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萊斯坦。斯魯特在喬治城他的那套古老公寓房間裡一覺醒來,穿上一條舊褲子。再取出掛在壁櫥裡的花呢大衣穿L——一為了不讓三房客佔用,所以壁櫥是鎖著的。然後便像他已經做過上千次的那樣,在密不通風的小廚房裡烤麵包,燒咖啡。他一如往常拎著那只飽鼓鼓的、塞滿公文的舊公事皮包,迎著司空見慣的華盛頓仲冬天氣,步行到國務院去;陰雲低沉,寒風襲人,天空隨時可能降下雪來。

    他這時的感覺就像久病初癒,才恢復正常生活一樣。賓夕法尼西大街這一段的景象、聲音和氣味,往常一向平庸單調,現在對他說來卻都是美好可愛的。他身旁走過的行人全都是美國人,都要盯著他那頂俄國毛皮帽子看看,這使他得意揚揚;如果是在莫斯科或是伯爾尼,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他回到家裡了,他用不著提心吊膽了。他現在才發現,自從德國開始向莫斯科進犯以來,他就從未舒舒服服地透過一口氣。即使是在伯爾尼,腳下的人行道似乎也隨著近在颶尺的德國人的軍靴響聲而顫動不已。但是現在,德國人已經不是只有一座阿爾卑斯山之隔,而是遠在重洋之外;大西洋上的狂風怒號,向著那另一個大陸上喪魂落魄的人們發出一聲聲冷酷無情的咆哮。

    國務院大廈正面的那一長列小圓柱此時此刻在斯魯特眼裡也不再顯得醜陋不堪,而是奇巧樸實,親切可愛;它是美國式建築的一個怪物,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處。裡面帶槍警衛攔住他,他不得不掏出一張賽攤絡通行證。這是他在華盛頓和這場戰爭發生的第一次小接觸。他在和維希打交道的主管人辦公室裡停下,看一看那份被困在盧爾德的大約二百五十名美國人的機密名單,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交官和領事館人員。

    哈默,弗萊德裡克,公誼會難民委員會亨利,娜塔麗太太,新聞記者霍利斯頓「,查爾斯,副領事傑斯特羅,埃倫博士,新聞記者還在那兒;名單裡沒有她初生嬰兒的名字,但願這是個疏忽,就像倫敦大使館那份名單一樣。

    「啊,你來啦,」歐洲事務司司長站起來說,一面帶著有點古怪的興奮神情仔細打量斯魯特。平時他是個冷漠遲鈍的職業外交官,甚至幾年前他們有一次一起打輪式網球時,他也照樣是那麼冷漠沉靜。他穿著襯衫,隔著辦公桌握手時露出了已經開始有點發福的肚子。握手時他的手有點汗濕,也有點發顫。「你看看這份東西。」他遞給斯魯特一份兩頁打字文稿,上面有紅筆劃的幾道槓槓。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未定稿)

    同盟國家關於植國反猶暴行的聯合聲明「這是什麼玩意兒?」

    「是什麼?是一小桶炸藥,已經批准了的正式文件,馬上就公佈。我們日日夜夜搞了一個星期。全是在我們這兒敲定的,現在就等自廳和俄國人來電認可,然後在莫斯科、倫敦和華盛頓同時公佈。快的話也許就在明天。」

    「我的天啦。『狐狸』,發展得真快!」

    國務院的人一向把這位司長叫作「狐狸」。這是他在耶魯大學讀書時的綽號。斯魯特首次和他相遇時只當他是大學秘密社團裡的一個校友。當時的「狐狸」戴維斯還是個無憂無慮、稍帶矜持、風流康酒的人物,剛從巴黎奉調回國的職業外交官。可現在,他和那些在國務院走廊裡走進走出的身穿整套灰衣灰褲的官兒們已經完全一樣:灰色的頭髮,灰色的臉,灰色的性格。

    「對,真是一個大突破。」

    「看來我這次橫渡大洋是多此一舉了。」

    「一點也不,你帶著這些材料回來」——「狐狸」用大拇指戳了一下斯魯特放在辦公桌上的皮包說——「這樁事情本身就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我們從塔特爾的備忘錄裡知道你帶的是些什麼材料。你是起了作用的。再說這兒也需要你。看一下這份東西吧,萊斯裡。」

    斯魯特在一張硬椅子上坐下,點起一支煙,專心看起來。「狐狸」舊習未改,照樣咬著下唇,伏案處理函件。「狐狸」同樣也注意到斯魯特還是依然故我,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文件背後敲著鼓點;他還看出了斯魯特面色發黃,額上已經像老頭子一樣露出了皺紋。

    聯合王國女皇陛下政府:蘇聯政府和合眾國政府注意到來自歐洲的報告令人無可置疑地深信,德國當局不滿足於在他野蠻統治所及的各國領土內剝奪猶太族人民最起碼的人權,現在正將希特勒多次重複的欲將歐洲猶太民族滅絕的願望付諸實現。猶太人正在駭人聽聞的恐怖和野蠻的條件下,不分男女老幼,從各國運往東歐。在已經被變成是納粹主要屠宰場的波蘭,除了戰爭工業所需要的少數高度熟練工人以外,所有猶太人都已被有計劃地從猶太人居住區驅趕淨盡。凡是被帶走的人,從此便無下落。有勞動力的人正在勞動營被慢性奴役致死。老弱病殘者或被棄之不顧,任其凍餓致死,或被集體處決,慘遭蓄意殺戮。

    聯合王國陛下政府、蘇聯政府和合眾國政府以無比強烈的措詞譴責這一殘酷無比的滅絕政策。它們宣佈,此類事件只能增強愛好和平的各國人民推翻希特勒野蠻暴政的決心。它們重申它們的莊嚴決心,務與其他同盟國家政府確保,凡對此種罪行負有責任者將難逃懲罰;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它們將採取必要的實際措施。

    斯魯特把文件往辦公桌上一丟,問道:「這些槓槓是誰劃的?」

    「怎麼啦?」

    「整篇東西都給閉割了。你能改回來嗎?」

    「萊斯,就它現在的措辭看,已經是一份非常激烈的文件了。」

    「但是這些刪改是惡意的外科手術。『無可置疑地深信』,這是說我們政府相信確有其事。為什麼把它刪掉?『不分男女老幼』,這是關鍵所在。這些德國人正成批成批地殺害婦孺。不論是誰都會對此作出反應!否則,這不過是件僅僅和『猶太人』有關的事罷了。遠在天邊的大鬍子猶太佬。誰在乎?」

    「狐狸」的表情尷尬。「這樣說未免言之過甚。可不是,你準是太累了,而且,我看還有點兒偏激,同時——」

    「告訴我,『狐狸』,是誰刪改的?英國人?還是俄國人?我們能不能再爭一爭?」

    「這些刪改都是我們這兒二樓搞的。」兩道嚴肅的目光相遇。「為了這個我已經和他們爭得夠凶了,我的朋友。我把好些別的刪改意見都頂掉了。這個聲明會在全世界的報紙上引起一場爆炸,萊斯裡。要三國政府就措辭達成一致意見,簡直是件活受罪的差使,最後能有這樣的結果,就算了不起了。」

    斯魯特咬住一個手指關節。「好吧。那我們用什麼東西支持這份聲明呢?」他拍拍自己的公文包。「我能不能從這裡面選些材料出來作為這份聲明的附件發表?都是過硬的證據。要不了幾個小時,我就能拼湊出一份重磅炮彈的摘錄彙編材料。」

    「不,不,不。」「狐狸」急忙搖頭。「那我們又非得—一電告倫敦和莫斯科不可。再來一場辯論,可又得花上幾個星期。」

    「『狐狸』,沒有證明材料,這份聲明不過是一張宣傳招貼。一篇官樣文章。新聞界肯定會這麼看。跟戈培爾炮製出來的東西相比,那至多不過是塊松泡泡的牛奶麵包。」

    司長攤開雙手。「但是你那些材料不是來自日內瓦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就是來自波蘭的猶太人,對嗎?英國外交部見了猶太復國主義的材料就要舉起斧頭砍,而蘇聯人一聽有人提到波蘭的流亡政府,就要氣得口吐白沫。這你都是知道的,還是講點實際吧。」

    「那就不用證明材料算啦。」斯魯特灰心喪氣,舉起拳頭在辦公桌上一捶。「廢話。全是廢話。這就是文明國家用來反對這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的最好行動,雖然它們手裡掌握著那麼多的確鑿罪證。」

    「狐狸」站起身來,砰地一聲把門關上燃後掉過臉來朝著斯魯特伸直了手臂,用一個手指對著他。

    「你聽我說。你也知道,我妻子是猶太人」——斯魯特其實並不知道——「赫爾先生的妻子也是猶太人。我多少個晚上睡不著覺,痛苦地思考這個問題。不要一筆抹煞我們在這兒完成的這件事。它會引起非同小可的變化。德國人如果要繼續這些暴行,他們非得三思而後行。這對他們是個信號,這個信號是會起作用的。」

    「會嗎?我看他們會置之不理,要不就是付之一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要全世界都起來抗議,要盟國政府發動一場大規模救援運動。」

    「對。特別是對聚集在中立國的猶太人。」

    「好啊。不過你最好還是根據華盛頓的情況重新考慮一下。」「狐狸」一屁股倒在椅子裡,又是氣憤,又是傷心,但他還是語氣平和地說。「你也清楚,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已倒向希特勒一邊。在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僅僅因為我們的軍事當局廢除了維希的反猶太人法律,我們此刻正為我們所謂的親猶太人政策付出可怕的代價。穆斯林拿起了武器。艾森豪威爾軍隊周圍現在全是穆斯林,還有更多的穆斯林在突尼斯等著他。如果一場世界性的抗議引起一股要求向猶太人開放巴勒斯坦的巨大浪潮,那就真會把整個地中海和中東的局勢鬧得不可收拾。這是肯定的,萊斯裡!非但如此,這還會得罪土耳其。這是一場政治冒險,無論如何使不得。你難道不同意嗎?」

    斯魯特皺緊雙眉,沉默不語:「狐狸」歎了一口氣,扳著手指頭一點一點繼續說下去。「還有,你在國外是否留心觀察了國內的選舉?羅斯福總統對國會幾乎失去了控制。他在國會通過的法案,都是僥倖險勝,那個名義上的民主黨多數已是眾叛親離。一股巨大的反對勢力正在全國形成,萊斯。孤立主義者已有東山再起之勢。不久就要提出一項破紀錄的國防預算。《租借法案》的大量物資,尤其是給蘇聯的物資,根本不得人心。還要恢復物價管制、實行配給、進行徵兵,等等——要打仗,總統就不能沒有這些必不可少的東西。現在要在我國呼籲接受更多的猶太人,萊斯,那你瞧吧,國會準會對所有的戰爭努力統統加以反對?」

    「說得有理,『狐狸』,」斯魯特挖苦說。「這一套我全清楚。不過你真相信嗎?」

    「我完全相信。這些都是事實。雖然不幸,但是真的。總統曾經目睹一個不受節制的國會是怎樣挫敗伍德羅。威爾遜,使他的和平計劃化為泡影。我敢肯定,威爾遜的幽靈一定經常纏繞著他。在本屆政府的基本政治策略和軍事策略中,猶太人問題總歸是個包袱。迴旋餘地微乎其微。在這些到處掣手的條件下,這份文件總算是一項成就。是英國人起的草。我的主要任務是爭取保留其內容實質。我認為我做到了這一……」

    斯魯特強行壓抑住由來已久的絕望之感,問道:「好吧,那我下一步該做什麼?」

    「助理國務卿佈雷肯裡奇。朗三點鐘接見你。」

    「知道他打算要我幹什麼嗎?」

    「一點也沒聽說。」

    「給我介紹點他的情況吧。」

    「朗的情況?嗯,你知道點什麼呢?」

    「我僅僅聽比爾。塔特爾說過一些。朗曾經邀請塔特爾把加利福尼亞州支持羅斯福的共和黨人組織起來,兩個人都是用純種名馬參加賽馬的,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相互認識的。此外,我知道朗出任過駐意大利的大使,所以我猜想他是個有錢人。」

    「他妻子很有錢。」「狐狸」猶豫一下,然後歎了口長氣。「他現在可是日子很不好過。」

    「怎麼回事?」

    「狐狸」開始在他那間小辦公室裡踱來踱去。「好吧,現在給你說一下佈雷肯裡奇。朗的簡歷。你知道一下有好處。他是個老派的紳士政客。南方有錢人家出身。普林斯頓畢業。密蘇里州的終身民主黨人。威爾遜手下第三助理國務卿。曾經競選過參議員,遭到慘敗。在競選政治中是個被淘汰了的人。」「狐狸」停下,站在斯魯特身旁,戳了下他的肩膀。「但是——朗在羅斯福的班子裡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要瞭解佈雷肯裡奇。朗,這是關鍵所在。如果你在一九三二年之前為羅斯福效勞,你就算得上是他班子裡的人了,而朗早在一九二0年當他競選副總統時,就開始為他效勞了。朗一向都是在民主黨大會上給他效勞的一個小頭目。自從威爾遜時代以來,他一直是民主黨競選運動的一位大施主。」

    「我懂了。」

    「那好。報酬,出使意大利。成績,平平。崇拜過墨索里尼。後來大失所望。奉召回國。表面原因是胃潰瘍。其實,我看是因為在埃塞俄比亞戰爭期間工作無能。回國後就玩他的純種馬,參加賽馬會。不過他當然很想重返官場,而羅斯福也很會照料他自己的人。戰爭爆發以後,他就專門為朗設立了一個職位——國務院緊急戰爭事務特別助理國務卿。這就是他現在日子很不好過的由來。因為簽證司歸他管轄,所以難民問題也就成了他的棘手差使。代表團絡繹不絕——勞工領袖、猶太教士、企業老闆,甚至基督教的牧師——不斷敦促他對猶太人高抬貴手。他又只能客客氣氣,模稜兩可,總是告訴人家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因此招來的咒罵,他那副薄臉皮哪能受得了。尤其是那些自由派報紙的咒罵。」「狐狸」在辦公桌旁坐下。「關於佈雷肯裡奇。朗的專題報告,現在結束。萊斯,在你工作定下來之前,如果你要一間辦公室——」

    「『狐狸』,佈雷肯裡奇。朗是個反猶分子嗎?」

    「狐狸」發出一聲長歎,兩眼凝視空中,呆著了好久,也沒朝斯魯特看一眼。「我認為他不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他憎恨納粹和法西斯。真心的憎恨。他肯定不是個孤立主義者,他堅決支持成立新的國際聯盟。他是個複雜的人。不是天才,人也不壞,但是四面八方的攻擊傷了他的感情,使他橫下了心。他現在就像一隻鼻子受了傷的熊一樣不好惹。」

    「你迴避了我的問題。」

    「那麼讓我來回答。他不是。他不是一個反猶分子。天曉得人家為什麼這麼叫他,但是我認為他不是。他的處境非常困難,還有許多別的事情壓在他身上。我敢說他對實際的內情根本不瞭解。他是華盛頓最忙的忙人之一,從個人角度來說,他也是最好的好人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他手下工作。我覺得你至少能使他在簽證司裡消除一些最尖刻的咒罵。」

    「天老爺,光是這一點,就足夠吸引人了。」

    「狐狸」一面翻閱他辦公桌上的公文,一面說:「你認識一位塞爾瑪。阿謝爾。沃爾特韋勒太太嗎?以前住在伯爾尼的?」

    斯魯特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認識。當然認識。她怎麼啦?」

    「她要你打個電話給她。說有急事。這是她在巴爾的摩的電話號碼。」

    塞爾瑪挺著大肚子,瞞瞞珊珊跟著侍者頭兒走到斯魯特的桌子旁,她後面跟著一個矮個子、紅面孔、幾乎禿了頂的年輕人。斯魯特從椅子上趕快站起來。她穿一身全黑衣服,胸前佩著一隻鑲有幾顆大鑽石的別針。她的手又涼又濕,好像剛剛滾過雪球一樣。雖然她挺著個大肚子,她與娜塔麗的相似之處依舊非常明顯。

    「這是我丈夫。」

    「和你見面非常高興。」雖是見面時的陳詞老套,他卻說得親切誠懇。剛一坐下,沃爾特韋勒就把侍者叫來,開始點酒點菜。他說他還要會見幾位眾議員和兩位參議員,所以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吃了飯就走,讓斯魯特和塞爾瑪留下敘敘舊。侍者送來了酒和給塞爾瑪的番茄汁。沃爾特韋勒向斯魯特舉起酒杯。「請吧,為同盟國家的聲明喝一杯。什麼時候宣佈?明天?」

    「啊,你說的是什麼聲明?」

    「關於納粹大屠殺的聲明呀,還會是別的嗎?」沃爾特韋勒因為深知內情,健康的臉上泛起一陣得意神色。

    既然如此,斯魯特立即拿定主意,最好還是讓他先攤牌。「我看你足私下有條路子直通科德爾。赫爾。」

    沃爾特韋勒笑了。「你知道那份聲明是怎麼搞出來的嗎?」

    「說實話,我不清楚。」

    「英國的猶太人領袖終於帶著一些不容爭辯的證據見到了丘吉爾和艾登。駭人聽聞的材料!丘吉爾是個好心腸的人,但是他也非得頂撞頂撞那個該死的外交部,而這次他是確實做對了。當然,我們是有人通情報的。」

    「我們?」

    「這兒的猶太復國主義委員會。」

    飯店座無虛席,因此得等一會兒才能上菜,沃爾特韋勒滔滔不絕談了許多,嗓門壓過了周圍的大聲喧嘩。他的態度堅強有力,討人喜歡,說話略帶南方口音。他是好幾個抗議或救援委員會的成員。他為好幾十個難民簽過保證書,曾經兩次跟代表團一起到過科德爾。赫爾的辦公室。他說赫爾先生是個地道的紳士,但是上了年紀,因此很不瞭解情況。

    沃爾特韋勒對於這些大屠殺倒還並不是灰心喪氣到了極點。他認為納粹的迫害將證明是猶太人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將會創造出一個猶太人的家園。他說猶太人及其朋友們現在必須堅決一致:撤銷白皮書!向歐洲猶太人開放巴勒斯坦!他的委員會現在正在考慮在同盟國的聯合聲明公佈之後發起一次聲勢浩大、人數眾多的向華盛頓進軍,他想聽聽斯魯特對於此事的意見。名稱將是「百萬人進軍」。要有各種信仰的美國人參加。將要向白宮遞交一份有百萬人簽名的請願書,要求倫敦撤銷白皮書——以此作為繼續向英國人提供《租借法案》物資的代價。許多參議員和眾議員都願意支持這一決定。

    「請你坦率地說說你的看法,」沃爾特韋勒一面說,一面大嚼奶酪煎蛋,塞爾瑪則一粒一粒地叉起水果色拉送進嘴裡,眼睛向斯魯特一瞥,像是給他一個警告。

    斯魯特婉轉溫和地提了幾個問題。假設英國人讓了步,在德國佔領下的歐洲的猶太人又如何能轉移到巴勒斯坦呢?沃爾特韋勒反駁說,那不成問題;中立國的船只有的是;土耳其的,西班牙的,瑞典的。除此之外,盟國運送租借物資的空船也可以扯起休戰旗運送他們。

    但是德國人會尊重休戰旗或是允許猶太人離開嗎?

    沃爾特韋勒說,希特勒既然果真想把猶太人清除出歐洲,而這項計劃又能達到目的,那他又為什麼不予合作呢?毫無疑問,納粹會勒索一筆巨款,那也行,自由國家的猶太人寧願傾家蕩產也要拯救希特勒的囚徒。他本人就願意。他的四個弟兄也願意。

    斯魯特驚訝地發現,面對這個人如此天真的自信,他禁不住要象「狐狸」所說的那樣根據「華盛頓的情況」來對待這個問題。他指出,這麼一大筆外幣的轉移將使納粹可以用來購買大批稀缺的戰爭物資。事實上,希特勒將以猶太人的生命換取殺害盟軍士兵的手段。

    「我的看法完全不是那樣!」沃爾特韋勒回答的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的味道。「那不過是牽強附會的軍事假設,而現在的事實卻是大批無辜者正在慘遭殺害,這怎能同日而語!現在的問題很明顯,就是要趁早救援,以免為時過晚。」

    斯魯特提到阿拉伯人的破壞行動,很可能一夜之間就使蘇伊士運河不能通航。沃爾特韋勒對於這個9老生常談「作了尖刻回答。運河受到的威脅已經結束。隆美爾正逃離埃及。艾森豪威爾和蒙哥馬利的鉗形包圍正在向他收緊。阿拉伯人見風轉舵,他們對運河碰也不敢碰一下。

    他們現在喝著咖啡,繼續談話。斯魯特以盡可能好聽的語氣提醒沃爾特韋勒,「百萬人進軍」要求開放巴勒斯坦,這種大張旗鼓的做法過於簡單,恐怕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效驗。他認為英國人不會開放巴勒斯坦,即使他們開放,納粹歐洲的猶太人也無法到達那裡。

    「那麼,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依你看來他們統統得死。」

    一點也不,斯魯特回答說。可以從兩方面努力做工作:從長遠角度看是摧毀納粹德國,而在眼前則是把他們嚇唬住,叫他們停止屠殺。同盟國境內有許多萬平方英里的地區人煙稀少。開始時先接受五千名猶太人,分配到二十個國家——不妨也包括巴勒斯坦——然後再可以增加到十萬名得救的生靈。如今被困在中立國的人大大超過這個數目。如果同盟國一致作出決定,立即為他們提供安身之地,那就一定會使德國人大吃一驚。直到現在,納粹還在不斷地對外面的世界冷嘲熱諷:「如果你們果真是為猶太人擔憂操心,幹嘛不把他們收留去呢?」而給他們的回答卻只是不知羞恥的沉默。這種狀況必須結束。只要美國帶個頭,馬上就會有二十個國家跟上來。一旦同盟國家真正表現出對猶太人命運的關懷,就可能會使希特勒的劊子手們感到害怕,放慢手腳,甚至停止殺戮。大叫大嚷,要求開放巴勒斯坦,那是毫無用處的,因此也就是沒把氣力用在刀口上。

    沃爾特韋勒緊皺眉頭聽著,兩眼盯著斯魯特,斯魯特因此以為自己打動了他。「好,我懂你的意思了,」沃爾特韋勒最後說道,「但是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十萬猶太人!但是卻有幾百萬面臨死亡!以我們這一點點力量,一旦我們支持這樣一個計劃,那巴勒斯坦也就完了。你那二十個避難所到了最後一刻也要不認賬。再說,大多數猶太人也不願意去。」

    沃爾特韋勒會了賬,吻別他的妻子,再三邀請斯魯特過兩天就到巴爾的摩去吃飯,然後極其友好地告別了。

    「我喜歡你丈夫,」侍者給他們添了咖啡之後,斯魯特大膽地說。

    塞爾瑪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她突然激動地說:「他的心腸非常好,為救援工作捐獻了大批錢財,但是他那個復國主義的解決辦法不過是個夢想。我不再跟他爭辯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一天到晚這個計劃那個方案,不是開會、遊行,就是集會、進軍,這樣那樣,忙得一刻不停,他們的用意真是好極了!另外也有其他的許多委員會,它們也有它們的計劃,有它們的會議和集會!在他看來他們都是走錯了道。唉,這些美國猶太人!他們就好像是吃了毒藥的老鼠在亂兜圈子,其實都無濟於事。我不責怪他們。我不責怪國會,甚至也不責怪你們國務院的人。他們既不壞也不蠢,他們只不過是理解不了這樁事罷了。」

    「有些人可能既壞又蠢!」

    她舉起一隻手表示反對。「那是德國人。那些德國人才是殺人犯。但是嚴格說來,甚至也不能責怪他們。他們是受到狂熱病的驅使才變成了野獸。這一切都太可悲、太可怕了!真是,我們這頓飯怎麼盡談這個。今天夜裡我真要做惡夢了。」她把兩隻手放在太陽穴上,勉強微笑一下。「模樣兒跟我相像的那個姑娘怎麼樣了?她的娃娃呢?」

    聽了斯魯特的回答,她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盧爾德!天吶!她很危險嗎?」

    「不比我們的領事官員更加危險。」

    「難道像她這麼個猶太人也不要緊?」

    斯魯特聳了聳肩。「我看是這樣。」

    「我會夢見她。我一直夢見我又回到了德國,我們一直沒逃出來。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我做的這些夢有多可怕,多可怕。我父親死了,我母親病著,而我呢,現在身處異國。每天晚上都使我擔心害怕。」她神色恍饒地環視飯店一眼,然後激動不安地拿起手提包和手套。「但是如果不知感激,那也是罪過。我畢竟活著。我還得趕快去買東西。你接受裘力斯的邀請到巴爾的摩來吃飯嗎?」

    「當然,」斯魯特有點過分有禮貌地說。

    她的表情是將信將疑而又無可奈何。來到外面人行道上,她說:「你關於難民問題的主意不壞。你應該爭取實現。德國人要打敗仗了。要不了多久他們就得各人都為保全自己的性命傷腦筋了。德國人在這種事情上是很精明的。如果美國和其他二十個國家從現在起認真準備接受十萬猶太人,那一定會叫那些黨衛軍惡魔感到不安的。他們為了證明自己品行良好,很可能會開始尋找一些借口來保住幾個猶太人的性命。這很合乎情理,萊斯裡。」

    「你也這樣想,那對我是個鼓舞。」

    「是不是果真能實現呢?」

    「我試試看。」

    「上帝賜福給你。」她伸出手來。「冷嗎?」

    「像冰一樣。」

    「你知道了吧?美國並沒使我發生多大變化。我希望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能得救。」

    天空清澈蔚藍,斯魯特迎著凜冽的寒風,弓縮著身子步行返回國務院。他在途中停下,目光越過鋪了一層白雪的草坪,朝著白宮柵欄裡面凝視,竭力想像弗蘭克林。羅斯福正在這座宏偉大廈裡面某個地方埋頭工作的情景。儘管收聽過他的那幾次爐邊談話和許多次演說,看過許多新聞影片,也在報紙上念過不下數百萬字的有關他的報道,斯魯特心中的羅斯福依然是個不可捉摸的人。他對歐洲人能夠顯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模樣,而他的政策——如果「狐狸」所言屬實——卻又和拿破侖同樣冷酷無情,這樣一個政治家難道真會沒有一絲虛偽之處?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偉大主題——斯魯特一面匆匆趕路,一面這麼想——是拿破侖在彼爾。別竺豪夫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從一個拯救歐洲的自由主義救世主一降而為入侵俄羅斯的嗜血侵略者。根據托爾斯泰那個靠不住的戰爭理論,拿破侖不過是騎在大象身上的一隻猢猻,一個為時勢和歷史所驅使的無能的利己狂。他之所以發出命令,只是因為他不得不發出那些命令;他之所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只是因為一些他既不理解又無法控制的戰場上的小小事件使他必然取勝;而後來造成他屢屢敗北的那些「天才靈機」與先前給他帶來節節勝利的「天才靈機」並無不同之處,只是歷史潮流已經改變方向,與他背道而馳,終於使他陷於失敗之中。

    如果「狐狸」果真確切地反映了羅斯福關於猶太人的政策,如果總統甚至不願一冒與國會發生衝突的危險以求制止這一滔天大罪,那麼總統豈不真是一隻托爾斯泰所說的猢猻,——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被歷史的狂颶吹脹了的龐然大物,他之所以看來能夠贏得這場戰爭,僅僅是因為工業的強大威力是向那個方向滾動的;一個時勢的傀儡,在希特勒的恐怖面前他的自行作主的能力甚至比不上一個隻身翻越比利牛斯山倉皇逃命的猶太人,因為那個猶太人至少能使遭受殺戮的人數減少一名。

    斯魯特並不願意相信這一類事情。

    佈雷肯裡奇。朗像個青年人那樣大踏步穿過房間前來握手。透過他辦公室的高高的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就和這位助理國務卿本人一樣,既不悅目,也不使人感到親切愉快。朗的高貴的容顏、薄薄的嘴唇、齊整的鐵灰色卷髮,以及那副矮矮的運動員體型,配上那套裁剪合身的深灰色衣褲,精心修剪的指甲,灰色的絲織領帶,還有胸袋裡的一方白手絹,全挪妥貼得體。他簡直就是一個助理國務卿的標準形象;同時,佈雷省裡奇。朗看上去根本不像心煩意亂、惱怒不滿,也絲毫沒有如坐針氈的樣子;相反,他倒好像是在他的鄉間別墅裡迎接一位老朋友。

    「啊,萊斯裡。斯魯特!我們早該見面啦。你父親好嗎?」

    斯魯特不禁眨了兩下眼睛。「哦,他很好,先生。」一開始就叫人不自在。斯魯特根本就想不起他父親曾經提到過佈雷肯裡奇。朗。

    「天曉得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啊!他和我兩個人差不多包辦了常青籐俱樂部的一切事務,幾乎天天一起打網球,划船,和姑娘們惹出麻煩事兒——」他露出一個富於魅力的憂鬱笑容,朝一張沙發揮一下手。「啊,真的!你知道嗎,現在你比你父親本人更像當年的蒂米。斯魯特,我敢這麼說。哈——哈。」

    斯魯特帶著尷尬的笑容坐下,腦子裡竭力回憶。後來在哈佛大學法律研究所執教的他父親對自己在普林斯頓「虛度」的年華產生了一種輕蔑的悔恨之感:他常說那只是一些想逃學的紈挎子弟的鄉間俱樂部。他曾竭力勸說他的兒子到別處上學,對他自己大學時的經歷則很少提起。但是,他竟從來沒對從事外交工作的兒子提起他認識一位大使1一位助理國務卿,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朗從銀煙盒裡拿了一支香煙遞給斯魯特,然後往沙發上一靠,一面用手指摸著胸袋裡的手絹,一面打趣地說:「你怎麼去上耶魯那個蹩腳透頂的學校?為什麼蒂米。斯魯特沒堅決阻止?」他以慈父般的目光看著斯魯特,笑著說。「不過,儘管有這麼點不足之處,你還是個出色的外交官,我知道你的成績。」

    這是挖苦嘲諷嗎?

    「嗯,先生,我是盡力而為。常常也感到力不從心。」

    「對於這種感覺我是太清楚了!比爾。塔特爾好嗎?」

    「好極了,先生。」

    「比爾是個穩重的人。我收到過他的一些令人沮喪的信件。他在伯爾尼的處境非常敏感。」佈雷肯裡奇。朗的眼皮垂了下來,眼睛半睜半閉。「你們兩人在那幾處理問題都很穩重。如果換上兩個激進派的年輕人去做那項工作,那你們搞到的那些材料說不定會在全世界的報紙上大肆渲染開了。」

    「助理國務卿先生——」

    「大有可為啊,小伙子,你是蒂姆。斯魯特的兒子。叫我佈雷克吧。」

    斯魯特的腦子一閃,突然想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他父親有次和他母親談話時曾經談起過一個「佈雷克」,似乎是他放蕩的青年時代的一個不體面的角色。「那麼,好,佈雷克——我認為我帶來的那些材料是真實的,而且是駭人聽聞的。」

    「這我知道,比爾也是這麼說的。他把這一點說得很清楚。你們兩人的責任感就更加應該受到讚揚。」朗用手指撫弄一下胸袋裡的手絹,整了整領帶。「我希望我們華盛頓的一些任性的傢伙能像你們這樣才好,萊斯裡。你們至少懂得由政府養活的人不應該使他的國家為難。你們從發生在莫斯科的那樁小事情上吸取了教訓。那件事還情有可原。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也很使我反感。非常可惡,非常野蠻。我早在一九三五年就譴責這一政策了。我那時候寫的備忘錄就在這兒的卷宗裡。不過,年輕人,讓我告訴你我希望你做些什麼吧。」

    過了好一會兒,斯魯特才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朗先談了他領導的那十九個處室。科德爾。赫爾實際上要他為戰後成立新國聯起草一份計劃。這可是個大難題!他晚上和星期天都工作,他的健康已經受到損害,不過這都沒有關係。他曾親眼目睹伍德羅。威爾遜就是因為國會在一九一七年拒絕他有關國聯的主張,才遭滅頂之災。他的老朋友弗蘭克林。羅斯福以及他對世界和平的宏偉展望絕不能遭到同樣的下場。

    同時,還必須使國會就範。國務卿已把和國會山打交道的大部分任務委託給他。這可是個累死人的差事!如果國會阻止向俄國提供《租借法案》援助,斯大林就有可能一夜之間食言變卦,去跟德國單獨摘和。這場戰爭的前景就會吉凶難卜,非得打到最後一粒子彈才能定局。英國人也同樣不可信賴。他們已經在玩弄手法,要把戴高樂送到北非去,以便戰後控制地中海。他們打仗完全是為了自己;英國人的本性從來就很少改變。

    發了一通有關全球大局的議論之後,佈雷肯裡奇。朗終於談到正題。他說,歐洲事務司內應該有人專門處理有關猶太人的事宜,所有那些代表團、請願書、信件以及必須虛與委蛇的名人顯要等等,以後都不要往他那兒送了。形勢需要一個適當的人選穩妥地處理這些事情,他認為萊斯裡正是這個適當人選。萊斯裡以同情猶太人著稱,這是一筆寶貴資產。他在伯爾尼行事謹慎,這表明他為人穩妥可靠。他出身高尚的家庭,很有教養。他在國務院裡前程燦爛。現在有個機會可以擔負起一件真正棘手的任務,一顯身手,贏得破格的陞遷。

    斯魯特對此深感驚恐。充當佈雷肯裡奇。朗的一面擋箭牌,對請願的猶太人「客客氣氣,模稜兩可,總是告訴人家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實在是個令人憎惡的前景。他在國務院的前程的終點現在並不比這間辦公室的門口距離他更遠。這一點他倒也並不在意。

    「先生——」

    「佈雷克。」

    「佈雷克,除非我能對前來找我的人有所幫助,我是不願意被安置在這樣一個職務上的。」

    「這正是我要你做的啊。」

    「但是我除了叫他們失望之外,還能做什麼呢?絞盡腦汁,兜著圈子說『沒辦法』嗎?」

    佈雷肯尼奇坐直身子,一本正經朝著斯魯特嚴厲地瞪了一眼。「哪兒的話,你有可能幫助別人的時候,你當然要說『行』,而不是說『沒辦法』。」

    「但是現有的一切規定使這幾乎不可能做到。」

    「怎麼不可能做到?你說說看。」佈雷肯裡奇。朗問道,態度非常和藹。他顎骨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用手指摸摸手絹,而後又弄弄領帶。

    斯魯特開始解釋說,要求猶太人出示他們所在國警察機構簽發的出境許可證以及品行端正的證書,這是荒唐可笑的。朗打斷他的話,皺起眉頭迷惑不解地說:「但是,萊斯裡,這都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規定,是為了防止罪犯、非法逃亡者以及其他社會渣滓混進來。我們怎麼能迴避這些規定呢?誰都沒有天生進入美國的權利。誰要進來,就必須拿得出證據,證明如果我們允許他們入境,他們會成為良好的美國人。」

    「佈雷克,猶太人必須從德國秘密警察那兒領取這些證件。這顯然是一條荒唐和殘酷的規定。」

    「啊,所謂『德國秘密警察』,可是紐約那些悲天憫人的人造出來的一個可怕字眼。它其實和我們聯邦特工機關一個意思——秘密國家警察。我跟德國秘密警察打過交道。他們和別的德國人並沒什麼不同。我確實相信,他們採取的方法一定非常嚴厲,但是我們自己也有一個非常嚴厲的特工機關。每個國家都有。再說,並非所有的猶太人都來自德國。」

    斯魯特感到一陣撕裂神經的衝動,他竭力克制才沒一怒之下走出這間房間去另謀生路——因為他察覺到朗的這番奇談怪論雖說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倒也是由衷之言,頗有道理,所以他便說道:「不論這些猶太人來自何處,他們都是為了逃命而來。他們哪能耽擱時間去申請官方證件呢?」

    「但是,如果我們取消這些規定,」朗耐心地說,「那又怎麼能防止成千上萬的破壞分子、間諜、從事爆破的人以及諸如此類的壞蛋冒充難民混進我們國家呢?你倒說說看。如果我在德國諜報機關工作,我是決不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的。」

    「可以要求其他的品行證明。比如教友會的調查,個人經歷保證書,當地美國領事館的批准書,或者象聯合救濟協會這一類可靠的救濟機構的證明。只要我們認真去找。總歸是有辦法的。」

    佈雷肯裡奇。朗兩手交叉撐著下巴坐在那裡,帶著沉思的神色望著斯魯特。他的回答一字一頓,小心謹慎。「是啊,是啊,我看你的意見也有道理,這些規定會給那些理應人境的人造成困難。我還要為別的事情傷腦筋,比如戰後世界的結構。我不是個頑固派,而且」——他現在的笑容顯得他有難言之苦——「我也不是一個反猶主義者,不管報紙上怎樣污蔑謾罵。我是我國政府及其法律的僕人。我要盡力做個好僕人。你能不能把你的意見寫成一份備忘錄,讓我交給簽證處?」

    斯魯特不敢相信他已說動了佈雷肯裡奇。朗,但是聽他口氣倒是一片誠心。他因此壯著膽子問道:「我是不是可以再提一點建議?」

    「說吧,萊斯裡。我覺得這次談話很有意思。」

    斯魯特把他的關於由二十個國家接受十萬名猶太人的計劃說了一遍。佈雷肯裡奇。朗仔細聽著,手指從領帶摸到手絹,再由手絹摸到領帶。

    「萊斯裡,你是在談論召開另一次埃維昂會議,關於難民問題的一次重要國際會議。」

    「我希望不是這樣。埃維昂會議是徒勞之舉。另一次那樣的會議需要花費很長時間,而此時此刻人們正在慘遭殺戮。」

    「但是政治難民現在是個尖銳得多的問題,萊斯裡,而且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重大的政策是不可能在國務院一級制定的,」朗瞇起了眼睛,幾乎完全閉上了。「這個建議是個富有想像力的很有份量的建議。你能就這個建議給我寫一份機密文件嗎?目前只給我一個人看。把你想到的所有具體細節都寫進去。」

    「佈雷克,你是不是真的感興趣?」

    「不論別人怎麼議論我,」助理國務卿回答說,寬容的態度裡略帶一點煩躁。「我不喜歡浪費自己的時間,也不喜歡浪費與我共事的人的時間。我們身上的擔子都已夠重了。」

    但是這個人仍有可能是借此把他打發掉:「寫個備忘錄給我吧,」這是國務院裡老一套的敷衍辦法。「先生,我估計你一定知道那份關於猶太人的同盟國聯合聲明?」

    朗默默點頭。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相信事實確實如此?——德國人正在屠殺數百萬歐洲猶太人,並且準備把他OJ斬盡殺絕?」

    助理國務卿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一絲空泛的笑容,僅僅是嘴部肌肉的一下顫動而已。

    「對於那份聲明我碰巧瞭解一點情況。安東尼。艾登因為受到壓力,起草了那份東西,不過是給一些知名的英國猶太人一點甜頭嘗嘗罷了,我看是弊多利少,只能刺激納粹採取更加嚴酷的措施。但是我們無法對那個不幸的民族作出判斷。在他們遭受苦難的時刻,我們必須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盡力幫助他們。這就是我的整個方針,所以我才要你把立即召開一次會議的主意寫成一份備忘錄。這個主意看來切合實際,有建設性。」佈雷肯裡奇。朗站起來,伸出他的手。「你願意幫助我嗎,萊斯裡?我需要你的幫助。」

    斯魯特站起來,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慨然應允說:「我試試看,佈雷克。」

    斯魯特當天晚上給威廉。塔特爾寫了一封長達四頁的信,結尾是這樣的:看來還是你說得對!我竟然有可能對局勢發揮一點影響,根除一些最駭人聽聞的暴行,並使千萬個無辜者得以保全性命——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我父親碰巧是個普林斯頓一九零五屆的畢業生,是個長春籐俱樂部的成員——這樣的好事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在這個有如艾麗絲歷險記中的奇境似的城市裡,有時候事情就得這樣才能辦得成。如果我是可悲地受了捉弄,不用多久我就會發現。但是,目前我將完全忠於佈雷肯裡奇。朗。謝謝你的一切幫助。我會把情況不斷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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