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華盛頓的火車上,帕格和彼得斯同住在一間包房裡。火車一開行後,兩人全把濕衣服掛起來。帕格謝絕了這個陸軍軍官邀他喝威士忌。他感到不很樂意跟自己妻子眼下的情人一塊兒喝酒。西姆。安德森應陸軍上校之召,走進房來。等他們兩人開始談論時,帕格起身要離開。「你不用走,」彼得斯對帕格說。「這件事我要你也參加。」
帕格很快就推測出,陸軍方面對海軍處理鈾的一種方法迫不及待地突然很感興趣。他始終沒作聲。陸軍上校的身軀在這間小包房裡顯得很高大,他噴著雪茄煙,呷著威士忌,一面細問著安德森。火車加快了速度,車輪轟隆轟隆作響,雨點打在漆黑的車窗上,帕格開始覺得有點兒餓了。
「上校,我是在執行一項特別任務,直接奉派到實驗室去,」安德森對於問到這項計劃中海軍的指揮系統時,這麼回答。「你得去跟艾貝爾森博士談談。」
「我是要去找他。在這一大片混亂中,我只看到一條出路,」彼得斯把筆記簿放進胸前的一隻口袋去,說。「我們不得不建造二十座跟你們的工廠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只是複製一下,把它們排列成一行。設計一座新的兩千根支柱的工廠,可能需要好多個月。」
「你們可以設計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效力,上校。」
「是呀,為了下一場戰爭。可這項計劃是為這場戰爭製造一種武器。好吧,少校。很謝謝你。」
安德森離開以後,彼得斯問帕格:「你認識海軍的帕內爾將軍嗎?我在想,不知該怎樣著手,很快就能弄到海軍的熱擴散藍圖。」
「你該找的人是歐斯特。金。」
「金可能甚至還沒獲得有關鈾的情報資料。帕內爾是在軍事政策委員會裡的海軍人員。」
「我知道,可是這沒關係。找金去。」
「這件事你可以辦一辦嗎?」
「什麼?替陸軍去找金上將?我去找?」
聽到這種懷疑不信的腔調,彼得斯上校厚實的嘴張大了,露齒而笑。這是一個沒領略過多少傷心事的成熟男子,一個頭髮灰白、稚氣十足的男子的樸實、高興的笑容;它無疑很叫婦女們著迷。「你瞧,亨利,在鈾的這件事上,我不能通過各種渠道著手,我也不能寫信。通常,我總帶著這件事去參加軍事政策委員會的下一屆會議,但是我要馬上行動起來。困難是——這可不是我造成的——我們對海軍已經冷落了好多年。我們把艾貝爾森排斥在外。我們甚至在向他提供一批鈾六氟化物的問題上還變得很急躁,結果,基督在上,第一個為我們生產出這種材料的偏偏就是艾貝爾森。這件事我今兒才知道。真是愚蠢的政策。現在我們又需要海軍了。你認識金,是嗎?」
「我跟他很熟。」
「我感到你可以充當這件事的中人。」
「你瞧,上校,單是想晉見一下歐斯特。金。可能就需要好幾天。不過,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你們放掉這批連接器——我是說,明兒就從聯邦車站打電話給賓夕法尼亞州的那家公司——我馬上就坐上一輛出租汽車,想法闖進去見見海軍作戰部長。」
「帕格,只有那位陸軍將軍可以放棄這個優先權。」彼得斯的開朗露齒的笑容是謹慎小心、難以捉摸的。「我那樣會把腦袋斷送掉。」
「真的嗎?事先沒約好就闖進去找歐斯特。金,我也會把腦袋斷送掉。尤其是帶著陸軍方面的一項要求。」
彼得斯上校豎眉瞪眼地瞅著帕格,死勁兒擦著自己的嘴,接下去放聲大笑。「真見鬼,橡樹嶺的那些傢伙不是通過了你的連接器嗎?你工作進展順利。讓咱們來為這喝一杯吧。」
「我倒情願去吃飯。我肚子餓得要命。你來嗎?」
「你先走。」彼得斯很明顯地對這第二次拒絕不很高興。「我這就來。」
西姆。安德森站在餐車外面那長長一溜排隊的人中,默想著戰爭時期人們共同遇到的一個難題——是否在出發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為國效勞之前,就向情人求婚。他可以把梅德琳帶到新墨西哥州的那個方山那兒去,但是她會同意嗎?就算她同意,她在那樣一個地方會快活嗎?奧本海默曾經暗暗提到跟妻子所發生的麻煩。等梅德琳的父親來到那一行人中時,西姆抓住機會,在那輛擁擠的餐車上一張雙人坐的餐桌旁跟他一塊兒坐下。他們吃著微溫的西紅柿湯和油汪汪的炸豬排,火車搖搖晃晃、嘎拉作響,瀝瀝的細雨一線線斜打在車窗上,這時候他把自己的問題告訴了帕格。帕格聽他把話一直講完,又隔了一會兒才說話……
「你們相愛嗎?」他最後問。
「是的,上校。」
「既然相愛,又有什麼問題呢?青年海軍軍官習慣於生活在陌生的地方。」
「她上紐約去想打破一個青年海軍軍官的生活方式。」直到這時,西姆絕口沒提過休。克裡弗蘭。可是他的傷心的音調,他瞥著這位父親時的痛苦的眼神,使帕格心裡明白,梅德琳把一切全都說了,而他對一切也很費了一番力才接受下來。
「西姆,她已經回家來啦。」
「是的。到另一個大城市來,干另一個電台的工作。」
「你是要徵求我的意見嗎?」
「是呀,上校。」
「聽說過拿不定主意的人和美貌的娘兒們嗎?你試試運氣吧。我想她會跟你去,和你呆在一塊兒的。」這位父親伸出手來。「祝你幸運。」
「謝謝你,上校。」他們彼此緊握了一下手。
在休息車上,帕格心情歡暢地呷著一大杯白蘭地。幾年以來,梅德琳似乎一直是一個無法挽回的大災難,可是如今竟是這樣!他仔細回想著這些年來梅德琳的種種形象:迷人的小姑娘;在學校演戲時的仙女公主;使人心煩意亂的賣弄風情少女,胸部剛發育,兩眼亮閃閃發光,第一次去參加舞會時梳妝打扮還不夠老練;在紐約變成厚顏無恥的怪物。現在,可憐的梅德琳似乎可以有個歸宿了;經過一個很糟糕的開端之後,她至少有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帕格這時候心情很好,不想去跟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睡在一間包房裡度過這一夜,而把這種心情破壞了。他在火車和飛機上一向習慣於坐著睡,所以決計就在休息車上打盹兒。彼得斯沒來進晚餐。很可能他盡興地喝了幾杯威士忌後,已經在鋪上睡了。帕格給了酒櫃傳者十塊錢,買個清靜,接著就在輝煌的燈光下,在四周滿是喝酒人鬧哄哄的聲音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給人推醒時,車廂裡光線很暗,除了車輪飛快地隆隆作響外,四週一片寂靜。一個身穿睡衣的高大個兒在他眼前晃動。彼得斯說:「有個很舒服的舖位給你鋪好啦。」
帕格渾身發僵,打了個呵欠,想不出一個通情達理的出路。他跟在彼得斯身後趔趔趄趄走回包房;由於有威士忌和陳雪茄的氣味,那兒並不比休息車上好,不過鋪有清爽床單的上鋪看上去倒很舒適。他很快地脫去衣服。
「要喝一杯再睡嗎?」彼得斯正從一隻幾乎空了的酒瓶裡把酒倒出來。
「不喝,謝謝。」
「帕格,你不想跟我一塊兒喝一杯嗎?」
帕格不加評論,接過了那只酒杯。他們喝完酒,上了臥鋪,把燈熄了。說到頭,帕格對於蓋上被子睡倒也很高興。他鬆懈下來,歎息了一聲,正要睡著。
「帕格。」彼得斯的聲音興奮而有幾分醉意,從下鋪上傳來。「那個安德森是個很有前途的傢伙。羅達認為他和梅德琳是真要好。你總贊同吧?」
「晤。」
沉默了一會兒,只有火車駛行的聲音。
「帕格,我可以問你一個完全屬於私人的問題嗎?」
沒有回答。
「打攪你我非常抱歉。可這個問題對我挺重要。」
「說下去。」
「你和羅達為什麼決裂了?」
維克多。亨利極力避免跟這個陸軍軍官一起過上一夜,正是為了想避開這樣一次探詢的危險。他沒回答。
「這總不是我造成的吧?人家在海外的時候,想法去奪走人家的妻子,這太不像話啦。我知道你們早已感情不太好。」
「是這樣。」
「要不然,請你相信,儘管她嫵媚動人,我也會避開她的。」
「我相信你。」
「你和羅達是我認識的最高尚的人中的兩位。出了什麼事呢?」
「我愛上了一個英國女人。」
停了一會兒。
「羅達是這麼說。」
「就是這麼回事。」
「這似乎不大象你平日的為人。」
帕格默不作聲。
「你預備跟她結婚嗎?」
「我本來大概會,可她拒絕了我。」這樣,彼得斯就迫使維克多。亨利第一次提起帕米拉的那封令人驚愕的信,這是他本來極力想從心上抹掉的。
「耶穌啊!女人總叫你捉摸不準,帕格,你說是嗎?聽到這話我很惋惜。」
「晚安,上校。」這是一種急躁的結束談話的音調。
「帕格,再問一個問題。弗萊德。柯比博士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嗎?」
這可來了。由於這種強加上來的親近,羅達擔心的那件事果真發生了。維克多。亨利接下去所說的話,可以使羅達的後半生幸福,也可以使它遭到破壞。他非得迅速回答不可,因為每秒鐘的躊躇對她、對自己、對他們的婚姻都有損害。
「你這話究竟什麼意思?」帕格希望從音調裡顯露出適當的迷惑不解,再加上一點兒憤怒的意味。
「我收到幾封信,帕格,該死的匿名信,講到羅達和柯比博士。我把這些信當作一回事,自己也覺得很害臊,可是——」
「你是應該覺得害臊的。弗萊德。柯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奉派呆在柏林時,跟他遇見了。戰爭爆發以後,羅達不得不回國來。那時候,弗萊德在華盛頓,他陪她一塊兒打網球,領她去看戲等等,多少就像你最近所做的這樣,不過並沒什麼瓜葛。這我知道,我也很領情。我挺不喜歡這種談話,我真想睡啦。」
「很對不住,帕格。」
「沒關係。」
沉默了片刻。接著又傳來了彼得斯的聲音,輕微、苦惱、帶有醉意。「就因為我非常崇拜羅達,所以我這麼心煩意亂。還不止是心煩意亂,我簡直感到痛苦。帕格,我結識過許許多多女人,有比羅達長得美的,比她更富有性感的。不過她是潔身自愛的。她的難能可貴正在這一點上。我說這話聽起來也許很奇怪,但是我的確感到這樣。除了我自己的母親外,羅達是我認識的第一位有教養的夫人,就這個詞的各種意義來講。她是十全十美的:端莊文雅、誠實正派。她從不撒謊。基督啊,大多數女人全像呼吸那樣經常撒謊。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責怪她們。我們老想去姦污她們,她們不擇手段地應付,一切全是天公地道的。你同意我的話嗎?」
帕格認為,彼得斯喝了那一瓶酒,就是為了鼓起勇氣這樣問上一番。這種嘮嘮叨叨可能會繼續上一整夜。他於是不去回答。
「我意思不是說那些老古板的女人,帕格。我說的是時髦娘兒們。我母親直到八十二歲都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基督啊,她睡在棺材裡,看起來就像一個合唱團的女歌手。但是,我要告訴你,她是個聖女。像羅達一樣,不管下雨天晴,她每個星期日都上教堂。羅達時髦得像個電影皇后,然而她也有一種聖女的風度。這就是為什麼這件事象地震那樣衝擊了我,帕格。要是我惹你生氣,我很抱歉,因為我十分敬重你。」
「明兒,咱們兩個都很忙,上校。」
「對,帕格。」
幾分鐘後,彼得斯已經在打鼾了。
帕格從聯邦車站直接上金的辦公室去,辦公室外房有兩位海軍將領在那裡。帕格說動那個副官,遞了一張簡短的便條進去。金頓時把他召進了辦公室。海軍作戰部長坐在那間陰冷的房裡他那張大辦公桌後邊,正用一個煙嘴在吸香煙。「你氣色比在德黑蘭時好,」他說,並沒叫帕格坐下。「你這說的是什麼跟鈾有關係的事情?你的便條我已經撕碎了,扔進該焚燬的字紙簍裡。」
帕格簡括地講述了一下橡樹嶺的情況。金的瘦長的禿頭和滿是皺紋的臉稍稍紅了起來。嚴肅的嘴異樣地抿著;帕格揣測他是極力想忍住,避免笑出來。「你是說,」金聲音粗豪地打斷他的話問,「陸軍方面徵集了國內所有的科學家和所有的工廠,花了幾十億美元,結果並沒生產出一枚炸彈,而咱們在咱們那個微不足道的阿納科斯蒂亞實驗站倒製造出了一枚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將軍。陸軍的方法在技術上有一個漏洞。海軍的工序把這個漏洞補上了。他們想採用咱們的方法,用工業上的巨大規模大幹一番。」
「這樣他們就會把這種武器製造出來了?要不然就造不出來?」
「據我瞭解,是這樣。要不然在這次戰爭中就來不及使用啦。」
「真見鬼,那麼,他們要什麼我就給他們什麼。為什麼不給呢?這樣會使咱們在史書上顯得挺有光彩?只不過陸軍會去寫歷史,那麼一來咱們大概就會給遺忘掉。你怎麼會牽連進這裡面去的呢?」
金聽取了爭奪連接器的經過,吸著煙,點點頭,臉上又顯得很嚴肅。「彼得斯上校已經打了個電話給德雷塞公司。」帕格最後說。「一切都安排停當啦。我這就飛到賓夕法尼亞州去,把這批材料裝車和運送出去的事情弄弄定。」
「這可是個好主意。你怎麼飛去呢?」
「乘海軍飛機由安德魯斯起飛。」
「有了運輸工具嗎?」
「還沒有。」
金拿起電話,吩咐替亨利上校預備一輛汽車和一名司機。「嘿。你要我做點兒什麼呢,亨利?」
「向彼得斯上校保證海軍方面的合作,將軍。他在把複製咱們工廠的這個主意付諸實行以前,想要確定一下自己的立場。」
「把他的電話號碼告訴我的副官。我來打電話給這個人。」
「是,將軍。」
「我聽說了你迅速處理登陸艇計劃的經過。國務卿很高興。」金站起身,伸出一隻瘦長的胳膊,袖子上齊胳膊肘兒那兒都盤著金線。「出發吧。」
帕格從賓夕法尼亞州回來,剛掏錢付出租汽車車費,梅德琳就把前門打開了。她的神情幾乎就像從前第一次參加跳舞會時那樣: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脂粉塗抹得過於濃艷了。她沒說什麼,就擁抱了他一下,領著他走進了起坐室。羅達坐在那兒,在一張咖啡桌旁邊;那天不是週末,又呆在家裡,可她打扮得很漂亮,咖啡桌上一隻銀桶裡香擯酒還用冰鎮著。西姆。安德森站在羅達身旁,一臉尷尬的、傻呵呵而又高興的神氣。
「你好,上校。」
「嘿!老戰士歸來了!」羅達說。「你過去總記得自己有個家!多麼好!你下星期六有空嗎?」
「我想沒什麼事,沒有。」
「喲,沒有!那真好。那麼上聖約翰教堂去,把梅德琳交給這個年輕的水兵,你說怎樣?」
母女倆和未來的女婿全歡樂地放聲大笑。帕格二下子把梅德琳摟到懷裡。她偎著他,緊緊抱著,濡濕的面頰貼到了他的臉上。隨後,他跟西姆。安德森握手,也和他擁抱了一下。這個年輕人搽了華倫用過的那種修面用的香水;這種香味使帕格微微一怔。羅達跳起身來,親了親帕格,喊道,「好!驚奇的事情已經過去,現在來喝香賓檳吧。」接下去,他們談了實際的工作:婚禮的安排、嫁妝、辦喜酒的餐廳、客人的名單、西姆家裡人的住宿等等。羅達不停地在一本速記簿上作了些工整的記錄。後來,帕格把安德森帶進書房去。
「西姆,你的經濟情況怎樣?」
年輕人承認自己有兩種很花錢的癖好:從父親那兒學來的打獵,以及古典音樂。他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一台凱普哈特牌電唱機和一些唱片,又花了幾乎同樣多的錢收集了一些步槍和獵槍。當然,把生活安排得像他這樣亂七八糟境很不明智的,他在自己住的房間裡幾乎轉不過身來,不過那時候,他對姑娘們不怎麼注意。現在,他要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哪天全部賣掉。眼下,他只積攢了一千二百塊錢。
「晤,這倒是一筆數目。你可以靠你的薪水過活。梅德琳也有點兒積蓄;她在那個該死的廣播節目上面還有點兒股份。」
安德森顯得不很自在。「是的。她的經濟情況比我好。」
「量人為出嘛,不要過份奢侈。讓她去安排她自己的錢,可你不要隨意亂花。」
「我是打算這樣。」
「你瞧,西姆,我為她專門存放了一萬五千塊錢。這筆錢是你們的了。」
「啊,這可好極啦!」年輕人的臉上閃現出一種單純的貪婪而喜悅的光彩。「這我沒料到。」
「我倒建議你們用這筆錢在華盛頓郊外買一所房子,如果你打算留在海軍裡的話。」
「我當然留在海軍裡。我們把這全都談了。研究和發展工作戰後會很重要的。」
帕格把兩手放在安德森的肩上。「多年以來,她說過上千遍她決不嫁給一個海軍軍官。你這可辦得好。」
年輕的未婚夫婦快樂而慌張地離開去慶祝了。帕格和羅達坐在起坐室裡,把酒喝光。
「好,」羅達說,「最後一隻小鳥也飛起來了。至少在母親飛走之前把這件事給辦啦。」羅達在酒杯的杯口上面朝著帕格調皮地隨巴眼睛。
「要我陪你出去吃晚飯嗎?」
「不用。家裡有魚子,夠咱們兩個吃的。另外還有一瓶香擯酒。你這次出差怎麼樣?哈克幫你忙嗎?」
「幫了大忙。」
「我真高興。他擔任了一個重要的工作,是嗎,帕格?」
「不能再重要啦。」
從花園裡新採下的花兒放在燭光照耀的餐桌上;一盤攪拌好的加有羅克福特奶酪的色拉;燒得十分可口的大鱔魚子,配上干松、新鮮的熏豬肉;連皮的土豆,澆上酸奶油和細蔥;一塊新烘好的草萄餡餅。顯而易見,羅達是安排好這一切等候他回來的。她親自燒好,端上來,然後坐下來吃。這天她身穿一件灰綢衣服,頭髮式樣美觀,看起來就像是她自己餐桌上的一位漂亮客人。她心情非常歡暢,把她對這場婚禮的意見說給帕格聽,再不然她就是在扮演一幕出色的戲劇。香檳酒在她的兩眼裡閃閃發光。
雖然羅達有著他所熟悉的種種缺點——急躁易怒、輕浮淺薄——這卻是二十五年來一直使他成為一個幸福的人的那個羅達,帕格心裡這樣想。她嫵媚、能幹、精力充沛,對男人的慇勤周到,極其溫柔,能夠激起他們的熱情;她迷住了柯比和彼得斯,並且能迷住和她年齡相仿的任何男人。出了什麼事啦?他幹嘛要把她攆走?是什麼事這麼無法挽回呢?很早以前,他就面對著這一事實;戰爭造成了她和柯比的私通,這是一場世界大變動中的個人災難。就連西姆。安德森也不顧梅德琳的過去,很幸福地開始了一種新生活。
答覆始終是不變的。他不再愛羅達了。他已經不再喜歡她了。這一點他毫無辦法。這跟寬恕壓根兒沒有關係。他早已寬恕她了。但是一股生氣蓬勃的活力如今使西姆。安德森和梅德琳結合到了一起,而羅達卻割斷了他們婚姻的那股活力。他們之間的活力乾枯、死亡了。有些人的婚姻經歷了一次不貞行為之後還繼續下去,但是他們的婚姻卻沒有。由於回想到故世的兒子,他曾經準備維持下去,不過讓羅達去跟一個愛她的人共同生活,那樣比較好些。她跟彼得斯發生了糾紛這一點,只使他很憐憫她。
「好吃極了的餡餅,」帕格說。
「謝謝你,好心腸的先生,你知道接下來我有什麼提議嗎?我提議上花園裡去喝咖啡和阿馬納克酒,就是這麼回事。所有的蝴蝶花全盛開啦;那股香味兒簡直妙不可言。」
「你有點兒醉了。」
羅達花了兩三年時間才在這片荒蕪的四分之一英畝的地上把野草除掉,重新種好花木。現在,它是用磚牆圍起的一個五色繽紛、芳香撲鼻的幽靜角落,中央是她花了相當代價造起的一座淙淙作聲、水花飛濺的小噴水池。這時候,她把咖啡壺等拿到外面有坐墊的躺椅之間一張鍛鐵桌子上;帕格拿著那瓶阿馬納克酒和酒杯。
「你知道嗎,」他們坐定後,她說,「拜倫來了一封信。在剛才那陣興奮中,我完全忘了。他很好。只寫了一頁。」
「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嗎?」帕格極力不讓自己的嗓音裡流露出寬慰的意味。
「晤,第一次巡邏很成功。他取得了指揮作戰的資格。你知道拜倫的脾氣。他的話從來不多。」
「他獲得了青銅勳章嗎?」
「一句也沒提。他就為娜塔麗不住地擔憂發愁。請我們把得到的隨便什麼消息都打電報告訴他。」
帕格坐在那兒瞪眼望著花床。在昏暗下去的光線裡,花兒的色彩漸漸失去了光澤。一絲清風從不停地擺動的蝴蝶花那兒吹拂過一陣濃郁的香味來。「咱們該再打個電話給國務院。」
「我今兒打過啦。丹麥紅十字會這就要去參觀特萊西恩施塔特,也許會有什麼話傳遞過來、」
帕格這時感覺到光陰好像出了差錯,自己正重新經歷著一個過去的場面。他認識到,羅達所講的「你知道嗎,拜倫來了一封信」激起了他的這種感覺。戰前,他們也曾在朦朧的暮色中這樣坐著喝阿馬納克酒,就是在普瑞柏爾海軍上將把駐柏林的海軍武官職位派給他的那天。「你知道嗎,拜倫來了一封信,」羅達曾經這麼說。他當時也同樣感到寬慰,因為他們好幾個月都沒收到他的信了。那是他提到娜塔麗的第一封信。那天,華倫宣稱,他遞上了參加飛行訓練的申請。那天,梅德琳曾經想不去上課,到紐約去,他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她。現在回顧起來,那天真是一個轉折點。
「羅達,我不是說過,要把我跟彼得斯的隨便什麼私人談話全告訴你。」
「是呀?」羅達坐起身來。
「我們談過一點兒。」
她喝了一大口白蘭地。「說下去。」
帕格就把在火車上黑暗的包房裡的那番談話敘說了一遍。羅達不斷神經質地呷上一口白蘭地。等他說到彼得斯安靜下去,打起鼾來時,她才吁了一口氣。「嗨!你這人真好,」她說。「我也正指望你這樣,帕格。謝謝你,願上帝降福給你。」
「事情並沒就此結束,羅。」
她睜大眼睛盯著她丈夫,在朦朧的光線中她的臉色顯得蒼白、緊張。「你不是說他睡著了。」
「是呀。我很早就醒了,悄悄走出房去吃點兒早餐。侍者給我送上來桔子汁。就在這時,你的陸軍上校也來啦,臉刮得很乾淨,穿著得齊齊整整,他跟我一塊兒坐下。餐車上那時候就我們兩個人。他要了一杯咖啡,接下去馬上就說——態度很嚴肅、很安詳——哦猜昨兒晚上你在何比博士的問題上是不樂意直接回答我。『」
「啊呀,上帝。你怎麼說呢?」
「曖成事先一點兒沒料到,你知道。我於是說:哦還能怎樣更坦率一點兒呢?『總是一句這樣的話。接下去,他這樣回答我——我竭力就引用他的原話——』我並不想來盤問你,帕格。我也不想要拋棄羅達。不過我認為我應該知道實際的情況。一場婚姻不應該以撒謊開始。如果你有機會把這話告訴羅達,請你就這樣告訴她。這樣也許可以有助於打消猜疑的氣氛。『」
「你對這話怎麼回答呢?」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在她把酒杯重新斟滿時,她的手也有點兒哆嗦。
「我說,『沒什麼猜疑的氣氛要打消,要不就在你的心上。如果惡意中傷的匿名信就可以叫你受到影響,那你根本不配獲得隨便哪個女人的愛情,更甭提羅達的了。』」
「回得好,親愛的,回得好。」
「我可沒法確定。他直盯著我望望,就說:」好吧,帕格。『接著,他改變了話題,談起了公事,此後就沒再提起過你。「
羅達喝了一大口酒。「我完啦。你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帕格,雖然上帝知道,你盡了最大的努力。」
「羅達成會撒謊,而且有時候我撒謊撒得很好。」
「在職務方面!」她輕蔑地把手朝上一揮。「這可不是我目前所說的。」她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說,「我完蛋了,就是這麼回事。那個該死的女人!不問她是誰,我真能宰了她——哦!」酒杯裡的酒滿出來了。
「你會喝得爛醉的。」
「幹嘛不喝個爛醉呢?」
「羅達,他說了他並不想要拋棄你。」
「不。他會跟我結婚的。一個注重名譽的人,這樣那樣。我大概也只好由著他。我有什麼別的法子呢?不過說到頭,我還是全給毀掉啦。」
「你幹嘛不照實跟他說呢,羅達?」
羅達坐在那兒,凝視著他,沒回答。
「我真是這意思。瞧瞧梅德琳和西姆。她告訴了他。他們不能更快活啦。」
她帶著幾分從前的柔媚譏諷的神氣說:「帕格,你這親愛的笨蛋,這是個什麼樣的比較?瞧在上帝份上,我是個老妖怪。西姆還不到三十歲,梅德琳又是個嬌艷的姑娘。哈克來纏住我,這本是非常愜意的,不過到我們這歲數,多半還是注重理智。現在,我進退兩難。我要是照實講,那就完啦;要是不講,也完啦。我是個好妻子,這你知道;我知道我能叫他幸福。可是他一定要對我保持這麼一個完美的形象。這就全完啦。」
「這是一種幻想,羅。」
「幻想有什麼不好呢?」羅達的嗓音變了,顯得有些緊張。「對不住,我要睡覺去了。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為我盡了力。你真是個大好人,我為這個就愛你。」
他們站起身來。羅達輕盈地朝前走了一兩步,用胳膊摟著他,把身子貼緊了他的身體,富有情感,帶著白蘭地氣味吻了他一下。他們一年都沒有這樣接吻了。就這次親熱而言,它還是起了作用。帕格禁不住把她摟緊了些,作出了反應。
她沙啞地笑了一聲,微微掙脫開點兒。「留著給帕米拉吧,好人兒。」
「帕米拉拒絕了我。」
羅達的身體在他懷裡僵直起來,眼睛睜得滴溜滾圓。「上星期來的那封信裡就說的這話嗎?她不願意!」
「是的。」
「上帝在上,你口風多緊。因為什麼呢?她怎麼能這樣?她這就要嫁給勃納一沃克嗎?」
「也還沒有。勃納一沃克在印度受了傷。他們回到了英國。她在看護他,還——羅達,她回絕了我。就是這麼回事。」
羅達粗聲粗氣地咯咯一笑。「你就接受了嗎?」
「我怎麼好不接受呢?」
「親愛的人兒,我可真醉了,來教你該怎麼辦。追求她!她想要的就是這個。」
「我認為她並不是這樣。這封信是相當堅決的。」
「我們全是這樣。我說,我可喝得爛醉啦。你也許不得不把我攙扶上樓去。」
「成,咱們走唄。」
「我只是說著玩的。」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你的白蘭地喝光,親愛的,欣賞一下皎潔的月色。我可以走、」
「真上得去嗎?」
「上得去。晚安,親愛的。」
羅達用冰涼的嘴唇在他嘴上輕輕吻了一下,搖搖晃晃地走到屋裡去了。
將近一小時後帕格上樓來時,羅達的房門大開著。臥室裡一片漆黑。自從他由德黑蘭回來以後,房門從沒這樣開過。
「帕格,是你嗎?」
「是我。」
「晤,再祝你晚安,親愛的。」
完全是悅耳動聽的音調。羅達是一個發送信號的能手,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帕格清楚地看出了這一信號。顯而易見,由於彼得斯的猜疑、帕姆的拒絕以及梅德琳的幸福給家庭帶來的喜悅,她重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機會。這是他的原配婚姻,在召喚他回去。羅達這是最後一次嘗試。「她們不擇手段地應付,」彼得斯曾經這樣說過。這話真對。而且是一種強有力的手段。他所要做的只是跨進房門,走進那個黑暗房間的尚未淡忘的幽香裡去。
他走過了那扇房門,眼睛孺濕起來。「晚安,羅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