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午夜已經過去。一輪明月高懸在天空,把荒涼無人的街道照成了銀白色,把那列漫長的貨車也照成了銀白色,那列貨車轟隆轟隆、尖聲叫著駛進了巴恩霍夫大街,在漢堡營房外邊嘎啦啦地停下。這種響聲在筆直的街道中間發出了回音,把輾轉不安、朦朧睡去的人們全驚醒了。「你聽見那聲音嗎?」這句話,以多種語言從那一排排擁擠不堪的三層臥鋪之間悄悄傳了出來。

    有很長時期都沒把居民遣送走了。這列火車可能是為那個愚蠢的美化運動送進更多的材料來。再不然,它也許是來把工廠的產品運送走的。擔憂發愁的人們這樣低聲密語著,雖然除了人外,一切通常總是用卡車和馬拉的大車運出運進,不用火車。當然,可能是運送進一批人來,但送來的人一般總在白天到達。

    埃倫。傑斯特羅在澤街上他那套陳設精美得近乎荒謬的底層房間裡(這將是紅十字會來賓們停下來參觀的一個地點)細讀猶太教法典,他聽見了火車到來的聲音。娜塔麗並沒醒。這也好!長老市政委員會為這道遣送命令鬥爭了好幾天。控制數字在傑斯特羅的頭腦裡留下了烙印:當前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全部猶太人35,000德國人加以保護的人(知名人士、半猶太血統者、丹麥人、榮譽獎章者、負過傷的老戰士以及他們的家屬)9,500中央秘書處加以保護的人(行政人員、官僚、藝術人員、兵工廠工人)6,500受保護的人共計16,000可供遣送的人19,000七千五百人非走不可——幾乎是「可供遣送的」人數的一半,占猶太區全體居民的五分之一。這些日期多麼惹人生氣地捉弄人啊!期望盟軍五月十五日登陸的情緒掠過了特來西恩施塔特。人們一直在等待和祈求這個日子到來。現在,遣送組對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送走的兩千五百人正發瘋般地一再翻著索引卡片。這次遣送將分三列火車在接連三天內進行。

    這次遣送將嚴重地破壞美化運動。技術處正派人在重新粉刷全市,鋪花床,鋪草皮,建設,翻造。這樣一來,他們將失去不少勞動力。各個管絃樂隊、合唱隊、戲劇和歌劇的演員名單都將支離破碎。但是黨衛軍卻漠不關心。拉姆曾經警告說,這項工作得辦好,各種演出也得順利進行,要不然主管的人就會後悔莫及。美化運動是這次遣送的起因。當紅十字會參觀訪問的日期接近時,司令官變得緊張不安,不知自己能否使這次訪問順著一條限制性的路線進行。整個猶太區都打掃乾淨了。為了緩和一下過度的擁擠,東方的這道水門再次給打開了。

    傑斯特羅對這出大悲劇——還對私人的一個損失——感到傷心。司令部下令,要把市內所有的孤兒全體送走。紅十字會來賓們詢問一個孩子的父母時,不可以聽說到他們已經死了,或者——這是句禁忌的話——「給遣送走了。」他主持的猶太教法典學習班有一半學生全是孤兒。他的高材生施米爾。霍羅維茨就是一個:一個十六歲的瘦削、怕羞的小伙子,一頭長髮,有細軟的鬍鬚、無限憂傷的大眼睛和閃電般的智慧。他失去施米爾怎麼受得了呢?但願盟軍當真會登陸,那就好了!但願那一衝擊會延緩或打消這次遣送!把七千五百名猶太人從這場大屠殺中拯救出來,那將是一個奇跡。單單把施米爾拯救出卡,就是一個奇跡。在傑斯特羅憐愛地看來,這孩子頭腦裡發出的光輝可以照亮全體猶太民族的前途。他可以成為一個邁蒙涅德斯,一個拉希。在奧斯威辛上空一閃的可怕火焰中失去這樣一個才子,那該多傷心!

    清晨,娜塔麗到雲母工廠去上班,並不知道有那列等候著的火車。傑斯特羅到新搬了地方、設備極佳的圖書館去。一所規模不大的專科學院的圖書館也不過如此:整間整間屋子裡放滿了嶄新的鋼書架、明亮的燈光、光滑的書桌、考究的座椅,甚至還鋪上了地毯。收藏的書籍十分豐富,有歐洲各種主要語言的各類書籍,也有一批使人驚愕的猶太書籍,全都很精確地製成索引,編目分錄。當然,沒人在使用這套奢侈的設備。讀者和借書人到恰當的時候,都得好好演習一下,使一切在丹麥客人看來全自自然然。

    傑斯特羅手下的人沒誰提到火車的事。白天漸漸過渡到了傍晚。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暗暗希望,一切都會順遂。可是他們畢竟來了:遣送委員會的兩個衣衫襤褸的猶太人:一個生著波紋般紅頭髮的高大個兒拿著那疊徵召通知;一個黃臉的矮子拿著簽收的名冊。他們的神情是痛苦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在一股受人憎恨的氣氛中行走。他們沉重而緩緩地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把每一個遣送的人搜尋出來,把徵召通知遞交給他,讓他簽名收下。圖書館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七名工作人員中傑斯特羅失去了五名,包括施米爾。霍羅維茨在內。施米爾坐在辦公桌前邊,桌上放著那張灰色卡片,他抹了抹自己那少年人的鬍鬚,望望傑斯特羅。隨後,他把手心緩緩地翻過來向外朝上,有黑眼圈的暗色眼睛大睜著,就和拜占庭鑲嵌工藝中耶穌的眼睛一樣使人悲傷。

    傑斯特羅回到住處的時候,娜塔麗已經在那兒了。她用一雙跟施米爾。霍羅維茨一樣的眼睛注視著他,朝他舉起了兩張灰色卡片。她和路易斯被指定搭乘第三班火車於十七日出發,「到德累斯頓方面重新定居。」他們遣送的號碼全寫在卡片上。她必須帶著路易斯於十六日向漢堡營房報到,隨身攜帶輕便的行李、一套換洗內衣以及二十四小時的口糧。

    「這一定搞錯啦,」傑斯特羅說。「我這就去找愛潑斯坦。」

    娜塔麗的臉色跟卡片一樣灰白。「你認為是搞錯了嗎?」

    「肯定搞錯啦。你是個知名人士,雲母工廠工人,又是幼兒園的女教師。遣送委員會是個瘋人院。有人抽錯了卡片啦。我一小時內就回來。你高高興興的。」

    馬格德堡營房外邊鬧哄哄地擠了一大群人。信口濫罵的猶太區衛兵正想法把人排成一行;他們使用拳頭、肩膀,偶爾還用橡皮棒子。傑斯特羅由一個專用的入口走了進去。從主要門廳的那頭,傳來了擠滿遣送組辦公室的申請人憤怒、焦急的喧嘩。在愛潑斯坦的套間外面,又有一行人站著。傑斯特羅認出來是經濟處和技術處的高級人員。這次遣送範圍真廣!傑斯特羅沒去排隊。長老的身份是一個討厭的包袱,但是它至少給人權利,可以去接近大人物,甚至——如果當真有事要跟他們打交道的話——可以去找黨衛軍。愛潑斯坦的美貌的柏林秘書顯得疲憊、煩躁,可是她卻朝著傑斯特羅勉強地笑笑,放他走了進去。

    愛潑斯坦兩手緊緊抓住他那張嶄新、漂亮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坐在那兒。就陳設和裝飾而言,這間辦公室現在簡直適合布拉格的一個銀行家;預定將要在這兒向紅十字會作一次長時間的情況匯報。愛潑斯坦看見傑斯特羅,顯得很驚訝。他對娜塔麗的事是熱忱和同情的。是的,錯誤並不是絕對不可能。搞遣送工作的那些可憐的傢伙,暈頭轉向地四處亂跑。他去調查一下。傑斯特羅的侄女兒有沒有偶然闖了什麼禍呢?傑斯特羅說:「沒這樣的事,肯定沒有。」他想把灰色卡片交給愛潑斯坦。

    這個高級長老把手縮了回去。「不,不,不,讓她先保留著,不要把事情弄亂。等錯誤獲得糾正以後,會通知她把這卡片還回來的。」

    一連三天,愛潑斯坦方面沒傳來任何進一步的消息。傑斯特羅再三設法想要見他,可是那個柏林秘書變得冷淡、討厭、公事公辦。她說,跟她糾纏是沒有用的。高級長老得到消息後,會通知他。同時,娜塔麗探聽出來,並且告訴了傑斯特羅,她的猶太復國主義團體中的全體成員都收到了遣送通知。她還愁眉不展地承認,傑斯特羅是有先見之明的,準是有個告密的人出賣了他們,他們正在給清除掉。這夥人裡有醫院的外科主任、糧食管理機構的副經理以及德國猶太退伍軍人協會以前的會長。顯然,這群人全得不到庇護了。

    頭兩班火車駛走了。除了娜塔麗本人以外,她的秘密小集團的成員全給送走了。第三班,一長列裝牲口用的車廂尖聲叫著駛進了巴恩霍夫大街。在特萊西恩施塔特各處,被遣送的人在下午燦爛的陽光裡攜帶著行李、乾糧和小小孩,朝著漢堡營房沉重地走去。

    傑斯特羅又作了最後一次嘗試,想見見愛潑斯坦。他失敗了,回到了住處,不過這時候卻有了一線希望。他有一個學生在中央秘書處工作,悄悄把消息告訴了他。遣送委員會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他們發出了八千多張徵召通知,但是黨衛軍跟德國鐵路公司訂好合同,只好運送七千五百人。德國鐵路公司管這種運輸工作叫「特別列車」,他們向黨衛軍收減低了的三等團體票價。列車車廂總共只夠裝運七千五百人。所以至少有五百張徵召通知可以取消;有五百名要遣送的人可以得救!

    傑斯特羅把這消息一五一十說給娜塔麗聽的時候,她正坐在長沙發椅上做針線,路易斯呆在她的身旁。她聽到這消息,並沒什麼高興的反應,幾乎根本沒反應。遇到情況惡劣的時候,娜塔而總憑借一層範圍狹隘的麻木外殼來保護她自己,這時候她又退縮進這層老的外殼裡去了。

    她告訴傑斯特羅,眼下她正感到躊躇,不知該穿點兒什麼。她把路易斯打扮得像方特勒羅伊小爵爺那樣,向不走的人家買下或是借來一些衣服。她以鎮定、迷惘、近乎自相矛盾的邏輯說明,她的儀表將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不再受到一位有名的叔叔的庇護了。她就要靠她自己,所以得擺出最好的神態來。她馬上就要到黨衛軍那兒去,只要她能夠在黨衛軍官兵的眼裡立即獲得好感,證明自己是美國人,又是知名人士,那麼女性的魅力和路易斯的天真可愛,加上對一個年輕母親的同情,準可以幫她產生影響。她該不該穿這件相當誘惑人的紫衣裳去呢?他們談話的時候,她正在這件衣裳上縫上一個黃星標誌。她說,在這麼暖和的天氣裡,穿這件衣服上路可能正合適。埃倫認為怎樣?

    他溫和地迎合著她當時的心情。不,這件紫衣裳也許會惹得德國人,甚至低下的猶太人放肆起來。那身定做的灰衣服很文雅,很像德國人的氣派,而且又能襯托出她的身材。她和路易斯到達時,會顯得很突出。在他這樣說著時,她一本正經地不住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就把縫上黃星標誌的那件衣裳折疊起來,放到提箱裡,說遲早也許還會有用。她繼續忙著收拾行李,就自己必須作出的種種抉擇半對自己、半對傑斯特羅嘟噥著。埃倫用鑰匙把書桌一隻抽屜打開,取出一柄小刀,把右腳上那只結實的輕便鞋的兩三個縫線處割開。她雖然有點兒麻木,這卻叫她覺得奇怪。「你在幹什麼?」這只鞋太小啦,他邊這麼說,邊走進自己的房間去。、等他再走出來時,他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戴上了那頂舊的軟呢帽,看上去就像一個被遣送的人;他的臉色到底是很嚴肅、很煩亂還是很驚慌,她可說不上來是哪一樣。

    「娜塔麗,我要在取消一些徵召通知的這件事上緊緊追下去。」

    「但是我不久就得上漢堡營房去啦。」

    「我不會需要多少時間。不管怎樣,我今兒晚上也可以上那兒去看你們。」

    她凝視著他。「說實在的,你認為還有希望嗎?」她的聲音是懷疑的,冷漠的。

    「咱們瞧吧。」路易斯在地板上玩娜塔麗的那個龐奇木偶,埃倫在他身旁彎下一隻膝來。「路易斯,」他用意第緒語說,「再會啦,願上帝保佑你。」他親了親這孩子。刺癢的鬍鬚惹得路易斯格格笑了。

    娜塔麗收拾好行李,把手提箱關上,把包袱紮好。她現在沒什麼事可做了。這是她覺得難以忍受的。使自己忙忙碌碌,是她擺脫恐懼的最好辦法。她深深知道,她和路易斯是到了危險的邊沿。她並沒忘卻埃倫轉達的、班瑞爾所講的「東方」發生的事情、她並沒忘卻,只不過她把那抑制在心裡。她和埃倫全沒再提到過奧斯威辛。遣送的通知上也一句沒提到奧斯威辛。她對於自己很可能是上那兒去的這一想頭,根本就不去仔細琢磨。到這時候,她甚至還不為自己牽連在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地下組織中而感到後悔。這件事使她情緒高昂,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並且使自己的命運有了某種意義。

    德國人進行殘酷的壓迫,是由於猶太人手無寸鐵,無家可歸。惡運使她陷進了這場大災難。但是西方自由主義永遠是一座海市蜃樓。同化是辦不到的。直到如今,她自己一直過著一種空虛的猶太人生活,但是她發現了自己生活的意義。如果她活下去不死,她的一生就要用在巴勒斯坦猶太民族那片古老的國土上恢復猶太國。

    她相信這一點。這是她的新信念。至少她相信自己相信。一個微弱的反抗而嘲弄的美國聲音始終沒從她心頭完全消逝;它悄悄地說,她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回到拜倫身邊,在舊金山或科羅拉多州居住下來;她的突然轉變,接受猶太復國主義,這只是治療她陷入困境、痛苦不堪的一種精神性嗎啡。可是嗎啡也好,信念也好,她卻為它冒著生命危險,準備付出代價,而且仍舊沒為它感到後悔。她所後悔的只是,自己沒立即接受班瑞爾的提議,把路易斯送走。但願她還可以這麼辦,那該多麼好啊!

    她不能再等埃倫了,只好背著一包乾糧和盥洗用品,一手拎著一隻提箱,出發上漢堡營房去,路易斯跟在她的身旁蹣跚地走著。她走進了一行背著背包、衣衫破舊、彎腰曲背的猶太人行列,他們全朝那個方向走去。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四處,在嫩綠的草地邊沿,盛開著許多鮮花,這些草地是過去兩三星期內新鋪好的。特萊西恩施塔特的街道這時候很乾淨。全市都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建築物新粉成黃色,閃閃發光。雖然美化運動還有不少事情要做,紅十字會客人們眼下幾乎已經可以給矇混過去了,娜塔麗斜眼看著街道正前方的落日時,這樣鬱悶地想著,矇混過去,那就是說,如果他們不走進營房去的話,或者如果他們不去追問伸入市區的那條鐵路支線或是當地的死亡率的話。

    她擠進了漢堡營房外邊那條長長的行列,手裡緊緊攙著路易斯,一邊用腳把提箱推著向前。在街道對面終點站的頂棚下邊,停著那輛黑色機車。院子入口處,在黨衛軍士兵的監視下,遣送委員會的猶太人坐在白木桌旁,非正式地查問這批遣送的人——盤問,點名,叫號數,用橡皮戳子在文件上蓋章,一切都是以移民檢查官特有的那種厭煩急躁的態度來辦理,這在任何國境線上全都一樣。

    後來,輪到娜塔麗了。接過她文件的辦事人員是一個身材矮小、頭戴一頂紅布便帽的人。他用德語朝她大聲叫嚷,在文件上蓋了章,潦潦草草地作了點兒記錄。接著,他收下她的卡片,回臉朝啟後吆喝了兩個號碼。一個三天沒剃鬍子的人遞給他兩個穿了繩子的硬紙板標誌。娜塔麗那兩張灰色卡片上的號碼用巨大的黑數目字寫在這兩個標誌上。娜塔麗把一個號碼牌掛在自己的頸子上肥另一個掛在路易斯的頸予上。

    在黨衛軍總部,埃倫。傑斯特羅手拿呢帽,站在司令官辦公室外面,因為副官吩咐他在過道裡等著。穿軍服的德國人從他身旁走過去,一眼也不看他。一個猶太長老應召到中隊長拉姆的辦公室來,這並不是罕見的事,尤其是在推進美化運動的時候。憂慮使這個老人兩膝發軟,然而他又不敢倚靠著牆壁。一個猶太人當著德國人的面擺出懶洋洋的姿勢,那就會招來一拳頭或是一棍子,美化也好,不美化也好。這份謹慎小心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使自己直挺挺地站著。

    他在自己的住處作出這項決定時,心頭十分憂慮不安。當他割開鞋子縫線的時候,他的手抖得非常厲害,第一刀竟然滑到一旁,割破了他的左拇指,雖然他裹了一塊碎布,傷口這時還在出血。幸而娜塔麗在驚得發得的情況下沒注意到這件事,儘管她的確瞧見他把縫線割斷。可是一旦作出了決定,他就戰勝了疑慮,勇往直前。其餘的事全掌握在上帝的手裡。最後冒險的時機取決於他。盟軍會登陸的,如果不是在五月,那麼就是在六、七月。德國人在各條戰線上都節節敗退。戰爭也許會很突兀地一下就結束。娜塔麗和路易斯這次遣送決不可以走。

    「送禮,祈禱,戰鬥!」

    埃倫。傑斯特羅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說著這三個希伯來字。這三個字給了他勇氣。童年上一課講述雅各和以掃的《聖經》課時,他就記住了這三個字。經過二十年的分離之後,弟兄倆就要會面了,雅各聽說以掃帶了四百名武裝人員前來。雅各於是派人先送了大宗禮物去,整群整群的牛、驢子和駱駝;他把商隊排成陣勢,準備戰鬥;同時他懇求上帝給予幫助。拉希評論說,「準備接待敵人的三種方法是:送禮、祈禱和戰鬥。」

    傑斯特羅祈禱過了。他隨身攜帶有貴重的禮品。倘若萬不得已,他也預備戰鬥。

    副官是一個高大個兒、紅臉蛋兒的奧地利人,年齡肯定不到二十五歲,可是他的武裝皮帶卻把綠軍裝遮蓋著的腹部束成了圓滾滾的兩團。他把辦公室的門拉開。「好吧,喂。上這裡來。」

    傑斯特羅穿過外間,走進敞開著的房門,到了拉姆的辦公室裡。滿面怒容的司令官正坐在辦公室裡他的桌子旁寫字。副官在傑斯特羅身後把門關上。拉姆並沒抬起頭來。他的鋼筆沙沙沙地寫了又寫。傑斯特羅急切地想要小便。他以前從來沒進過這間辦公室。希特勒和希姆萊的巨幅肖像,卍字旗,牆上的一面巨大的銀黑二色的圓形雕飾,上面有放大了的黨衛軍兩道電光的徽章,這一切都使他氣餒。在任何其他情況下,他幾乎全會要求上盥洗室去一次,但是這時候他不敢開口。

    「你到底想要什麼?」拉姆猛然大喝一聲,一面惡狠狠地瞪眼望著他,臉色也變紅了。

    「司令官閣下,我可以恭恭敬敬地——」

    「恭恭敬敬地幹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幹嘛上這兒來嗎?替你的那個猶太婊子侄女兒說一句話,你立刻就會渾身是血,從這兒給扔出去!你明白嗎?你以為自己是個狗屁的長老,就可以闖進總部來,替陰謀危害德國政府的一個猶太母豬求情嗎?」

    這就是拉姆的作風。他有火暴的性子,遇到這種時刻可以變得很危險。傑斯特羅險些兒垮掉了。拉姆拍著桌子,站起身來,朝他尖聲嚷道:「怎麼樣,猶太人?你要求見司令官,是嗎?我給你兩分鐘。要是你哪怕提上一次你那個婊子侄女兒,我就把你的牙齒敲下你這豬一樣的喉嚨去!快說!」

    傑斯特羅用很低的聲調氣急敗壞地說道:「我犯下了一項大罪,想向您坦白說出來。」

    「什麼?什麼?大罪?」那張暴躁的臉孔蹙了起來,顯得有些迷惑。

    傑斯特羅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柔軟的黃色小荷包。「他用一隻顫抖得厲害的手把荷包放在辦公桌上司令官的面前。拉姆睜大眼睛先望望他,又望望荷包,然後拿起荷包,把六顆閃閃發光的寶石全部倒到了桌上。

    「一九四零年,我在羅馬用兩萬五千美元買下來的,司令官閣下。那時候我住在意大利,在錫耶納。」傑斯特羅說的時候,嗓音稍許堅定下來。「墨索里尼參戰以後,我採取了預防的辦法,把錢換成了鑽石。作為一個知名人士,我到達特萊西恩施塔特時並沒受到檢查。條例規定得把珠寶交出來。我知道這一點。我犯下這個嚴重的罪過淚己很後悔,所以來坦自認罪的。」

    拉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兩眼注視著鑽石,咧開嘴怒氣漸消地笑笑。

    「由於它們的價值,」傑斯特羅補上一句,「我認為最好直接把它們交給司令官閣下。」

    拉姆瞪起兩眼對著傑斯特羅嘲弄地看了好半天,猛地縱聲大笑起來。「價值!你大概是從一個猶太騙子那兒買來的,全是玻璃。」

    「我在比爾加裡那兒買的,司令官閣下。您管保聽說過意大利最好的珠寶商。商標就在荷包上。」

    拉姆並沒去看荷包。他用手背把鑽石推開,鑽石在吸墨水紙紙板上四散開來。

    「你把它們一直藏在哪兒的?」

    「藏在鞋底裡。」

    「哈!猶太人的老把戲。你還藏了多少?」拉姆的音調變得像談心那樣很尖刻。這也是他的作風。一旦他的怒氣過去以後,你可以跟他攀談攀談。愛潑斯坦說:「拉姆叫的時候多,咬人的時候少。」然而,他的確咬人。賄賂就擱在辦公桌上。可拉姆並沒拿。這時候,傑斯特羅的命運正在未定之天。

    「我什麼也沒有啦。」

    「要是上小堡裡去把你的雞巴蛋擰一擰,你也許會想起你忽略了點兒什麼。」

    「是沒別的啦,司令官閣下。」傑斯特羅哆嗦得渾身顫動,不過他的回答卻是聲調平穩、令人信服的。

    拉姆把鑽石一顆顆拿起來,對著亮光看看。「兩萬五千美元嗎?不管你在哪兒買的,你瞎了眼,受騙啦。我認識鑽石。這些全是廢料。」

    「買下一年以後,我在米蘭請人估過價,說是值四萬,司令官閣下。」這當兒,傑斯特羅正在稍稍自行美化一下。拉姆的眉毛揚了起來。

    「你的那個婊子侄女兒對這些鑽石自然全知道啦。」

    「我從來沒告訴過她。這樣比較聰明點兒。世上沒一個別人知道這些鑽石,司令官閣下,只有您和我。」

    中隊長拉姆用充血的眼睛朝著傑斯特羅凝視了好一會兒。他把鑽石又丟進那只荷包去,然後把荷包收進了一隻衣袋。「哦,那個婊子和她的壞種這次可得給遣送走。」

    「司令官閣下,據我知道,徵召通知發多啦,有好多份都得取消。」

    拉姆固執地搖搖頭。「她得走。沒給送進小堡去槍斃掉,她已經幸運啦。現在,快出去吧。」他拿起鋼筆,又寫起來。

    然而,「禮物」多少起了點兒作用。打發他走的吩咐是粗率的,但並不凶。埃倫。傑斯特羅這時候不得不冒最大危險迅速作出判斷。當然,拉姆不能承認賄賂起了作用。但是,他果真會照料著讓娜塔麗不走嗎?

    「我說啦,快給我滾出去,」拉姆厲聲喝叫。

    傑斯特羅決定動用他的可憐的武器了。

    「司令官閣下,要是我的侄女兒給遣送走了,那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就辭職不當長老啦。我就辭職不管圖書館啦。我也決不參加美化運動。我不在我的住處向紅十字會客人們談話。隨便什麼也不能強迫我改變主意。」在緊張中,他把這幾句事先準備好的話象連珠炮似的突然說了出來。

    這種大膽放肆使拉姆出乎意外。那支鋼筆放了下來。低低的嗓音裡露出了一種凶狠可怕的腔調。「你對自殺感覺興趣嗎,猶太人?馬上就要自殺?」

    傑斯特羅急匆匆地說出了更多事先準備好的話。「司令官閣下,大隊長艾克曼費了很大的力氣把我從巴黎弄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我成了很好的櫥窗陳列品!德國記者拍下了我的照片。我的書在丹麥出版了。紅十字會客人們對於會見我會很感興趣,可——」

    「閉住你這唾沫四濺的臭嘴,」拉姆用一種冷靜得出奇的神氣說,「馬上離開這兒,要是你想活命的話。」

    「司令官閣下,我並不十分珍重我的生命。我已經老啦,身體又不好。把我殺了,你就得去向艾克曼先生解釋,他的櫥窗陳列品怎麼樣了。對我用刑法,那麼要是我活下去不死,我會給紅十字會客人們一個什麼樣的印象呢?要是你取消我侄女兒的徵召通知,我保證紅十字會客人來訪問時一定跟你合作。我保證她決不會再做什麼蠢事啦。」

    拉姆按了按一個蜂音器,又拿鋼筆來。副官把房門推開。在拉姆殺氣騰騰的目光和把筆一揮、打發他走的手勢下,傑斯特羅奔出了房間。

    總部前面的廣場上有一大叢鮮花盛開的樹木。傑斯特羅走出來,到了花香撲鼻的街上。樂隊正在演奏傍晚的協奏曲,當時正奏著一支圓舞曲。月亮顯得發紅,低低的懸在樹梢上。傑斯特羅蹣跚地走到那家露天咖啡館去,猶太人在那兒可以坐下,喝點黑水。他是一個長老,所以可以走過那行排隊等候的顧客,在一張椅子上癱坐下,筋疲力盡、如釋重負地用兩手摀住了臉。他還活著,沒受到損傷。至於他辦成了多少事,這他可不知道,不過他是用盡全力了。

    探照燈從漢堡營房屋頂上閃亮地向下照射到草地上。娜塔而驚慌失措,給亮光射得睜不開眼,她忙把睡著的兒子一把抱起。路易斯嗚嗚咽咽地哭了。

    「起立!三個人一排站隊!」猶太區衛兵正在草地上大踏步走著、吆喝著。「所有的人全走出營房!到院子裡來!站隊!趕快!起立!三個人一排站隊!」

    被遣送的人倉促地穿上衣服,蜂擁進院子來。這些人是有先見之明的,他們很早就來報到,好搶佔一個舖位,因為他們知道,黨衛軍騰出這些營房來就是要用作一個集合中心。住在那兒的那兩千多名猶太人全部搬走,呆到他們能呆的地方去了。

    「有些人就要獲得豁免啦!」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會有什麼別的事情呢?大夥兒這時候全知道多發了一些徵召通知。衛兵在清除出來的草地上放了兩張桌子,長老們由愛潑斯坦親自率領,魚貫地走進大院來。遣送人員帶著他們的一疊疊卡片和文件、鐵絲筐子、橡皮戳子等等,坐了下來。拉姆司令官揮舞著一柄短手杖,也來到了。

    這個有三千名猶太人的行列在拉姆面前,繞著大院拖拖沓沓地走動起來。他用手杖指點著,豁免去一個個人。獲得豁免的人全走到大院一個角落裡去。拉姆有時候跟長者們商量一下,要不然他乾脆就單挑出漂亮的男人和美貌的女人來。整個行列都接受過了檢閱,開始繞第二圈了。這花去了很長的時間。路易斯的兩腿走不動了;娜塔麗不得不把他背在背上,因為她還拖著那兩隻手提箱哩。等她再繞過來時,她看見埃倫。傑斯特羅在跟拉姆講話。司令官用手杖威嚇他,背過身去不睬他。人們在泛光燈的照射下不住地朝前走去。

    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和混亂!

    衛兵們大喝著,「立正!」中隊長拉姆一面吼叫著一些粗話,一面朝扭動身體、躲閃開來的遣送人員揮動手杖。他們不知怎麼計算錯了。接下去拖延了很長時間。不管是拉姆喝醉了酒,還是坐在桌旁的猶太人工作無能或是嚇得六神無主,這個涉及人命的笨拙工作到這時已經拖過午夜了。最後,這個行列又開始走動。娜塔麗在恍惚絕望中,緊跟在一個身穿一件有黑羽毛般衣領的破舊上衣、一瘸一拐地走著的老婆子身後沉重地走去,她跟在這個老婆子身後慢騰騰地已經走了好幾小時。忽然,有人粗魯地把她的胳膊肘兒使勁一拉,使她猛一轉身,磕磕絆絆地離開了行列。「你是怎麼回事,你這傻婊子?」一個生著絡腮鬍子的衛兵咕噥說。拉姆司令官正用手杖點著她,露出一種嘲笑的神情。

    泛光燈熄滅了。司令官、長老、遣送人員全部離去。獲得豁免的猶太人被集合起來,帶進另一個放有床鋪的房間去。一個遣送人員,就是分發徵召通知的那個紅頭髮的人,告訴他們,他們現在算「後備人員」。司令官對計算錯誤很生氣。明天上火車的時候還要再計算一遍。在那以前,他們只好呆在這間屋子裡。娜塔麗度過了一個可怕的、不眠的夜晚,路易斯一直就睡在她的懷裡。

    下一天,那個遣送人員帶著一份用打字機打好的名單回來,叫了五十個姓名,吩咐這些人上火車去。這個名單不是按字母排列的,所以在最後一個姓名讀出來以前,凝神靜聽的人們臉上全顯得分外緊張。娜塔麗並沒給叫到。那五十名不幸的人提起手提箱,走出去了。又等了好半天,接著娜塔麗聽見火車汽笛的尖嘯聲,機車呼呼呼嘯還有開動的車廂的鏗鏘聲。

    紅頭髮的人望著屋子裡大聲喊道:「把你們的號碼牌堆在桌上,離開這兒。回到你們的營房去。」

    娜塔麗雖然為這列火車上的人們,尤其是為她和他們共度過一夜的那些人們,感到滿心難受,可是把路易斯的號碼牌從他的頸子上取下,卻給了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

    埃倫。傑斯特羅站在營房人口外邊獲得豁免者的一群親友們中間等候著。在他們周圍,人們的重新團聚全是有所克制的。他也只朝娜塔麗點點頭。「我來拿手提箱。」

    「不,你就抱著路易斯吧,他可累壞了。」她放低聲音說。「瞧在上帝份上,咱們快跟班瑞爾取得聯繫吧。」

    幾天以後,猶太區的一名衛兵在中午前後到雲母工廠來找娜塔麗,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時帶著孩子到黨衛軍總部去報到。下班以後,她一路奔回澤街的住處。埃倫呆在家裡,正在小聲頌讀猶太教法典。這個消息似乎並不叫他心煩意亂。他說,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說到頭。黨衛軍對於他們想使紅十字會人員有所警覺的那項陰謀全知道了,而她是那個小團體中唯一留在猶太區裡沒走的人。她一定得卑躬屈節,自怨自艾;她一定得答應從今往後跟德國人合作。這無疑就是德國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要路易斯去呢?為什麼叫我非帶他去不可?」

    「你上次帶他上那兒去的。副官大概記得這件事。不必多擔憂。把精神振作起來。這是決定性的。」

    「你還沒收到班瑞爾的來信嗎?」

    傑斯特羅搖搖頭。「人家說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個多星期。」

    娜塔麗那一夜通宵不曾合眼。窗外變成魚肚白時,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頭髮梳得極其漂亮,又用舊缽子裡的干胭脂搽了一下,加點顏色,使自己顯得還標緻。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要走的時候,傑斯特羅說。儘管他寬慰地笑著,他自己的臉色卻不很好看。他們做了一件就他們說來很不尋常的事;他們互相親了親。

    她匆匆地趕到幼兒園去,給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教堂大鐘打八點時,她走進了黨衛軍總部。等她通報了姓名以後,門口辦公桌旁那個一臉厭煩神情的黨衛軍兵士點點頭。「跟著我來。」他們走下過道,下了一條長樓梯,又穿過另一條更黑暗的走道。路易斯偎在媽媽懷裡,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東張西望,手裡拿著一個錫兵。黨衛軍兵士在一扇術門前面站住。「進去。等著。」他在娜塔麗身後把門關上。這是一個沒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間,有一股地下室的氣息,裡面點著一盞有鐵絲網罩著的燈泡。牆壁是石頭造的,地面塗著水泥。有三張木椅子沿牆放著;在一個犄角里,有一個拖把和滿滿一鉛桶水。

    娜塔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過了很長的時間。她說不出過了多久。路易斯對著那個錫兵胡說一氣。

    門打開了。娜塔雨連忙站起身。拉姆司令官走進房來,後面跟著海因德爾督察,他隨手把門關上了。拉姆穿著一套黑色軍禮服;海因德爾穿著綠灰色的軍便服。拉姆走到她面前,對著她咆哮道:「哼,你就是陰謀反對植國政府的那個猶太婊子羅!是嗎?」

    娜塔麗的喉嚨收緊起來。她張開嘴,想說話,可是她發不出聲來。

    「你是還是不是?」拉姆大吼著。

    「我——我——」她嘶啞地低聲喘息。

    拉姆對海因德爾說:「把這個該死的小雜種從她手裡拿開。」

    督察從娜塔麗的懷裡一下把路易斯奪過去。她簡直不大相信這件事當真發生了,但是路易斯的哭使她喉嚨裡嘶啞地掙出幾句話來。「我糊塗,我受了騙,我願意合作,別傷害我的孩子——」

    「不要傷害他?他完蛋啦,你這下賤的臭貨,這你不知道嗎?」拉姆朝著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他馬上就要變成一堆血淋淋的爛肉啦,那就是用來收拾乾淨的。這工作歸你自己來做。你以為你干了壞事人家就不知道嗎?」

    海因德爾是一個矮胖、結實的人,手上滿是汗毛。他把路易斯顛倒過來,一手提著一隻腿。孩子的上衣搭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臉。錫兵丁噹一聲落在地上。他甕聲甕氣地哭著。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著。「動手,海因德爾,把這件事辦好。把這孩子一扯兩半。」

    娜塔麗尖聲喊叫起來,朝著海因德爾直撲過去,但是她絆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和膝蓋把身子撐起。「不要殺他!我什麼事都願意幹。就是不要殺他!」

    拉姆哈哈笑了一聲,用手杖指著海因德爾,他還把那個哇哇直哭的孩子顛倒過來提著。「你什麼事都願意幹?好,讓我們來瞧你咂督察的陰莖。」

    這並不使她震驚。這當兒,娜塔麗完全成了一隻發狂的動物,極力想保護一隻幼小的動物。「是,是,好,我願意。」

    海因德爾用一隻手握住路易斯的兩邊足踝,把那個嗚咽的男孩兒象只家禽那樣倒提著。娜塔麗用手和膝蓋向他爬過去。倘若娜塔麗這時是神志清醒的,那麼這一切就會令人作嘔、不可名狀的,然而她當時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著那玩意兒,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損害。在她匍匐向前時,海因德爾倒往後退去。兩個人全哈哈大笑起來。「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他說。

    拉姆呵呵大笑。「這些猶太女人都是臭貨。來呀,讓她樂一下吧。」

    海因德爾站住了。娜塔麗爬到他的腳下。

    海因德爾抬起一隻穿著皮靴的腳抵到了她的臉上,把她踢得往後摔倒在地。她的頭猛地一下撞在水泥地上。她只看見一道道彎彎曲曲的亮光。「從我面前滾開。你認為我會讓你這齷齪的猶太嘴來玷污我嗎?」他站在娜塔麗身旁,朝著她臉上唾了一口,把路易斯扔到了她的懷裡。「去,找你的叔叔那個猶太教法典的拉比去。」

    她坐起身,緊緊摟住孩子,把上衣從他發紫的臉上拉下。他喘息著,兩眼直瞪瞪的,顯得通紅。接著,他嘔吐了。

    「站起來,」拉姆說。

    娜塔麗照辦了。

    「現在聽著,猶太母豬。等紅十字會的人到來時,你得充當兒童部門的嚮導。你得給他們留下最好的印象。他們在報告中將詳細提到你,你得是一個非常幸福的美國猶太女人。幼兒園得是你感到自豪的樂事。知道嗎?」

    「當然啦。當然啦。我知道。」

    「等紅十字會的人走了以後,你要是不管在哪方面行為不檢點,你就要帶著你的小鬼直接上這兒來。海因德爾就要當著你的面把他像塊濕抹布那樣扯成兩半。你就得親手把那堆血淋淋的爛肉收拾乾淨,再把它送到焚屍爐裡去。然後,你就上戰俘築路大隊的那座營房去。兩百名臭烘烘的烏克蘭人就要輪流幹上你一星期。要是你這婊子的臭皮囊還支撐下來,那麼你就上小堡去聽候槍斃。明白嗎,臭東西?」

    「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一定給他們一個極好的印象。」

    「好吧。還有,你要是對你叔叔或是任何別人提起一句今兒的事情,你就完蛋啦!」他把臉直伸到她那唾沫狼藉的臉前邊,帶著一股死人的氣息震天價嚎叫,以致她耳朵都轟響起來,「你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我相信!我相信!」

    「把她轟出去。」

    督察握著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房,拖上樓梯,穿過過道,然後把她連懷抱裡的那個氣息奄奄的孩子推出總部,到了外面春花爛漫的廣場上。樂隊正在演奏午前的協奏曲,是《浮士德》中的幾首樂曲。

    她回到住處時,傑斯特羅在等候著。孩子的臉上還抹得儘是嘔吐的東西,似乎嚇得目瞪口呆。娜塔麗的臉色使傑斯特羅很不好受,她眼睛睜得滾圓,外面一圈自邊,皮膚發灰髮青,一副臨死前驚恐萬狀的神態。

    「怎麼樣?」他說。

    「是警告。我沒怎樣。我得換好衣服,上班去。」

    半小時後,她穿著故舊的褐色衣服,帶著孩子走出房來,傑斯特羅還在那兒。孩子已經盥洗過,似乎好了些。她的臉還是死灰色,不過那種令人驚駭的神色漸漸消失了。「你幹嘛不上圖書館去?」

    「我想告訴你,班瑞爾那兒有消息來了。」

    「是嗎?」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兩眼顯得十分熱切。

    「他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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