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丘吉爾大遭挫折的」不是別的,就是把大英帝國從世界事務的領導地位上排除出去。在蘇聯大使館內的一張桌子周圍,通過幾小時彬彬有禮的會談,就一切全辦成了。
丘吉爾以前會見過斯大林。羅斯福卻沒會見過。隨著斯大林和羅斯福的第一次面對面會晤,戰事的重心和世界前途的重心全轉移了。溫斯頓。丘吉爾是唯一感受到這次轉移的全部毀滅性力量的人。最初在德黑蘭就不乏跡象表明,他在作戰領導方面同羅斯福的親密關係正日見衰退:一則由於總統私下和斯大林舉行了第一次會晤,二則由於總統接受了俄國人的慇勤款待。但只是在全體會議上,這種改變才深深地影響到丘吉爾在歷史中的作用。
丘吉爾雖然是一位偉人和一位精明的史學家,可是在德黑蘭他只打得出手裡的那幾張牌,而那幾張牌是相當軟弱的。羅斯福也許很喜歡他,也許完全不信任斯大林。但是這種由來已久的重大牌戲中的發牌,已經給世界大戰攪亂了。在這次重新發牌中,蘇聯掌握著人力與意志力這兩張牌。英國人在德黑蘭只好任人擺佈;西歐在歷史中三百年左右的領導地位業已結束;目前這個新時代陰沉沉地來臨了。
在回顧過去這次戰爭時,想起來最不好受的事情是,這次戰爭本可以不像實際那樣進行到底的。然而戰時鐵一般的事實卻是,沒人知道戰事會怎樣進行下去,而為了獲得一個時間概念,我們必須盡力領會這一事實。弗蘭克林。羅斯福到布爾什維克的後院去,這是做得很不錯的。作戰人員正在世界各地大量犧牲,坦克在燃燒。艦艇在沉沒,飛機在墜毀,城市在傾覆,資源在消耗,可是結果還很難逆料,而且在希特勒的敵人方面也並沒任何出奇制勝的計劃。經過兩年的商談,英美參謀人員仍然爭吵不休:美國人堅持要在一九四四年對法國發動一次全面的猛攻,英國人則主張在巴爾幹各國和地中海東部採取風險較小的軍事行動。蘇聯是否會單獨媾和,或者是否會像中國人那樣,到了某一時刻就停止作戰,羅斯福並沒任何把握;至於斯大林有朝一日會向日本宣戰,或者戰後會參加一個各國的聯盟,那全不過是希望而已。
德黑蘭會議改變了這一切。在三天的時間裡,在僅僅舉行了幾小時的三次討論戰略的圓桌會議上,總統以圓熟的手腕——以及,從記錄中看來,像是故作笨拙的姿態——促使約瑟夫。斯大林斷然否決了溫斯頓。丘吉爾提出的蠶食歐洲外圍地區的計劃,並使決議最終轉而支持越過英吉利海峽、在法國登陸的那個宏偉的「霸王作戰計劃」。斯大林答應從東方同時發動一次全面的猛攻,而且一旦德國被擊敗後,就對日本發動攻擊。他還保證俄國將參加戰後組成的一個聯合國組織。三大國之間長時期的猜忌迴避終於結束了,它們在德黑蘭結成了一個堅強牢固的聯盟,有了一項消滅國家社會主義的明確計劃。這個聯盟在戰後變化不定的激流中不會持久,但是它卻會贏得這場戰爭。弗蘭克林。羅斯福到德黑蘭去,就是為了打贏這場戰爭。
這項計劃粗暴地粉碎了丘吉爾的宿願。在第一次會議上,羅斯福幾乎像談家常那樣問斯大林,他贊成對法國發動大規模攻擊呢,還是贊成一項在地中海採取行動的計劃。等難以應付的俄國人表示贊同「霸王」攻勢以後,丘吉爾發覺自己以一票對二票輸了,而且自己的一票是三票中最軟弱無力的。這就「使他遭到了挫折」,使他無法把打這場戰爭來保全古老的大英帝國這一長時期的、頑強的鬥爭進行到底了。
下一天,他在第二次正式會議上展開反擊,為他的地中海提議作了長久的、極其激動的辯護。後來,斯大林冷冷地止住他,問他說:「英國人是當真相信『霸王』行動呢,還是只不過這麼說說,好叫俄國人安心?」當時的局面非常僵,因此羅斯福說,他們最好準備進餐。在那頓晚餐上,斯大林一直狠狠地嘲弄丘吉爾,說他對德國人軟弱。英國首相終於氣沖沖地大步走出了那間房。那位俄國人連忙跟了出去,輕鬆愉快地又把他拉了回來。
第三天清早,霍普金斯謁見了丘吉爾。也許,他從羅斯福那兒帶去了那句執拗的、陳舊的戰鬥口號:是認輸的時候了。這一點我們可不知道。不論怎麼說,在那以後不久舉行的參謀長聯合會議上,英國人突然一下作出了讓步,認為參謀人員最好為「霸王」行動擬定日期,否則就乾脆回國。這樣,兩年的爭論就此結束、美國人並沒顯得興高采烈或得意揚揚。一份關於「霸王」行動的長僅一頁的協議,匆匆地呈送給了丘吉爾和羅斯福。午餐的時候,丘吉爾精神抖擻地提議,羅斯福把那份協議讀給斯大林聽聽。羅斯福照辦了。斯大林獰惡而高興地回答說,紅軍將從東方發動一次全面的配合性進攻,來表示俄國的感謝。
當天晚上,丘吉爾的生日宴會在英國公使館內舉行。丘吉爾坐在主人席上,右邊是羅斯福,左邊是約瑟夫。斯大林,軍事領袖和外交部長們則分別坐在那張燈光燦爛的餐桌兩旁。四下裡只聽見歡笑祝酒的聲音,洋溢著一片樂觀友好的氣氛。歷史上出現了一個偉大的轉變,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大家一巡又一巡地祝酒。發表最後一次祝酒詞本來是丘吉爾的特權,可是使出席宴會的人感到驚訝的是,斯大林要求取得這份榮譽。下面就是他的祝酒詞:我想告訴各位,根據俄國的觀點,美國總統和美國為打贏這場戰爭作出了些什麼貢獻。在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武器。美國已經證明,它每月能生產八千到一萬架飛機。俄國每月至多只能生產三千架飛機。英國生產三千到三千五百架飛機,主要是重轟炸機。
因此,美國是武器之國。沒有通過《租借法案》給予我們的這些武器,我們就會輸掉這場戰爭。
這超出了斯大林生前就美國對戰爭所作的貢獻向自己人民公開發表過的任何一次談話。鑒於當天的情況,大家可能預料他要恭維一下丘吉爾和英國人;相反,這個老魔王偏偏稱讚了一通美國和《租借法案})。他始終沒容丘吉爾忘卻對布爾什維主義的敵視。也許,這是他對那位年老的保守黨人最後斜刺出去的一刀。
雖然還有一天政治談判,剩下波蘭這個棘手問題成為最最主要的、未獲解決的爭端,但德黑蘭會議已告結束。三個領導人全可以揚揚自得地返回本國去了。斯大林獲得了對法國全面進攻的保證,這是自從德國進犯他的國家那天起他一直在要求的。丘吉爾雖然遭到挫折,卻能帶給已經吃了敗仗的英國人民打贏這場戰爭的信心。再說,就算他的各項地中海地區軍事行動計劃跟「霸王」行動計劃一比,列入了次要的地位,他還是要繼續為那些計劃鬥爭,並且要把某些計劃付諸實行。
羅斯福獲得了主要的利益。他終於組成了一個牢固的反德聯盟,取得了他主張採納的全部盟國戰略,排除了單獨媾和的可能,獲得了斯大林進攻日本的保證,以及他承擔下的參加聯合國的諾言;一系列各式各樣的目標。根據回憶錄中的說法,弗蘭克林。羅斯福在德黑蘭的一舉一動,就彷彿那是他最最美好的時刻。也許,確實是如此。
然而,人類的智力對未來終究窺察不了多遠,而在戰火的硝煙中更看不到多遠。結果,美國在太平洋並不需要俄國的幫助,真個的,還為了俄國的幫助而弄得左右為難。不過這時候,原子彈還是一個進展緩慢、捉摸不準的計劃;攻佔一個小珊瑚島塔拉瓦都是一場流血很多的戰鬥。預料,對日戰爭在德國垮掉以後還將進行一年或一年多,最終是對東京平原發動一次攻擊,可能會死傷一百萬人。斯大林的保證似乎是天賜之福。至於聯合國最後的淒涼沒落,誰能夠預見到這一點呢?除了盡力而為以外,又有什麼辦法?
就那些在歐洲經歷的可怕黑夜中依然活著的猶太人而言,德黑蘭會議也代表著一線曙光,不過就他們而言,是一線陰沉沉的曙光。「霸王」攻勢在五、六月溫暖的天氣到來前,不可能越過疾風驟雨的英吉利海峽全面展開。羅斯福在透露這個壞消息時,對斯大林詼諧地說,海峽是「一片討厭的水」。丘吉爾插話說,英國人民很有理由因為這片水如此討厭而感到高興。無數猶太人的生命就取決於這句玩笑的插話。到德黑蘭會議舉行的時候,那個「領土解決辦法」正在大規模地付諸實行。歐洲的猶太人大多數全都死了,或者正在走向死亡。然而迅速打垮納粹德國,也許還可以拯救出許許多多人來。
在德黑蘭會議上,沒人談到猶太人,不過搶救一些倖存的猶太人,的確列入了這次會議討論的重大項目之中。弗蘭克林。羅斯福確信,希特勒主義不會再使世界黑暗多久,但是眼前,德國的屠殺機器正在快速地運轉。
除了陳舊的語言和陳舊的照片以外,德黑蘭會議所遺留下的就是現代世界的外形。倘使你想看看德黑蘭會議的紀念碑,那麼就請放眼環顧一下。在裡面舉行會議的那座富有奇趣的波斯城市,已經被一座喧囂的大都會所吞沒。戰時的領導人高視闊步,消磨了時光以後,全已經去世了。他們的工作仍舊推動著歷史的車輪。其餘的事就歸講故事的人去說了。
一個身體肥胖、臉色蒼白的陸軍大夫在兩排床鋪之間走動,正好看到穿著醫院卡其長外衣、坐起身來的帕格。亨利。「你怎麼樣?」大夫厭煩地說。他自己是新來的人,也染上了波斯的一種病。
「餓啦。我可以要早餐嗎?」
「你想吃什麼?」
「火腿蛋,配點兒切碎了煎得發黃的土豆。也許,我該走過去,上軍官食堂去。」
大夫沒精打彩地咧開嘴笑笑,診了一下他的脈,然後遞給他一封信z「你來點兒蛋餅配脫水土豆和碎火腿,成嗎?」
「聽起來挺不錯。」帕格急切地撕開信封,信封上是帕米拉那男人般的豎體字跡,日期就是前一天。
親愛的;我簡直要發瘋了。他們不讓我進來看你!
他們對我說你還病得很厲害,不能走到外邊接待室來,而女人又不能走進病房。真他媽的活見鬼!他們說你並沒患阿米巴痢疾、瘧疾或是本地的任何其他可怕的疾病,這一點倒還叫人寬慰,不過我一路回到新德里去,都將為你擔憂。你離開以前,務必到英國公使館去,找一下欣格爾伍德中尉(一個很和善的綠眼睛姑娘),告訴她你全好了。她會轉告我的。
鄧肯對這次會議的進展情況感到十分氣惱。他說這是大英帝國的崩潰。目前,我聽說到不少有關《大神之歌》的話。
現在聽著,聽我很快地、無疑也很笨拙地講一講,就是這幾句話。前一天在花園裡,我表現得活像一個白癡。也許在你向我問出關於羅達的那些話時,沒任何舉止是「恰當的」。我完全憑直覺作出了反應,像一條受驚的章魚那樣噴出一陣墨霧來。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是女人之間的團結友愛,不樂意中傷一個情敵,還是隨便什麼別的緣故。現在,我仔細想過了。情況十分嚴重,可不能顧到那些了。好幾個人的幸福可能都受到威脅。你好歹顯然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也許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並不知道羅達做過什麼錯事。我確實遇見過她跟一位哈里森。彼得斯上校在一起,不只是遇見過一次,而是遇見過好幾次。他們的關係可能是正當的。事實上,從她的舉止來看,我可以說是正當的。不過大概也不是泛泛之交。你最好不管如何回到華盛頓去,跟她把事情說說清。
同時,親愛的,我也不能呆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候消息。我跟鄧肯相處得很不錯。在我們彼此見面,甚至再通信之前,他和我大概就要結婚了。我承認,我們之間的這種精細而持久的關係是我無法理解的。它就像神話中講到的巨人也割不斷的一根線。不過我們對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欣然地想到,我們領略了一種如此痛苦而又微妙的魅力。
等你多少安定下以後,務必要寫信給我。我衷心要求你想到羅達是沒有過失的。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人,給你養了幾個非常漂亮的兒子,自己又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日子。我將永遠愛你,永遠樂意收到你的來信,永遠希望你好。今年,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五天,是不是呢?有那麼許多人一生中從來就沒共同生活過一天。
我愛你。
帕米拉帕格正在把早餐吃下,一面想著碎火腿是一種看來很油膩其實很好吃的佳餚——特別是跟另一種遭到輕視的好菜,蛋餅,配在一起。這時候,大夫走來朝病房裡望望,說有位客人來看他。帕格用虛弱乏力的腿盡快走出房去,醫院的睡衣不住地擺動。在空空無人的外房一張粗劣的長靠椅上,坐著哈里。霍普金斯。他舉起一隻疲乏的手來。「我們在半小時內就要飛往開羅去了。總統叫我來瞧瞧你怎麼樣。」
「他這樣真太周到啦。我好點兒了。」
「帕格,你的租借物資備忘錄寫得好極啦。他要我告訴你這一點。他並沒用上,可我用上啦。在一次外長會議上,莫洛托夫向我抱怨起租借物資問題來。我用你所舉的事實還擊了他,不但使他閉上了嘴,他還向我道歉說,運輸阻塞現象很快就會消除。等我告訴總統的時候,他笑得像什麼似的。說這成了他的全盛時代。哦,你還沒跟帕特。赫爾利談過吧?」
「沒有,霍普金斯先生,我對當前的形勢相當脫了節。」
「哦,達成一項撤軍新協定的那意見已經實現了。伊朗人要求三個佔領國發表一項有關意圖的宣言;這正是總統所需要的。他徵得了斯大林的同意。赫爾利於是各處奔走,把這意見起草成文件。請有關各方簽了字。它叫作《伊朗宣言》。伊朗國王在午夜簽署了。」
「霍普金斯先生,登陸艇的情況怎樣?」
「這個問題在這次會議上一下子變得很重要、很緊迫。」霍普金斯用詫異的目光銳利地瞥了他一眼。「明年,將最最優先考慮這個問題。你問這幹什麼?」
「這是我接下去樂意辦的事情。」
「樂意辦這件事,不願去指揮一艘戰列艦?」那張瘦長患病的臉上露出了十分懷疑的神色。「你,帕格,是這意思嗎?你已經獲得提名,要當一位艦長了,這我知道。」
「晤,為了狹隘的個人理由,霍普金斯先生,我是這意思。我想跟我女人同呆上一陣子。」
霍普金斯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搭乘最快的運輸工具先回國來。」
一九四六年四月,聯合國受理的第一個緊張局勢,就是伊朗提出的一項控訴,指責蘇聯沒象美國和英國所做的那樣,並未遵照德黑蘭協定撤走其駐軍,而且還圖謀在北部成立一個傀儡的共產主義共和國。哈利。杜魯門總統強有力地支持伊朗。俄國人咆哮了一陣子後,終於撤走了部隊。傀儡共和國垮台了。伊朗收復了它的領土。在這場危機中,維克多。亨利感到納悶,不知道在波斯的一張餐桌上所說的幾句話,會不會就是自己對戰爭的主要貢獻。這一點他也絕對無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