡洋艦的見習艦長,而且——出現的情況是,我的艇長在西布圖外邊的停泊地病倒啦。」拜倫很樂意在這段時間裡盡談點兒跟父親的私生活毫不相於的事。「一天早晨醒來,忽然發燒,不能走動,一走動就痛得要命。他硬撐了一星期,吃了些阿司匹林,但是後來,他設法去攻擊一條貨船,結果沒把工作搞好。這時候,他顯然病得很厲害,於是我們就直接駛到這兒來,沒回到塞班島去。他們在『安慰號』上還在替他抽血驗血。他半癱瘓了。我原來以為太平洋潛艇司令部會用飛機送一個新艇長來,可他們只派來了一個副艇長。我接到命令,真叫我大吃一驚。」
「說到吃驚的事,」帕格說,把談話引向帕米拉身上,「萊斯裡。斯魯特那傢伙大概死啦。你記得他嗎?」
「斯魯特嗎?當然記得。他死了嗎?」
「這是帕姆給我的消息。」帕格細說了一遍自己約略知道的、斯魯特犧牲掉的那次空降任務。「這怎麼樣?你想得到他會自願去執行一項分外危險的任務嗎?」
「您還有媽媽的照片嗎?」拜倫說,一面看看手錶,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推開。「您要是有,我就拿去。」
「我有,不過不在這兒。讓我來把帕米拉的事告訴你。」
「要是說來話長,那就別說吧,爸爸。我非走不可啦。您和媽到底怎麼了?」
「孩子,都怪這場戰爭。」
「是媽提出要離婚,好去跟彼得斯結婚?還是您為了她想要離婚呢?」拜倫用大拇指著力地朝那張照片指了指。
「拜倫,不要找出一個人來責備。」
帕格沒法把真情實況告訴兒子。聽到事實真相以後,拜倫大概會原諒他,瞧不起自己的母親。這個神情嚴肅的青年潛艇軍官是∼個丁是丁、卯是卵的道德主義者,就和自己在大戰之前一樣。不過帕格已經不再為柯比的那樁事責備羅達了,他只為她感到難受。這種細微的差異是隨著年齡增大,心情變得較為沉鬱,對自己看得較為清楚以後才逐漸產生的,所以這一點拜倫目前還辦不到。兒子的沉默和他那張發僵的臉使帕格感到很不安。他於是又說:「我知道帕米拉年紀還輕。這叫我覺得不太合適,整個事情也許並不會成功。」
「爸爸,我不知道適合不適合當指揮官。」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給了帕格一個沉重的打擊。
「太平洋潛艇司令認為你合適。」
「太平洋潛艇司令看不見我的內心。」
「你有什麼問題?」
「在戰鬥的緊張中可能情緒不夠穩定。」
「你在最最緊張嚴重的情況下生性向來冷靜。這一點我知道。」
「生性也許是這樣。可我目前的情況很不正常。娜塔麗和路易斯經常出現在我的腦子裡。華倫死啦;我是您剩下的一個兒子。再說,我是個預備役的艇長,是第一批中的一個,這是人家容不得的。我一直在學您的樣,爸爸,或者不如說,盡力想學您的樣。今兒我上這兒來,本來想請您給我打打氣。可是相反——」他又用大拇指朝帕米拉的那張照片指了指。
「我很難受,你這樣看待這件事,因為——」
「敢作敢為的指揮官一向不多,」拜倫不理睬父親的話,一個勁兒說下去,這是他以前從來沒做過的。「我就因為敢作敢為,所以給看得很有價值,這我知道。麻煩的是,我對這整個事情的興趣正在減退。這張照片」——他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簡直使我要發瘋。要是娜塔麗聽了我的話,在法國一列火車上冒險呆上幾小時,她如今已經回到國內了。老記著這個並無補於事。你們的離婚也無補於事。我的情況不是頂好的,爸爸。我可以領著『梭魚號』駛回塞班島,然後要求派人來接替。再不然,我可以根據命令,到福摩薩外面去為空襲執行救生員的任務。您認為我該怎樣呢?」
「只有你可以做出決定。」
「為什麼?您過去不是願意替我決定我的一生嗎?倘使您沒極力要我進潛艇學校——倘使您沒在我向娜塔麗求婚的當天乘飛機飛到邁阿密,在她坐在一旁聽著的時候硬逼我作出決定——那麼她也就不會回到歐洲去。她和我的孩子現在就不會呆在那兒,如果他們事實上還活著的話。」
「我對自己當時所做的事很後悔。那時候,那樣做似乎是對的。」
這句話使拜倫眼圈紅了。「得,得。我來跟您說,我絮絮叨叨向您講這些話,這就是我情緒不穩定的一個很糟的症狀。」
「拜倫,我自己情況不好的時候,就要求到『諾思安普敦號』上去。我發覺在海上指揮使生活比較好受點兒,因為這個工作可以使人全神貫注。」
「我可不像您,我不是職業軍人。再說,一艘潛艇又是一個重大的責任。」
「要是你駛回塞班島去,你本來可以救起的有些飛行員也許就會在福摩薩外面淹死。」
沉默了一會兒後,拜倫說:「我最好還是回到我的船上去。」
他們走到艙外落日餘暉映照著的和煦、爽朗的後甲板上,並排倚著船欄。父子倆一直沒再說話。這當兒,拜倫才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還有一件事。我的副艇長是士官學校畢業生。聽從我指揮惹得他很生氣。」
「憑他在海上服役的成績來判斷他。別去管他覺得怎樣。」
從船尾下面傳來汽艇的隆隆聲。拜倫立正,敬禮。帕格盯視著兒子的冷漠的眼睛,心裡感到很難受。「祝你幸運、豐收,拜倫。」他回了一個禮,他們握了握手,拜倫走下舷梯去了。
汽艇噗噗地駛走了。帕格回到自己的艙房裡,發現攻擊福摩薩的行動命令剛送來,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要把思想集中在那厚厚一疊發著油墨氣味的油印公文上幾乎是辦不到的。這時候,帕格不斷地想到,萬一失去拜倫,自己就決不能再當一個發號施令的人了。
這樣,父子倆這麼勉強地分別以後,就各自出發,投身到有史以來世界上最大的海戰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