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二十名衣衫破舊的男人,其中也有埃倫。傑斯特羅,佩戴著黃星標誌,坐在馬格德堡營房裡一張長桌子四周,等候跟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新司令官第一次會面。這個新上任的人在二月陰沉的天氣和半融化的雪中乘車兜了幾天,徹底視察了猶太區以後,召集了這次長老市政委員會會議。坐在桌旁主要座位上的三名執行委員——愛潑斯坦和他的兩名副手——並沒多說話,不過臉色全很嚴肅。
新上任的人,黨衛軍中隊長卡爾。拉姆,在這兒並不是默默無聞的。他在附近的布拉格猶太人事務總局裡主管了多年猶太人產業登記處。登記處是德國政府掠奪猶太人的官方機構。大多數歐洲國家的首都都設有這樣的機構,全是按照艾克曼最初在維也納成立的那個機關的格局組織起來的,由拉姆這樣的人員負責管理。根據傳聞,拉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納粹黨員,是奧地利人,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嚇壞人地大肆發作,不過據認為,他的態度還不像布格爾那樣粗暴和冷酷。
這些長老,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這個傀儡管理機構的成員,對於司令官的更迭感到很擔心。布格爾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的一個惡魔。在他的統治下,猶太區的人在一種可憐而穩定的體制下生活。有好多星期都沒遣送了。這個摸不透的惡魔會帶來什麼呢?這是桌子四周那些人臉上明擺著的問題。
拉姆少校由營地督察海因德爾陪著走進房來。長老們全體起立。
傑斯特羅心想,這個相貌平庸的傢伙拉姆,全靠了這身有銀肩章和銀鈕扣的黑色軍禮服,才有了一點兒氣派。從前,人們看見成千上萬這種三十歲左右下顎豐滿、金髮碧眼的人,腆著肚子、拖著屁股在慕尼黑或維也納的大街上溜躂。不過海因德爾隊長看樣子跟他一樣兇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歹徒。這個吸煙成癮的奧地利督察是一個大伙懼怕、大伙厭惡的人。他會蹦進營房窗子去逮捕吸煙的猶太人,用望遠鏡察看在野外勞動的隊伍,突然一下闖進醫院、餐室,甚至公共廁所去。單單為了藏有一支香煙,他就會把一個受害者打個半死,或是把他或她送進小堡去嚴刑拷打。雖然如此,特萊西恩施塔特的人還是貪婪地吸著香煙;香煙作為通貨,價值僅次於黃金和珠寶,不過大夥兒都對海因德爾保持非常高的警惕。這天,海因德爾臉色平和,灰綠色的軍服也不像平時那樣邋遢。
拉姆少校叫長老們坐下。他站在桌首對他們訓話,兩腳分開,黑手杖捏在身後手裡。開場白是令人詫異的。他打算使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名符其實的猶太樂園。長老們熟悉這個城市。他們熟悉各自的部門。該由他們來向他提供意見。眼下的情況是丟臉的。特萊西恩施塔特正在衰落下去。這是他所不能容許的。他正在發動一場盛大的「美化運動」。
這句艾克曼也用過的濫調,使傑斯特羅心頭一動。拉姆的通篇講話發出了艾克曼兩個月以前所說的話的回聲。在布格爾的統治下,也談到過「美化」可是這個見解如此荒謬,布格爾本人又似乎如此不感興趣,以致長老們認為這不過是德國人再一次捏造出來的裝門面的話。三人執行委員會只隨意地發佈了命令,吩咐打掃街道,油漆一下某些小屋和營房。
拉姆所講的卻是一種不同的語言。「盛大的美化運動」將是他主要關心的問題。他已經發佈了重要命令。古老的佐科爾會堂將立即改建成一個居民中心,有工作室、演講廳和一個具有設備完善的舞台的歌劇院和劇場。特萊西恩施塔特所有其他的講堂和會場全將整修一新。餐室將予以擴大,並重新加以裝修。還將組織更多的管絃樂隊。歌劇、芭蕾舞、音樂會和戲劇,全將排定日期,分別上演。此外,還有各種不同的娛樂和美術展覽。服裝、佈景、繪畫等等的材料全將予以提供。醫院將是乾淨整潔的。還將興建一個兒童遊樂場,並為老年人佈置一座幽美的公園,供他們消磨空閒的時間。
傑斯特羅聽著這篇使人驚異的高談闊論,心裡暗暗納罕,不知這一番話會不會是當真的。這時候,整個事情的欺騙性變得很清楚了。拉姆並沒提到實際上使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地獄而不是天堂的任何一件事:不足溫飽的飲食,駭人聽聞的擁擠,缺乏寒衣、取暖設備、公共廁所、精神病治療中心及老年人和殘廢者的照顧中心等等,一切全造成了那種可怕的死亡率。關於這些情況,他一句也沒提。他只是打算來給一具死屍塗脂抹粉。
傑斯特羅早就疑心,艾克曼是要他當一個傀儡長老,甚至也許把他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就是預料梵蒂岡和中立國家的紅十字會會派人來察看。像這樣的事準是快要發生了。即使如此,拉姆的手法也似乎是笨拙的。不論他怎樣煞費力氣地整修房屋和場地,他怎麼能遮掩起污穢不堪的環境、過度的擁擠、蒼白有病的人面、營養不良的現象和死亡率呢?多給一點兒糧食,稍許注意一下衛生,就會迅速地輕而易舉地在猶太區製造出一線可以欺騙任何人的幸福光彩來。然而對待猶太人稍許寬大一點兒的概念,就算是為了製造出一種短暫而有用假象,似乎也是德國人所辦不到的。
拉姆結束了他的話,叫大家提意見。桌子四周蒼白的臉上眼珠轉動著。誰也沒說話。這些所謂長老——事實上,是各種不同年齡的各部門首長——是一群混雜的人:有的正派,有的腐敗,有的心地狹隘、只顧自己,有的寬厚仁慈。不過所有的人全緊抱著自己的職位。私人的住房,豁免流放,以及有機會施恩和受惠,使他們顧不上當黨衛軍的工具所帶來的神經緊張和內疚心情。這當兒,誰也不願冒風險首先開口,那片寂靜變得很不好受。外面,只看見一片陰沉的天空,裡面是一片陰沉的寂靜,還有就是特萊西恩施塔特經常散發出的那種骯髒人體的氣息。遠處,人們可以隱隱約約聽到《藍色多瑙河》;市裡的管絃樂隊正在遠處大廣場上圍牆後面開始上午的演奏會。
傑斯特羅的部門並不處理拉姆忽略了的那些重大事務。他決不會做什麼可能損害到娜塔麗和她孩子的事情,但是就他自己來說,自從跟艾克曼的那次會面以後,他感到莫名其妙地毫不畏懼。他身上的美國脾氣依然使他覺得,自己給卷在裡面的這場歐洲惡夢令人作嘔、滑稽可笑,而他周圍的這種恐懼氣氛則是淒慘可憐的。對於身穿行頭般黑軍服的這個肥頭肥腦、汪汪狂吠的庸才,他所感到的主要是給謹慎小心沖淡了的輕蔑。
這時候,他舉起手來。拉姆點了點頭。他於是站起身,敬了個禮。「司令官閣下,我是卑鄙的猶太人傑斯特羅——」
拉姆用一隻粗手指點著他,打斷了他的話。「I嗜!這種屁話從今往後決不要再說了。」海因德爾正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吸雪茄煙,他轉過臉去對著海因德爾。「新規定!不要再像白癡那樣敬禮和摘帽。不要再說什麼『卑鄙的猶太人』。特萊西恩施塔特不是一座集中營。它是一個舒適、快樂的住宅區。」
海因德爾那張猙獰的臉孔驚訝地蹙了起來。「是,司令官閣下。」
所有長老的臉上也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氣。先前,一個人當著德國人不脫帽敬禮,在猶太區內就是一項大罪,可以立即受到棒打的懲罰。大聲自稱是「卑鄙的猶太人」,也是強制性的。這種反射作用需要不少時間才能消除。
「請允許我提一下,」傑斯特羅說下去,「在我的部門裡,音樂組非常需要紙張。」
「紙張?」拉姆皺起眉來。「什麼樣的紙張?」
「隨便什麼樣的,司令官。」傑斯特羅說的是實情。碎片的糊牆紙,甚至是亞麻纖維製成的薄紙,全都用來記錄樂譜了。這是一個沒有害處的小項目,值得試一試。「樂師們可以自己劃線。不過有劃好線的五線譜紙張當然更好。」
「劃好線的五線譜紙張。」拉姆跟著說了一遍,彷彿這是外國話似的。「要多少?」
傑斯特羅的副手,維也納來的一個形容枯槁的管絃樂隊指揮,從他身旁的座位上小聲說了一句話。
「司令,」傑斯特羅說,「為了您籌劃的這種盛大的文化發展,開頭先要五百張。」
「你照料著辦一下!」拉姆對海因德爾說。「謝謝你,先生。各位,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意見。還有什麼別的意見嗎?」
這時候,其他的長老一個接一個怯生生地站起來,提出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要求,拉姆全熱情地接納了。室內的氣氛有所改善。正在這時,外面的天色亮了起來,陽光射進了這間屋子。傑斯特羅又站起身。音樂組可不可以申請更多的質量更好的樂器呢?拉姆笑了。當然可以!布拉格的產業登記總處有兩個大倉庫裡堆滿了樂器:小提琴、大提琴、長笛、單簧管、吉他、鋼琴,應有盡有!這件事壓根兒沒問題;只要交上一張單子就成。
沒一個長老提到糧食、醫藥和居住面積。傑斯特羅覺得自己倒敢提起這些事,可是會有什麼好處呢?他會把這個樂融融的時刻破壞,給自己帶來麻煩,結果一事無成。他的部門沒必要這麼做。
等拉姆和海因德爾離去時,愛潑斯坦站起來,臉上那種一成不變的微笑消逝了。還有一件事,他宣佈。新司令官發現,這個城市的過度擁擠非常有礙觀瞻和衛生工作涸此有五千名猶太人必須立即遣送走。
在一個擁有五萬居民的普通城市裡,如果一場龍捲風的襲擊消滅了五千人,人們或許多少會有猶太人遇到一次遣送後所有的那種心情。
你根本無法習慣於這種間歇性的災難。每一次,猶太區的結構總遭到徹底破壞。樂觀的情緒和信心黯淡下去了。死亡的感覺又上升起來。雖然誰也不知道「東方」實際上是什麼意思,但它是一種恐怖的名稱。不幸的人們驚恐萬狀地四下奔走,向親友辭行,把他們無法收進一隻手提皮箱去的那一點點物件分送掉。中央秘書處受到瘋狂的申請人的包圍,他們想方設法、無孔不入去取得豁免。然而數字這座鋼鐵舞台注定了這出悲劇:五千名。五千名猶太人必須搭上火車。要是有一個人獲得豁免,另一個人就必須去替代。要是有五十個人給放過了,另外五十個自認為安全的人就必然像觸電那樣收到灰色的徵召通知。
主管遣送組的猶太人是一夥傷心苦惱的人。他們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員和救星,又是他們的劊子手。猶太區裡有一個笑話,說到頭來特萊西恩施塔特會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組。人人都對他們賠笑臉,可是他們知道,自已受到人家咒罵和鄙視。他們具有自己從來沒想要的生殺大權。他們是特別司令部的職員,用鋼筆和橡皮圖章就處置了猶太人的活軀體。
應該責怪他們嗎?許多不顧死活的猶太人隨時隨地都準備奪取他們的職位。遣送組的這些官僚中,有些人屬於共產黨或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地下組織,把每天夜晚都白白地浪費在策劃起義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外,根本就沒想到什麼別的。有少數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最殘酷的虐待。有些卑鄙惡劣的人徇私納賄,公報私怨。
人性遭到了德國人殘酷行徑的摧殘;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人能說自己適合呆在哪兒呢?當時不在場的人又有誰能判斷長老、中央秘書處和遣送組人員的是非曲直呢?「上帝寬恕受到脅迫的人,」古代的猶太人從幾千年的苦難中得出了這麼一句諺語。
含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央秘書處倣傚著德國人的周密細緻作風,把灰色的徵召通知發到了各處。猶太人用六七種不同的編目制度,對其他猶太人編了一套又一套相互交叉的索引。不論何處有個人體可以躺下過夜的地方,那塊空地就給編人了目錄,還寫下據有那塊地方的那個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點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從卡片上很整潔地用筆劃掉。新來的人一到達,邊受到掠奪,邊就給編製成索引。一個人只有通過死亡或是「上東方去」,才可以從目錄卡片上給劃去。
在黨衛軍的管制下,特萊西思施塔特的實權不是操在愛潑斯坦、三人執行委員會或是長老市政委員會的手裡,而是操在中央秘書處的手裡。然而秘書處並不是一個你可以找他談話的人。它是由好些朋友、鄰居、親戚或者只不過是其他猶太人組成的。它是一個辦事處,遵照著官場手續執行德國人的命令。秘書處的接待組,坐在辦公桌後邊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猶太面孔,是一個不起作用的嘲笑對象,不過它卻提供了許多工作。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大大超出了實際需要,因為它是一個藏身之地。然而這一次,灰色的徵召通知甚至發到了秘書處人員的手裡。這個怪物開始咬嚙自己的內臟了。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總有少數人當真申請離開。他們的配偶、父母或是兒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經走了。他們感到很孤獨。特萊西恩施塔特並不是一個他們會不惜任何犧牲想要呆下去的安樂鄉。因此他們願意冒險試試那個不可知的去處,希望在東方找到他們的親人。有些人收到過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們知道,他們尋找的人至少還活著。甚至在雲母工廠裡,特萊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幾個女工也志願申請上東方去。這是德國人向來寬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項要求。
下班以後,娜塔麗在幼兒園外面遇見烏達姆時,他把接到的灰色徵召通知拿給她看,使她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到秘書處去過了。他認識愛潑斯坦的兩個副手。遣送組的組長是布拉格來的一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老夥伴。銀行經理也進行了干預。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也許,黨衛軍對他的表演已經感到厭倦。無論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們最後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點鐘,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兒,上車站去。
她最初的反應是,驚嚇得心都涼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會不會有一張灰色通知也遞到她的房間裡去呢?烏達姆看到她臉上的神色。忙告訴她他已經問過。並沒徵召通知送來給她。她和傑斯特羅享有級別最高的豁免權。如果「往後有些同胞從東方和西方到來」時,沒別人在這兒,他們也會在這兒。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一杜鵑國})中的應時的新笑話。他們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後這場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裡走去時,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議把演出取消。傑斯特羅的聽眾不多,他們也沒心情歡笑。或許,沒一個人會來。埃倫的講題《伊利亞特沖的英雄人物》學術性大濃厚了ˍ點兒也不鼓舞人心。埃倫要求演出木偶戲,因為他始終沒看過,不過娜塔麗猜想,教授的虛榮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實在是想吸引一群聽眾。這是自從他成為長老之後發表的第一篇演講;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人心了。
烏達姆不肯取消演出。幹嘛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們走進屋子,上孩子那兒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裡,以通常那種狂喜的心情來迎接她。吃飯的時候,烏達姆很樂觀地談到「東方」。說到頭,「東方」又能比特萊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約每月寄來一次的明信片,始終是簡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張明信片拿給娜塔麗看,日期僅僅是兩星期以前。親愛的:一切安好。馬撒身體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們倆。這兒常常下雪。
愛你的,希爾達第二乙號營地,比克瑙「比克瑙?」娜塔麗問。「這地方在哪兒?」
「在波蘭,奧斯威辛郊外。只不過是一個小村莊。猶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國大工廠裡幹活兒,領到了很多的糧食。」
烏達姆的音調跟他說的話不很相稱。幾年以前,娜塔麗跟拜倫上梅德捷斯去參加班瑞爾兒子婚禮的途中,曾經路過奧斯威辛。她僅僅記得它是一個單調沉悶的鐵路鎮市。猶太區裡很少有人談到「東方」、那兒的營地以及那兒所發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處決人那樣,這些都是避而不談的話題。雖然如此,「奧斯威辛」這個詞還是散發出使人震顫的恐怖意味。娜塔麗並沒多問烏達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們在地下室裡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夥伴一塊兒玩耍,過了今晚他就看不見這個遊伴了。除了涉及那個波斯女奴的片斷外,烏達姆新編的笑話全死氣沉沉。寒霜一杜鵑國的大臣買了這個女奴來,是供國王取樂的。她走進宮會,是一個戴著面紗、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麗為她和色迷迷的國王的調情戲謔做出了一種沙啞的、賣弄風情的嗓音。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羞答答地不願意說。他硬纏著她講了出來。「晤,我是用家鄉城市命名的。」「那叫什麼呢?」她格格笑了。「德一德。德黑蘭。」國王尖聲叫了起來,冰柱從他的鼻子上落下——這是娜塔麗創造出的一個精彩的鬼把戲。國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趕下了舞台。這會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蘭會議的消息已經使猶太區裡的人們心情十分振奮。
排演結束以後,娜塔麗匆匆地趕回新住處去,仍舊擔心家裡會有一張灰色的通知書。本來,有誰比烏達姆更安全呢?誰有更多的內部聯繫?誰能夠感到受著更大的庇護呢?她從埃倫的臉上登時看出來,並沒有灰色通知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說,只從那張很有氣派的書桌旁邊抬起臉來望望,點了點頭,他正在那兒用筆把演講筆記的重要段落標出來。
他們很奢侈地佔用了兩間屋子和一間浴室,這仍然使娜塔麗感到不安。自從傑斯特羅改變了看法,接受了長老的職位和特權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相當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絕。他始終沒解釋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是他從前愛舒服的那種自私情緒支配了他嗎?當黨衛軍的工具似乎壓根兒並不叫他煩惱。唯一的改變就是他現在虔誠信教。他戴起經匣來,在猶太教法典上花上許多時間,並且退縮進一種沉默懦弱的恬靜狀態裡去。她心想,也許這是為了擺脫她的不滿和他自己的蔑視。
傑斯特羅知道她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他對這件事一點辦法也沒有。解釋未免太可怕了。娜塔麗已經生活在痛苦的邊緣;她還年輕,又有孩於。自從他患病以來,他已經準備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死。他已經作出決定,讓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壞的情況。如果黨衛軍想要猛撲下來,她的信口謾罵的演出已經給她定了罪。現在無非是跟時間競賽。他的目的就是堅持下去,等候救援從東方和西方到來。
她把烏達姆的事告訴了他,並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請他去說說情。他淡淡地回答說,他並沒什麼影響,又說拚著不顧聲望、地位去提出一個十之八九會遭到拒絕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們一塊兒出發到埃倫將在統樓上發表演講的營房去之前,他們幾乎沒再講話。
一大群沉默無言的聽眾終於聚集起來了。通常在晚上的娛樂之前,總有一陣很活躍的嘰嘰喳喳的談話。這天晚上卻並沒有。前來聽講的人數令人驚奇,但是情緒卻跟參加葬禮時一樣。在粗糙的讀經台後邊,偏向一邊,是那座掛著幕布的木偶戲台。娜塔麗在烏達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這使她感到象刀割一樣難受。
埃倫把講稿放在讀經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鬍鬚。他以一種單調乏味的上課姿態用正規德語悅耳動聽、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
「莎士比亞似乎覺得《伊利亞特》通篇故事無聊已極,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劇本《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裡重述了整個故事,並且把自己的意見借那個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說了出來——『問題不過是為了一個忘八和一個婊子』。」
這句引文埃倫。傑斯特羅用的是英文,然後他十分拘謹地微笑了笑,把它譯成了德語。
「莎士比亞筆下的另一個更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象埃默森一樣,也認為戰爭總的說來只不過是週期性的發狂。『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我們猜想莎士比亞同意他這個不朽的胖子的意見。他寫的關於特洛亞戰爭的戲《特洛伊羅斯》,並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劇的特點,因為瘋狂並不可悲。瘋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戰爭文學也是如此;《好兵帥克》也好,《西線無戰事》也好。
「但是《伊利亞特》是一部史詩般的悲劇。它寫的跟《特洛伊羅斯》是同一場戰爭的故事,不過具有一個決定性的差別。莎士比亞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亞特》壯麗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為荷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捲入了希臘諸神的一場爭吵。神明各助一方。他們降臨到塵世間的戰場上來進行干預,把直接扔過來殺傷的武器招架開,喬裝改扮地出來製造麻煩,或是把他們寵愛的人從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場光榮的真刀真槍的較量,變成了一場嘲弄的事情,變成了超自然的、無形無影的魔法師之間的一場鬥智。戰鬥人員全成了僅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麗側過臉去瞥了聽眾一眼。從來沒有像這樣的聽眾!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缺乏娛樂,缺乏光明,連一丁點兒安慰也沒有,所以他們全神貫注在一次文學講話上,就像別地方的人聚精會神地聽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獨奏會,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電影似的。
傑斯特羅以同樣平穩、迂腐的口吻回顧了《伊利亞特》的背景情況:帕裡斯為了美色把金蘋果贈送給了阿佛洛狄忒;奧林匹斯聖山上接下去發生的戰事;帕裡斯被海倫——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許給他的酬勞——所誘惑;以及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因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臘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雙方都是傑出的人,一點兒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們全捲了進去。就他們來說,一旦打起仗來,榮譽就受到了威脅。
「可是在這場卑劣的爭吵中,是什麼給了《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那種宏偉的氣魄呢?是不是他們不顧神明見異思遷、反覆無常的干涉,表現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戰鬥意志呢?在一個不公正、不可測的局面裡,愚蠢的歹人得勝,有本領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議的意外事件往往牽制並決定了戰鬥的勝負。是不是他們在這樣一個局面中為了榮譽而以生命去冒險這一點呢?在一場無意義、不公正、荒謬愚蠢的戰鬥中戰鬥下去,戰鬥到死,像男子漢大丈夫那樣戰鬥!這是人類問題中最古老的問題,無意義的邪惡的問題,在戰場上給戲劇化了。這就是荷馬所看到麗莎士比亞所忽略了的悲劇。」
傑斯特羅停住,翻了一頁,直勾勾地望著聽眾,消瘦的臉上顯得死白,兩眼在凹陷下的眼窩裡睜得很大。倘使聽眾先前是沉默的,他們這時卻安靜得像那麼許多具死屍一樣。
「總而言之人伊利亞特》的世界是一個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榮在於,在這樣一個陷阱裡,他一舉一動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話,一定會自豪而憐惜地傷心落淚。自豪,因為他用一把塵土創造出了一個這麼高超的人。憐惜,因為在他修修補補的世界上,一個赫克托耳必須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憐的屍體必須在塵土中給拖著走。但是荷馬不知道什麼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諸神之父宙斯,然而誰能說他在幹些什麼呢?也許他假扮成人世間一個發呆的姑娘的丈夫、一頭公牛或是一隻天鵝,正去欺侮那個姑娘。希臘神話現在給人淡忘了,這並不足為奇。」
傑斯特羅翻講稿的那種滿懷厭惡的手勢,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細聽的聽眾猶疑不定地笑了起來。傑斯特羅把講稿塞進衣袋,離開讀經台,走上前來,瞪眼望著聽眾,通常平靜的臉上顯得有些激動。突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說話,這使娜塔麗嚇了一跳,因為他改講起意第緒語來了。以前,他從來沒用這種語言發表過演講。
「好吧。現在,讓我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談談這個問題。讓我們談談我們自己的一首史詩。你們記得,撒旦對上帝說:」約伯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是烏斯境內最富有的人。幹嘛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麼合算。一個通情達理的世界!一種美好的安排!約伯實在並不正直,他只是一個機靈的猶太人。惡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報酬拿走,那麼看看他還會多麼正直!『「』好,把報酬拿走,『上帝說。於是在一天之內搶劫者把約伯的財富全部搶走,一陣颶風使他的十個孩子全部喪生。約伯怎麼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他說,』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這樣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戰。』你瞧見嗎?他仍舊很正直。是一個好人。『「』以皮代皮『,撒旦回答。』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變成一個骨頭架子——一個有病的、受掠奪的、喪失了親人的骨頭架子,讓這個高傲的猶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頭外,什麼也不剩——『」
傑斯特羅發不出聲音來了。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用一隻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啞地說了下去。「上帝說:」好,隨便對他怎樣,就是不要殺死他。『約伯患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個十分討厭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裡,於是他爬出去,坐在一個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瘡。他什麼話也沒說。他的財富給奪走了,他的孩子給毫無意識地殺死了,他自己的身體也成了一個可怕的、惡臭的骨頭架子,上上下下長滿了毒瘡,可他沉默不語。他的三個虔誠的朋友來安慰他。接下去就展開了一場辯論。
「哦,朋友們,是一場什麼樣的辯論啊!多麼粗獷的韻文,對人類情況具有什麼樣的洞察力啊!我告訴你們,荷馬在約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庫羅斯1在魄力方面遇見了對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見了老師;但丁2和彌爾頓3坐在這位作家的腳下,始終沒領會他。他是誰?沒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猶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麼回事,就是這樣。他懂得生活,就像我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樣。」
他停住,用憂傷的眼睛直盯著他的侄女。娜塔麗感到激動、惶惑,就要落下淚來,急切地等著聽他接下去要說的話。等他再說下去時,雖然他眼睛望著別處,她卻覺得他是在對她說話。
「在《約伯記》中,像在大多數偉大的藝術作品中那樣,主要的情節是很簡單的。安慰他的人堅持認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統治著世界,那麼就必然有意義。因此,約伯一定是有罪的。讓他檢查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認錯,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過是什麼。
「約怕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議論展開反擊。不知道的情況一定掌握在上帝手裡,不在他這方面。他跟他們一樣虔誠。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義。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失去了親人、遍體毒瘡的骨頭架子現在知道,世界事實上並不是總有意義,做好事得好報也並沒有保證,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為也是有形世界和現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無罪的,要不然他就在褻瀆上帝的名義了!他願意承認,全能的上帝能夠把一個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會這麼做,那麼整個世界就一片混亂,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這一點約伯決不會承認。他要一個答覆。
「他得到了一個答覆!一個什麼樣的答覆啊!一個什麼也沒有答覆的答覆。上帝終於在一陣呼嘯的暴風中親自講話了。『你是誰,竟敢來責備我。你能希望理解我為什麼做一件事,以及怎樣做一件事嗎?創世的時候,你在場嗎?你能理解星星、動物、生活中的無數奇跡這種種令人驚歎的事物嗎?你,生活了短短一剎那然後就死去的一個小爬蟲,你能理解嗎?』」我的朋友們,約伯勝利了!你們明白嗎?上帝以他的大聲咆哮承認了約伯的主要論點,即:不知道的情況掌握在上帝手裡!上帝僅僅聲稱,他的理由是約怕所無法理解的。這一點約伯完全樂於承認。隨著主要的論點解決了以後,約伯深自謙卑,不止是感到滿意,他拜伏下去。
「這樣這齣戲結束了。上帝譴責那些安慰約伯的人,說他們很不正確地講到他自己,同時稱讚約伯,說他堅持真理。他歸還了約伯的財富。約怕又有了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見到自己的孫兒女和曾孫兒女,去世時年紀很大,生活美滿,受人尊敬。」
典麗而流暢的意第緒語到此結束。傑斯特羅回到讀經台上去,從衣袋裡把講稿取出來,翻了好幾頁。他抬臉朝聽眾望了望。
「滿意了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是不是呢?比那個荒謬、悲慘的《伊利亞特》猶太氣息濃厚得多?
「你們這麼肯定嗎?親愛的猶太朋友們,死去的那十個兒女又怎樣了呢?上帝待他們的公道在哪兒?那個父親,那個母親又怎樣了呢?就是過了一百四十年,約伯心上的那些瘡傷能癒合起來嗎?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過於深奧,使約伯無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況又是什麼呢?我們可理解,我們難道這麼聰明嗎?撒旦不過譏消上帝,使他下令作出這個毫無意義的考驗。難怪上帝要通過一陣暴風大肆咆哮,來使約伯閉口不說了!上帝在自己創造的人面前不覺得慚愧嗎?約伯的舉動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
傑斯特羅聳了聳肩,攤開兩手,臉神也鬆弛下來,露出了一絲愁悶的微笑,使娜塔而想起了查理。卓別林。
「不過我是在闡明《伊利亞特》。在《伊利亞特》中,肉眼看不見的勢力水火不能相容,這就造成了一個充滿無意義的邪惡的有形世界。在《約伯記》中卻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沒有權勢。他並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彌爾頓的驕傲的叛逆者,一點兒也不是。他的一舉一動,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許可。
「那麼撒旦到底是什麼人,上帝為什麼在暴風中作出的答覆裡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詞在希伯來文中的意思是『對手』。書上對我們怎麼說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開辯論嗎?他問自己這個莫大的創舉是否有意義?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幾千光年的那些熄滅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識到他的存在、執行他的意志、測量這些星系的那一把塵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嚴和善良而言,能以創世主本人為標準來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塵土。這個考驗確立了什麼別的呢?
掄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比軟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進行爭吵高超出許多。
「《約伯記》中的英雄人物在最無意義、最駭人聽聞的不公正行為下,堅守住了全能的獨一無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終於捫心自問,承認自己不很公正,盡可能對造成的損害予以補救。
「在《伊利亞特》中,並沒什麼不公正的行為需要補救。結果,只有盲目的命運」在約伯身上,上帝必須不問好歹,為發生的一切負起責任。約伯是聖經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書中,有戰鬥人員、族長、立法人、先知等。這卻是坐在一個灰堆上,符合於世上的尺度,符合於以色列上帝的高度的唯一人士——約怕,一個可憐的、骨瘦如柴、傷心失望的乞丐。
「約伯是什麼人呢?
「什麼人也不是。『約伯從來就沒誕生,從來就沒存在,』猶太教法典這麼說。『他是一則寓言。』」說明什麼真理的寓言?
「好,我們現在講到這上邊來了。歷史上誰始終不肯承認沒有上帝,始終不肯承認世界毫無意義呢?誰經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驗,一次義一次掠奪,一次又一次屠殺,經歷了一世紀又一世紀,可是還抬臉望著天空,有時是用垂死的眼睛望著天空,並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獨一無二的?『「誰到了晚年還會迫使上帝從暴風中作出那樣的答覆呢?誰將看到謬誤的安慰者受到斥責,過去的榮譽再次恢復過來,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兒女和孫兒女,直到第四代呢?誰到那種時候還把不知道的情況留給上帝去決定,稱頌他的名字,並且喊道:」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不會是《伊利亞特》中那個高貴的希臘人,他已經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個生病、遇劫的骨頭架子外,沒有別人。除了上帝心愛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剎那就死去的那個小爬蟲,不愧於上帝創造的那一把塵土,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沒有別人,只有約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敵對性挑戰的唯一答覆,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個答覆的話。那就是約怕這個卑鄙的猶太人。「
傑斯特羅用驚呆了的神氣瞪眼望著雅雀無聲的聽眾,然後趔趔趄趄地朝著第一排聽眾走了過去。烏達姆跳起身,輕輕把他攙扶到座位上。聽眾並不鼓掌,並不交談,並不移動。
烏達姆唱起歌來。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那麼,不上演木偶戲了。娜塔麗也和大家齊聲同唱起這個悲傷的疊句來。這是烏達姆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最後一次唱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個令人斷腸的高音。
等這支歌唱完以後,大家毫無反應。沒人鼓掌。沒人談話,什麼也沒有。這些默默無言的聽眾正等待著一件什麼事。
烏達姆做了一件他以前從沒做過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沒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來,娜塔麗在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集會上曾經聽他唱過的一支。它是用低調唱起的一個古樸、切分的疊句,用的是從禮拜儀式上取出來的一行歌詞:「但願聖堂在我們時代很快重建,並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烏達姆唱著時緩緩地曼舞起來。
但願聖堂在我們時代重建起來,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像一位拉比在宗教節日所會做的那樣,從容而笨拙地舞了起來,他舉起胳膊、閉上兩眼、仰起臉龐,用手指在空中打著節拍。人們柔聲地應和著他,邊唱邊拍著手。一個接一個他們站起身來。烏達姆的嗓音變得更渾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強勁矯健。他在這場舞和這支歌中忘卻了自己,進入了一種看去既可駭又褲麗的得意忘形的境界。他幾乎沒睜開眼就搖搖擺擺,扭動身體朝埃倫。傑斯特羅舞過去,同時伸出一隻手來。傑斯特羅站起身,一手拉著烏達姆的手,兩人一同載歌載舞。
這是一場死別的舞。娜塔麗知道這一點。大夥兒也全知道。這幕情景既使她心裡發毛,又使她意氣風發。呆在監獄般的猶太區裡這個陰暗、惡臭的統樓上,這是她生活中最為激動的時刻。她為自己境況中的痛苦,以及身為猶太人的得意,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願聖堂重建起來啊,很快地,就在我們時代啊,賜給我們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結束之後,聽眾開始散去。人人全從統樓上慢騰騰地走了出去,彷彿剛參加過一場葬禮似的。簡直沒人談話。烏達姆把木偶戲台折疊起來,親了一下娜塔麗,向她告別。
「我猜他們大概不會要聽我的笑話了,」他說。「我把這個還到幼兒園去。繼續給孩子們演你的戲吧。再會。」
「德黑蘭是一個很有趣的玩笑,」她嗓音硬噎地說。
他們走下樓梯,步入光線原脫的街道上,埃倫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漸散去的人群中,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側身走到他們面前來,用意第緒語說:「Gutgezugt,Arele,undgutgetanted.」(話說得好,小矮子埃倫,舞也跳得好。「)」娜塔麗,sholemaleichem.「
在黑暗的光線中,她看見一張剃得很光、堅強而蒼老的方臉,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誰?」她問。
埃倫。傑斯特羅也同時問道:「是班瑞爾嗎?」他有五十年沒看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