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五十章
    一九四一年九月,維克多。亨利出國的時候,國內還是一片太平景象,盡管“民主兵工廠”的論調也頗熱鬧,但孤立主義者和干涉主義者之間爭吵激烈,軍火生產不過是一條涓涓細流:軍事當局戰戰兢兢地眼看國會僅以一票的多數通過延長征兵法案;當時這兒還是一個沒有定量配給的國家。防務開支造成了產業界的繁榮,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夜間燈火通明,長途的公路和城市的街道照樣汽車奔馳,猶如千壑競流。

    現在他回來了,從飛機上向下看,舊金山已是一片戰時景象:沒有燈光的橋梁,在一輪圓月的清光下顯出股助的影子,渺無人跡的公路象一條條灰白的長帶延伸,住宅區的山上山下都不見燈火,市中心的高樓大廈一片墨黑。在幽暗靜寂的街道上,在燈光炫目的旅館門廳裡,到處都是穿軍裝的人群,這使他大吃一驚。就是希特勒的柏林也不象是這麼個軍人世界。

    第二天他在飛向東部的飛機上讀到的報紙和雜志都反映了這種變化。廣告欄裡充塞著尚武精神的愛國主義。那上面如果不是威武雄姿的鉚工、礦工或士兵和他們的情人,就是甜牙咧嘴的日本人、蓄著希特勒式小胡子的毒蛇,或者是哭喪著臉、神肖墨索裡尼的肥豬在挨打。新聞欄和年終時事述評裡洋溢著飄飄然的信心,在斯大林格勒和北非,戰爭的局勢已經扭轉。太平洋只是一筆帶過。也許要怪海軍守口如瓶,在提到中途島和瓜達卡納爾島的時候,根本沒說起這兩次戰役的規模。帕格明白,即使發布了“諾思安普敦號”被擊沉的消息,也不會有人注意。他一生中的這個災難,損失了一艘巨大的戰艦,給一幅充滿樂觀氣氛的圖景抹上了一點污斑。

    變化來得太突然了!近日來,太平洋上的越島作戰開始了。他在飛機上和候機室裡所看到的還是幾個月前的翻得破舊了的雜志。它們都是眾口一詞,哀歎盟國戰爭努力的疲沓拖拉,德軍鐵騎的深入高加索山區,印度、南美和阿拉伯國家的親軸心國的騷亂,日本在緬甸和西南太平洋的進軍。還是這些雜志,現在卻異口同聲地歡呼希特勒及其罪惡同伙的必然垮台。帕格覺得,民眾情緒的這種變化何其輕浮。即使戰略上的轉變即將來臨,戰場上的屢戰卻還在後頭。美國才剛剛開始死人。對軍人家庭來說,如果不是對專欄作家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從舊金山同羅達通了電話,她說沒聽到拜倫的消息。戰時沒有消息,特別是得不到關於一個在潛艇上服役的兒子的消息,卻不見得是好消息。

    飛機在冬天灰暗的天空中顛簸飛行,帕格反復思考著要他向人事局報到的命令以及同斯普魯恩斯的那次談話。迪格。布朗是人事局裡負責上校級軍官的職務任免的主管人,是他在海軍學院的同窗。布朗學習語言的能力很差,在軍校的整整三年時間裡,帕格幫助他操練德語,幫他考得了高分,從而提高了他在班級的名次,他一生的事業也由此得益非淺。帕格希望不費周折地再被派回太平洋司令部,因為當前在海軍裡再沒人比尼米茲和斯普魯恩斯開口更有分量;如果萬一遇到官僚主義的推倭搪塞,他還准備理直氣壯地去找布朗,把自己的要求告訴他。這位老兄是不能拒絕他的。

    怎樣對待羅達呢?在一見面的片刻他該說些什麼呢?舉止又該如何呢?在繞地球半圈的飛行途中,他一直在苦苦思索著這些問題,現在這些問題仍在困擾著他。

    在狐狸廳路上那幢大房子的黑色大理石門廳裡,羅達倒在帕格的懷抱裡哭泣。他臃腫的海軍艦橋大衣上沾著雪花,他的擁抱頗有點礙手,但羅達卻緊緊偎依在他又冷又濕的藍呢子和鼓起來的銅鈕扣上,抽抽噎噎地訴說:“對不起,哦,對不起,帕格。我不是存心想哭,真的,我是不存心的。見到你我簡直高興得要死。對不起,親愛的!對不起,我成了這麼個愛哭的娃娃啦。”

    “別難過,羅。一切都很好。”

    在久別重逢的這個充滿柔情的片刻,帕格倒是果真覺得也許一切都會好的。她偎依在他懷裡,他只覺得她的身子柔軟溫馨。在他們結婚以來的漫長歲月裡,他只看見妻子哭過幾次;盡管她有許多輕浮淺薄之處,但卻有一點忍痛自我控制的脾氣。她緊緊摟住帕格,象是一個尋求安慰的孩子,淚珠盈盈的大眼睛閃閃發亮。“啊呀,該死,真該死。我本來打算用微笑和馬提尼酒來迎接你的。現在來杯馬提尼酒也許味道會特別好,是嗎?”

    “中午時候就喝酒?好吧,也許還更好呢。”他將大衣和帽子扔在凳子上。羅達手拉手地把他領進起坐室,壁爐裡火苗在跳動,一大棵聖誕樹上的各種裝飾品閃閃發光,使房間裡充滿了童年過節和家庭歡樂的情趣。

    他拉住她的雙手。“讓我來好好看你一下。”

    “梅德琳要來這裡過聖誕節,你知道,”她嚼叨開了,“沒一個女僕幫忙,我想還是索性早點買棵樹,把這麻煩東西修剪好。再說——好了,好了,還是講點正經事吧。”她拿不定主意,一陣傻笑,把手抽回來,“你這位艦長的視察可叫我不好受。你覺得這條破船怎麼樣?”

    帕格幾乎象是在打量別人的妻子。羅達的皮膚柔軟清澈,幾乎看不出有什麼皺紋。她穿著這件針織的緊身上衣,身材仍象從前那樣富有扭力;要說有什麼改變的話,只是稍許瘦了點。她的筋骨顯得突出了。她的行動和姿態仍然輕巧、動人、嬌美。在她說到“不好受”的時候,她逗趣地把十個張開的指頭在他面前擺動著,不禁使他想起在他們最初幾次約會時她那種淘氣的嫵媚。

    “你可真漂亮。”

    這種贊美的語調使她頓時臉上生光。她講話聲音有點沙啞,但音調動人。“你愛這麼說。你倒是真神氣!只是頭發灰白了點,老東西,還真討人喜歡呢。”

    他走到火爐旁,伸出了雙手。“真舒服。”

    “哦,這些日子我的愛國熱情可高極啦。還有實際行動。柴油是個問題。我調低了恆溫器的溫度,關掉了大部分房間、盡量燒木柴。為什麼不從機場給我來個電話?你這個壞東西!害得我象頭豹子一樣,在房子裡走來走去。”

    “公用電話亭都擠滿了人。”

    “可不是,電話機糾纏了我整整一個小時,它老是響個不停。斯魯特那家伙從國務院打電話來;他從瑞士回來了。”

    “斯魯特!有沒有娜塔麗的消息?拜倫的消息?”

    “他忙得很。過會兒還要打電話來。娜塔麗好象在盧爾德,而且——”

    “什麼?法國?她是怎麼到盧爾德的?”

    “她和我們的那些被拘留的外交官和新聞記者呆在一起。關於她的情況,他就講了這些。拜倫去過裡斯本,設法找交通工具回來,這是斯魯特聽到的最後消息。他接到了命令,要上一條新建的艇上去。”

    “好極了!小孩呢?”

    “斯魯特沒說。我已邀他來吃晚飯。你還記得西姆。安德森嗎?他也來過電話。電話鈴一直沒停過。”

    “那個海軍士官生嗎?就是那個逗得我在網球場上奔東跑西,惹得梅德琳在一旁又是拍手又是笑的那個家伙,是吧?”

    “他現在是海軍少校啦!。你覺得怎麼樣,帕格?我敢說,現在只要是斷了奶的娃娃就可以當海軍少校。他要了梅德琳在紐約的電話號碼。”

    帕格凝視著爐火說:“她是和克裡弗蘭那小猴息子一道回來的,是嗎?”

    “親愛的,我在好萊塢認識了克裡弗蘭先生。這個人倒不壞。”她看見丈夫臉色不高興,說話便有點吞吞吐吐。“還有,她的工作也真好玩!這孩子賺的錢可多啦!”壁爐裡的火光投射出粗擴的陰影,在維克多。亨利的臉上忽隱忽現。羅達走到他身旁。“親愛的,那杯酒怎麼樣了?說實在的,我都渾身發抖了。”

    他伸出一只胳膊摟著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頰。“那還用說。先讓我給迪格。布朗掛個電話,問一下到底為什麼要我最優先搭乘飛機到這裡來。”

    “嗯,帕格,他只會告訴你打電話給白宮。還是讓我們假裝你乘的飛機到晚了吧——怎麼啦?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的心肝?”鮮官‘“

    “可不是,沒錯,”她馬上用手捂著嘴巴,“啊呀,天哪!露西。布朗可要砍我腦袋了。她要我發誓保密,可是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

    “知道什麼?”他的聲音變了。就象在跟一個軍需官說話。“羅達,告訴我到底露西。布朗對你說了些什麼?什麼時候說的?”

    “天啊!好吧——好象是說,白宮命令人事局立刻把你召回這裡來,十萬火急。這是十一月初的事,還在你失掉‘諾思安普敦號’之前,帕格。我知道的就這些。就連迪格自己也只知道這些。”

    帕格走到電話機旁,撥動號碼。“快去調酒。”

    “親愛的,可別洩漏露西告訴過我。他會用文火烤她的。”

    海軍部的交換台好久沒回話。維克多。亨利獨自一人站在寬敞的起坐室裡,從震驚中慢慢恢復了過來。白宮對他來說,象對任何美國人一樣,是一個有魔力的字眼,但他早已逐漸體會到侍候總統的那種酸溜溜的余味。弗蘭克林。羅斯福待他不過是象一支借來的鉛筆一樣,用過就算了;打發他去指揮那艘倒媚的“加利福尼亞號”,政客手段!維克多。亨利對總統並無怨言。在他身邊也好,不在他身邊也好,維克多。亨利對這位老謀深算的老瘸子仍然是心懷敬畏。但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推辭掉總統再一次派給他的任何差使。跟著大人物當隨從,專門沒出息地在陸地上跑腿,只能毀了他一生的事業。他必須回到太平洋上去。

    迪格不在。帕格走到壁爐前,背對爐火站著。他在這裡感到不自在,然而在傑妮絲簡陋的小屋裡,他卻感到很自在。怎麼會這樣呢?在去莫斯科之前,他曾在這座房子裡住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房子多大呀!當時他們怎麼會想到去買這樣一幢大房子的呢?他又一次同意她拿出一部分她自己的信托金用在這上面,因為她要過的那種有氣派的生活非他的能力所及。錯了,錯了。當時還談論過要接待許多孫兒孫女。真是不堪回首!在這冰凍的十二月裡,在散發著聖誕節氣氛的房間裡,家具上還罩著夏天的套子干什麼呢?他根本就不喜歡綠色印花布上的俗不可耐的花卉圖案。盡管他感到爐火烤得他的上衣暖烘烘的,但房間裡的寒氣似乎仍然侵入他的骨髓。在熱帶地區服役會使血液稀薄,這也許是真的。但是,在他的記憶中從前也是在太平洋任職回來的時候,卻不是象現在這樣冷徹骨髓。

    “馬提尼酒來了,”羅達大聲說,手裡托著一只叮當響的盤子走了進來,“迪格怎麼說?”

    “他不在。”

    帕格呷的第一口酒,順著他的喉嚨火辣辣地下去了。他已經好幾個月不知酒味;華倫死後,他的身心都陷入麻木狀態,從那時以來他就滴酒未入。“很好,”他說,但他心裡卻懊悔贊成喝馬提尼酒。他得保持清醒到人事局去。羅達給他端來一盤不加蓋的三明治,他擺出熱情洋溢的口氣說:“好啊,魚子醬!你真的寵愛我,對嗎?”

    “你不記得啦,”她的笑容是大膽露骨的調情,“是你從莫斯科捎來的。一位陸軍上校給我帶來了六聽,還有你的這張便條。”

    在一張根蹩腳的俄國紙上字跡潦草地寫著:“留待我們的重逢之日,准備好馬提尼酒、魚子醬,生好爐火,還有……尤其是還有……!愛。帕格。”

    現在他全記起來了:還是在珍珠港事件爆發的前幾個月一個興高采烈的下午,哈裡曼一行在國家旅館的一個當時還開張營業的旅館商店裡買東西。當時帕米拉把所有的披巾和罩衫都說得一無是處。她當時曾說,象羅達那樣高雅的女人,穿上這種俗氣的東西,豈非不倫不類。那些皮帽子好象都是專門為女性的巨人做的。因此他就買了這些魚子醬,並匆匆寫了這麼張瘋瘋癲癲的便條。

    “嗅,這魚子醬倒真不壞,沒說的。”

    羅達的眉梢眼角流露的熱情在誘人情欲。如此這般的情景也曾多次在維克多。亨利的腦子裡顯現:在海上身經百戰的艦長回到了家中,俄底修斯和拍涅羅用雙雙走向臥榻。她的聲音悅耳誘人。“你看來好象幾天沒睡覺了。”

    “沒那麼嚴重,”他用兩只手揉了揉眼睛,“旅途太長了。”

    “你哪一次不是遠道回來的!在你看來,可愛的美國變成怎麼一副樣子了,帕格?”

    “大不相同了,夜間從飛機上看更是兩樣。西海岸是徹底的燈火管制。到了內地才開始看到燈光。芝加哥跟平時一樣燈火輝煌。過了克利夫蘭,燈光開始漸漸暗淡了,到了華盛頓,又是漆黑一片。”

    “崎,層次可真夠分明!現在什麼事都沒個准。物資缺乏已經弄到混亂不堪的地步,人們對配給議論紛紛!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簡直搞得人們暈頭轉向。現在又刮起了囤積風,帕格。唉呀,瞧他們吹噓自己多麼聰明,把輪胎、肉、糖和燃料油囤積起來,我說都說不全。的確,我們是一個寵壞了的象豬一樣的民族。”

    “羅達,最好不要對人的本性期望過高。”

    這句話使他妻子為之語塞,神色惶惑,無言以對,後來她把一只手蓋在他的手上。“親愛的,你願意談談‘諾思安普敦號’嗎?”

    “我們被魚雷擊中,沉沒了。”

    “聽露西說,大部分官兵都得救了。”

    “吉姆。格裡格干得很出色。但是,我們損失的人還是大多了。”

    “你自己是僥幸脫險的吧?”

    她臉上現出渴望和期待的神情,但帕格並沒有動情的舉動,因為他不覺得有求歡的沖動。他開始講述他的軍艦遇難的經過。他站起來慢步走動,開了個頭之後,他的話就流暢自如了。那個可怕的夜晚的激情重新湧上了心頭。羅達兩眼晶瑩,專心傾聽。電話鈴響了,打斷了帕格的思路,他兩眼圓睜,象是從夢游中醒來似的。“我猜是迪格打來的。”

    布朗上校熱情洋溢的洪亮聲音:“好哇,好哇,帕格。回來了,是嗎?太好了。”

    “迪格,你有沒有收到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發來的一份關於我的電報?”

    “喂,電話裡不要談公事,帕格。你和羅達今天就快快活活團聚一下吧。分別好長時間了,還有就用不著講啦。嘿嘿!我們明天再談吧。明天九點鍾打電話給我。”

    “今天你有空嗎?我現在就來行嗎?”

    “好吧,你想來就來。”帕格聽到他老朋友歎了口氣,“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一定很疲勞了。”

    “我就來,迪格。”帕格掛上電話,大步走到他妻於身邊,吻了吻她的面頰。“我還是想弄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吧。”她兩手捧著他的臉,久久地吻著他的嘴。“你就開那輛奧斯墨比爾去吧。”

    “它還能走嗎?好極了。”

    “也許會要你去做總統的海軍副官。露西這麼猜想。這樣我們至少可以有一段時間在一起了,帕格。”

    她走向一張小巧的書桌,把汽車的鑰匙拿了出來。羅達在這幾句話裡無意流露出來的閨怨,比她的所有調情更能撥動帕格的心弦。孤單單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幢冷冷清清的房子裡,又遭到失於之痛,失去的還是她的頭胎兒子——他們始終沒說起他,他的照片在鋼琴架子上微笑著;丈夫離開一年多,剛回到家裡便急匆匆出去忙自己的公事,對這一切,她表現得都很好。她的苗條的臀部扭動起來令人心醉。帕格很奇怪自己對她竟沒有情欲。他恨不得馬上扔下正在穿的海軍大衣,把她抱在懷裡。但是迪格。布朗正在等他,而且羅達正調皮地把鑰匙輕輕地扔到他手上。“無論如何,我們得在家裡吃飯,好嗎?就我OJ兩人?”

    “一定回家吃飯,就我們兩人。我相信一定有酒,還有——”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揚起眉毛,硬裝出一個色迷迷的表情,“特別是還有。”

    她眼中的光芒頓時飛越了兩人之間的鴻溝。“快上路去吧,水兵小伙子。”

    從外表上看,陳舊的海軍大樓還是那個老樣子,這幢上次大戰留下來的一長排陰森森的“臨時”建築,仍然使整個憲法路的景色受到破壞。但裡面,卻是另一種氣氛:匆忙急促的走動,混在一起的嘈雜聲,走廊上三五成群的在海軍服役的婦女和滿臉稚氣的參謀人員。布滿灰塵的牆壁四周,懸掛著一幅幅色彩鮮艷的油畫,油彩好象還沒干透。畫面上都是些航空母艦上空激烈空戰、夜間炮戰、熱帶海島的轟炸等等。帕格在海軍服役的時間裡,牆上的裝飾一向是美西戰爭或者一九一八年大西洋戰役的紀念作品。

    迪格看上去渾身上下還是那麼一副坐山為王的神氣:高大、魁梧、健壯,滿頭灰白的頭發,還有指揮戰列艦一年的經歷(在大西洋服役,也夠好的了),如今在人事局身居最高職位。迪格的將軍頭銜已是十拿九穩,帕格拿不定主意他自己在布朗的眼裡會是何等樣人。但是他從來都不曾在這位飛黃騰達的老朋友面前覺得抬不起頭,現在也是如此。他們在握手和相互打量對方的時候彼此領會了許多不待開口的話語。事實上,帕格使布朗上校想起了他家後院裡的那棵橡樹,雖然經受過雷電轟擊,但仍生機勃勃,每年春天枯干上無不新綠滿枝。

    “華倫可真叫人心碎,”布朗說。

    亨利強壓下感情,費勁地點燃了一支香煙。布朗只好再往下說:“還有‘加利福尼亞號’,接著又是‘諾思安普敦號’,天啊!”他以無可奈何的同情在帕格的肩上捏了捏。“請坐吧。”

    帕格說:“是啊,有時候我也對我自己說,我不是志願報名投生人世的,迪格,我是應征入世的。不過,我還很好。”

    “羅達呢?你看她的心情怎樣?”

    “非常好。”

    “拜倫呢?”

    “正從直布羅陀返回,派到新建的潛艇上去,我聽說是這樣。”帕格仰頭來面對故友,在煙霧中包斜著眼。“你真是青雲得意啊。”

    “我還沒聽到過大炮怒吼哩。”

    “缺人打仗的地方還多著呢。”

    “帕格,你的情緒恐怕難免要受到苛責,但是我希望你的想法是正確的。”布朗上校戴上角質框子的眼鏡,開始翻閱扣在文件夾板上的電文,抽出一份來遞給帕格。“我想你問起的是這個,對嗎?”

    發件人: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收件人:人事局要求委派前諾思安普敦號艦長維克多亨利海軍上校軍號4329擔任本司令部參謀職務尼米茲。

    帕格點了一下頭。

    布朗剝開一片口香糖。“我得戒煙。血壓高。簡直要我的命。”

    “快說吧,迪格,派我去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命令通過了嗎?”

    帥B格,這份電報是不是你回國的路上搞的花樣?“

    “我可沒搞花樣。是斯普魯恩斯突然向我提出的。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原來以為丟掉了軍艦,我可該倒媚了。”

    “為什麼?你是在戰斗中被擊沉的嘛。”在帕格探詢的目光下,布朗不停地嚼著口香糖,高大的身於跟著轉椅移動。“帕格,據喬可。拉金說,你去年推辭了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參謀職務。”

    “去年是去年的情況。”

    “你有沒有考慮過,為什麼要你最優先搭乘飛機回來?”

    “你說吧。”

    布朗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氣,慢吞吞地說:“那個……大人……白宮……老爹。”接著壓低聲音說:“好家伙!是大老板本人。你得馬上就去向他報到,插上印第安人的羽毛,身上塗滿出征的油彩。”布朗不禁為自己的幽默笑出了聲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該死,給我一支煙吧,謝謝。”布朗猛吸著煙,眼睛鼓了出來。“我想你是認識斯坦德萊將軍。駐俄國大使。”

    “當然認識。去年我在哈裡曼代表團裡面跟他同去俄國。”

    “一點不錯。他已回國同總統磋商。甚至在‘諾思安普敦號’沉沒之前,卡頓少將就從白宮打電話給我們,焦急地詢問你的情況。斯坦德萊也一直在打聽你能否脫身出來。因此才給了你頭等優先權。”

    帕格竭力不使自己的聲音流露出煩躁不安,“尼米茲在這裡應該比斯坦德萊更有分量一些。”

    “帕格,我得按上面的指示辦事。你應該去找拉斯。卡頓,約定了時間和總統會面。”

    “卡頓知道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來電嗎?”

    “我沒告訴他。”

    “為什麼不告訴他?”

    “沒人要我告訴他。”

    “好吧,迪格。那就請你把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電報內容通知卡頓吧。今天就告訴他。”

    兩人冷眼相對較量了瞬間。迪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你這不是要我駛出列隊。”

    “怎麼?你不向白宮報告太平洋艦隊司令部要我,就是一條廢艦了。”

    “荒唐,帕格,別跟我瞎扯了。賓夕法尼亞大街的那位大人物只要捻捻手指頭,我們在這裡就得團團轉。別的事情都無所謂。”

    “可是這不過是比爾。斯坦德萊老頭心血來潮,你說的。”

    “很難說。還是你見到拉斯。卡頓的時候,你自己向他說一下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事吧。”

    “不行。他必須接到人事局的通知才算數。”

    “誰說一定要通知他,”布朗上校面有溫色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維克多。亨利象進行語言練習那樣一字一句地說:“我必須,你必須,他必須。”

    布朗的嘴唇一撇,苦笑一下,照著這個腔調接下去:“我們必須,你們必須;他們必須。”

    “我們必須,迪格。”

    “我們必須。我從來都沒學會德語,是嗎?”布朗深深地吸了口煙,突然把煙掐滅了。“啊,味道不錯。帕格,我還是認為,你應當首先弄清楚這位偉大的白宮老爹想干什麼。”他悻悻然用手搭了一下蜂音器。“照你說的辦。我馬上送一份副本給拉斯。”

    房子裡面暖和些了。帕格聽見起坐室裡有個男人在說話。

    “喂,”他大聲招呼道。

    “哦海!”是羅達愉快的聲音,“這麼快就回來了?”

    帕格走進起坐室,一位皮膚黝黑的年輕軍官已經站起來了。嘴上一撇小胡子使他一時認不出是誰,接著看到了他淡黃色的頭發和嶄新的海軍少校的半條金槓。“你好,安德森。”

    羅達一面在壁爐旁的桌上倒茶,一面說:“西姆剛到,順路送來給梅蒂的聖誕禮物。”

    “我在特立尼達隨便買了點東西,”安德森指著桌上的一只包裝精致的盒子。

    “你到特立尼達去干什麼?”

    羅達給兩人端上茶就走開了,安德森把他的驅逐艦在加勒比海執行任務的情況講給帕格聽。在委內瑞拉和圭亞那一帶海面,在墨西哥灣,德國潛艇吃了幾回大肥肉,有油船、釩土運輸船、貨船和客輪。占了便宜膽子也大了,德國潛艇的艇長甚至膽敢浮出水面,直接用炮火擊沉過往船只,好節省魚雷。為了對付這種威脅,美英海軍現在已經組成了聯合護航體制;安德森就是去執行這種護航任務的。

    帕格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點加勒比海的德國潛艇問題。安德森的話使他想起海軍大樓裡的兩張大幅照片。一幅是,一些身上裹著皮毛的愛斯基摩人在暴風雪中,看著一架卡塔林納式水上飛機在裝貨;另一幅上面是,除下身兜著一條窄布條全身一絲不掛的波利尼西亞人,觀看停在岸邊棕潤高聳的環礁湖中的一架完全相同的卡塔林納式水上飛機。這場戰爭象麻風病一樣,在全世界到處蔓延。

    “對了,安德森,你是不是同地克。帕森斯一起在軍械局研究過一種先進的保密裝置,高炮無線電近發引信?”

    “是的,先生。”

    “那又為什麼把你派到加勒比海的一艘老式的四煙囪上去?”

    “因為缺少艦面軍官,先生。”

    “引信真是好極了,西姆。”

    西姆黝黑的臉上那對明亮的藍眼睛露出閃耀的光芒。“啊,艦隊已經都用上了嗎?”

    “我看到過在努美阿海面上一次打飛機靶的射擊表演。簡直象屠殺。在幾分鍾內,三架飛機靶全都粉身碎骨落了下來。高炮炮彈每次都是緊貼靶子爆炸開來,確實不可思議。”

    “我們是下了番苦功的。”

    “地克。帕森斯到底怎麼把整個無線電信號器裝進高炮彈殼的?這種信號器又怎麼會不受初速震動的影響、不受射程中每秒五百次旋轉的影響?”

    “晤,先生,我們把數據都計算好了。工業部門的人說:”可以,‘而且他們真的做出來了。其實,現在我正准備到阿納科斯蒂亞去看帕森斯上校。“

    在那些追求梅德琳的傻瓜中,沒有一個得到過維克多。亨利的青睞,但他認為眼前這個倒不錯,跟休。克裡弗蘭一比,就更覺得他不錯。“你能不能抽空來和我們一起吃聖誕節晚飯?梅德琳會回來的。”

    “好的,先生。謝謝您。感謝亨利太太,她也邀請了我。”

    “是嗎?那好極了!請向地克問好。告訴他整個南太平洋部隊對那種引信都是一片贊歎聲。”

    海軍實驗室的一間氣悶的辦公室裡,威廉。帕森斯上校看著窗外伸向河邊的泥灘,對安德森曬黑了的膚色稱贊不已。對帕格的問候,他只點點頭,沒吭聲。他已年過四十,額頭蒼白,已經有不少皺紋,並且也已開始禿頂。外表毫無出眾之處,但在安德森跟隨過的所有上司中,卻是最勤奮、最出色的一個。

    “你懂得鈾嗎,西姆?”

    安德森一聽,就覺得好象踩上了一根導電鐵軌似的。“我沒研究過放射性現象,先生,也沒研究過中子轟擊。”

    “你肯定知道在鈾的研究方面正在取得一些很有趣的進展。”

    “嗯,那還是一九三九年我在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當研究生的時候,曾聽到過對德國人研究原子裂變成果的許多議論。”

    “是些什麼議論?”

    “不著邊際的議論,上校。什麼超級炸彈、原於動力推進等等,純粹是理論性的。”

    “你認為我們就到此為止了嗎?只不過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嗎?只不過是一種大有希望的反常自然現象嗎?而那些德國科學家卻在夜以繼日地為希特勒拚命工作?”

    “我希望不是這樣,先生。”

    “跟我來。”

    他們走到外面,迎著河面吹來的凜冽寒風,縮著頭頸急匆匆地朝實驗室的主樓奔去。甚至離實驗室還有一段路,就聽到了一種嘶嘶噓噓的古怪音響。到了裡面,這種響聲大得震耳欲聾。室內一條條獨立式的細長管子林立,幾乎要碰到屋頂,蒸汽四溢,使這個地方彌漫著加勒比海的那種潮濕的暖意。人們穿著襯衫或工作服,在管子和儀表盤前蕩來蕩去。

    “熱擴散,”帕森斯大聲說,“是分離鈾235用的。你認識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菲爾。艾貝爾森嗎?”帕森斯指著一個穿襯衫打領帶的瘦長個子,年紀和安德森相仿,兩手叉腰站在一堵布滿儀表盤的牆前面。

    “不認識,但聽說過。”

    “過來見見他。他是以文職人員的身份和我們一道工作的。”

    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帕森斯提高嗓門向艾貝爾森介紹,安德森曾經研究過無線電近發引信,艾貝爾森一面聽,一面打量海軍少校一眼。“我們遇到了一個化學工程方面的問題,”艾貝爾森一面對著管子比劃著,一面說:“你是搞這個專業的吧?”

    “確切地說,不是。脫掉軍裝我是個搞物理學的。”

    艾貝爾森微微一笑,就轉身對著儀表盤。

    “我只是讓你看看這套裝置,帥B森斯說,”我們走吧。“

    外面冷得象是北極。帕森斯把海軍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頸部,兩手插在口袋裡,大踏步向河邊走去,河面上停泊著許多灰色軍艦。

    “西姆,你熟悉克勞修斯管的原理,是嗎?”

    安德森在竭力回憶。“是不是環形截面的試管?”

    “對。艾貝爾森安裝的就是這種管子。實際上,兩根管子是套在一起的,給裡面的管子加熱,同時冷卻外面的管子。如果兩根管子的間隔空間裡出現了液體,較輕的同位素分子就要開始趨熱運動。熱對流運動把這些分子帶到面上,你就可以把它們撒出來。艾貝爾森已把許多高大的克勞修斯管子按序列裝在一起,象整個一座森林。鈾235就從這裡慢慢分離出來。速度太慢了,但他已得到有分量的濃縮鈾了。”

    “那麼他得到的液體是什麼?”

    “鈾六氟化物,那是他的初步成果。他進一步改變了這種液體的性質,它雖然很難控制,但操作起來還是夠穩定的。現在這件事變得很熱門了,軍械局想派一名艦艇指揮官常駐這裡。我已推薦了你。這又是一個陸上的工作職位。你們年輕人,只要高興,總能得到海上職務的”

    然而,西姆。安德森並沒乘長風行萬裡路的雄心壯志。他當初進海軍學院是為了免費接受高質量的教育。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把他陶冶成了一個標准軍人。在驅逐艦的艦橋上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艦面軍官,同其他艦面軍官沒什麼區別;但在這種別人可以替代的標准軍人職責裡,卻禁煙著一名第一流年輕物理學家的才能。現在他沖破這禁銅的機會來了。無線電近發引信裝置雖然在軍用器械方面是一個進展,但在探索大自然基本奧秘方面卻不是一個突破。而艾貝爾森就是用他的那些縱橫交錯的蒸汽管道在釣一條大魚。

    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的人士曾有過推測,說鈾235可以將整個一座城市夷為平地;並且說,只要用幾公斤鈾作為燃料,發動機就可以使一艘遠洋客輪繞地球航行三圈。在海軍人員中,議論的是一種登峰造極的潛艇,以及勿需空氣助燃的動力裝置。這是人類施展自己智慧的一個偉大的新領域。而吸引著年輕的安德森的是一種更大、然而更加現實的誘惑力。常駐阿納科斯蒂亞,他就能比以前有更多的機會見到梅德琳。亨利。“先生,如果局裡認為我合格,我沒意見。”

    “好的。我准備接下來對你談的事情,安德森,現在泡湯了。”帕森斯雙肘擱在鐵柵欄上,下面是陡峭的河岸。“我說過,我們感興趣的是推進器,但陸軍在埋頭研制一種炸彈。我們被關在門外。各有各的秘密。可是我們還是知道了。啪森斯掃了這個年輕人一眼,趕忙說:”我們的最初目標同陸軍是一致的,即提取純鈾235.而他們下一步是制造一種武器。一組理論家已在著手這方面的研究。也許大自然的某種客觀事實會阻止這種企圖。誰也說不准。“

    “陸軍知道我們在干什麼嗎?”

    “糟糕透了。已經知道。他們剛開始使用的鈾六氟化物就是我們給他們的。但是陸軍認為熱擴散法毫無意義。太慢而且濃縮的品位太低。他們的目標是打敗希特勒,畢其功於一顆炸彈。真是個好主意。他們白手起家,設計也沒經過試制,概念也是新的,而且據說這種新概念是條捷徑。他們是在用工業生產的規模進行試驗。象勞倫斯、康普頓、費米這些諾貝爾獎金的有分量的人物一直在給他們出謀獻策。安德森,你知道,陸軍下的本錢確實令人咋舌。他們不斷地征用電力、水、土地和戰略物資,大有搜盡刮光之勢。他們正在這樣干的時候,我們已經搞出了濃縮鈾235,雖然濃縮度不高,還不能做炸彈的原料,但畢竟邁出了第一步。陸軍雄心勃勃,攤子鋪得也夠大的。假使陸軍摔跟頭的話,那將是科學上和軍事上的一個空前絕後的大失敗。到那時候——不妨設想一下,你別忘了——到那時候就得由海軍用原子彈來打垮德國了。原子彈就在這裡,在阿納科斯蒂亞制造出來。”

    “哎呀”

    帕森斯咧嘴苦笑了一下:“不要緊張!陸軍已使總統言聽計從,世界上最偉大的智慧人物都在為此工作,而且他們的經費開支之大,和我們相比是百萬對一。他們有可能造出一顆炸彈來,只要大自然確實不夠嚴實,留下了這麼個空子讓我們鑽。不過到時候我們還是繼續燒我們的小洋鐵罐。請記住萬一出現的另一種情況。明天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是,是,先生。”

    在燭光下,羅達的臉蛋象個少婦。他們吃著羅達烘的甜點心櫻桃餡餅,帕格困倦得好象掉進霧裡一樣,但仍在向羅達講他回國途中在努阿美停留的情形。他們已經喝了兩瓶酒,現在正喝第三瓶,所以帕格對赤道南面那塊沉寂的法屬殖民地因美國參戰而帶來的那片狂歡景象描繪得有點顛三倒四。他很想描繪一番設在一家古老得發臭的法國旅館中的軍人俱樂部裡的那種可笑場面:穿著軍裝的軍人外三層、裡三層地圍著幾個海軍護士和法國女人。上校們和中校們緊靠裡因t下級軍官則圍在外圈,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女人。帕格簡直困乏極了,連羅達的臉看上去也好象在燭光中搖曳。

    “親愛的,”她柔聲躊躇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你有點精神恍惚了。”

    “什麼?哪兒的話?”

    “你剛才說,這些都是你同華倫親眼看見的,而且華倫還開了個玩笑——”

    帕格驚醒了過來。他在講的時候,確實渾渾飩飩地打著吃,夢幻同回憶交織在一起,想象著中途島戰役之後很久,華倫依舊活著,出現在擁擠不堪、煙霧彌漫的努阿美俱樂部裡,用他慣常的姿勢舉著一罐啤酒,說:“爸爸,那些姑娘全都忘了一旦脫光軍服,軍銜越高,就越沒勁兒。”這純粹是幻想,華倫生前根本就沒去過努阿美。

    “對不起,”他使勁搖了搖頭說。

    “咖啡就不喝了吧,”——她關切地看看他,“我送你上床去吧。”

    “見鬼,不行。我想喝咖啡。還有白蘭地。我興致正高著呢,羅達。”

    “也許爐火使得你想睡了。”

    這幢古老的房子裡,大部分房間都有壁爐。寬敞的餐廳裡的雕木壁爐台,在忽明忽暗地躍動的木柴火光中那高雅的氣派簡直叫人吃不消。帕格已經變得和羅達的這種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了。他本來就一向覺得那一套是太奢華了。他站起身來,感到頭暈腿軟,酒意很深。“可能是。我把紅燒酒拿到裡邊去,你去弄咖啡吧。”

    “親愛的,酒也讓我給你拿去吧。”

    他走進起坐室,倒在一把椅子上,旁邊壁爐裡已經結起了一層厚厚的灰燼。明亮的枝形燈給裝點好了的聖誕樹籠罩上一層商店櫥窗似的花哨色彩。整幢房子都暖和起來了,室內散發著一種積滿灰塵的散熱器發出的熱氣味。羅達把恆溫器的溫度調高,同時跟他說:“我住慣了冷房子。難怪英國人認為我們象蒸海味一樣蒸我們自己。當然,你是剛從熱帶回來的人。”

    帕格覺得很奇怪,自己明明醒著,也會陰陽顛倒地看到華倫的形象。他頭腦恍館又怎麼會想出那樣的俏皮話呢?華倫的聲音會那樣熟悉,那樣跟活人一樣!“爸爸,一旦脫光軍服,軍銜越高,就越沒勁兒!”完全是華倫的口吻;他本人和拜倫從來都不會說這樣的話。

    羅達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他的手邊。“咖啡很快就好,寶貝。”

    他呷著酒,感到如果他一上床,就能一動不動地睡上十四個小時。但是羅達操勞忙碌了那麼一大陣,而晚飯又是那麼豐盛可口:洋蔥湯、少見的烤牛肉、酸奶油烤土豆、面包粉和干酪花菜;她的緊身紅綢新裝可以叫人看得目瞪口呆,頭發梳妝得象是要去參加舞會,她的一舉一動都在表明她誠心相愛,傾心承歡。用涅羅柏已經為遠方歸來的人兒做好了無微不至的准備,帕格也不想使自己的妻子感到掃興和有失體面。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上了年紀,還是因為疲勞,或者是因為何比的事情仍然懸而未決,帕格對她毫無情欲的沖動。絲毫沒有。

    他臉上現出一絲羞愧的神情,張開兩眼,看到她正微笑地俯視著他。“我看咖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帕格。”

    “是啊,真洩氣。”

    准備上床了,他睡意卻消失了一半。從浴室走出來,他發現羅達還是穿戴整齊,正在鋪他的那張床。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他想擁抱她,但她卻象女學生那樣笑嘻嘻地把他靈巧地擋開了。“我的心肝,我愛你愛得發癡,但我確實認為你力不從心。好好睡一夜,老虎會回來打食的。”

    帕格睡意蒙肽地歎了聲氣,倒在床上。羅達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回來了,我就高興。”

    羅達關燈的時候,帕格低聲說:“真對不起你。”

    羅達一點也不動氣,反倒松了口氣。她脫下紅綢衣服,披上一件寬舒的家常便服,下樓去把這頓晚飯和已經過完的這一天的殘跡收拾干淨。把起坐室裡的煙灰缸倒掉,把爐灰鏟進灰桶,堆好明天早晨用的壁爐柴火,把爐灰和垃圾倒到外面。在過道裡那一刻呼吸的冰冷空氣、瞥見閃爍的繁星和積雪在她拖鞋下發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都使她覺得樂滋滋的。

    在梳妝室裡,羅達手邊放著一杯白蘭地,放熱水准備洗澡;在炫目的燈光照射下,在幾面大鏡子中間,她開始卸妝。把胭脂、口紅、眉膏和一直塗到鎖骨的潤膚油統統抹去了。她赤身裸體跨進了熱氣騰騰的浴缸。由於幾個月來堅持減少進食,身體顯得纖瘦,幾乎青筋畢露。她的肋骨明顯得失去了任何誘惑力;幸好腹部平直,臀部也不臃腫,乳房雖不大,但樣子還過得去。至於臉蛋兒,哎呀,少女的容顏已蕩然無存。但她認為,哈裡森。彼得斯上校仍舊會覺得她有魅力。

    在羅達看來,不管怎樣,欲念這個東西十之八九取決於男人的心思,女人本身就在於促進男人的這種要求,只要她覺察到了這種要求而又配得上她胃口的話。帕格喜歡她瘦一些,因此為了他們的這次團聚,她把自己弄得可真夠瘦的了。羅達心裡明白,她的處境不妙,但她並不擔心自己在性欲方面所具有的對丈夫的誘惑力。如果說帕格對愛情是忠貞不貳的話,那麼這就是他們婚姻的一個牢固基礎。

    她全身泡在溫水裡,感到愜意舒適。盡管她表面一直很鎮靜,但整個晚上她卻象一只受驚的貓,心裡非常緊張。帕格的拘謹有禮、無所責難、舉止謙恭和感情冷淡,便已表明了一切。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用語言更能說明問題。毫無疑問,他已寬恕了她(不論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可是他甚至還沒開始把這件事忘掉,雖然他似乎不打算提起那些匿名信。盡管如此,她的第一天過得還算順利。事情總算過去了,他們避免了那種一觸即發的局面,處於一種相互可以容忍的地步。她曾一直害怕第一夜在床上的接觸,因為那樣太容易出亂子了。只要幾分鍾的別別扭扭動作就可能增加隔閡。性交作為尋歡作樂,此時此刻她已全不在乎。她還有更憂心的事呢。

    羅達是個有條理的女人,習慣於有計劃地辦事,或是寫下來,或是在腦子裡盤算好。洗澡的時間就是她回顧思考的時間。今晚要考慮的第一樁事就是她的婚姻本身。盡管帕格的來信十分和善;盡管華倫犧牲後出現了高漲的和解感情——既然他們現在也見面了,事情能否就此得到挽救呢?總的來看,她認為是可能的。他們的見面已產生了直接的實效。

    哈裡森。彼得斯上校對羅達著迷得神魂顛倒。他每逢星期天總要到聖約翰教堂來,就是為了同她多見面。起先,她弄不明白他看中了她什麼,因為(據她聽說)華盛頓有的是放蕩不羈的姑娘,如有需要,他垂手可得。現在她知道了,因為他已經告訴了她。她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軍人太太:漂亮、忠實、端莊、虔誠、高雅,而且勇敢。他欽佩她在喪子之痛時的表現。在他們兩人相會的時候——她從同柯比的事中吸取了教訓,因此見面次數始終不多,要見面也是在大庭廣眾之中——他有意引她談論華倫的事,有時他自己也要揩揩眼淚。這個男子漢生性倔強,身居要職,在陸軍中干著某種高度機密的工作;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卻是個五十多歲的孤獨單身漢,對於花天酒地的瞎胡鬧他已感到厭倦,要想好好娶妻成家,年紀又太大了,然而卻渴望安頓下來。就是這麼個男人,只要她願意,便可到手。

    但是,只要能把帕格牢牢抓住,她便心滿意足了。帕格是她的生命。她同巴穆。打比的事情,純粹是出於她的羅曼蒂克的欲望。離婚再結婚,即便是在最好的情況下,也難免鬧得滿城風雨。她的身份、聲譽以及自尊心,都取決於保持住她的維克多。亨利太太的身份。搬到夏威夷去住實在是困難太大,麻煩太多;也許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在她此次和亨利重新團聚之前,已過了一段時間,而且最新的創傷也已大體愈合。帕格不是個庸碌漢子。維克多。亨利是垮不了的。可不是,白宮又在召見他了!他的命運夠糟的了,她自己的不端行為也包括在內;要是說有誰能經得起這種風浪的沖擊,帕格就是。羅達以她自己的方式尊敬帕格,甚至愛帕格。華倫的死擴大了她那有限的愛心。破碎了的心如果修補好了,有時反而會擴大。

    羅達泡在浴缸裡,心裡估量著當前的情況。照她的估計,似乎經過輕而易舉的和解,他們就會重歸於好。畢竟還有帕米拉。塔茨伯利這樁事。帕格也有需要寬恕之處,盡管她並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晚飯桌上,他們談起塔茨伯利的死的時候,她曾仔細地觀察過帕格的面部表情。“我心裡掛念的是,帕米拉今後怎麼辦,”她鼓起勇氣說,“你知道,我是在他ffl經過好萊塢時和他們相會的。你收到我那封信嗎?那個不幸的人在好萊塢露天會場發表了一次出色的演講。”

    “我知道,你把演講稿寄給了我。”

    “帕格,講稿實際上是她寫的,她親口對我說的。”

    “是的,在他的晚年,帕姆一直為他代筆,寫了不少槁子。不過,主意都是他的。”不知是因為疲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個老狐狸絲毫不感到驚慌,聲調聽起來若無其事。

    此事卻也無關緊要。羅達對帕米拉。塔茨伯利在好萊塢的那番驚人的表白作過仔細分析,大體是這樣看法:如果象她那樣一位多情的妙齡美人——從外表看,就能知道她對男人懂得很多——沒能在華倫剛死的時候勾引住帕格,這樣看來,他們的婚姻還是牢靠的,何況當時帕格又是遠離家人,有隙可乘,為了柯比的事而夫妻不和,肯定每晚要喝醉酒。如果她能保住帕格,她就可以把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儀表堂堂的哈裡森。彼得斯上校置之腦後。哈裡森對她的仰慕之情是一張車禍保險單。拿在手裡,她很高興,但是她希望永遠不要求助於它。

    在臥室的微弱燈光下,帕格臉上的那些嚴峻的線條在酣睡中卻顯得柔和了。羅達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由自主的沖動——要不要悄悄地鑽到他床上去?這些年來,她很少這樣做過;全都是很久以前了,不是晚上飲酒過度,就是同別人的丈夫調情之後。她的難得的主動行動,使帕格感到受寵若驚,顯得漂亮可愛。過去他們之間的一次次陽腦,只消一番床慶溫存便都渙然冰釋。

    然而她卻有些躊躇。一個安分守己的配偶向她作戰歸來的丈夫獻媚,以慰渴望之情,這是一回事;但對她來說——還在接受考驗,還要尋求寬恕——這樣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嗎?不就成了把自己的肉體當誘餌,有卑賤的肉欲之嫌了嗎?當然,這些都不在羅達的盤算之列。這些念頭按照一種女性的象征邏輯在她的腦子裡急速閃過。她還是上了自己的床。

    帕格猛地醒來,酒意已消,渾身不舒服,使他心頭驚恐。羅達戴著一頂全是經把的發帽,沉睡方酣。翻來覆去還是不行。他得再喝點酒或是吃片安眠藥,他在盥洗室裡找到那件最暖和的浴衣披上,然後走到書房,活動酒櫃就在那裡。古色古香的書桌上,放著一大本皮面的剪貼簿,華倫的照片很仔細地鑲嵌在封面上,照片下面是一行燙金的字:美國海軍上尉華倫。亨利他用水兌了一杯烈性威士忌,一面象見了幽靈似的凝視著這本照相簿。他走出房間,關掉了燈;他又回房來,摸索到書桌旁,擰亮了台燈。他一手端酒站著,一頁一頁地翻著照相簿。在封面的裡頁是華倫小時候的一張照片,四周鑲著黑邊;在封底的裡頁,是《華盛頓郵報》上關於他的訃告,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在對面一頁上,是海軍部長用黑墨水粗體字簽署的追授海軍十字勳章的證書。

    在這本照相簿裡,羅達用照片排列了他們的頭生兒子短暫的一生:第一次用紅綠蠟筆在幼兒園粗糙的紙上學著寫字——聖誕快樂;在諾福克讀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張成績報告單——學習優,手工優十,品行中;孩子們生日聚會的照片,夏令營的照片,榮譽證書,運動員獎狀,學校演出節目單,田徑運動會照片,畢業照,反映書法和語言逐年進步的示范信件;海軍學院的各種證件和照片,任職令、晉升令和調職令,其間還穿插了他在飛機駕駛艙、在軍艦上的快照。他同傑妮絲。拉古秋訂婚、結婚的照片和紀念品貼滿了整整六頁(有一張照片上娜塔麗。傑斯特羅穿著黑色服裝,在陽光下站在全身白禮服的新婚夫婦身旁,這使帕格感到一陣揪心);最後幾頁上貼滿了這次戰爭的紀念品——他的飛行中隊排列在“企業號”的甲板上,華倫坐在停在甲板上和飛在空中的飛機駕駛艙裡的照片,登在軍艦小報上一幅有關他對人侵俄國的演講的滑稽漫畫。最後兩頁也鑲著黑邊,中間是華倫給他母親的最後一封信,用打字機在“企業號”信箋上打的,日期是三月,他犧牲前三個月。

    看到了他死去的兒子所寫的這些活生生的詞句,帕格不覺為之一驚,象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讀了起來。華倫一向最恨寫信。在第一頁上,他詳細描述了維克說話如何聰明,動作如何可愛,以及在夏威夷的家務問題;在第二頁上,他顯得動感情了:媽媽,我就要去執行拂曉巡航,因此我最好停筆。我沒經常給您寫信,心裡感到很抱歉。我們停泊在港口裡的時候,我總是設法去看看爸爸。我想爸爸是經常給您寫信,告訴您我們的情況的。關於我的工作,我也不能多寫。

    但是我要告訴您,每當我起飛掠過水面時,每當我返航在甲板上降落時,我總是慶幸,慶幸我在彭薩科拉學好了飛行。在這場戰爭中,海軍航空兵為數不多。維克長大後,在他讀著這一切、看著我這個白發蒼蒼、身為他爸爸的老家伙的時候,我想,他是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的。

    當然,我希望在維克長大成人時,這個世界將會擺脫戰爭。我不知道,對於勝利者說來,這種操練是否一向就是一種樂趣,或者還是有利可圖的事業。但我這一代人是能夠從戰斗中得到樂趣的最後一代人,媽媽,戰爭變得太不顧個人、太復雜、耗費太大、死人太多了。人們得要找出一種比較明智的方法管理這個星球。德國、日本這樣的武裝強盜,專門制造沖突,但從今以後就得不等他們動手,把他們扼死。

    因此,我幾乎不願承認打仗是多麼有趣。我希望我的兒子永遠不會知道駕駛飛機迎著高射炮火向下俯沖的那種恐懼和榮譽感交織在一起的心情。戰爭簡直是一種愚蠢到了極點的謀生之道。然而我現在Lˍ正在干著這種蠢事。但我必須告訴您,就是把全中國的茶葉都給我一個人,我也決不肯錯過這一機會。我希望看到維克將來能成為一個政治家,為了把這個世界整頓好而工作。當這一切會告結束的時候,甚至我自己也要嘗試一下,為他開辟一條道路。拂曉巡航的時間到了。

    愛您的華倫帕格合上照相簿,一口喝干了他的第二杯酒。他撫摸著粗糙的皮封面,就象在撫摸孩子的臉蛋。他關上燈,步履螨珊地走回樓上的臥室。華倫的母親仍在酣睡,她仰臥著,好端端的側影被那個奇形怪狀的發帽弄得不成樣於。帕格凝視著她,好象她是個陌生人。把這些照片收集成冊的時候,她是怎麼經受得住的呢?這件事,象許多她做過的事一樣,也是一們。了不起的事。他到現在還不敢大聲說出兒子的名字,而她竟做到了這一切,把這些紀念品搜尋出來,兩眼看著它們,並有條不紊地把它整理裝飾起來。

    帕格上了床,臉撲在枕頭上,讓威士忌使他的頭腦暈眩,好使自己再有幾個小時忘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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