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七十八章
    一個猶太人的旅程(摘自埃倫。傑斯特羅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娜塔麗去參加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一次秘密會議,我在等她回來。這是春天一個涼爽的夜晚,等待、擔憂。就在昨天,美化運動的工作人員在我們的窗台上放了幾匣天竺葵,芬芳的香味從窗口的這些花匣那兒飄進房來。我認為她正一步步走進嚴重的險境裡去。雖然會惹起一場我沒氣力應付的吵鬧,可我還是打算等她回來後就跟她把問題談清楚。

    從我上次寫日記以後,又過了多少日子啦?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後的幾頁早已藏了起來。美化運動的工作在圖書館和委員會裡多少把我累垮了。還有,在我發表關於《伊利亞特》的演說以後,班瑞爾竟然使人驚愕地出現。這是一件很難記載的事,因此我就拖延下來,拖延下來,讓日子一天天過去。現在,我要把它補上。我已經準備好明天要教的一節猶太教法典。這是剩下來的消磨時間的最好辦法。在她回來以前,我不睡覺。

    班瑞爾那天晚上從黑暗中走來,使我大吃一驚。多麼怪誕可怕的一次會面啊!我已經將近五十年沒看到他了。啊呀,時光造成了多大的變化啊!那個紅臉蛋、胖呼呼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神色嚴厲、年近衰老的男子,生著濃密的灰髮,寬大、突出的下巴,蹩起的濃眉,修剃於淨的臉上還有些很深的皺紋。他的笑容裡有一絲幽靈般親切的意味,只此而已。他衣衫襤樓,破羊皮襖上帶有一枚黃星標誌作為掩護,看上去比較像波蘭人,不大象猶太人,如果種族面貌這種概念有什麼道理的話。他活脫兒是一個可伯而多疑的西裡西亞老農民,小心翼翼,非常緊張,在跟我們走著時不斷東張西望,時時回頭。他說,他到猶太區來執行一項任務,破曉以前就離開;他並沒解釋他是什麼時候怎樣進來的,或是打算怎樣離去。

    他跟我們一塊兒走到我們這套房間來,到這兒立即提議把路易斯弄出特萊西恩施塔特去!娜塔麗一想到這件事,臉色就變白了。可是德國人剛下令又要遣送走一批人,她的情緒動搖起來,願意聽下去。班瑞爾的主意是,把那孩於寄養在捷克一個農民的家裡,布拉格有些猶太人在被押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以前,對他們的孩子就是想法這麼辦的。這辦法很成功;父母不時聽說到孩子們的消息,甚至收到偷遞進來的大孩子們寫的信。為了把路易斯弄出去,先得造一些騙人的假診斷使他住進醫院。關於這個,班瑞爾說他在衛生處裡有些必要的關係,可以弄到一張死亡證去滿足中央秘書處那份索引的要求,也許還要舉行一場假的葬禮或是火葬。這孩子將從醫院裡秘密移走,悄悄送到布拉格。班瑞爾在那兒接著他,把他領到農場上去,然後經常去看他,把他的消息傳遞給娜塔麗。戰爭可能會再進行上一年或一年多,但是不論發生什麼事,班瑞爾都會照顧著他。

    班瑞爾說著的時候,娜塔麗的臉色越來越沮喪,越來越難看。這有什麼必要呢?她問。路易斯很能適應,而且茁壯成長。每天見到他母親,對他說來是最開心的事。班瑞爾對這些理由一條也不加以駁斥,但是他極力說,總的來講,最好還是讓路易斯走。疾病、營養不良、遣送以及德國人的殘暴是這兒經常存在的危險,比冒一時的風險把他弄出去還要可怕。娜塔麗舉不出什麼理由來。這兒,我是在摘錄用「意第緒語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一次低聲談話。隨後,班瑞爾結束了談話,說他有事要跟我說。娜塔麗於是上床睡覺去了。我們用波蘭語交談,這是她聽不懂的。

    我的鉛筆停下了。怎樣把他告訴我的話寫下來呢?

    我不打算扼要敘述他所作的旅行和所受的折磨。想像力麻木起來,信念也不起作用。德國把東歐變成了地獄,班瑞爾穿過了地獄的所有七個圈。關於猶太人命運的最糟的傳說不僅是真實的,而且是實情的輕描淡寫的報道。我的堂弟曾經從萬人家裡親手發掘出成千上萬遇害的男人、女人和兒童,把他們火化了。這種墳家在東歐從前猶太人居住的城市附近遍地皆是。據他的保守的揣測,埋葬的屍體有一百五十萬具。

    在某些營地上,包括設有猶太教法典學校的古老城市奧斯威辛郊外的那個營地在內,有巨大的毒氣地下室,一次就可以殺害好幾千人。可以坐滿一座大歌劇院的一群人,被塞進一個巨大的地下室,一下子馬上全窒息死了!他們剛從歐洲各地乘密封的火車到達,一下車頓時就在那兒給殺害了。巨型的焚屍爐把屍體燒掉。聳入高空的煙囪支配著營地的景色,遇到採取一次「行動」時,煙囪就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噴出火焰、油煙以及人體的渣滓和骨灰。班瑞爾不是在敘述傳聞。他在一個營造大隊裡幹活兒,建造過一座這樣的焚屍爐。

    沒有立即被殺害的猶太人全都幹活兒干到死。他們在巨型兵工廠裡當奴隸,配給他們的口糧是指望很快就使他們餓斃的。

    他說,我們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猶太人是棚裡的牛,在等候輪到我們的時刻。美化運動是一次很幸運的「緩刑判決」,不過到中立國的紅十字會參觀後的第二天,遣送工作就會再一次開始。我們的希望就是盟國獲得勝利。這場戰爭肯定是對德國人不利的,但是結局還很遠,而滅絕猶太人的工作正在加快。他的組織(他並沒說明是什麼組織,我揣測大概是共產黨)正在策劃一次起義,萬一下達了一道大規模遣送的命令,或者黨衛軍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發動了一次屠殺行動的話。但是那將是鋌而走險的工作,娜塔麗和路易斯在這樣一場起義中不大有可能活下來。猶太人必須看到未來,他說。路易斯就代表未來。該拯救出去的正是他。

    他不想把屠殺營的事告訴娜塔麗,因為他瞧得出她的情緒還不錯,這是在德國人統治下活下去的秘訣。我應該盡力說服她讓路易斯走,同時又不要過份驚嚇她。

    我問他屠殺營的消息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流傳得多麼廣泛。他說身居高位的人全獲悉這件事;他本人就告訴過兩個人。通常的反應是表示不信,或者對於講這種「駭人聽聞的傳說」的人u憤怒,隨即迅速改變了話題。

    我又問他外界這時是否已經略有所知。他回答說,新聞報道剛開始出現在海外的報刊上和電台廣播節目裡。他從奧斯威辛帶出來的用縮微膠卷拍攝的文件和照片,已經送到了瑞士。這些文件和照片也許正在起一些作用。可是英美人民目前似乎還不太相信這件事,就像特萊酉恩施塔特這兒深知黨衛軍的猶太人,也不準備相信一樣。班瑞爾說,在奧斯威辛營地上,人們看到煙囪在夜間突然噴出火焰,還聞到燒焦了的頭髮、肌肉、脂肪的氣味,但是營地上的許多人仍舊迴避放毒氣毒殺人這個話題,甚至否認正發生著這種事。

    (我記下這些事情時,手一直在發抖,這就是何以這一頁上字跡潦草的原因。)

    為了迅速結束班瑞爾的這次訪問,我們在談話中很傷感地閒扯了一下家裡的事情。除了他本人和一個兒子的家庭外,我們傑斯特羅家在歐洲已經給連根帶枝全滅絕了。他的長子在白俄羅斯德國人戰線後方跟著猶太游擊隊一起作戰。媳婦和孫兒平平安安地呆在拉脫維亞一個農場上。其他的人班瑞爾全失去了,我也是如此。我到美國去以後,有一大批聰明可愛的親戚就此沒再見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憶。他在四處飄零時身上一直帶著一張孫子的殘缺不全的照片,磨損得很厲害,又被水浸過,以致只看得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嬰兒小臉。「我們的未來,」班瑞爾把照片拿給我看時這麼說。

    他細說了一下,倘使娜塔麗在路易斯的問題上改變了主意後,我可以怎樣通知他。我們互相擁抱起來。我上次擁抱班瑞爾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當時我正動身要到美國去;沒什麼事比實際發生的事情更為離奇了。他放開我時,歪著頭,目光炯炯地掃了我一眼,這在從前總表示他接下來要問我一個關於猶太教法典的尖銳問題。他聳起一邊肩膀,這是歲月和苦難都沒使他改變的一種老姿態。「埃雷爾,我聽說你寫了幾本關於那個人的書。」

    「是的。」

    「你幹嘛dafka非得寫那個人呢?」

    Dafka是一個無法翻譯的猶太教法典上的詞。它有許多意義;必然地,就因為這個,反常地,目中無人地,不顧一切地。猶太人有一種脾氣,喜歡dafka辦事。這是倔強的人的本質。舉例來說,他們不得不在西奈山腳下dafka禮拜金犢。

    這是一個開誠相見的時刻。我回答說,「我寫,是為了弄幾個錢,班瑞爾,還為自己在非猶太人中樹立一個名聲。」

    「瞧瞧它怎樣幫了你的忙,」他說。

    我從一隻抽屜裡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鑽石弄來的經匣,把它們拿給他看。

    「你有這個?」他傷感地笑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開始的嗎?」

    「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dafka,班瑞爾。」

    我們又擁抱了一次,接著他悄悄走出去了。兩個月內,我沒再從他那兒得到任何消息,也沒再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脫身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班瑞爾從戰俘集中營裡逃走過兩次。他為人堅韌不拔,足智多謀。

    時間已過午夜。她一點兒蹤影也沒有。這時刻在街上行走是不聰明的,雖然她那張助理護士的身份證大概可以掩護著她。

    現在,讓我來草草地概述一下美化運動。這是在往後的歲月裡非說不可的一件事。未來的一代代人也許會發現,這件事甚至比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更難令人相信。說到頭,那些地下室不論多麼猙獰可怕,卻僅僅是國家社會主義自然而然的最終產物。你需要理解的無非是,希特勒是打算那麼做的,而奉命惟謹的德國人就那麼實行了。

    美化運動更為離奇。它是一次煞費苦心的做作,想要表明德國人就像別國人一樣,也是歐洲人,遵守著西方文明的原則;關於猶太人的那些傳說和報道全大愚蠢了,不值一駁,再不然就是盟國方面惡毒已極的暴行宣傳。在這個問題上,德國人正裝模作樣,費盡心機想要否認他們在這次戰爭中著力的中心;消滅一個民族和世界上的兩種宗教。是的,是兩種。我滿懷信心地相信,猶太人和猶太教最終會存在下去,但是基督教在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家幹出這種勾當來以後,卻無法存在下去了。尼采的反基督分子穿著長統靴、戴著卍字臂章來了。在奧斯威辛那些煙囪噴出的火焰和濃煙裡,歐洲的耶穌蒙難像全烈焰沖天。

    我們的新司令官拉姆是一個粗鄙而地道的畜生。他籌劃的這場美化運動把偽善推進到了新的領域裡。因為我是主管文化工作的長老,所以我深深地牽連在內。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對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市區地圖度過了好幾小時。來賓所走的路線都用紅筆在圖上劃了出來,每一個停留地全都編了號。牆上掛的一幅大圖表明,整修和新建工作在每一個編號的停留地的進展情況。我的部門沿著所走的路線演出音樂與戲劇節目,不過實際工作全是由我的副手們在辦理。我在「當天」的任務是,領著客人參觀一個象奇跡般整修過的圖書館;我已經派二十個人在編目,精美的書籍不斷地湧進來。我們正把歐洲土地上殘存的猶太文史藏書的精華積聚起來,一切都是為了裝一天假。

    德國人像排演一出耶穌蒙難劇那樣在安排這次參觀;它將是一場涉及全市的盛大創舉。然而,這次行動僅僅限於地圖上用紅筆劃出的那條路線。在那條路線兩旁一百碼以外,過去的污穢、疾病、擁擠和飢餓現象照樣猖撅。凡是來賓的眼睛會看到的地方,他們便用莫大的人力不惜工本地建造起一道狹窄、模擬的田園詩般遊樂勝地。德國人當真指望這個荒唐的騙局會僥倖成功嗎?他們似乎是這樣。當然,德國紅十字會職員先前的一次次檢查都證明沒有問題。客人們來來去去,傳播出關於猶太樂園的一些熱情洋溢的報道。可是這一次,客人是外來的中立國人士。德國人如何能有把握控制住他們呢?一個堅決的瑞典或瑞士紅十字會人員只要說:「讓我們走下那條街去,」或是「讓我們瞧瞧那面的營房,」那麼氣泡就爆掉了。在弄虛作假的彩虹色輕煙那面,存在著會使中立國人士嚇得發指的恐怖情況。不過我們當然已經習慣於這種情況,認為跟奧斯威辛的情況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拉姆有什麼詭計來支吾開這種令人發窘的要求嗎?他指望靠溫和的威嚇來使客人們循規蹈矩嗎?再不然,如同我十分懷疑的那樣,這整個美化運動難道只是那種白癡般精細周密的一個重要實例,一個典型榜樣嗎?自從希特勒取得政權以後,德國人的所作所為都具有這種精細周密的特色。

    在辦事才幹、精力、對細節的注意以及科學與工業的單純技術方面,他們跟美國人不相上下,也許還有過之無不及。此外,他們還能夠表現出最大的魅力、智慧和鑒賞力。作為一個民族,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幹勁十足地投身去執行荒謬瘋狂得出人意表的計劃和命令,這是他們的特性。何以竟會是這樣,也許世界要花一千年才能搞明白。眼前,它卻這樣發生了。他們放手幹起了一場戰爭大屠殺,結果幾乎必不可免地會造成德國的毀滅。在這場大殺戮的中心,就是他們對我的民族幹下的罪行。而在這中心的中心,就是這場美化運動,德國面孔天真無邪地轉過來向著外界,愁眉苦臉地說:「瞧瞧你們多麼不公正,指責我們做壞事情?」

    推行這場美化運動的那種白癡般的精細周密,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假如拉姆和他的顧問們能使來賓遵循著那條紅線走,那麼沒什麼事是他們沒想到的。完成的工作還很少,但是方案已經全制定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些日子的繁忙混亂,就像綵排工作剛準備了一半的舞台上那樣。為了建築那條狹窄的、異想天開的虛幻小道,兩三千身強力壯的猶太人從早到晚在為技術處於活兒——而且徹夜四處都燈火通明。

    來賓們的參觀路線好幾個月以前就已經定下了。拉姆隨身帶著一份很厚的、用紅黑條紋花布裝訂起來的文件,我們委員會的人(在我們之間)管它叫作「美化運動聖書」。我們這些各部門的首長對它全作了貢獻,不過最後的詳情細節只可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這份公文中包括市管絃樂隊將要在市鎮廣場上演奏的那些選曲,雖然技術處這時才在為那座音樂廳奠基。我們的樂師正忙著把樂曲的各部抄了出來——羅西尼的兩個序曲、幾支軍隊進行曲、施特勞斯的幾支圓舞曲,以及多尼澤蒂和比才的雜曲。謄寫紙現在大量供應。精良的新樂器滾滾運來。特萊西恩施塔特象普洛斯彼羅的魔島那樣,正成為一個空中洋溢著旋律的地方。

    客人們倘使上遊樂場的歌劇院裡去看看,就會看到一個色色齊備的管絃樂隊和人數眾多的合唱隊正在排練威爾第的《安魂曲》:一百五十多名有才能的猶太人穿著整潔的衣服,帶著黃星標誌等等,演奏出可以在巴黎或維也納上演的樂曲。樓下,在一個較小的劇場裡,他們會恰巧看到猶太區內轟動一時的作品,那部可喜的獨創的兒童歌劇《勃倫迪巴》的一次化裝排練。他們在兩旁都種著鮮花的街上走著時,會聽到一所私人房子裡一個絃樂四重奏正奏著貝多芬的樂曲,另一所房子裡一個極出色的女低音歌唱家正唱著舒伯特的浪漫曲,而在第三所房子裡,一個了不起的單簧管吹奏家正在練習韋伯的樂曲。在咖啡館裡,他們會碰上一些上了裝的樂師和歌唱家在顧客們喝著咖啡、吃著奶油蛋糕時,演奏節目。來賓們將在一家咖啡館裡休息一下,吃點兒點心,那兒的顧客都將以一種受過徹底訓練的自自然然方式付帳、離去或走進來。

    來賓們會看到商店裡商品琳琅滿目,包括許多奢侈的食品。顧客們隨意地進進出出,購買樂意購買的商品,用上面印有摩西畫像的特萊西恩施塔特紙幣付款。當然,這種毫無價值的貨幣是猶太區裡最拙劣的笑料;拉姆的《聖書》上載有一條嚴厲的警告:等來賓離開以後,這些「顧客」必須立即把「購買的商品」盡數歸還。稍有缺少,就將受到懲罰。少去一樣食品,犯禁的人就得關到小堡巾去。

    這項計劃涉及猶太區生活的各個方面。一所假的超等清潔的醫院、一座假的兒童遊樂場、一所假的男工印刷廠、一所假的女工服裝廠、一個假的運動場,全列在工程項目之中。銀行正在重新裝修。一所假的男童公學已經建成,新造的大樓裡黑板、粉筆、教科書這些細枝末節應有盡有,不過這座大樓始終沒用過,也決不會使用滁非供樂師們在裡面排練。一座「大食堂」,一所寬敞的營房,正在建造起來,僅僅為了供應一餐飲食,來賓們的午餐Z四周的猶太人也將在那兒津津有味地進餐。黨衛軍還得想出辦法,就連這一回也避免供給一些猶太人飯食。這是拉姆的《聖書》中唯一疏忽了的地方。咖啡館裡的顧客們當然只在來賓到場的時候才盡興地喝咖啡、吃蛋糕,要不然他們就空做著喝棕色飲料和吃一盤盤蛋糕的動作,實際上那些蛋糕是他們所不能嘗的。

    已經一點過了。我幹嘛老是這樣沉痛地胡說八道呢?就連美化運動的冷酷玩笑也是一種寬慰,使人可以忘掉班瑞爾透露出來的情況,以及我為娜塔麗遲遲不回來所感到的焦慮。她六點鐘非得起身。在她上雲母工廠去幹活兒以前,她得先到兒童遊樂場和幼兒園去為這次訪問排練。她跟幾個其他的漂亮女人剛接下了這個任務。她們的工作都給她們安排好:訓練孩子們講述他們的小節目,並且裝出十分快樂。午餐時她告訴我,孩子們得喊著說:「怎麼,又吃沙丁魚嗎?」整整持續二十分鐘的這種很容易識破的謊話,全給寫了出來。在這方面,美化運動正產生出一些真正的好處,因為黨衛軍增加了孩子們的配給量。他們想要來賓們看到一些胖娃娃在玩耍,所以象女巫對漢澤爾和格雷特爾那樣,正在填飽他們的肚子。

    我無法相信這麼顯眼的一出喜劇能夠欺騙誰。然而就算它成功了,德國人指望通過它獲得什麼呢?猶太人正在失蹤,許許多多人不見了,這個恐怖萬分的事件能夠長時期被掩蓋起來嗎?我可無法明白。這件事毫無意義。不,這就像那個智力遲鈍得可怕的孩子;那個智力遲鈍、在空果醬罐旁邊被人逮住的孩子,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抹得紅彤彤的,還笑嘻嘻地不承認自己吃了果醬。

    就這件事來說,它對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為這細想了好幾個星期,頭腦都想得發昏了。管德國人叫虐待狂、屠戶、野獸、蠻子全不能說明什麼,因為他們像我們一樣,也是男人和女人。我有一個想法,我要把它草草寫下,比我所感到的要肯定得多。這件事的根子不可能是希特勒。我由這個前提開始。這樣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在德國人當中遭到了那麼少的抵制,那麼這件事必然已經醞釀了好幾個世紀。

    拿破侖把自由和平等強加給了德國人。他們從一開始就壓制它。他用大炮和踐踏的軍靴侵人了兒乎還沒擺脫封建主義的一些拼湊起的專制國家,並以人類的同胞關係蹂躪它們。解放猶太人就是這種新的開明人道主義的一部分。這對德國人說來是不合乎人情的。但是他們卻依順了。

    哎呀,我們猶太人相信了這一改變,可是德國人內心裡卻始終沒改。這是征服者的信條。它支配了歐洲,但並沒支配德意志。他們的浪漫主義哲學家猛烈抨擊非德意志的啟蒙運動,他們反猶太人的政黨成長起來,同時德國一天天發展,成為一個工業大國,可它始終沒接受「西方的」思想。

    他們在德國的皇帝統治下戰敗了,接下來就是嚴重的通貨膨脹和經濟崩潰,這在他們心中激起了一種可怕的、絕望的憤怒。共產黨人威脅要製造混亂,推翻政府。魏瑪政府分崩離析。當希特勒從這種女巫釀造的啤酒中崛起,像《麥克白》中一個神諭的鬼魂那樣,然後在百貨公司和歌劇院走廊中指著猶太人時;當他大聲疾呼,說猶太人不僅是德國所受種種不公正待遇的明顯的受益人,而且是造成這種種待遇的實際原因時;當這種瘋狂的歷史程式向前發展,跟馬克思主義的口號一樣簡單而虛假,可是又比那些口號更殘忍、更直率時;德國人的怒火就在突然爆發的一陣民族活力與歡樂中發洩出來,而促使它發洩出來的那個花言巧語的瘋子,手裡卻揮舞著殺人的武器。德國人毫無悔恨之心這一點,使這種武器到了這個人手裡特別合適。要不是通過對我施加的暴力,我還不知道這種使人費解的特徵。就連現在成對這仍然有點迷迷糊糊呢。

    我對路德的研究有沒有使這問題清楚一點兒呢?在希特勒之前,只有路德曾經用民族的聲音那麼透徹地講話,使鬱積的民族怒火完全發洩了出來,而就他來說,是反對腐朽的用拉丁文單調地宣講的天主教教義。儘管我十分欽佩路德,是他的傳記作者,可是這兩個人的粗暴有力、挖苦諷刺的講話卻非常相似,這使我憂慮躊躇起來。路德的新教是一種宏偉的神學,一種懇切響亮、講求實際的基督教,很配得上路德聲稱正從巴比倫的婊子手裡拯救出來的那位基督。但是就連這個土生土長的產物,也沉沉地壓在德國人的身上,是不是呢?

    德國人在基督教歐洲始終不大自在,始終沒拿定主意,自己算江達爾人呢,還是算羅馬人,是北方來的破壞者呢,還是彬彬有禮的西方人。他隨著歷史環境的變遷搖擺晃動,一會兒扮演這個角色,一會兒扮演那個角色。就他身上的江達爾人性格來說,基督教的悔恨之心和英國人與法國人的自由主義都是胡說八道;啟蒙運動的理性與條理是人類本性的矯揉造作;毀滅與統治是實際所需要的;屠殺是古代的一種樂事。經過好幾百年路德的約束以後,粗暴魯莽的德意志聲音在尼采的口中再一次大吼出來,對基督教溫順的教義作出了激烈的反應。尼采十分精確地把這一大套寬厚仁慈和悔恨之心全怪到猶太教上面。他十分精確地預見到基督教上帝未來將滅亡。他所沒預見到的是,獲得自由的汪達爾人在精神錯亂的工業化的報復中,竟會動手把一千一百萬個基督釘到了十字架上。

    曖,亂塗亂寫啊!我又看了一遍用鉛筆匆匆寫成的這幾頁,我的心情感到沉重。我忽略了這份日記,這不足為奇;我的渺小的智力應付不了我如今知道的事情。沒有一個一般的民族主義理論,你對這個主題如何能動筆呢?不對社會主義追本窮源,說明這兩個運動如何集中到了希特勒身上;不給予俄國革命的威脅應有的重要性,你對這個主題如何能動筆呢?

    在這一大篇隨隨便便的塗鴉中,我有沒有真正接觸到德國人呢?我這個卑鄙的猶太人傑斯特羅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戴上了經匣,而他卻用鏗鏗作響的部隊和轟鳴的空軍機群在歐洲各地出擊;他和我實際上是不是都順從著人類的同一種衝動,想要保全受到威脅的自身呢?他是不是就為了這個才想殺我,因為猶太人和猶太教對原始的德意志精神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挑戰、譴責和阻礙?再不然,這一切是不是一種無聊的妄自尊大,是不是一個畢生開明的人士疲乏過度的腦子的幻想呢?這個開明人士想在奧斯威辛,在美化運動中找出一點點意義,想在我自己和卡爾。拉姆之間的鴻溝上架起一座橋樑,因為實際的情況是,即使他殺了我,根據達爾文主義的分類,如果不是根據上帝的意志的話,我們還是同胞。

    娜塔麗回來了!

    次日上午。

    事情比我所想的還要嚴重。她已經深深地捲了進去,回來時人很疲倦,可是興高采烈。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這些集會一直在辯論挫敗美化運動的方法,他們想向紅十字會的來賓暗示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實情,而又不使黨衛軍警覺起來。她認為他們已經想出了一種方法。在每一個停下來參觀的地方,一個負責的猶太人對紅十字會方面的任何評論都說出同一句預先安排好的答覆:「哦,是的,這一切全是嶄新的。還有不少可看的哩。」

    我猜他們是經過不少爭論和修改才把這方法制訂出來的。他們逐字逐句表決。他們深信,這樣一字不差地重複回答,會使來賓們覺得是一個信號。猶太人將隨隨便便地把這句話說出來,臉上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可能的話在黨衛軍聽不到的地方說。他們的希望——或者不如說,他們的幻想是,來賓們會明白,他們所看到的是嶄新的、捏造的裝置,而且因為「有不少可看的哩」這句話,還會走到安排好的路線以外去。

    我耐心地聽著。接下去,我告訴她,她正滑進猶太區特有的夢境中去,危及她自己和路易斯的生命。德國人是飽經訓練、警惕心很高的監獄看守。來賓們將是溫和慇勤的高級福利人員。美化運動是德國人的一項主要工作;應該提防的最為明顯的事,正是猶太人向來賓洩漏秘密的這種計劃。我這樣辯論著,但是她反駁說,猶太人必須用這樣或那樣的方法進行還擊。既然我們沒有武器,只有頭腦,我們就應該使用我們的腦力。

    接下去,我採取了這個激烈的步驟,透露出班瑞爾揭發的奧斯威辛的情況。我的用意是使她大吃一驚,較為清楚地意識到她有被流放的危險。她當然十分震驚,不過並不是嚇得目瞪口呆,因為這種傳說的確一直在四處流傳。可是她並不是像我料想的那樣接待這個消息。她說,那麼更有理由該去喚起紅十字會人員們的猜疑;再說,班瑞爾的消息好歹一定有點兒誇張,因為烏達姆收到了他妻子從奧斯威辛寄來的明信片,她的朋友也從二月遣送走的親戚們那兒剛收到一些明信片。

    我重複了一遍班瑞爾所告訴我的話:奧斯威辛的黨衛軍維持著一個「特萊西恩施塔特家屬營」,以防紅十字會萬一設法進行磋商,要求到那個可怕的地方去參觀的話;每個人到達奧斯威辛之後,全得寫一些明信片,註明幾個月以後的日期;而特萊西恩施塔特營則定期清除掉老的和小的、有病的和體弱的人,把他們用毒氣全體毒殺,以便為特萊西恩施塔特進一步遣送去的人騰出地方。烏達姆無疑正收到一個已經焚化了的女人的信件。

    接下去,她很肯定地講,她的團體通過布拉格傳來的小道新聞聽說,根據德國軍方的情報,美國人已經決定五月十五日在法國登陸。這很可能會在歐洲各地激發起起義,導致納粹帝國的迅速瓦解。總而言之,黨衛軍軍官就會為自己的脖子發愁擔心,那麼進一步的遣送就不大可能會進行了。

    面對著這種已經變為錯覺的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無法進行辯論。我勸告她,如果她打算把這件事搞下去,至少傳話給班瑞爾,把路易斯弄了出去。這話她不肯聽;她不承認她正在使路易斯陷入比他已經面臨到的更大的危險;後來,她變得十分急躁,於是走去睡了。

    這不過是幾小時以前的事。她醒來後,情緒好點兒,為自己表現出的暴躁向我道歉,然後出去了。她一句沒再提路易斯的事,我也沒有。

    我一點兒也不反對她新發現的猶太復國主義,只有為這感到高興。就她來說,這似乎是維護受到威脅的自身的途徑,正像我在從前的宗教信仰中所找到的那樣。一個人倘若不是一個同謀者或是一個黑市商人,在猶太區生存下去就需要有一點兒這種倔強精神。但是假如她的團體裡混進了一個告密的人,那可怎麼辦?何況利用木偶破口爛罵一事已經載在黨衛軍那兒她的檔案上,那樣一來就會是她的結局。

    我自己始終不是一個猶太復國主義者。把猶太人送回不友好的阿拉伯人居住的中東那片荒地上,我對這一見解依然極其懷疑。不錯,當歐洲這場浩劫還不過是像人的手那麼大的一團烏雲時,猶太復國主義者的確就預見到了。但是這麼一來,他們提出的夢幻般的解決辦法,就是一個可行的或正確的辦法嗎?不一定是。在希特勒執政以前,只有極少數夢想家曾經到巴勒斯坦去。就連他們也是被迫害屠殺驅逐到那兒去的,並不是因為那片乾旱的聖地吸引著他們。

    我承認,現在我對這件事,或是對我先前的任何見解,全不十分肯定了。當然,猶太民族主義是一種強有力的表明自己身份的手段,不過我把民族主義看作是現代的禍根。我就是不能相信我們可憐的猶太人竟然計劃在地中海的沙灘上擁有一支陸軍和一支海軍,一個議會和一些部長,還有疆界、海港、航空港、大學等等。這是多麼美妙和空虛的幻想啊!讓娜塔麗這樣幻想著,如果這可以幫助她熬過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這場苦難的話。她說,倘使有一個象列支敦士登那麼大小的猶太國,那麼所有這些恐怖事件就不會發生了,又說非得建立一個這樣的國家來防止這種事再次發生。這是救世主的語言。我所擔心的只是,這種新的熱病般的激情會戰勝她通常有的強韌的判斷力,也許會使她輕率行事,結果毀了她自己和路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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