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站在嬰兒小床上大吵大鬧,把圍欄的鐵條震得直響。錫耶納一到夏天就成了個烤爐,這孩子到了熱天就受不了,脾氣暴躁,一點都碰不得,就像他身上從頭頂到腳尖斑斑點點長滿一身的疤疹一樣。一塊尿布和一件薄布白襯衫已放好在衣櫃上面。娜塔麗知道,為了外出搭車而給他穿上衣服,他也許會有一通大哭大嚎,所以還不如把這件事留在最末了去做。正當她把衣箱的皮帶緊好,使了點勁便汗水直冒的時候,埃倫進來招呼她。「汽車再過半小時就到了,親愛的。」
「我知道。我就好了。」
他戴一頂舊的藍色貝雷帽,穿一身寒酸的舊灰色衣褲,模樣兒便完全像個意大利的長途汽車乘客。娜塔麗本來就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提醒他一句,別像往常那樣穿得花裡花哨地出門旅行。這下可好,他顯得很知情達理,準備出發。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像是發霉的天花板,畫在上面的小天使們都快要一片片剝落了。「這地方確實破落了。我怎麼一直沒覺察到。」他轉身出去的時候又指點了一下開著的窗子和外面遠處的教堂,又說一句,「你不會很快就能有一間臥室,看得到像這樣的美景,是嗎?」
在娜塔麗的心頭,這一回離去卻又不像是真正的永別。多少次,她告別過這幢上帝都不垂憐的托斯卡納別墅,打算再也不來;多少次,她懷著沉重的心情重新看見這古舊的大門連同它的鑄鐵孔雀、這處處裂縫的黃色灰泥園牆、這紅瓦的塔樓,它曾經是拜倫的睡處!一九三九年,她是多麼輕率地首次涉足這兒啊,只打算呆上兩三個月,為的是想要重新把萊斯裡。斯魯特抓到手裡;想不到它竟是一片越陷越深的流沙!她在這個房間裡度過第一夜的情景浮現在她的腦際,驅之不去——軟緞帷幔的四柱床的發霉氣味,牆壁裡面老鼠大聲啃嚙,雷聲震耳,風雨肆虐,電光閃閃,把錫耶納映照得一片陰森可怖,從開著的窗口看去,宛如一幅埃爾。格雷科畫的《托萊多景色》。
最後一分鐘的猶豫湧上心頭。他們這樣做對不對呢?他們剛要安下心來,準備在軟禁似的條件下勉強度日。除了那個維爾納。貝克,誰也不來找他們的麻煩。小娃娃有奶吃——山羊奶,他吃了倒也長得很好——大人也有夠吃的食物。蒙特迪巴基的銀行家們知道埃倫在紐約有財產,不讓他們缺少錢花。這些全都是真的。但是,自從最後一次和貝克會面以後,她就憑本能行事,現在已是欲罷不能。從那以後,埃倫對貝克敷衍得十分妥貼周到,給他送去廣播講話的提綱,接受他的修改意見,以示巴結討好,終於哄騙到官方的許可,得以暫時避開錫耶納的酷熱,去海邊逗留一兩個星期,在福隆尼卡海濱的薩切多特家作客。
兩隻衣箱的皮帶都已扣緊。一隻箱子裡全是路易斯的東西。另一隻裝了她最起碼的必需品。拉賓諾維茨的吩咐可是嚴峻的:「別帶你們自己拿不動的行李,你們得帶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自從得到他傳來的密信,娜塔麗每天都步行六英里。她的兩腳起了泡,然後又結成硬繭,她覺得身體很結實。卡斯泰爾諾沃遞給她一張捲煙紙和一隻放大鏡的時候,她著實吃了一驚。「挺像電影裡,是不是?」他這麼說了一句。現在是該把紙頭毀掉的時候了。她從手提包裡把它取出來,在手心上攤開。
親愛的娜塔麗很高興你要來告訴叔叔輕裝上路別帶你們自己拿不動的行李你們得帶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我惦記孩子也惦記你一切都會順利愛肉眼簡直無法辨認的蠅頭小字,直到此刻還是使她激動不已。幾個月沒收到拜倫的信了。她手頭所有為數不多的幾封,都已被她讀得成了片片紙屑。她記憶中的關於拜倫的一切,儘是一成不變,翻來覆去的那麼一些,跟陳年的家庭電影一樣。她和拜倫,天各一方,度過了以往兩年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紅十字會轉來的他的最後幾封信,好多個月以前他從澳大利亞西南部的一個小鎮奧爾巴尼寫來的,她從中感到戰鬥生活正在使他發生變化;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曾經使她神魂顛倒的快樂逍遙的公子哥兒了。卡斯泰爾諾沃和拉賓諾維茨之間有聯繫的消息,以及香煙紙上的密信,使她心如亂麻,無法平靜,雖然常識告訴她,那個巴勒斯坦人的話語中除了一個猶太人的好心好意之外,沒任何別的東西。
這張紙頭她真捨不得丟掉,但她還是把它搓成一個小球從洗澡盆的出水口裡沖走了。她給孩子穿上衣服;最後又朝這個好像一隻大糖果盒似的奢侈房間四下裡望了望,她久久凝視那張大床。這幾年來她在那上面嘗盡了孤眠獨宿的滋味,只有撩人的美夢和荒誕的遐想。
「快來,路易斯,」她說。「我們回家去。」
沒跟僕人們告別。埃倫把幾個壁櫥裡裝得滿滿的衣服都留下了,全部藏書也沒拿走一本,他書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夾裡都是關於馬丁。路德的草稿。娜塔麗給女僕和花匠交代了任務,要在兩個星期後他們回來之前完成。但是僕人們都是聰明人,意大利僕人尤其如此。廚婦、女僕,還有兩個花匠,都在大門口站好了,他們高高興興地說了再見,但是他們的眼睛都是嚴肅的,他們的舉動則是不知所措。廚婦給了孩子一根棒糖,車子一開動她就哭了。
薩切多特的汽車是那個性子暴躁的兒子開來的,他要在錫耶納呆下去,並且為了他的基督徒女朋友的緣故——他的家人都這麼懷疑——正在學習天主教的教理。反猶太人的法律禁止改宗,但是在錫耶納,人們對法西斯的法令常常置之不理。這個年輕人穿件敞開的薄襯衫,頭髮濃密蓬亂,嘴朝下撇著,嘴角上叼著一支香煙,一聲不吭,把他們送到幾乎是空無一人的兵營廣場,讓他們下了車,便開走了。
錫耶納本來就不是個熱鬧地方;現在則顯得不像是有人居住了。寬闊的廣場上幾處買賣人的攤位都是空著的,也沒人照看。稍晚一點,如果有一卡車蔬菜或鮮貨從海邊運來,興許會有點兒買賣,但也不會有多少;什麼東西都得配給,連大蒜和洋蔥鬱不例外。市議會高塔的長條影子投在燙人的廣場地面上,幾個閒聊的人像有機器轉動一般跟著影子轉動,彷彿是一具大日規上的幾個小人像。娜塔麗和埃倫坐在唯一開門營業的咖啡店門外,喝著帶有澀味的代用品桔子蘇打水。回想起賽馬節喧鬧的人群,把這個聳立著文藝復興時期宮殿的圓形廣場擠得水洩不通,本城各區的五彩繽紛的遊行隊列,那如癡如狂的賽馬,全都停止了,全都一去不復返了!這個被歷史遺忘掉的小城消磨了它一生中的幾個年頭。真是古怪,埃倫會存心在這個地方安居下來;更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是她也陪他在這兒流亡。
汽車回來了,小伙子埋怨他們說公共汽車都快開了。他們沒上車站去等車,為的是要避開警察。准許他們到福隆尼卡去小住的證明是一份不尋常的文件,從羅馬搞出來的;越少讓人看見越好。一到車站,公共汽車司機就不耐煩地揮手要他們趕快上車,他們便在一個無聊得直打哈欠的警察的眼皮底下揚長而去。
公共汽車突突突地開出了高大的城牆,在一條狹小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潮西開去。薩切多特兩者,雖然衣著樸素,坐在車上卻也不失其為殷實業主的氣派,老兩口都是一副茫然若失、淒涼哀傷的表情,並且跟許多老年夫妻一樣,兩人臉上的表情也幾乎一模一樣。路易斯在娜塔麗懷中睡著了。車上的窗子是開著的,芬芳的田野氣息撲鼻而來,其中還混雜著木炭汽車的煤氣發生器裡冒出來的、像是燒木柴的氣味似的奇怪地好聞的煙火氣。米麗阿姆快活地跟她媽媽嘮叨個沒完,她爸爸自顧自凝視著車外疾馳的風景。公路每轉一個彎,就展現出一幅幅宏偉的景色:山頭的村落、綠色山坡上的農莊、沿山而上的葡萄園。公共汽車嘎嘎作響,開下一段陡坡路,經過了沃爾特拉,到馬薩馬裡蒂馬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小山頭上的城鎮,跟錫耶納一樣安靜,它古老的灰色石頭房屋在中午的太陽下閃閃發光。
在這兒的小廣場上,空喊勝利的紅紅綠綠招貼畫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廳久經風吹雨打的舊屋面形成強烈對照,這個對照又一次使娜塔麗對墨索里尼政權的一事無成很有感觸。意大利實在是太疲憊、太聰明、太嫵媚了,因而扮演不來帶槍的惡霸角色。扮演這樣的角色完全是打腫臉充胖子,完全是勞民傷財。不幸的是,德國人卻以十足的條頓人認真態度倣傚了這場嗜血的字謎遊戲,來一陣亂砍亂殺;娜塔麗一手抱著不會走路的娃娃,一手提著一隻衣箱,費勁地走向火車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她的另一隻箱子由埃倫拿著,他還拿著自己一隻箱子。
一列窄軌小火車噠噠噠開進站來,檢票員只顧在一張張車票上打孔,顧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臉孔。車站裡和火車上誰也沒查驗他們的證件。在整個馬薩馬裡蒂馬,他們只看見一個警察,靠在支著的自行車上打盹。路易斯又醒了,興致盎然地看著車外山坡地上的農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邊上醜陋的礦井的洞口、大堆大堆的褐色礦渣垃圾、高大的傳送帶、粗木的支架和高塔。火車繞過一個山彎,在山巖下面,遠遠地看得見地中海波光粼粼。娜塔麗屏住了呼吸。若隱若現的地平線上她看得見星星點點的、起伏的海島,那就是他們逃往里斯本去的通道。
薩切多特一家在福隆尼卡的夏季別墅是一幢木頭盒子似的拉毛粉刷的房於,正好座落在海灘上,房於外表漆成藍色。隔一條路,對面就是公園,古樹參天,濃蔭蔽地,叢叢棕膂,葉子張得大大的,使這地方顯得格外幽靜自在。這房子門窗都用木板封起,裡面一片漆黑。又悶又熱,瀰漫著陰濕腐爛的氣味。卡斯泰爾諾沃和他妻子卸下了遮擋暴風雨的百葉窗,打開了窗子,讓海風吹進來。娜塔麗把路易斯放在曾經是米麗阿姆睡過的嬰兒床上安睡,薩切多特便把娜塔麗和埃倫帶到當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忪的警長見到從羅馬來的准許文件,顯得有點肅然起敬,他照規定蓋上了印章,填上字眼,還站起來跟他們握手。他說他有一個兄弟在紐瓦克開花店,賺了不少錢。意大利並不是真的跟美國有什麼爭執。全是德國人。只是你對這些見鬼的德國人能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拉賓諾維茨沒來信。娜塔而縱情享受這海灘的樂趣,以此作為一眼鎮靜劑去對付那使她備受煎熬的焦急心情。路易斯整天都和米麗阿姆在沙灘上遊戲,也常在海水裡浸泡,膚色逐漸變黑,滿身的疹瘡和他的急躁脾氣也消退了。有一個安息日的夜晚,他們正要在點上蠟燭的餐桌就座,門鈴響了,進來一個髒漢子,臉上是三天沒刮過的青鬍子茬。他名叫弗蘭肯塔爾,他說是從阿夫蘭。拉賓諾維茨那兒來的。他舉止粗魯,言語俗氣,神情倦怠。薩切多特請他一起用飯。他這才脫下破帽子,相貌也顯得斯文起來,還帶點兒靦腆。他指著餐桌上的蠟燭說:「安息日嗎?自從我祖母死了以後,我就沒見過蠟燭。」
他在福隆尼卡北面運輸鐵礦砂的港口皮昂比諾的碼頭上做工,他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他們說。他父親早年也在碼頭上幹活。他的祖父倒是個希伯來學者,他們的家道已是大非昔比。除了知道自己是個猶太人之外,他什麼也不懂。他等兩個孩子上床睡了以後,便談正事。消息不妙。兩艘土耳其貨船原先一直從科西嘉非法運送難民到里斯本去,把英國的通航證弄丟了,通不過直布羅陀。那條路線完結了。
他們還是要照原定計劃取道厄爾巴島,上科西嘉去。拉賓諾維茨正在進行安排,設法把他of從科西嘉送往馬賽,大多數救援機構都在那裡活動。從馬賽去巴勒斯坦或里斯本,有幾條路線。這些都是拉賓諾維茨帶來的口信。但是弗蘭肯塔爾告訴他們,還有一條更直接的路線可以到達馬賽。大約每星期都有船從皮昂比諾開出,裝運厄爾巴島或馬薩馬裡蒂馬的鐵礦砂去馬賽,再轉運到魯爾去。英國海軍從來不找礦砂船的麻煩。他認得一個船長,他肯把他們直接帶到馬賽,每人付他五百美元就行。
他們還坐在餐桌邊,在越來越短的蠟燭光中喝著代替咖啡的菊花茶。傑斯特羅冷冰冰地說:「我從紐約上船,到達巴黎、花了五百美元,還是頭等艙。」
「教授先生,那是太平年月。你們走另一條路,天知道你們要在厄爾巴或科西嘉等上多久。在礦砂船上,你們睡在床上,直線航路,三天到達,孩子們也安全。」
他走了之後,傑斯特羅頭一個開口,既是挖苦又是打趣。「要是我們乘上礦砂船,這位老兄便好從我們的錢中大撈一把。」
「你信得過他嗎?」娜塔麗問卡斯泰爾諾沃。
「這個,我知道他是從拉賓諾維茨那兒來的。」
「你是怎麼跟阿夫蘭聯繫的?」
「打電報,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要不然就是像他這麼個送信人。你問這幹什麼?」
「我在想不如乾脆回錫耶納去。」
薩切多特用手臂摟住他的神色驚恐的妻子,對他的女婿說:「娜塔麗說得不錯。你說過的,我們上里斯本去,決不經過法國。」
「是的,爸爸,可是現在情況變了,」卡斯泰爾諾沃說,故意裝出異常克制的樣子,「所以,我們還得稍為商量一下。」
娜塔麗朝著傑斯特羅說:「我上里斯本去跟拜倫會面的時候,維希的警察把我拖出火車查驗我的證件。幸好我的證件是齊全的。他們問我是不是猶太人,我的脊椎骨都冰冷了。」她又朝卡斯泰爾諾沃說。「我們這些非法旅行的猶太人,如今在法國能向誰求援呢?要是他們把我們關起來的話,怎麼辦呢?我就可能會跟路易斯分開!」
「阿夫蘭會設法給我們搞到過境簽證,」卡斯泰爾諾沃說。「證件總能搞得到的。」
「假證件,你是說,」薩切多特說。
「可以通行的證件。」
傑斯特羅說:「我們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們都已經走在路上了。我承認,我從來就不喜歡從一個島上跳到另一個島上的計劃。既然我們要到馬賽去,依我看我們何必不就搭礦砂船呢。出一筆大錢,一次舒舒服服的旅行,這就是我的主意。」
卡斯泰爾諾沃沉不住氣,急忙揮動兩手。「可是你瞧,這些礦砂船的情況我早就全都知道了。他們停靠在馬賽最最警衛森嚴的地段,周圍是高高的柵欄,有法國軍隊巡邏,還有停戰委員會派來的德國監督。船長可不為你操心。他只要你的錢。要是他碰上了什麼危險——哼!——他自己的腦袋最要緊。取道海島的路線,一路上照料我們的都是拉賓諾維茨的熟人。」
「我在考慮我妻子和我一起回去,」薩切多特十分莊嚴地對傑斯特羅說。「當然,我們還必須好好商量一下。可是我們的兒子還在那兒,這你是知道的。」老婦人用手帕摀住鼻子抽噎。
傑斯特羅立即說:「自然羅,那是你們的家。我們呢,只有繼續向前走才比較安全。」
老兩口上樓去了。傑斯特羅和卡斯泰爾諾沃又為礦砂船辯論了一些時候。卡斯泰爾諾沃聲稱他決不把一家人的性命交託給一個靠金錢收買來的意大利人。半路上價錢又會跳上一跳;那傢伙可能收了你的錢又不把你送到地點;他可能會把一夥人全體出賣掉。從事抵抗運動的人總比只知道伸手要錢的傢伙靠得住些。
最後,傑斯特羅說:「好吃,我們的組織原則是民主呢還是權威?如果是權威,那你決定算了。」
卡斯泰爾諾沃乾笑一聲,搖搖手,表示不同意由個人作出決定。
「那麼,我現在投票贊成礦砂船。」
安娜。卡斯泰爾諾沃說:「加上我一票。」
「你是一頭笨騾,」她丈夫說,但是他的聲調卻是充滿愛憐的怪腔。他又轉向娜塔麗。「你怎麼樣?」
「礦砂船。」
卡斯泰爾諾沃噘起嘴,輕輕敲一下桌子,站了起來。「那就這樣決定了。」
一個灰黯陰涼的下午,娜塔麗步行了八英里之後回家,遠遠看見有輛汽車停在屋旁。在福隆尼卡,私人汽車是罕見的。她加快步子,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像是在祈禱:「但願平安無事。」她走近些,認出是輛梅塞德斯牌汽車。房子裡邊,傑斯特羅和維爾納。貝克坐在餐桌邊喝茶,還有一碟蛋糕。那張沒鋪桌布的餐桌上攤著幾份傑斯特羅廣播講話的黃色打字稿。
維爾納。貝克站起來,滿臉笑容,向她鞠躬。「非常高興。好久沒見了!」她好不容易才迸出、句客套話回答他。他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黨衛軍制服,告罪似的輕輕笑了一聲。「唉,對了。請別介意我這身嚇人的化裝舞會打扮。我是在西部各港口作一次旅行,亨利太太,為了莫名其妙的燃料油短缺,我們國家要給意大利負擔百分之百的供應。我們確實知道都是漏到黑市上去了。意大利人看見了這身制服比較肯說實話。我這個黨衛軍的頭銜純粹是榮譽性質,可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好得很,這海邊的空氣對你確實有神效。孩子呢?他好嗎?我真想看看他。」
娜塔麗竭盡全力用正常的聲調說話,「我去把他抱來好嗎?你可以在這兒呆多久?」
「可惜,不能久留。我要去皮昂比諾辦事。福隆尼卡離大路不遠,我這才想起順路進來一下,向你們致意。」
「那我就去抱他來。」
二樓上的卡斯泰爾諾沃兩夫妻臉無血色,神情驚恐,坐在他們的臥室裡,房門大開。醫生向她招手,輕聲問她:「就是這個人嗎?」
「是的。」
「我聽見他說了皮昂比諾。」
「他是在旅行視察。」
另一個房間裡,米麗阿姆蓋用一隻布頭做的玩具狗熊逗著路易斯玩。娜塔麗把孩子從小床上抱起來,小姑娘也抬頭看她,神情像是一個心事重重的成年婦人。「你抱他上哪兒去?」
「樓下,馬上回來。」
「可是樓下有個德國人。」
娜塔麗伸出一個指頭,按在嘴唇上,便把張大嘴巴打哈欠的路易斯抱了出來。她在樓梯上聽見貝克提高嗓門,就站住了。「傑斯特羅博士,所有這四篇廣播稿子,就照它們現在這個樣子也都很好了。不是嗎,篇篇都是好文章啊。你沒法動它一個字。為什麼不馬上錄音呢?至少是頭兩篇?」
傑斯特羅的聲音,沉著寧靜:「維爾納,從前有一個出版商人,勸說詩人A.E.豪斯曼把他要扔掉的一些文章印出來。豪斯曼用這麼兩句話把他頂回去了:」我不是說這些文章不好。我是說作為我的文章它們還不夠好。『「
「說得真妙,可是對於我們說來,時間是個主要因素。如果你在戰爭結束之前不能把這些講話潤色得合乎你的胃口,那豈不全都成無的放矢了嗎?」
傑斯特羅的笑聲像是表示會心的喜悅。「說得很到家,維爾納。」
「我可絕對不是跟你開玩笑!我保護著你免受痛苦的騷擾。你跟我說你需要的就是在海邊住上一兩個星期。萬一這件事情不再讓我管,傑斯特羅博士,那你可真要後悔莫及了。」
一陣沉默。
娜塔麗急忙下樓走進餐室。貝克站起來,對著孩子滿臉堆笑。「好傢伙,他可長大了許多!」他把眼鏡塞進胸前的口袋裡,便伸出兩臂。「給我抱一下,好嗎?你們真不知道我多麼想念我的克勞斯,我最小的兒子!」
把兒子放進這個穿制服傢伙的手中,使娜塔麗感到一陣噁心,不過貝克博士接過孩子的動作倒也老練輕柔。路易斯樂滋滋地朝他笑。貝克博士的眼睛濕潤了,講話也故意裝得小聲小氣。「好啊,喂!喂,小快樂!我們是朋友,是嗎?我們兩個不搞政治,嗯?——好啊!要我的眼鏡,是不是?」他把眼鏡架從路易斯緊緊摸住的小手裡拿過來。「我們都希望你永遠不需要眼鏡。瞧,你媽媽不放心哩,回到她那兒去吧。告訴她我可從來沒把孩子朝地上摔。」
娜塔麗緊緊抱住孩子,放寬了心,坐了下來。貝克重新就座,戴上眼鏡,臉上又是一副嚴厲的神色。「就這樣吧。五天以後我就可以結束旅行回來,我建議請你們兩位跟我一起去羅馬。傑斯特羅博士,你必須準備好廣播稿去錄音。我已經安排好旅館,對於這件事情我可得非常堅決。」
傑斯特羅聳起雙肩,攤開兩臂,開玩笑似的裝出一副沒奈何的可憐相說:「五天!也好,我可以力爭做出點事來。可是後面兩篇稿子我是無能為力的,維爾納。它們都只是些亂七八糟的筆記。頭一篇,或者頭兩篇,親愛的夥伴,我還可以試一試,把它們馬馬虎虎趕出來,但是如果你非得四篇全要不可,那我可只能像頭拖不動車的老馬一樣躺倒不幹了。」
貝克拍拍老人的膝蓋。「把頭兩篇搞好等我回來。那就瞧你的了。」
「我也得上羅馬去,果真需要嗎?」娜塔麗問。
「是的。」
「然後我們還要回錫耶納去嗎?」
「你願回去,就回去,」貝克心不在焉地說,一邊看手錶,一邊站起來。埃倫送他出去。
卡斯泰爾諾沃夫婦走下樓來,米麗阿姆踮著腳尖跟在她媽媽的裙子後面。她探出頭來,像戲台上的演員那樣用高聲的耳語問娜塔麗:「德國人走了嗎?」
「走了,不在這裡了。」
「他叫路易斯吃苦了嗎?」
「沒有,沒有,路易斯好得很。」娜塔麗緊緊抱住孩於,就像是他跌倒了把他抱起來一般。你們兩個到外邊門廊上去玩好不好?「
「我們可以吃塊蛋糕嗎?」
「可以。」
四個大人立即在餐室裡開了個秘密會議。現在已是危險關頭,傑斯特羅必須立即轉移。他們認為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他們決定,卡斯泰爾諾沃必須去找弗蘭肯塔爾商量。但是不能在電話裡談。下午的公共汽車半小時後就要開車。醫生戴上帽子便出發了。接著是惶恐不安的一夜。他妻子一夜沒合眼,直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回來,才算把心放下。弗蘭肯塔爾的建議是他們最好還是向海島出發,因為上星期剛開走一條礦砂船。下一班開往厄爾巴島的輪渡是後天。
「那就是上科西嘉去羅,」娜塔麗說,難以抑制的快樂掩蓋了她心頭的怦怦亂跳。
「去厄爾巴,」醫生說。「我們得到了那兒再等。科西嘉方面的事情還沒進行。」
「也好,」傑斯特羅說。「拿破侖當年能從厄爾巴出走,我們一定也能辦到。」
他們逃離的那天早晨,大雨如注,狂風怒號。驚濤駭浪沖擊著皮昂比諾海濱一帶的海堤,浪頭比海堤還高。乘客們三三兩兩開始登上碼頭邊顛簸的小渡輪。遠處一間棚屋裡有三個海關警衛,淋不著一滴雨,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抽著煙斗,呷著酒。弗蘭肯塔爾已經準備妥當遊覽證明,買好了船票;因為厄爾巴島上有監獄,所以遊客必須經過批准。但是誰也不來檢查證明文件。這幾個私自潛逃的人混在其他打著雨傘的旅客中間登上了渡輪;鐵鏈眼光光地響,柴油機咳嗆著噴出刺鼻的濃煙,渡輪搖搖晃晃駛離了停泊地,弗蘭肯塔爾向他們揮手告別,還若無其事地大喊一聲再見,他們就這麼出走了!
回頭朝大陸上看,只見它籠罩在滂淪大雨和皮昂比諾高爐的煙霧之中。娜塔麗回想起頭一天夜裡火車窗外高爐噴出的熊熊烈焰把路易斯嚇得一通大哭,惹來一個巡官來檢查乘客的證件。米麗阿姆操起她銀鈴一般清脆的托斯卡納土腔,亂扯了一通意大利娃娃話去分散路易斯的注意,也分散了那個巡官的注意,把他逗得笑呵呵地走開了,沒給他們一點麻煩。儘管她心頭充滿惡夢一般的恐懼,從意大利出走的路上出現的險情卻是只此一遭。
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經過一段叫人頭暈目眩的緩慢航行,厄爾巴島終於在濛濛雨色中隱隱逼近,雲遮霧障,青山起伏。他們下船的地方是一處海風很大的馬蹄形港埠,臨海一帶都是舊房屋,一座古老的堡壘居高臨下,虎視眈眈。遵照弗蘭肯塔爾的囑咐,安娜披上一條白頭巾,娜塔麗披上一條藍頭巾,埃倫口裡銜了一個煙斗。一個體態猶如枯樹的老人趕了一輛騾車在他們面前停下,招手叫他們上車,隨即用一塊骯裡骯髒的帆布當作雨簾把車於罩上。接著便是很長、很長的上山旅程,騾車一路顛簸滑行。透過窗格子上鑲裝的薄雲母片朝外看,山上的葡萄園和農田都是在雨霧中的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濃綠。帆布裡面的空氣又霉又問,騾膻味沖得人透不過氣來。趕車的老人沒說過一句話。路易斯一路上都在睡覺。馬車終於停下。趕車的翻開雨布,娜塔麗提起僵硬的兩腿踏下車子,正好踩在一灘水窪裡。他們來到一個斜坡上的山村石鋪廣場上。四周不見一個人影;連狗也看不見一隻。暮色已臨,雨也停了,淌著雨水的老教堂石頭門面呈現一片深紫顏色。這兒的寧靜簡直叫人害怕。
「我們到了什麼地方?」娜塔麗用意大利話問趕車的。她的普通說話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大聲吆喝。
趕車的第一次開口:「馬爾恰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