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魯特和「狐狸」戴維斯正在翻閱有關同盟國家聲明的初步報道的剪報,準備就國內的反應給國務卿寫第一份報告,斯魯特這時突然想起,他要到亨利家去吃飯。「我把這些帶上,」他說,一面把整疊剪報塞進公文包,「晚上把草稿寫好。」
「我並不羨慕你,」「狐狸」說。「白花氣力。」
「不過還沒最後見分曉哩。」
斯魯特走到馬路轉角準備叫出租汽車的時候,看到報攤旁邊人行道上放著一捆還沒解開的《時代》週刊。一個《時代》週刊的記者曾在電話上向「狐狸」採訪了將近一個小時,打聽關於大屠殺的證據,因此斯魯特和「狐狸」都渴望看到這份雜誌。他買了一份。儘管下著微蒙細雨,他還是藉著路燈的光線,急切地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新聞欄裡什麼也沒有;特寫欄裡還是什麼也沒有;從頭到尾什麼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呢?《紐約時報》雖然令人失望地只登了一欄報道,同時由於右邊是隆美爾敗逃的大字標題,此外又有兩欄關於減少煤氣定量的消息,因而弄得很不顯眼,但是至少還是登在第一版。大部分其他大報都把它擠到裡頁去了,《華盛頓郵報》就是登在第十頁,但是它們至少還給了它一點篇幅。《時代》雜誌對這件事怎麼可能隻字不提呢?他把雜誌又翻了一遍。
一個字也沒有。
在人物欄裡他猛然看到一幅他在《蒙特利爾公報》上曾經看見過的帕米拉和她父親的照片。
帕米拉。塔茨伯利,空軍少將鄧肯。勃納一沃克勳爵的未婚妻(見本刊,二月十六日)將於下月離開倫敦前往華盛頓繼續其亡父生前擔任的倫敦《觀察家》記者工作。在阿拉曼一枚地雷結束埃裡斯特。塔茨伯利記者生涯(十一月十六日)之前,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曾由皇家空軍婦女輔助隊准假,陪同雄辯、肥胖的塔茨伯利周遊全球,協助他寫成許多前線報道,並在新加坡和爪哇險遭日本人逮捕。
他想這或許會使亨利上校感到興趣。一絲幸災樂禍之感稍稍減輕了他的失望。斯魯特並不喜歡亨利。在他眼裡,軍人一般說來只是年歲大些的童子軍;下等的只不過是些渾渾噩噩的酒徒,最高明的也不過是些辦事於練的跟屁蟲,一無例外都是庸庸碌碌、鼠目寸光的保守派。亨利上校有勞斯魯特費心之處,是因為他不太符合這個框框。他的思路過於犀利敏捷。克里姆林宮的那個夜晚至今叫人難忘,亨利與令人生畏的斯大林的對答不亢不卑,他的莫斯科郊外前線之行也是一大成就。但是這個人不苟言談,而且總是使他想起自己在娜塔麗和帕米拉身上遭到的傷心的失敗。斯魯特之所以接受邀請前去吃飯,完全是因為從良心上說,他認為應該把他瞭解到的情況告訴拜倫的家人。
亨利在狐狸廳路的家門口迎接斯魯特時,臉上幾乎毫無笑容。他身穿一套棕色衣服,紅色蝴蝶領結,顯得老了許多,身材也奇怪地縮小了許多。
「看過這個沒有?」斯魯特從大衣口袋裡拿出雜誌,有照片的那頁正好是翻開的。
亨利趁著斯魯特會掛淋濕了的大衣時看了一眼雜誌。「沒有。韜基太不幸了,是嗎?請進來。你一定認識羅達吧,這是我們的女兒,梅德琳。」
起坐室出奇地大。這整幢房子看上去都不是一個海軍軍官的收入所能負擔得起的。母女兩個坐在靠近一棵修剪好了的聖誕樹的沙發上,喝著雞尾酒。亨利上校把雜誌遞給羅達。「你是一直在猜想帕米拉以後會怎麼辦的。」
「天哪!你快看!和勃納一沃克訂婚了!」亨利太太朝丈夫斜眼一瞥,把雜誌遞給梅德琳。「她倒挺會安排自己。」
「老天,她看上去又老又俗氣,」梅德琳說。「我記得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就穿這麼一件淡紫色的吊帶子的禮服」——她用一隻白皙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晃了一下——「別提多難看了。勃納一沃克也在場,對嗎?金髮的美男子,口音悅耳動聽?」
「他確實是個美男子,」羅達說。「那是我為『給英國寄包裹』的音樂會舉行的宴會上。」
「勃納一沃克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帕格說。
斯魯特聽不出這句話裡有任何弦外之音,不過他依然肯定,在莫斯科的時候,帕米拉。塔茨伯利和這位正人君子曾經打得火熱。事實上,他正是因為看到帕米拉喜歡亨利,心裡生了氣,才不顧職業上應有的謹慎,把有關明斯克大屠殺的材料洩露給了《紐約時報》的一個記者。自那以後,他就走了下坡路,一直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帕米拉在倫敦聽到關於亨利的消息時的反應,說明這件風流韻事遠遠沒有結束。除非維克多。亨利真是一尊沒有靈性的木雕人像,他就一定深諸如何調情。
「啊,這位勳爵大人真叫人一見難忘,」梅德琳興奮地叫道。「一身皇家空軍的藍制服,胸前儘是勳章彩標,身材修長挺直,頭髮金黃!嚴肅得又像是個李斯廉。霍華德。不過,這一對又怎麼配得上呢?他至少有你那個年紀了,爸爸。而她卻大概跟我差不多大。」
「哦,那可不止,」羅達說。
「我在倫敦和她匆匆見過一面,」斯魯特說。「她因為父親逝世,精神上很受打擊。」
「娜塔麗有消息嗎?帥B格突然問。
「他們還在盧爾德,依然平安。這是總的情況。但是詳細說起來也話長。」
「梅德琳,親愛的,我們開飯吧。」羅達拿著酒杯站起來。「我們飯桌上再談吧。」
燭光照明的餐廳裡,牆上掛著幾幅畫得很好的海洋畫,壁爐裡的木柴熊熊燃燒。母女倆端上了菜餚。豐盛的烤牛肉好似是在炫耀主人既富有錢財,又不計較配給證,盤碟碗盞也是豪華優美,遠遠超出斯魯特的意料。他在席間敘述了娜塔麗的驚險旅行,其中包括了她早先寄給他的信件、瑞士的報道、日內瓦猶太復國主義人士的謠傳以及拜倫告訴他的情況,總之是篇七拼八湊的故事,其中還摻雜許多他自己的猜想。斯魯特一點也不知道維爾納。貝克對傑斯特羅施加壓力、要他發表一篇廣播演說的經過。根據他的說法,一個德國外交官曾對娜塔麗和她叔父表示友好,所以他們得以在錫耶納安居。但是七月份,他們突然非法隱匿,和一些猶太復國主義難民一起逃亡,幾個月後又在馬賽露面——拜倫就是在那兒見到他們,和他們一起呆了幾個小時的。他們原來打算和他一起去里斯本,但是盟軍攻進北非使德國人進入了馬賽,他們也就沒能離開。他們目前在盧爾德,所有滯留在德國南部的美國外交官和新聞記者也都在那兒。他有意不提娜塔麗拒絕和她丈夫一起出走,他覺得最好還是讓拜倫自己告訴家裡人。
「為什麼在盧爾德呢?」亨利上校問。「為什麼要把他們扣留在那裡呢?」
「我也確實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是維希政府根據德國人的意旨把他們送到那兒去的。」
梅德琳說:「那麼,只要德國人高興的話,他們就會又把她和她叔父、孩子一起帶走,送到什麼集中營去?可能還會把他們熬成油做肥皂?」
「梅德琳,看上帝份上!」羅達叫道。
「媽,到處都在傳說這一類怕人的事情。你也不是沒聽說過。」梅德琳接著向斯魯特掉過臉來說:「這些事到底怎樣?我的老闆說都是騙人的鬼話,是英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就用過的宣傳材料。我簡直不知道應該相信哪種說法。你們呢?」
斯魯特的沉重的目光越過了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菜餚和桌子中心的一株猩紅色一品紅,打量著聰明俊俏的姑娘。很明顯,對於梅德琳說來,這些都是牛魔王的國土裡發生的事情。「你的老闆看《紐約時報》嗎?大概是前天的《紐約時報》上有一篇頭版新聞報道了這件事。十一個同盟國政府宣佈這是事實:德國正在滅絕歐洲猶太人。」
「《紐約時報》?你肯定嗎?」梅德琳問。「我一向是從頭看到尾的。我沒看見這段新聞。」
「那你一定看漏了。」
「我平時也看《紐約時報》,但是我也沒看見那段新聞,」維克多。亨利說。「《華盛頓郵報》上也沒有。」
「兩家報紙都登了。」
斯魯特心裡感到絕望,甚至象維克多。亨利這樣的人也視而不見地把這段新聞忽略了,眼睛掃過那些討厭的大標題的時候竟然一點都沒在意。
「那麼,這樣一來他們的日子可要不好過了。照你說的情況看,他們的報紙是在吹牛羅,」梅德琳有點固執地說。「說真的,法國人會不會發點善心,饒了他們?」
「他們仍然是在法國官方的監管之下,梅德琳,他們的處境和其他猶太人有所不同。你瞧,他們是被扣留,而不是拘留。」
「我不懂你的意思,」梅德琳皺起了漂亮臉蛋說。
「我也不懂,」羅達說。
「請原諒。在伯爾尼的時候,區分這兩個字的意義變成了我們的第二天性。你如果因為爆發了戰爭而被困在一個敵對國家,亨利太太,那你就是被扣留了。瞧,你什麼錯事都沒做,你只不過是湊巧碰上那個時候,所以做了犧牲品。被扣留的人可以交換,比如新聞記者、外交官這一類的人。我們希望現在在盧爾德的美國人就能按此辦理,我們希望娜塔麗和她叔父也能這樣。但是,如果戰爭爆發時你是遭到拘留,也就是說,你遭到了逮捕——原因可能多種多樣,小自穿紅燈,大至間諜嫌疑——那就糟糕了。那你就喪失了權利,紅十字會也不能幫助你。歐洲猶太人就屬這個情況。紅十字會不能和他們聯繫,因為德國人宣佈他們處於保護性監禁之中。這就是拘留,而不是扣留。」
「老天爺,那麼多人的生死存亡就取決於見他媽鬼的這兩個字眼!」梅德琳大聲叫道。「真噁心!」
斯魯特心裡想,這姑娘的黃魚腦袋終於弄懂了這個人命攸關的技術細節。「啊,字眼可有講究哩,不過,總的說來我還是同意你的看法。」
「那麼,她什麼時候能回來呢?」羅達神情憂鬱地問。
「難說。人員交換的談判已經進行許久,但是——」
門鈴響了。梅德琳一下子跳起來,朝著斯魯特迷人地一笑。「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過我馬上要去國家劇院,我朋友來叫我了。請原諒。」
「不必客氣。」
外面一扇門開了之後又關上,一陣冷風捲進室內。羅達開始收拾碗碟,帕格領斯魯特來到書房。他們手裡拿著白蘭地,面對面地坐在扶手椅裡。「我女兒是個蠢丫頭,」帕格說。
「正相反,」斯魯特舉起一隻手表示不同意,「她很聰明。不能因為她沒能像總統那樣為了猶太人的遭遇而感到心緒不寧就責備她。」
維克多。亨利皺起了眉頭。「總統確實心緒不寧。」
「他失眠了好幾個晚上嗎?」
「他可經不起失眠。」
斯魯特用手掠了一下頭髮。「不過國務院掌握的證據是駭人聽聞的。當然,我不知道呈送給總統的究竟是些什麼材料,我也無法弄清楚。這就像在黑暗中要用一雙油手抓住塗了油的泥鰍一樣。」
「我下個星期要再去白宮報到。對娜塔麗,我能做些什麼嗎?」
斯魯特坐直了身體。「去白宮?你和哈利。霍普金斯依然保持聯繫嗎?」
「嗯,他還是叫我帕格。」
「那行。我本來是不想要你擔心害怕。」斯魯特身體朝前坐了坐,兩隻手使勁捏緊了那只裝著白蘭地的酒杯,帕格非常擔心他把杯子捏碎。「亨利上校,他們不會繼續留在盧爾德了。」
「為什麼?」
「法國人作不了主。我們實際上是在和德國人打交道,他們又抓到一些美國僑民。他們正盡量利用這個有利條件要挾我們。他們想借這個機會交換一大批在南美和北非被捕的間諜。我們已經從瑞士人那兒得到明顯的暗示,扣留在盧爾德的人不久就要送到德國,為的是在談判中向我們施加壓力。那樣一來,就會大大增加娜塔麗的危險。」
「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b宮又能做些什麼呢?」
「趕在他們轉移之前把娜塔麗和埃倫從盧爾德弄出來。通過我們在西班牙的人,這是可以做到的。盧爾德離開西班牙邊界不到四十英里。只要在私底下靜悄悄地幹,有時甚至可以間接地和德國秘密警察達成交易。弗朗茨。韋費爾以及斯蒂芬。獲威格這些人就是給偷偷送越邊界的。我不是說一定能成功,我是說你不妨試試看。」
「但是怎麼個試法呢?」
「我也可以試探一下。國務院裡我知道該找誰去談。我知道電報該往哪兒打。只要霍普金斯來個電話,我就可以著手進行。你和他的交情夠得上嗎?」
維克多。亨利舉杯喝酒,沒有回答。
斯魯特的聲音變得生硬了。「我不想故作驚人之談,但是我敦促你試試這個辦法。如果這場戰爭再拖上兩年,歐洲的猶太人都得死光。娜塔麗不是新聞記者,她的證件是假的。一旦他們查出來,她就完了,她的孩子也完了。」
「《紐約時報})上登的那份聲明是否說德國政府準備把他們所能抓到的所有猶太人統統殺害?」
「哦,文字上沒有明說,但是包含了這個意思。」
「這樣一份聲明為什麼沒有引起更大的反響?」
萊斯裡。斯魯特咧開嘴,幾乎有點神經失常似的得意一笑,然後說道:「你倒說說看,亨利上校。」
亨利一隻手托著下巴,用力摸來摸去,帶著猜不透的神情久久看著斯魯特。「教皇有什麼反應?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肯定會知道。」
「教皇!這位教皇一輩子都是個反動的政客,我在伯爾尼曾和一個規規矩矩的德國教士談過話,他說他每天晚上祈禱教皇暴病身亡。我是個人文主義者,我對教皇一向不抱任何希望。但是這位教皇正把自從伽利略以來還殘存的一點基督教精神毀滅得一乾二淨——我知道你對我的話有反感。請原涼。我只不過是想使你明白,如果白宮對你還有點信任的話,你就該立即利用這個機會。盡力把娜塔麗弄出盧爾德。」
「我得考慮一下,然後給你電話。」
斯魯特心情不安地站了起來。「好。如果我表現了過分激動的話,請你原諒。我馬上就走,亨利太太會不會覺得我有失禮貌?我晚上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會代你向她道歉。啪格站起來。」順便問一下,斯魯特,帕米拉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她告訴過你嗎?「
斯魯特忍住了,才沒露出笑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獵人看見狐狸從隱身之處躥出來了一樣。他的過分激動的心情,在他看來也因此而得到一個喜劇性的寬解。「嗯,你知道,上校,女人愛變心!帕米拉有次在我面前訴過苦,說這位勳爵大人是個監管奴隸的工頭,一個勢利鬼,惹人厭煩的傢伙。說不定他們根本結不成婚。」
帕格送他走出前門。他聽得見羅達在廚房裡刷洗餐具的聲響。起坐室裡咖啡桌上放著那份《時代》週刊。帕格打開雜誌,弓身坐著看起來。
帕米拉在「諾思安普敦號」下沉時拍的一張快照他已丟失,但是她那時的形象已經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之中,猶如這一樁風流韻事的一幀遺像。關於她的婚事的報道對他是個沉重打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件苦事。這張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一點也不好看:頭部稍嫌低垂,鼻子顯得很長,薄薄的雙唇過於拘謹,沙漠上的陽光從頭頂上直射下來,在她眼圈四周留下了陰影。不過,這張在四千英里之外拍下的一個女人的小小的、並不好看的照片,卻能在他心裡激起一陣風暴;與此同時,雖然他那漂亮妻子的血肉之軀就在隔壁房間,他卻絲毫無動於心。這是多麼鮮明的對照!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當他坐在那裡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看著那份《時代》週刊的時候,梅德琳和西姆。安德森興高采烈地從劇院回來了。「國務院的那個怪物走了嗎?謝天謝地!」她說。
「戲好看嗎?值不值得我帶你媽也去看看?」
「啊,當然值得,應該讓老太太也去快樂一陣,爸爸。你自己也會喜歡的,四個年輕姑娘,同住在華盛頓的一套公寓房間,穿著短褲權從盥洗室裡跑進跑出——」
安德森很不自在地咧嘴笑著說:「沒什麼值得看的,先生。」
「喀,別裝腔了,西姆,你自己就笑得像個傻瓜似的,你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都快要掉下來了。」梅德琳突然看到華倫的照相簿,態度立刻沉靜下來。「這是什麼?」
「你還沒看過嗎?是你媽貼成一本的。」
「沒看過。」梅德琳說。「過來,西姆。」
他們頭靠著頭,一起翻閱照相簿,起初倒還安靜,過了一會兒她就嚷嚷開了。一枚金質獎章使她回憶起華倫曾在一次田徑運動會上榮獲跳高冠軍,他的同學把他扛在肩上抬出運動場。「啊,我的天,這是他在舊金山的生日宴會!你瞧我,一雙鬥雞眼,還戴著一頂紙帽子!這就是那個可惡的小男孩,躲在桌子底下,朝上往女孩子們的裙子裡偷看。華倫把他拖了出來,差點沒把他給揍死。真的,這叫人想起多少往事啊!」
「你母親做了件大好事,」安德森說。
「啊,媽呀,她總是有條有理,這是她的天性。老天爺,老天爺,他多英俊啊!你再看看這張畢業照,你看好不好,西姆?你看別的那些小伙子,像他這麼大年紀了還是傻乎乎的。」
她父親在一旁看著、聽著,神情冷靜沉著。梅德琳一頁一頁翻過去,聽不見她再發議論了。她的手停住不動,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猛然合上那本照相簿,把頭伏在手臂上,哭了起來。安德森尷尬地伸出手臂挽住她,窘迫地朝著帕格看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梅德琳拭乾眼淚,說:「對不起,西姆。你還是回去吧。」她陪西姆一起出去,立即又回來坐下。她架起線條優美的雙腿,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帕格看到她用水手般熟練自然的動作點起一支煙,心頭不免又是一陣反感。「爸,加勒比的太陽對西姆。安德森很有好處,是嗎?你應該和他談談。他說起追逐德國潛水艇的事真是繪聲繪色。」
「我一直很喜歡西姆。」
「不過,他以前老是叫我聯想起牛奶蛋糊。你知道嗎?一種鬆鬆泡泡,白裡帶黃,中看不中吃的東西。現在他變得成熟了,並且——算了,不說了,對我剛才說的他那傻笑別放在心上。聖誕節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很高興。」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羞愧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告訴你一件事。《快樂時光》的節目現在有點叫我感到難為情。我們從一個營地兜到另一個營地,演些幼稚無聊的滑稽戲,耍弄那些穿軍裝的小伙子,我們就靠這些玩意兒賺錢。和我一塊兒工作的那些寫腳本的聰明傢伙暗地裡得意好笑,其實,被他們嘲笑的那些水手和士兵不知要比他們好多少。我簡直要氣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辭職不幹呢,梅德琳?」
「有什麼別的好干呢?」
「你可以在華盛頓找個工作。你是個能幹姑娘。這兒又有這麼一座好房子,幾乎全空著,就你媽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的神情憂鬱,畏怯,又稍帶著一絲兒滿不在乎的調皮味,這種神情使他感到不安。她十四歲那年帶著一份很糟糕的成績報告單回家給他看時,也是這麼副神情。「說真話,今晚上我腦子裡也閃過同樣的念頭。但是問題是,我已經難以脫身了。」
「他們會另外找人去搞那個無聊玩意兒的。」
「哦,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也喜歡這筆收入。看到我那張褐色小存折上的數目字一個勁兒地往上跳,心裡就覺得高興。」
「你感到幸福嗎?」
「這,我只覺得挺不錯,爸。我沒有對付不了的事。」
維克多。亨利這次回家見著她,離開上次和她見面已經一年半。他在珍珠港收到過一封信,警告他說有一樁離婚訴訟案可能牽連到她,他到家以後一直沒提及此事。不過,他太瞭解梅德琳了,他完全看得出她流露出的煩惱不安的跡象。
「也許,我應該找克裡弗蘭那傢伙談一談。」
「談什麼呢?」
「談你。」
她笑得很不自然。「真有趣,他也要和你談談。我以前一直有點不好意思說。」她把煙灰從裙子上撣掉。「告訴我,徵兵是怎麼搞的?你瞭解嗎?叫人覺得真是怪。我認識許多年輕小伙子,他們沒結婚,馬一樣棒的身體,可到現在還沒收到應徵通知書,但是休。克裡弗蘭卻收到了。」
「真的嗎?那很好,」帕格說。「那我們可要打贏這場戰爭了。」
「別這麼幸災樂禍。他所屬的那個徵兵委員會的主任也是個可惡的小人,專門喜歡挑個有點名氣的人作對。休覺得他最好是穿上軍服,志願參軍,你懂我的意思嗎?繼續搞他的《快樂時光》這類工作。海軍的公眾關係部門裡,你有熟人嗎?」
維克多。亨利慢慢地搖搖頭,一言不發。
「那就行了。」梅德琳的聲音就好像如釋重負似的。「我已經盡到了責任,已經問過你了。我答應他問你的,當然,這是他的事。但是,像他那麼笨手笨腳也真不是打槍開炮的料,他非但打不了敵人,反而會給我們自己幫倒忙。」
「他在軍界不是有很多關係嗎?」
「你簡直難以想像,他們一知道他接到了應徵通知書,一個個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這才叫我高興哩。你自己最好也躲躲開。他只能給你帶來麻煩。」
「我和克裡弗蘭先生之間沒任何麻煩事。」梅德琳站起身來,把頭一甩,就和她五歲時的神態一模一樣。然後她吻了吻她父親,說:「要是有麻煩的話,那也是別人的事。晚安,爸。」
帕格在她離去之後想道,如果換上一個真正成熟了的女人,或許會撒謊撒得更像是真的。她的處境無疑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輕,應該允許她犯錯誤;再說,他也完全無能為力。還是不想為妙!
他又一次拿起那份《時代}}週刊,看著帕米拉和她亡父的小照片。「未來的勃納一沃克勳爵夫人」就要來到華盛頓。又是一樁不想為妙的事;同時,這也是個逃避製造登陸艇那份差事回到太平洋去的一個最好不過的理由。在黃色的燈光下,桌子上放著梅德琳猛然合上的那本照相簿,這是羅達的一個巧妙安排,為的是槁出一個可以挽救他們婚姻的可靠基礎。他們不但被往事連結在一起,而且還被華倫之死連接在一起。他至少不該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可能活不到戰爭結束那一天,即使他能,他們那時也要老了。他們還有五到十年的時間,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過完他們的風燭殘年。她現在悔恨交加,令人憐憫,她肯定不會再次失足;再說,對於已經發生的往事,她也無力挽回。還是讓時間來彌補一切吧。他抑制住一個荒誕念頭,沒把照片撕下來,便把那本雜誌扔進一隻皮革做的字紙簍裡,然後走進他的梳妝室。
她在自己的梳妝室,同樣也在琢磨思考。廚房裡的操勞已經使她感到非常睏倦,此時她很想立即安睡。但是,她是否應該把她和帕米拉的談話告訴他?這是婚姻生活中的一個老問題:是把事情說穿,還是由它去?按照以往情況,羅達覺得少說為好。,但是這一次,情況可能屬於例外,她已經厭倦於自怨自文。那些卑鄙的匿名信是否依然使他耿耿於懷?不過,他自己也不是一個聖人。如果她把真相向他攤開,或許氣氛可以變得明朗些。帕米拉訂婚的消息倒是一個很好的話題。也有可能大吵一番。可能提到弗萊德。柯比,可能提起那些信件。不過,她也想,即使如此,恐怕也比帕格的長期沉默不語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那股陰沉氣氛好一點吧。他們的婚姻正在逐漸消逝,就像中學堂裡做實驗的時候所看見的那樣,蓋在玻璃瓶裡的燭光由於缺少空氣而逐漸熄滅。甚至夜間的性愛也無補於事。她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她的丈夫在床第間也只不過盡力對她表示禮貌罷了。羅達穿上一件鑲花邊的黑綢長睡表,她沒像往常一樣在睡前把頭髮夾起,而是梳理得更加好看,然後走出自己的梳妝室,準備不是和好,就是爭吵。他正靠在床頭坐著,手裡拿著他那本放在床邊的已經皺裂了的紫醬色《莎士比亞全集》。
「晦,親愛的,」她說。
他把書放到床頭櫃上。「瞧,羅達,斯魯特這傢伙有個搭救娜塔麗的主意。」
「哦?」她上床之後靠在床背上,皺著眉頭聽他說。
帕格是真心實意和她商量,想借此恢復以往的感情。她不時點著頭,聽他把話說完,一次也沒插嘴。「為什麼不就這麼做呢,帕格?還能有什麼壞處嗎?」
「白宮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他們的麻煩。」
「我看不至於。哈利。霍普金斯有可能出於他自己的原因而拒絕你。這一類要他幫忙的請求肯定堆成山。但是,他們畢竟是你一家人,而且又是處在危險之中。依我看,真正的問題倒是在於,即使他願意幫忙,又能怎麼樣?你真就那麼相信斯魯特的話嗎?」
「為什麼不?這屬於他的工作範圍。」
「但是,他這個人,我說不上,簡直入了迷似的。帕格,我擔心的倒是弄不好反會翻船。你離得這麼遠,不可能瞭解進展情況。單單把他們挑出來——我是說白宮單單把他們挑出來——真的,這樣會不會反而使他們成為注意的中心?保險點的辦法是不是讓他們和那兒全體美國人混在一起,不要顯得特殊,一直等到交換?再說,娜塔麗是個漂亮女人,又帶了個孩子。世上最惡的魔鬼見了她也該退讓幾分。輕舉妄動說不定反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拿起她的手,緊緊捏著,「還是你想得周到。」
「哦,我也不能說我就一定對,還是謹慎為好罷了。」
「羅達,梅德琳開始喜歡西姆。安德森了。她對你說起過嗎?她在紐約是不是惹出什麼麻煩了?」
羅達一時無法把自己心頭的懷疑說給帕格聽;再說,行為不端又是一個象高壓電線一般碰不得的話題。「梅德琳是個頭腦清醒的姑娘,帕格。電台那些人和她確實不是同一路人。如果她選上西姆,那對她倒是挺不錯。」
「她說那齣戲很下流。我想去搞幾張前排票。」
「啊,那太好了。」羅達猶豫不定地笑了。「你是個老色鬼,我早就知道你。」關於帕米拉那件事,用她的話來說,就由它去吧。
第二天,她倒字紙簍的時候,禁不住又把《時代》週刊翻到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照片的那一頁。照片自然還在那兒。她覺得自己成了個傻瓜。這個女人畢竟沒什麼十分動人之處,老得那麼快,而且越變越難看;再說,她又已經和勃納一沃克訂了婚。由它去吧,她想。由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