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帕米拉:我眼下呆在一個你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幹著自從我回到美國以後一直就在干的工作——也就是,說服各個頭腦遲鈍或思想混亂的狗仔子,於他們好歹該幹的事情,如果我國要獲得它迫切需要的登陸艇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寫信給你,因為羅達和我直到最近才平心靜氣地把問題談了談。自從回國以來,我一直在東奔西走。再說,羅達遇到有所懷疑或心中煩惱時,具有一種絕口不談的特殊本領,而你很知道,我對於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上星期,奧爾德准將從新德里到華盛頓來,為緬甸戰場爭取更多的運輸機。他很尊重勃納——沃克,也相當喜歡你。使我深感寬慰的是,他管你叫帕米拉。塔茨伯利,而不是稱作勃納一沃剋夫人。因此就引出了我的這一大套話來。羅達不是今晚就是明天該打電話給我,說明她和彼得斯的情況。隨後,我就可以向你全部講清楚了。同時,談談有關我的其他新聞吧——自從離開德黑蘭以來,這種新聞可不少;首先,我現在是物資採辦局生產處副處長,兼物資產品管制專員,也就是說又多一個穿軍眼的無名人士在華盛頓各機關的走廊裡奔走。我的職務統而言之就是,在工業方面負責聯絡並排難解紛。
我是在登陸艇計劃前不久走上軌道後,才接「這項職務的。所以我是外行,是流動選手,沒有官場地位可以建立起來或是加以保護。你可以說,我是海軍部長的一個專業的心腹人,留神注意著種種問題,跨越各個機構的權限,防止嚴重的耽延。我工作如果做得好,卻看不出任何好的跡象;光是災難性的事故不再發生。
我們的工業總動員已經成為一個令人驚訝的奇跡,帕姆。我們一下甦醒過來,生產出大量的作戰武器、船隻、飛機、內燃機,其總數成了世界的第八奇觀。不過這全是臨時湊合成的;新來的人在新建的工廠內幹著新型的工作。性氣是急躁的,壓力是極大的,人人全十分緊張,拚命地搶著幹。遇到先後次序發生衝突時,整個機構都強硬起來,進入戰鬥姿態。大人物們怒火中燒,備忘錄四下亂飛。
作為一個工程人員和戰時計劃人員,我對登陸艇事務以及現有的工廠和物資知道的很不少。我在戰時的各個主要委員會中服役,通常總能發現醞釀著的糾紛。難辦的是,要說服嚴厲、負責的上司照著我的話行事。作為部長的紅人,我具有不小的影響。我難得非找霍普金斯不可,儘管偶爾我也去找他。海軍將為艾森豪威爾提供數目驚人的登陸艇,帕米拉。我們的民用部門受到縱容、難以駕御,可是諸位神明啊,他們卻製造出東西來。
毫無疑問,我將留在生產部門裡直到戰爭結束。在官場的競賽中,我落後了。我的同學們將參加海上的剩餘戰鬥。日本人剩下的有生力量還不少,但是我已經放過到碧藍的海上去的最後機會了。這並沒有關係。這場戰爭中的每一個出色的作戰人員,在工業後勤方面全需要十二三個優秀的支持人員,否則你就無法取得勝利。
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老羅達沒打電話來。我搭的飛往休斯敦的飛機天一亮就起飛,所以我暫時擱筆。明天再多寫點兒。
印第安納州傑弗遜維爾,傑弗遜維爾廣場汽車旅客大飯店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今天這兒狂風暴雨。風搖撼著我房間外面的那些棕櫚樹,雨水猛打上窗子來。得克薩斯州的天氣像當地的居民一樣,總走向極端。然而,等得克薩斯人知道:(一)你是對的,(二)你是認真辦事的,(三)你有磋商的實力以後,他們也還不錯。我還沒從羅達那方面得到消息,不過預料今天晚上一定會有。
再談點兒新聞:拜倫經過華盛頓,正在去新工作崗位的途中,去當目前在康涅狄格州徹底檢修的一艘潛艇的副艇長。他個人經歷了一些沉痛的考驗。
(信上敘述了卡塔爾。埃斯特的犧牲,以及娜塔麗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消息。)
我弄到了調查法庭關於埃斯特犧牲的記錄。當時的情況對拜倫說來真是千鈞一髮。他替自己作了一篇很軟弱的證詞。他不肯說,即使推遲潛水他也無法搭救艇長。可是那條潛艇的老軍士長在他的證詞中卻對事情的全部經過作了總結。他說:「也許埃斯特艇長判斷錯了,他本可以生存的,但是他認為那樣一來,『海鰻號』就不能生還,這卻是正確的。他是這次戰爭中最了不起的潛艇艇長,下達了正確的命令、亨利先生只是服從了他的命令。」這也是法庭作出的結論。福萊斯特提議追授給埃斯特一枚國會最高榮譽勳章。拜倫可能會得到一枚青銅勳章,不過那對他的情緒不會有多大幫助。
華倫的遺孀在聖誕節前後回來了。羅達接待了她。她打算秋天回到法學院去學習。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帶著一個清秀的兒子,將來生活一定會很美滿。通常,她總興致勃勃,可是拜倫回家來的時候,她變得十分沮喪。拜倫長胖了以後,顯得越來越像華倫了。這無疑使傑妮絲鬱鬱不樂。有兩三次,羅達都瞧見她在哭泣。從他離開以後,她又好了。
那個維克是個多叫人疼的孩子啊!清秀可愛,很有思想。他很活潑、很頑皮,不過是悄悄地頑皮。他的調皮搗蛋並不是任意胡來,而是象戰術那樣,事先計劃好的,在最不易被人覺察的情況下造成最大的破壞。他大有前途。
梅德琳終於拋棄了我跟你說過的電台上的那個滿臉堆笑、大腹便便、油腔滑調的江湖騙子,使我用不著拿馬鞭去抽打他了,而我本來有意要那麼做的。她目前住在家裡,在華盛頓的一家電台上工作,又跟早先的一個情人西蒙。安德森親呢起來。西蒙是一個第一流的海軍軍官,為研製新武器在這兒工作。上星期她淌眼抹淚地跟羅達談了很長時間,問她要不要把自己跟那個電台人員的經過告訴西蒙,以及該向西蒙說些什麼。我問羅達她提出了什麼樣的意見。她很滑稽地望了我一眼,說:「我告訴她,等他來問你。」倘使是我,我就會勸梅德琳跟西姆把事情談清楚,老老實實地重新開始。她找羅達商量,無疑正是為了這一點。
現在電話鈴響了。應該是我妻子打來的。
是她。
好。現在,我可以回過頭,把上星期發生的事情告訴你了。就在奧爾德將軍使我知道你還沒結婚的同一天,我們飯後隨意坐在一塊兒。我說:「羅,咱們幹嘛不談談哈克。彼得斯呢?」她若無其事。「是呀,於嘛不來談談呢,親愛的?咱們最好先調好兩杯烈酒。」象羅達一貫的那樣,她等我開口問她。不過這次攤牌她是很有準備的。
她承認了這種關係,公然說這是實在的,並沒越軌的行為,不過是深有感情的。我相信她的話。彼得斯上校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上流人士」,把她看得比實際要好上二十倍,總而言之,把她看成了最完美的女人。羅達說,給人這樣過份地崇拜是很發窘的,不過也是愉快愜意、使人年輕的。我直截了當地問她,如果她跟我離婚,嫁給彼得斯,她會不會更幸福一點兒。
羅達沉吟了很長時間才回答這個問題。最後,她盯著我的眼睛說,是這樣,她是會幸福一點兒的。她還說,主要原因是,她已經失去了我的好印象,無法挽回了,雖然我一直很厚道,很和藹。可是在獲得了我多少年的愛情之後,僅僅受到寬容是很糟心的。我問她要我做點兒什麼。她就提起你跟她在加利福尼亞的那次談話。我說我的確十分愛你,但是既然你已經訂婚,那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叫她根據自己今後最為幸福的前景作出決定,她想要我做點兒什麼,我一定照辦。
顯然,她一直在等我這樣給她開綠燈。羅達始終有點兒怕我。我也不知為什麼,因為我覺得自己似乎一直是相當懼內的。不論怎樣,她說需要一點兒時間。她也不需要多少時間。這次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哈里森。彼得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結婚。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她獲得了他。她希望在隨後兩三天內跟我們的律師談談,再跟彼得斯的律師談談。彼得斯還想等我回到華盛頓以後,跟我開誠佈公地談一次。我也許會放棄這種樂趣。
哎,親愛的帕米拉,我這就要自由了,如果憑借某種奇跡,你還肯要我的話。你樂意跟我結婚嗎?
我不是一個大闊佬——為國效勞,你不會發財——不過我們也不至於窮困。這三十一年來。我一直把薪俸的百分之千五存放著。由於我以前在艦船局和軍械局工作,我可以察看到工業的趨勢,所以我作了很好的投資和安排。羅達的情況也不錯,她有充實的家庭信託財產。我可以肯定彼得斯好歹會非常體貼地照顧她的。我是不是太庸俗了呢?我對於求婚很不老練。這只是我的第二次嘗試。
如果我們當真結婚了,我就提早退役,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守在一起。工業方面我可以幹的工作很多,我甚至可以到英國來工作。
倘使我們當真有一兩個孩子。我想使他們接受教會的教育。這有沒有問題呢?我知道你是一個自由思想者。我自己並不覺得生活有多大意義,可是沒有信仰,就什麼意義也沒有了。也許我到了五十歲以上,會成為一個僵硬、迂腐、性氣乖戾的父親,不過我跟小維克還是相處得很好。事實上,到這年齡我也許會慣壞了孩子。我倒樂意有機會來試一試!
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你已經是勃納一沃剋夫人了,那麼就把我這封信看作是對一場不可能實現的、美好的戀愛依依不捨的讚美詞。倘使我在一九三九年沒碰巧訂購下「不來梅號」的船票——主要是為了複習一下德語——我就決不會認識你。我那時跟羅達生活得很美滿,彼此相愛,無意把目光看得更遠。然而儘管年齡、國籍和背景有所不同,儘管我們在四年裡也許只共同度過了三星期,簡單的事實是,你似乎正是我的配偶,幾乎在太晚的時候才給我發現了。和你結婚的那一點點希望,使我屏住呼吸,憧憬著一個美好的意境。很可能,羅達在我們婚姻生活之外,也一直在探索著這種美好的意境,因為它本來並不完全存在。她是一個好妻子(在她變心以前),不過是一個不大滿足的妻子。
在波斯的那個花園裡,你暗示說,這整個事情可能只是一個風流的幻覺。我對這細想了不少時候。如果我們抓住難得會面的時刻同床共度,我可能會同意的。可是我們除了談話以外曾經做過什麼呢,然而我們卻感到了那種親呢接近。的確,結婚不會像在遙遠地方的那些撩人的遇合,將要有購買來西、洗滌衣服、管理家務、抵押、修剪草地、爭辯、打包裹和打開包裹、頭痛、喉嚨痛,等等等等。跟你一塊兒。這一切全使我感到是一人可愛的前景。我不要什麼別的了。如果上帝給我這些,我得說——儘管我生活中一切都不順利,而且還有種種創傷——我是一個幸福的人,我一定極力使你幸福。
希望這封信沒到得太晚。
衷心愛你的,帕格三月三日於休斯敦帕格寫這封信的時候,英帕爾戰役已經在進行。鑒於勃納一沃克的司令部已經不設在新德里,而設在庫米拉這一前進基地上,這封信直到四月中旬才遞到了她的手裡。那時,勃納—沃克在一次越過叢林的飛行中已經失蹤,搜尋他的工作還在進行。
運氣不僅在戰爭中,而且在戰事新聞和歷史的寫作中,全顯得十分重要。英帕爾是英國人取得的一場勝利,它打消了新加坡陷落所帶來的烏雲,像阿拉曼一樣是一次重大的決戰,是在更差的地形裡一條更長的戰線上一決雌雄。皇家空軍在英帕爾做到了德國空軍在斯大林格勒所沒做到的:它一連好幾個月從空中向一支被圍的軍隊提供了給養,直到他們突圍而出,取得了勝利,這在現代戰爭中是獨一無二的。然而,諾曼底登陸和羅馬的陷落發生在同一時期,兩件事都有大群的新聞記者和攝影記者參加。所以在英帕爾,在喜馬拉雅山附近一個遙遠的溪谷裡,二十萬人沒受到報界注意,作了一系列長時間血腥的戰鬥。歷史繼續忽略了英帕爾。陣亡的人當然並不在意。生還的人也漸漸淡忘了,他們正不為人注意地在走過場。
英帕爾本身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香格里拉」@,當地的一簇村莊圍繞著金色圓頂的寺院,高山峻嶺四面環抱,坐落在疆土遼闊的印度東北角、毗鄰緬甸的一片肥沃美麗的平原上。世界大戰的變幻莫測的形勢,使英國人和日本人在那兒作殊死的搏鬥。英國人在一九四二年很不光彩地被日本人一腳踢出馬來亞和緬甸以後,在東南亞只有一個作戰目標:挽救他們的帝國。進攻的各支日軍停留在把緬甸和印度分隔開的巍峨的山脈前面。美國人自弗蘭克林。羅斯福往下,對英國人的這一作戰目標絲毫不感興趣,認為這是往後看的、非正義的、枉費心的。羅斯福在德黑蘭甚至告訴斯大林,他希望看到印度自由。不過美國人的確想要在緬甸北部開闢出一條走廊來,使中國可以獲得供應品,繼續抗戰,同時還在中國沿海各地建立起基地來,好轟炸日本。
英帕爾的美麗平原,正是這樣一條供應走廊的樞紐,是山區各條要隘的大門。英國人在這兒集結起來,準備反攻。他們迫不得已,接受了美國人的戰略。他們的司令官,一個姓斯利姆的優秀軍人,集結了英國師和亞洲師混合組成的一支大軍,奉命向前作戰,越過緬甸北部,同美國的史迪威將軍率領的中國部隊會合起來,從而打開供應走廊。針對這一行動,日本人也大舉向北移動,來迎擊斯利姆。他的富有吸引力的軍事集結,為通過一次反擊打垮印度的保衛者提供了機會,接下來也許就可以長驅直入,在投到日本方面的印度過激的民族主義者蘇巴斯。錢德拉。鮑斯的領導下,成立一個新的印度傀儡政府。
日本人首先發動進攻,運用他們老一套的叢林戰術來對付英國人:遠離補給線快速插入,迅速從兩翼包抄,部隊一邊推進,一邊從俘獲的補給品堆集所取得糧食和燃料。可是這一回,斯利姆和他的戰地司令官斯庫涅斯在英帕爾平原上浴血迎戰,把日本人打得在那兒停頓下來,不讓他們獲得通常的那種補給,直到他們飢餓,虛弱,潰逃。這經歷了三個月。這一戰役演變成為兩場史詩般的攻防戰——一場是英軍的一支小部隊被圍在一個叫作科希馬的村子裡;另一場是斯利姆的主力部隊被一支久經戰陣、兇猛頑強的日本叢林部隊包圍在英帕爾。
空運扭轉了這兩場攻防戰的戰局。英國人消耗的給養比日本人多,日本士兵每天吃一包米就可以生存一定時期,但是美國的運輸機「每天空運去幾百噸供應品,一部分供應品卸在負擔過重的機場上,一部分由機組人員推出敞開的機艙門,用降落傘空投下去。勃納一沃克的戰術空軍司令部保衛著這場空運,用轟炸和掃射襲擊日軍。
然而,日本人在包圍英帕爾時,攻佔了幾處雷達警報站,有一陣子空中的局面並不樂觀。勃納一沃克在庫米拉舉行的一次會議上決定,親自飛往英帕爾去視察。駐紮在平原上的噴火式戰鬥機中隊報告說,沒有充分的雷達警報,保持制空權已成為一個問題。他不顧帕米拉的哺哺抱怨,駕了一架偵察機獨自飛走了。
勃納一沃克是一個老練的飛行員,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航空兵和皇家空軍的職業軍人。他哥哥的過早去世,使他成了一個子爵,但是他繼續留在部隊裡。這時候,他年紀較大,不能參加戰鬥飛行,但只要可能,總抓住機會單獨飛行。蒙巴頓已經為這申斥過他一次。不過他喜歡獨自飛越叢林,不要副駕駛員呆在一旁嘮嘮叨叨,使他分心。這給了他一種象飛越水面的寧靜心情,這片鬱鬱蔥蔥的綠色地氈一連幾小時在下面連綿不斷,僅僅偶爾看到一彎緩緩流動的棕色河水,上面點綴著蒼翠的小洲。飛機在機翼兩側高聳入雲、樹木蔥密的重巒疊蟑間跳躍而曲折地飛行,穿過一些山隘,最後突然一下子看到英帕爾那花園般的峽谷和金光閃閃的寺院圓頂,遼闊的平原上四處都是一縷縷戰鬥硝煙,這給了他一種冷酷而喜悅的心情,幫他擺脫掉經常耿耿於懷的那種宿命論所帶來的抑鬱沮喪。
因為在鄧肯。勃納一沃克看來,英帕爾是從《大神之歌》中直接搬出來的一場戰鬥。他並不是一個亞洲問題老手,但是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英國軍人,他很熟悉遠東情況。他認為美國人對中國形成的戰略思想是無知得可憐的,而他們把英國人也推進去的這個在緬甸北部開闢走廊的巨大努力,則是徒勞無益地浪費生命。浪費資源。從長遠看,誰在英帕爾獲勝並沒多大關係。日本人在太平洋美軍的攻擊下正緩緩地虛弱下去,當時已經沒有力量縱深地打人印度了。中國人在蔣介石的統治下根本就不作戰。蔣所關心的是,抵擋住北方的中國共產黨人。等戰爭一結束,甘地的難以駕馭的民族主義運動好歹總要把英國人從印度排除出去。這是災難的預兆,勃納一沃克這麼想。然而,事情已經亂紛紛地捲成了這麼一個大漩渦;一個人不得不進行戰鬥。
象通常那樣,跟第一線的戰鬥人員談談,往往是值得一試的。到納一沃克命令飛行員集合在英帕爾用毛竹搭成的大餐廳裡,請大家提出批評、看法和意見。好幾百名集合起來的青年人作出了不少反應,特別是提出了一些批評。
「將軍,這兒有紅蟻、黑蜘蛛,還容易生淡子,患痢疾,」一個倫敦佬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口糧配給量又不足,身上還出汗發癢,又有眼鏡蛇,以及這場怪有意思的戲劇中的其他種種情況,這些我們全不在乎。我們所要求的就是,長官,給我們足夠的汽油,好從早到晚執行戰鬥巡邏飛行。長官,這個要求是不是太過份了呢?」這引起了埋怨聲和贊同聲,但是勃納一沃克卻不得不說,空運單位無法運進那麼許多燃料來。
會議進行下去時,出現了一個意見。飛行員之間顯然已經就這個意見談論過不少時候。日本飛機飛到英帕爾平原上空來襲擊,來去都是通過群山之間的兩條通道。這個主意是,不要起飛去追擊前來竄擾的敵機,而是在那些通道中間立即布成巡邏陣勢。回航的日本飛行員不是在這些狹窄的通道裡碰上優勢的噴火式戰鬥機,就是在群山上空設法逃避時由於引擎故障或燃料缺乏而墜毀。勃納一沃克抓住這個意見,下令把它付諸實行。他答應改善其他種種匾乏現象——如果不能改善燃料匾乏的話,接著便在歡呼聲中飛走了。在這次回航途中,他在一場雷雨裡失蹤了。
帕米拉痛苦地熬了一星期之後,才聽到英帕爾傳來消息說,有些村民把他活著送回來了。就在這一星期裡,帕格的信夾在一批遲到的私人信件中,才從新德里寄到。她替戰術空軍副司令工作,比平日還要忙碌。勃納一沃克的失蹤正折磨著她的心。她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成了基地上大家關切同情的中心。用打字機在傑弗遜維爾廣場汽車旅客大飯店的信箋上打出來的這幾頁信,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寄來的。對帕米拉來說,日常的現實生活這時候就在庫米拉,加爾各答以東二百英里的這個炎熱發霉的孟加拉小鎮市,它的垣牆由於季風而變得污穢腐朽,樹葉幾乎跟叢林中的葉子一樣蒼翠茂盛,主要的特徵是,為那些被孟加拉恐怖主義分子殺害的英國官員樹立的少數簇聚在一起的紀念碑,它的陸軍司令部裡盡看見一些亞洲人的臉。
印第安納州傑弗遜維爾!這地方是什麼樣子呢?那兒有些什麼樣的人?這個名稱跟維克多。亨利本人那麼相像——方正、落寞,美國式的,不吸引人,然而裡面卻暗暗含有崇高的「傑弗遜」精神。帕格的求婚,以及信上談到經濟情況的實事求是的說法和傾吐愛慕之情的笨拙簡短的辭令,使帕米拉感到既好笑又迷惘。這真是使人一往情深的,可是在這個煩惱的時刻,她無法好好對待這件事,所以她沒寫一封覆信。在勃納一沃克回來以後接下去的忙亂中,當她想到這封信時,她覺得這似乎越來越不像是真實的。實際上,她不能相信羅達。亨利會圓圓滿滿地耍完這一套最新的花招。而且這一切又是在那麼遠,那麼遙遠的地方發生的!
勃納一沃克在英帕爾的醫院裡呆了幾天後,由飛機運送到庫米拉。他的鎖骨折斷了,兩面足踝全碎裂,人還發著高燒。最糟的是(至少就外表看)由於水蛭所咬而化膿的創傷。他憂傷地告訴帕米拉,這是他自己搞出來的,他把水蛭從身上拉掉,讓頭斷在他的皮膚下面。他並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恢復知覺時,正躺在一片沼澤地上,軍服幾乎全給撕破,很肥的黑水蛭成群地圍著他。他驚嚇得頭昏眼花,連忙拉起它們,事後才記起那條規則,該讓它們把血吸個飽,自行離開。他說,飛機旋轉而下,不過他還是設法在樹梢那麼高的空中使它平飛下來,慢慢墜毀。他甦醒過來以後,找路穿過叢林到了一個河床旁邊,然後順著河床趔趔趄趄地走了兩天,才遇見了村民。
「按實在說,我還是相當幸運的,」他對帕米拉說。他躺在醫院病床上,紮著繃帶,蒼白帶笑的臉龐由於水蛭咬的創傷而腫了起來,沒有血色得叫人害怕。「人家說過,眼鏡蛇專門咬頭。它們本來可以吃我腦袋的;誰也不會比它們更聰明點兒。它們可真大發慈悲。說實話,親愛的,要是我從此再也看不見另一棵樹的話,我也並不在意。」
她每天都在他的床邊呆上幾小時。他情緒很低,動人心弦地依靠她來給予愛護和鼓勵。以前,他們脈脈含情地很親近,可是這時候,他們似乎當真結婚了。在乘飛機由新德里飛往倫敦的途中,帕米拉終於相當絕望地寫了一封信給帕格。勃納一沃克在醫院裡住了兩星期後,不顧他的意願被送回國去進一步治療。她把發生的事情詳細敘述了一遍,說明自己遲遲才寫覆信的原因,然後說:現在,帕格,來談談你的結婚提議。我用雙手摟住你的脖子,向你祝福。我覺得很難寫下去,可是事實是,我們不能這樣。鄧肯正病得厲害。我不能拋棄他。我非常喜歡他,欽佩他,愛他。他是一個極好的人。我從來沒向他——或是向你——假裝說,我對他感到使你我難捨難分的那種奇怪的愛情。但是我這就準備拋開熱情,認為它是沒有好處的。我在這方面的運氣很不好!
他也從來沒裝過假。起初,他向我求婚時,我問他:「你幹嘛要我呢,鄧肯?」他帶著那種害羞而難以捉摸的微笑回答說,「因為你正好配我。」
親愛的,我實在不十分相信你的信。不要跟我生氣。我只知道羅達還沒獲得她那個新人。在他領著她走進一座教堂以前。她還不會就此結束。意外的事情很多!別人的不可獲得的妻子和自己的未來的配偶,在一個面臨正式結婚的老單身漢眼裡,可能大不相同。
你隨時都樂意收回羅達,實際上我也覺得你應該如此。這決不能責怪你。我沒法給你一個華倫(接受教會的教育,我倒不在意,你這親愛的人兒,不過——);再說;不管是什麼把我們結合在一起,反正不會像你和羅達之間有那麼千絲萬縷的對往事的回憶。
我細看了一遍這些潦潦草草匆促寫成的段落,覺得很難相信我的熱淚盈眶的眼睛。
我愛你,這你知道。我將永遠愛你。我從來沒認識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要停止愛我。是命運使這整個事情不能實現:時間不好,運氣「不好,再加上橫加干擾的種種束縛。不過這件事卻是美好的。等這場該死的戰爭結束以後,讓我們繼續是好朋友。要是羅達當真嫁了那個人,那麼找一個會使你幸福的美國美人兒。親愛的,你的國家裡美人兒非常多,就像六月間一片草場上的雛菊那樣。你只是從來沒四下看看罷了。現在,你可以看看啦。但永遠不要忘了你的可憐的親愛的帕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