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七月半,羅達還沒從那噩耗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便坐火車離開華盛頓向西海岸出發。梅德琳已經在好萊塢,拜倫在聖迭戈的潛艇攻擊學校受訓,只要他請假出來一趟,至少他們一家三人便可以相聚。雖說是戰爭年頭,乘火車旅行仍不失為一件快意事兒,單是為這次出門收拾行裝,便已使她的悲痛有所減輕。她在餐車才吃了第一頓飯,就使她寒冷的血管恢復生命的蠕動。她自己知道一身純黑的喪眼、深色的女帽和深色的長襪看上去別有風姿。用罷晚餐,俱樂部車廂裡的男客們都拿眼膘她。有一位留兩撇小胡子、佩戴勳標的空軍上校,為了碰碰運氣,替她付了一杯酒錢。簡直太不知趣!這個男人難道沒看見她的喪服?她憂傷地瞅他一眼,給他一個冷水澆頭,她睡在臥鋪上,蓋的墊的都是普爾曼臥車上毛茸茸的厚毯子,過了好長時間才得入睡。光光響車輪,有節有拍地晃來晃去的鋪位,火車頭氣喘吁吁的厲聲哀號,陳舊的火車座套和綠色簾慢的氣味,在漫漫長夜中列車滾滾向前的震動——這一切都使她浸沐在懷舊的哀思之中。想當年她還是個訂婚不久的十九歲少女,也曾似這般在車中度夜,心裡洋溢著愛情,懷著魚水之歡的憧憬,疾馳著向查爾斯頓去跟帕格相會;在那短暫而狂熱的蜜月裡,他們倆也曾依偎在一個下鋪床位裡;一家子隨著帕格的駐地一處處遷徙,她也曾攜帶嬰兒睡臥鋪,起先是一個,後來是兩個,然後是三個。今宵又在車上,卻是孤枕獨眠,去投奔她剩下的兩個成年子女。

    唉,哪堪回首,華倫成婚的那一天,驅車前往彭薩科拉機場,那一路上的歌聲和香檳!唉,看見他的那最後一瞬間,她這小小家庭的最後一回團圓,從此便一去不復返了!他顯得分外少年英俊,駕駛著那輛卡迪勒克汽車,一路上引吭高歌,擠滿了車子的一家人,包括他的金發新娘和拜倫的那位黑頭發、黑膚色猶太姑娘,全體都和聲伴唱: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在耶穌腳下見面……

    羅達認為兒子的陣亡是給她自己的一個懲罰。幾星期來,她一直自譴自責,痛苦萬分,這是一個對她自己痛加鞭答、清除積垢的淨化過程。她決心要象對待毒瘤一般把她的惡行從她的生命中切除掉。這個決心使她把頭胎愛子的死亡轉變成為一番贖罪的經歷;她在教堂裡花了不少時間,流了不少眼淚。羅達跟大多數軍人的妻室和慈母一樣,原來也自以為自己已經飽受鍛煉,不怕惡耗臨頭,但是中途島戰役的幾天之後,清晨七點鍾門鈴響了,她頓時心驚肉跳,讀罷了黃色電報紙上的詞句,靈魂兒便出了竅。華倫!這個獨占鰲頭的孩子,一向是獲取獎狀和考最高分的,進的好學校,娶的好姑娘,在海軍裡比他父親當年升得快——華倫,去了!死了!她的長子,她再也見不到了,葬身在太平洋不知哪一處的海底,幾英裡深的水下,一架飛機的殘骸裡邊!舉行一次葬禮,讓她看上最後一眼安臥在棺材裡的兒子,比起現在這樣,僅僅一紙麻木的通知“,告訴她兩年不曾見面的兒子已經死去,究竟會使她好受一點呢,還是更加難受?她無從知曉。她母親的喪禮、父親的喪禮以及哥哥的喪禮,都不曾給她這樣大的打擊。一次喪禮總可以給人一點寬解,讓哀傷有所發洩。她僅有的一次寬解便是收到帕格的家信,一場縱情任性的長時間的淚如泉湧。

    她打算好在芝加哥停留過夜,以便跟柯比從此分手,但是他不在辦公室裡,因此她只好在歸途中辦理此事。在她兒子的死亡的莊嚴陰影之中,他們兩個已過中年的人,還搞什麼男女之間的風流勾當,便顯得更其荒誕不經,至於卑污邪惡倒在其次。兩人都有需要,或者他們認為有需要,所以便想互選其所欲。這是真情實況。其他的一切不過是想入非非。如今已是事過境遷。她的身心都屬帕格所有,直至命歸黃泉。他也許是太好了,非她所能匹配,他的光明正大也許會給人難以忍受的煎熬。但是她還是希望在余下的歲月中更加配得上做他的妻子。

    埋藏在這一片完全是真心誠意的懺悔之下的是一種直覺,那就是柯比這件事兒畢竟已逐漸淡漠下去了。禁果未必就沒有疵斑,只不過在遲暮的欲火光焰中看不見;你得咬在口裡,嘗到了味道,才能知道那腐爛處果肉的苦味。她的老百姓情夫並不見得跟她的當軍官的丈夫有多大不同。他應該沒有那麼多的理由使她受冷落,然而他卻跟帕格一樣,會把她置之不理,一連幾星期不跟她見面。帕格在答復她那封致命的、要求離婚的信時,曾經警告過她,弗萊德。柯比發他自己太相象了,前途未必順利。聰明的老帕格!說真的Z柯比對她是頗為鄙視的。她知道這一點,只不過要等到華倫死後她才面對現實。如果她堅持到底,他未嘗不會跟她結婚,但那也不是婚姻而是四套。歸根到底,她一直是個年過四旬的傻瓜。許多婦道人家都碰上過這樣的事,她也碰上了。現在她巴望的就是把這件事一刀兩斷,保全自己的婚姻。她思緒萬千,此起彼伏,都是以這個決心為樞軸不停地旋轉,直到她在搖來擺去的臥鋪上,在汽笛的哀號聲中,在車輪的有節奏的卡噠聲中,朦朧入睡。

    三天之後,到了人聲鼎沸的洛杉礬終點站,成群結隊的穿白軍裝和黃軍裝的小伙子們在雜亂擁擠的人群中穿行。羅達轉來轉去,留神尋找人群中有誰是長了紅胡子的,一個汗流滿面的腳夫拎著她的行李包跟在後面。

    “我在這兒吶,媽。”

    她回頭一見是他,不覺大吃一驚,頓時撲倒在胡子刮得干干淨淨的兒子伸出的兩臂中間。他穿一套白色軍官服,戴上了炫眼的助標,金色的海豚領章看起來跟金翼領章幾乎一模一樣,臉也長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煙,模樣跟華倫相似得驚人。她從來都不覺得兄弟倆有多大相象,但是現在這副神情嚴峻、曬成褐色的容顏,兩人象得叫地辨不出誰是誰來了。她把臉埋在漿硬的制服上,失聲痛哭。等她能夠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睛,硬咽說:“我收到了爸爸的信,寫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嗎?”

    “沒有。咱們走吧。我開了梅德琳的車子來的。”

    他坐上了駕駛位子,又是拜倫的懶散模樣了,笑起來的口型跟他在襁褓時候沒有兩樣。“你消瘦了。你真美,媽。”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麼用呢?”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這兒真熱,我出汗出得象個黑克了。我三天沒洗個好澡啦,拜倫。我覺得發膩。”

    他側過身子吻她,臉上的笑容綻開了。“老媽媽。”說著,他把車開上一條陽光明媚的大道,兩旁棕櫚成行,高樓相連;路上車輛之多,為她生平所未見。

    “娜塔麗有什麼消息?”羅達竭力顯得自然,好象果真出自內心關懷。她的猶太兒媳婦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說出口。

    他從裡邊衣袋摸出一個長航空信封遞給她。這是個皺皺捆捆的信封,密密麻麻蓋滿了紫色的印戳。“斯魯特那家伙寄來的。我也許得上瑞士去一趟。”

    “哦,拜倫,去瑞士?那怎麼說?在戰時,你得聽命令!”

    “辦得到。不容易,不過辦得到。我可以坐火車經過非占領區的法國,或者從裡斯本坐飛機到蘇黎世。等到這一期魚雷訓練班結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兒,以後又怎麼樣呢?”

    拜倫的面孔變得執拗而倔強。“沒有誰象我這樣牽掛娜塔麗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兒看機會。”既然他已露出這副神色,這個話題當然不宜再談下去,盡管他母親認為他是發瘋了。斯魯特的信裡說的關於出境簽證和巴西的亂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沒法看懂。

    羅達從未到過好萊塢。她走過芙蓉花和紫茉莉盛開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館花園的時候,看見一位電影明星的真身,埃羅爾。弗林,只穿一條游泳褲,和一位妙齡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邊,不消得說,那姑娘准是個小明星。她沒法克制內心的激動。“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在拜倫把行李包拎進梅德琳為他們兩人租下的寬大的別墅的時候,她說道,“就是必須洗個淋浴。一秒鍾都受不了。”

    “爸爸的信在哪兒?”

    “你現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國軍艦“諾思安普敦號”字樣的信紙,折痕都快磨穿了。拜倫倒身坐在一只安樂椅裡看信,他熟悉的父親的筆跡,堅定而清晰的海軍書體,字母t的短橫很著力,大寫字母一律寫得端端正正。

    最親愛的羅達: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幾次拿起電話要跟你通話,都沒接通,或許這倒反而最好不過。接通了電話,對你對我豈不都很痛苦。

    我們的兒子英勇苦戰,經歷了這一戰役的最艱苦階段。他出擊歸來,總要飛過我艦上空,擺動雙翼。華倫的炸彈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艦,立了戰功。他很可能會得到追授的海軍十字勳章。這是斯普魯恩斯海軍少將告訴我的。斯普魯恩斯是個鄭重自持的人,但是在他說起華倫的時候,卻也淚花盈眼,他說華倫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績”,而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是絕少如此措辭的。

    華倫是在最後一天執行一次收拾殘敵的例行任務時犧牲的。一發高射炮彈打中了他的飛機。他的中隊的三位僚友眼看他在一陣烈焰中急旋下墜,所以他在水面緊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處環礁,這樣希望是沒有了。華倫已死,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還有拜倫,我們還有梅德琳,但他是一去不回了,並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一個華倫。

    就在戰役開始之前,他來看我;交給我一個信封。

    當我獲知他已犧牲(這時我們已經返回港口)之後,我拆開了它。這裡面有一張他的款項清單。傑妮絲是無需擔心的,但是他也並非指靠他的闊文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親遺留給他的信托款子過戶給她,還有一筆保險金足以保證維克的教育費用。這是怎麼回事呢?戰役開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興興。我知道他預期要打完這一仗回來。然而他又作了這一番准備。現在還好象就在我的眼前,站在我艙房的門口,一只手扶著艙門頂板,一只腳踩著艙門的攔板,帶著他那隨和的笑容,沖著我說:“如果您大忙,不能見我,請告訴我。”太忙!上帝原諒我,如果我竟給他這樣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和華倫談話。其實也只是端詳他一番而已,說不上是談話。

    從你上次來信到現在已經有些時候,梅德琳怕有半年沒寫信了。所以我有隔膜之感,也不知何以向你進言。如果你能和她同在紐約逗留若干時日,也許不無好處。姑娘需要有人陪伴,而你一個人住在華盛頓家裡,現在也不是時候。傑妮絲舉止端淑,但是她受的打擊非同小可。拜倫很可能會一如往常地把他的感情掩藏起來,但是我倒為他擔心。他是一向崇拜華倫的。

    我剛才寫畢我艦的作戰報告。這份報告只有一張紙。我們沒開過一炮,沒見到一只敵艦。華倫想必是三天之內執行了十二次搜索和攻擊的飛行任務。他和幾百名跟他一樣的青年人挑起了這一場勝仗的重擔。我什麼也沒干。

    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角色說過,“人人都欠上帝一個死。”就算我們能把時光退回到一九三九年三月的那個雨夜,他剛從“莫納根號”休假回來,告訴我們他已報名參加飛行訓練——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毫不張揚,讓我們面對一個既成事實——就算我們當時便已知道日後會發生的事,我們又怎能有兩樣的做法呢?他生為軍人的兒子。男孩子總愛學爸爸的樣。他選擇了海軍裡最好的部門,最有效地努力殺敵的部門;他無疑已用行動證明了這一點!不論在哪一兵種裡,或哪個戰場上,一舉予放重創,為國立功,貢獻在他之上的人是不會有多少的。如今,他正是求仁得仁。他的一生是成功的,盡責的,完整的。我需要相信這一點,而在一定的意義上我也確實如此相信。

    然而可惜啊,華倫可能會有多好的前程!我是一個已知數。象我這樣的四條槓有上千人,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我已經有了家庭;你也許會說我已經是一個在世上生活過來的人了。華化可能會有的前程,我怎能比得上呢?

    千真萬確,華倫是一去不回?。他不會有任何身後的聲名。戰爭結束以後,誰都不會記得那些在戰火中出生入死的人。人們將把海軍將領的英名,甚至把那幾次拯救了我們祖國的戰役,忘記得一干二淨。我現在就已感到,不管當前傳來多少次失利的消息,我們終究要打贏這場戰爭。日本人在中途島慘敗之後將要一蹶不振,希特勒休想憑他自己的力量踏平全球。我們的兒子在這次扭轉全局的戰役中出了力。他在關鍵的時刻處身在關鍵的所在。他豁出性命,投身進去,盡到了一個戰士的責任。我為他感到驕傲。我將永遠不會失去這份自豪感。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對他的懷念。

    別的事情都等下次信中再說。上帝保佑你平安順利。

    愛你的,帕格羅達穿了一件綢浴衣從她的房間出來,對拜倫說:“這封信寫得真好,是不是?”拜倫沒吭聲。他坐著拍雪茄,兩眼呆望,面容黯然,信紙攤在膝蓋上面。見他如此沉默和這副神色,她也心裡不安,便跟他說點高興話,同時對著一面大鏡子梳理頭發。“我把它保存著。我保存著所有的東西——電報,海軍部長的信,所有的其他信件,還有金星母親會的請柬和《華盛頓先驅報》登的新聞。這篇報道表揚得可好吶。曖,這兒又是個什麼招待會呀,拜倫?難道她不是在給休。克裡弗蘭工作了嗎?我全給鬧糊塗了,還有——哎喲,這頭發真是見鬼!光線不好,也沒時間成也顧不上了,隨便吧。”

    “她還在給他干。這個招待會是另一回事兒,這她是盡義務的活動。”拜倫站起來,咖啡桌上有一疊紅黃套印的通知,他拿了張遞給她。“先吃冷餐,然後開始熱鬧的場面。”

    爭取立即開辟第二戰場美國委員會好萊塢分會舉辦特大群眾大會地點:好萊塢圓形露天會場下面是一長排按字母排列的出席人士的名單,有電影明星、制片人、導演、作家。

    “我的老天!這麼強的明星陣容。還有埃裡斯特。塔茨伯利,他也在這兒!你瞧,這可全是了不起的人物吶,不是嗎,拜倫?‘梅德琳。亨利,節目協調人!’好家伙!想不到這丫頭果真夠得上是個名流了。”

    梅德琳正好沖了進來。“哦,媽媽!”這一聲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隨之而來的緊緊擁抱,使母女倆心頭共同的悲哀產生了交流。她穿了件深色的寬肩衣裳,深色的頭發流得雅致入時,說話疾如旋風。“你來了,我真高興!唉呀,我本來希望你們都准備好了,可是我得馬上就走,我想,然後再叫休的汽車回來接你們。哦,上帝吶,有那麼多話要講,是嗎,媽!這次聚餐活動今晚可以全部結束,多謝老天,然後我好喘一口氣了。”

    “親愛的,我們不認識這些人,我也累了,又沒衣服——”

    “媽媽,你們倆都得來。塔茨伯利父女倆也坐在你們的包廂裡。他們是為了和你會面,所以才留下來的。他們不參加宴會,但是你可以會見所有的電影明星。哈裡。湯姆林的家裡,在樂瞰山上,別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經營電影業,在同行中要數他第一。隨便你穿什麼!你總該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來火車上全是穿的這一套,不過——”羅達沒把話說完,就上隔壁房間去了。

    拜倫指著那一疊通知。“梅德,這不是共產黨的活動嗎?”

    “好哥哥,沒那麼回事兒。全好萊塢都參加了。這是家喻戶曉的運動。現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蘇聯一家,打死的也全是他們。我們需要一個第二戰場,我們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爾最恨布爾什維克,他想按兵不動,讓蘇聯去跟德國人單獨作戰,讓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哦,天哪,拜倫,你看看報紙去。好吧,我們別辯論了,好哥哥,這件事情不值得辯論。我參加這個活動是因為我覺得它好玩,它也確實好玩得要命。我結識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遠當個給休。克裡弗蘭買點心的小把戲。”

    “我很高興聽你說這些。”

    梅德琳在跟一個她稱之為“親愛的萊尼”的男人通電話,講話絮叨,說的都是關於開大會的事,羅達跨著大步進來,同時還在扣上衣的鈕於。“我們走吧。誰都不會注意到我。我這副樣子就象是什麼人家從老遠鄉下來了個窮姑媽。”

    哈裡。湯姆林的住宅有大片茂密的紅杉,玻璃覆蓋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個藍瓷磚鋪砌的大游泳池。一條陡峭得叫人魂飛魄散的水泥車道直上一道峽谷。住宅就高踞在車道的頂端,有俯瞰洛杉礬的瑰麗景色。現在這個時刻,只見洛杉礬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閃爍發亮。梅德琳把她母親和哥哥介紹給站在門口的一個人,她自己便在笑語喧嘩的賓客叢中消失不見了。門口那人名叫利奧那德。斯普雷雷根,擔任大會的主席,據梅德琳說,他有兩部電影劇本得過學院獎。羅達明白了,她根本無需為服裝操心;斯普雷雷根沒打領帶,桔黃襯衫的領子翻在黑白格於布上裝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風似的走近他們身邊,把她母親和哥哥介紹給這個明星、那個明星,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禮。羅達暗暗吃驚,他們全都顯得出奇地癟下去了,現在他們都是人寰眾生,而不是映射在銀幕上的放大形象。

    “這麼些人你怎麼會全都認識的,親愛的?”她不勝贊歎地問道。她在羅納德。科爾曼對她說了句客氣話和給了她一個笑臉之後,這時正在恢復心境的平靜。

    “哦,媽媽,參加這樣的活動,就可以認識他們。你自然就認識了。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對了,上那邊去吧。”

    穿白上衣的僕人們正在把高大的中國畫屏推到牆壁的空槽裡去,展現了一間長形的宴會廳和一張堆滿了豐盛菜餚的冷餐長桌,兩位廚師操起快刀對著熱騰騰的火腿和火雞一試鋒芒。客人們紛紛進來就食,有幾個男人,穿的是裁制得有稜有角的陸軍制眼,站在梅德琳身後那一隊人中。她悄悄告訴拜倫,他們都是好萊塢正在攝制中的軍事訓練影片裡的角色。“休。克裡弗蘭正朝他們這兒瞧,”她說。“他已經接到征兵通知;如果風聲緊了,他得想個法子脫身。”她心直口快,說漏了嘴,便瞧見了哥哥的臉色。“確實,我知道這件事准會惹你生氣,不過——”

    “它惹得你怎樣呢,梅德琳?”

    “勃拉尼,休完全弄不來器械。他連一支鉛筆都削不好。要他去扛槍,那完全是亂彈琴。”

    他們把盆子端到平台上的一張小桌上去,利奧那德。斯普雷雷根也上那兒去跟他們作伴,並且給梅德琳說了些關於這次大會的話,她便在拍紙簿上記了下來。斯普雷雷根,一副精明而不好惹的神氣,說話是純粹的紐約口音。梅德琳跳起來叫道:“啊呀,我的天哪,大會上團體演唱得有吹小號的人,正是這件事。對不起,萊尼,我明明知道是忘了件什麼事。我馬上回來。”

    “真是個可愛的聚會,”羅達對斯普雷雷根說,兩眼掃視著掛在周圍牆上的那許多法國印象派繪畫,“多麼富麗堂皇的住宅。”

    他露出滿臉笑容。他是個瘦矮個子,一頭濃密而髯曲的淺黃頭發,面孔活象老鷹。他嗓音低沉,簡直是個男低音。“可不是,亨利太太,我把十分之一的心血都花在這上面了,但是我不在乎,哈裡是個狠心的代理人。說說看,中尉,你對第二戰場有什麼看法?”

    “對不起,我弄不明白,”拜倫一邊說,一邊吃著他那盤堆得滿滿的菜餚,“眼前就有著四、五個戰場,是不是?”

    “啊,軍人本色,說話講究絕對准確!”斯普雷雷根點點頭,精明地掃視了拜倫一眼,把勳標和海豚領章都看清楚了。“‘要求立即在法國開辟對德國的第二戰場委員會’,這樣說就更正確了,我想。人家都懂得我們的這個意思。你是贊成的,是嗎?”

    “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辦得到。”

    “嗯,為此大叫大嚷的軍事權威還不知道有多少吶。”

    “要說軍事權威嘛,可得要盟國的參謀長們才能算數。”

    “一點不錯,”斯普雷雷根說,口氣就象對一個聰明的學童說話,“參謀長們可不敢頂撞他們的政治首腦。經濟和政治的動機可能造成愚蠢的軍事決策,中尉。你們打仗的人就得付出代價。反動派想讓希特勒先把蘇聯毀滅掉,然後再去收拾希特勒。反動派的呼聲是強大的,可是人民的呼聲更強大。象今天這樣的群眾大會,意義非常重大,道理就在這裡。”

    拜倫搖搖頭,委婉地說:“我覺得那未必能動搖戰略的決策。干嘛不舉行一次聲援歐洲猶太人的大會呢?如此盛大的宣傳活動倒可能會使他們得到一點實在的好處。”

    羅達朝她的兒子眨眨眼。聽見了“猶太人”這個詞,斯普雷雷根兩眼頓時透出陰郁的神色,繃緊了嘴,一面挺直身子坐著,一面把刀叉放下,攤在一片熱火腿上。“如果你是認真的話——”

    “我是非常認真的。”

    斯普雷雷根說得很快,象連珠炮一般。“說真的,對於那邊發生的事情成不十分清楚,我的朋友,我認為我們這兒也不見得有誰真正知道,但是要結束那一切苦難,唯一的道路便是立即有一個第二戰場打垮希特勒。”

    “我明白,”拜倫說。

    “對不起。很高興和你結識,”斯普雷雷根對羅達說罷,便走開了,連吃的東酉都沒拿走。

    梅德琳立即過來,沖著拜倫皺緊眉頭,“瞧你,勃拉尼,我們去開大會的路上就讓你在旅館門前下車得了。”

    “怎麼回事!”羅達說。“那是為了什麼?”

    “他對萊尼。斯普雷雷根說了反猶太人的話。”

    羅達驚奇得眨巴眼睛。“什麼?原來如此,那人是個傻瓜蛋,他只不過說句——”

    “別提了,媽,”拜倫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好萊塢圓形露天會場的大門口高高懸起一條大閉幅,黃底紅字:美國人不會來得太晚汽車象流水一般朝裡面開,步行的人群從左近的街道向會場匯集。但是,進口處雖然顯得人頭擠擠,偌大一個圓形會場裡邊,聽眾們卻只是稀疏地湊集在一層層包廂的下方靠近舞台的兩側。後座升高處,西斜的陽光把一排排空座位照得通紅。舞台前端披上了三面大旗——英國國旗、星條旗和黃色斧頭鐮刀的紅旗——上空是用剪切的字母組成的一個拱頂立即開辟第二戰場羅達走進包廂挨裡斯特。塔茨伯利身穿一套泡泡紗衣服,一只眼睛戴著眼罩,好不容易從座位上站起來吻她。帕米拉用笑臉迎人,然而兩眼浮腫,臉色憔悴,不施脂粉,簡直有點蓬頭垢面;羅達心想,這姑娘看起來象是連死活都不在乎了。梅德琳急匆匆沖進包廂。後台鬧得可熱鬧了!兩位明星退出了這場演出,還有一位得了咽喉炎,忙亂中重新安排節目,把塔茨伯利的講話排在大會結束之前最後一個,在團體演唱的後面。行不行?塔茨伯利表示同意,只是說了一句他的講話調子不會中聽。

    “懊,准會,准會。你有權威,”梅德琳說。“抱歉,我們聚集的聽眾不夠多。門票收費是個錯誤。”她急急忙忙走了。

    拼湊起來的膩人的節目,部分是唱歌和舞蹈,有兩架鋼琴伴奏,部分是演講,還有帶點矯揉造作的滑稽戲。當晚的精彩節目是一支歌曲,《反動派的拉格調》,演員們都裝扮成大腹便便的富翁,頭戴高頂禮帽,身穿燕尾禮服,雪白背心的肚皮上都有美元符號,蹦過來,跳過去,口口聲聲同情蘇聯,同時又找出各種可笑的理由拒不派遣軍事支援。所謂團體演唱就是有許多角色從這個圓形劇場的四面八方發出呼聲——一個鋼鐵工人、一個農場工人、一個教員、一個護士、一個黑人等等——人人都要求立即開辟第二戰場;在這些單人的發言中間穿插著全體聽眾莊嚴地齊聲朗讀從油印紙上摘錄下來的一些語句,有佩利克裡士、莎士比亞、林肯、布克。華盛頓、湯姆。潘恩、列寧、斯大林以及卡爾。桑德伯格,同時還有樂隊輕聲演奏《共和國戰歌》。高潮是狂熱地一字一頓的群眾呼號,在小號的伴奏下,以一次比一次加強的力度重復:開辟第二戰場快!快!快!

    這個節目在熱烈的鼓掌歡呼聲中結束。

    利奧那德。斯普雷雷根作了介紹,塔茨伯利一瘸一拐走上台去,會場起立歡呼。

    “大家一定都還記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這空著一半座位的龐大的圓形廣場上回響,此時黃昏已臨,月色慘淡,“納粹德國侵犯蘇聯。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倫敦《觀察家》刊登的我的專欄文章,標題是《立即開辟第二戰場》。”

    全場為此再次起立。他再往下說,這個圓形會場就變得十分安靜了。他開始說,掌握和正視軍事現實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國人大舉進犯的最艱苦歲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幾個月,得在即將淪陷的新加坡住上一個月,得在中途島之戰前後的夏威夷住上一個星期,然後才對這場全球大戰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對法國海岸發動大規模進攻,他現在認為,是根本不可能的。現在還只有為數不多的美國新兵已經抵達美國。要迅速增加這支部隊的兵力,德國潛艇仍然是個難以對付而殘酷無情的障礙。制服這一威脅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搏斗。馬上發動橫渡海峽的進攻戰,勢必要全靠英國的力量。可是英國的力量已經過分分散而有捉襟見肘之虞。新加坡之戰就是明證!英國要在法國采取任何行動,就會大大削弱中國一緬甸一印度戰場的力量,以致勢必要由美國去接受那裡的負擔——立刻就要接受那副千斤重擔——靠的是它能夠突破日本艦隊而送去的那點兵力。這是因為,如果印度和澳大利亞落入日本手中,打敗納粹德國並不算是贏得這場大戰,也不足以保證蘇聯的生存。

    “朋友們,東亞是這場戰爭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頓而堅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在那邊的蘆溝橋,而不是在波蘭開始的。中國進行戰斗的時間之長,超過任何人。如果日本在那裡打贏了,俄國就要大難臨頭。日本將要動員印度、中國和東印度群島的無窮資源去對付蘇聯。一場新的黃禍就要沖過西伯利亞的邊界,它擁有坦克,擁有零式飛機,還擁有以十比一的優勢壓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資源。中國一緬甸一印度戰場是一個真正的、被遺忘的第二戰場。為了要使文明得救,我們必須堅守這一戰場。”

    這時候聽眾當中有幾個人發出噓聲。

    “從長遠看,遠景是好的,”塔茨伯利發出蔑視的吼聲。“在新加坡犧牲的我們的戰士,在菲律賓犧牲的你們的戰士,他們不是白白犧牲的。他們打亂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亞的時間表。眼前戰爭的關鍵就是爭取時間。你們的國家,生產力是驚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開足馬力的。我覺得奇怪,怎麼你們這兒對你們在中途島取得的勝利不大關心。如果你們的海軍在這一仗中吃了敗仗,也許你們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離加利福尼亞了。你們陣亡的飛行員和水兵,他們是為全人類獻出了生命。”

    圓形會場上四下裡響起了咳嗽聲,人們頻頻打哈欠,不停地看手表。

    “法國的第二戰場?對了,我也熱烈贊成。蘇聯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但是俄國人是堅強的。他們會堅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數百萬雄赳赳、氣昂昂的英美大軍橫渡海峽,這景象確實美好。無奈這是一個美夢。時候一到,我們就會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員和火力壓倒軸心國。在這以前,我們是為爭取時間而戰,為在許多條戰線上扭轉局勢而戰,包括我們國內的戰線。對於這條國內的戰線,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的領袖們是說話算數的,要相信這一點,要信賴他們。他們是偉大的人物,他們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戰爭。”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來,隨之響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暫的掌聲,噓聲更多了。人群開始散去,模樣仿佛很不樂意。一個粗嗓子禿發男人,穿了件花色俗氣的上衣,正和一個標致姑娘一同離開拜倫隔壁的包廂,那男的對姑娘說:“還是捨不得放棄他們的帝國,是不是?盡說喪氣話。”

    塔茨伯利和梅德琳一起回到包廂,喜洋洋地說:“你瞧,這不是大大的獻丑嗎!”

    “講得好,”拜倫說。

    羅達跳起來吻他,對他說:“我永遠忘不了你說的中途島那幾句話,永遠忘不了,”聲音顫抖。

    “你的話很有道理,”梅德琳憤憤不平地說。“這班家伙就是老腦筋,永遠不肯變的。也許你的話能穿透那麼幾個厚腦殼。我還得去收拾東西。”

    梅德琳急忙走了,帕米拉也站起身來。“有趣嗎,韜基?”

    “確實有趣,我看著他們漸漸發覺我不是他們的人,只不過又是一條草叢裡的英國蛇。這使我很高興。”

    “真敢說話,”羅達說。“要是帕格上台去也會那麼說的——當然,不會有你這樣動人的辭令。”

    “換了帕格,他就不肯出席這個大會,所以我才非要來說一通不可,”塔茨伯利說。“我們倒是想要見見你的,亨利太太,一起上我們旅館去喝杯酒好嗎?帕米拉和我明天就要繼續飛到紐約去。”

    他們往外走的時候,人群的壓力把羅達擠到帕米拉身邊,帕米拉悄悄跟她說了句話,說得很快。“亨利太太,我明天可以跟你吃早飯嗎——就我們兩人?”

    第二天早上,她們兩人在游泳池旁邊的草地上面對面坐著,共進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面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張有輪子的、鋪了台布的小桌上。這一天是純粹的加利福尼亞天氣!太陽炎熱,天空蔚藍清澈,青草和棕相的氣息撲鼻,一陣清風吹來,芙蓉花矮籬上的妖冶紅花便迎風搖曳。水池裡邊有兩個青年和三個姑娘在跳水游泳,他OJ都是膚色深褐,閃閃有光,他們的打趣作樂,和鳥兒的求偶鳴叫一般歡快純樸。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臉上已經細心打扮過,頭發披在耳後,波紋柔長,光澤鮮明,穿一件灰色沒袖子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蒼白胸脯上的幽谷。羅達回想起,這位古怪的少婦,亦步亦趨地追隨在她老父的左右,好象一只追隨著海輪的海鷗,倒是有本事一會兒變得索然無味,一會兒變得誘人心醉。羅達覺得,也許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個男人相會。她給人的印象是神經非常緊張。

    她們隨便閒聊著,羅達說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講話稿子,好寄給帕格。

    “那還不容易。我准能讓你得到一份。”帕米拉連忙回答,她的受過英國上流學校教育培養的語音使羅達覺得分外悅耳而為之傾倒。“那是我寫的。”

    “是嗎,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筆調。”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懶得寫的時候,我就給他代筆。”

    “戴眼罩是怎麼回事,帕米拉?”

    “那只眼睛有潰瘍病。需要動手術。我們本該已經回到倫敦了,可是聽見梅德琳說起你要到西部來,我們才住下來。我急著有話要跟你講。”

    “果真?是什麼事呢?”

    “關於你的丈夫。我愛他。”

    羅達一把拉下太陽眼鏡,睜大兩眼看著這位英國姑娘,姑娘挺直身體坐著,頭抬得高高的,兩眼直視,光芒逼人。羅達雖然感到驚愕、迷惆,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到如果帕格真正喜歡她的話,她倒真是一個可怕的敵手。羅達心想,讓她說下去吧,讓她把願意說出來的事情說出來。所以羅達只是撫弄太陽眼鏡,喝著咖啡,同時也瞧著她。

    “我知道你曾經要離婚,”帕米拉說,“是他要求你重新考慮的。”

    “我已經重新考慮過了!”羅達立刻堵住這個口子。“好久以前。事情已經過去了。看起來,他已經說給你聽了。”

    “哦,是的,亨利太太,帥B米拉回答,神情沉郁。”是他說給我聽的。“

    “你跟我丈夫有過關系嗎?”

    “不。”她們的視線相觸,互相探索對方。“不,亨利太太。他一直對你忠誠,我的運氣不夠好。”

    羅達從帕米拉的兩眼中看出她說的是真情。“真的?你確是美貌驚人。”

    “他是個笨蛋。啪米拉肩膀微微一聳,把這句恭維話頂回去。”要是成功了的話用B才叫美呢。不僅如此,那樣一來你們二位之間也就是公平交易了。“

    這句話的聲調和用字都是刺痛人的。羅達便反唇相譏:“難道你就不覺得我丈夫實在太老了嗎?”

    “亨利太太,你丈夫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生平遇見過的最迷人的男人,他對你的忠誠也包括在內,我的失敗正是由於這一點。”

    她聲音中迸發的激情使羅達感到驚恐。她看得出帕米拉的年輕皮膚和她自己皮膚之間的區別,羨慕帕米拉的上胳膊,它是那麼地苗條,惹人喜愛——羅達如今必須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加以遮掩了,因為它正在變得日益臃腫,惹人討嫌——她也妒嫉那姑娘的胸脯。她自己內心裡也在小聲摘咕,帕格不折不扣是個笨蛋,雖然她正為此替他祝福。“你見到過他嗎——在中途島戰役以後?”

    “見到過,見過不知多少次啦。他內心痛苦萬分,可他還是一直為你擔心,不知你怎樣經受這個打擊,不知他怎樣可以給你安慰。他甚至想過要為家中有急事告假。他攆我走,雖然我盡力要想住下去。他是個骨子裡都惦念家室的男人。如果你能上夏威夷去,你就去吧。他需要你。如果我曾經有過成功的希望的話,你的兒子一死,我的希望也就完了。”

    羅達用手絹擦了擦眼睛,只說了聲:“可憐的帕格。”

    “你鬧得差點兒把他丟了,真是蠢啊。我對你無法理解,我想你是做了件大蠢事,那樣的事可不能再做了。”帕米拉拿起她的錢包。“你說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是的,是的。絕對是永遠過去了。”

    “那就好。有一個好心人,給你丈夫寫過幾封匿名信,告訴他你和那男人的事。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使自己振作起來,這就是一條。”

    “嗅,上帝,”羅達禁不住哼出聲來。“那些信裡面說了些什麼?”

    “你猜吧!”這是一聲含有鄙夷的斥責。帕米拉放緩了語氣說:“對不起,你失去了兒於我還使你傷心,但是我要求你不要再使他傷心了。我是為了這個才找你談的。我會叫人把講話稿給你送來。我們的飛機再過兩小時就要起飛。”

    “你能答應我以後再不跟我丈夫見面嗎?”

    帕米拉臉上繃緊了一道道難看的線條。她對著羅達伸出來的手——手指又瘦又長,布滿皺紋,倔強有力——沉默不語,然後橫眉相對。“那辦不到。未來是無法控制的。但是我現在不妨礙你了,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她掉過頭去看看那幾個小伙子,他們正在池邊擦干身體,笑個不停,她的態度也變得溫柔了。“我們這一次談話挺古怪,是嗎?一次戰時的談話。”

    “你使我大吃一驚,”羅達說。

    兩人都站起來。

    “還有一件事情,”帕米拉說。“我只和你的兒於華倫見過一面。那是在他從夏威夷出發作戰之前。他周身都有一道奇怪的光芒,亨利太太。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爸爸也感覺到的。他簡直象是超凡入聖。你經受了一個慘痛的損失。不過你們還有兩個了不起的孩子。我希望你和你丈夫會相互安慰,並且過些時候以後會重新快樂幸福。帥B米拉動作迅速利索,吻了一下羅達的面頰,便急忙走出了花園。

    羅達走向一只太陽直曬的躺椅,倒了下去,一半是因為她驚訝得六神無主。帕格什麼時候在信裡說起過帕米拉的?一九四0年從倫敦的來信中;一九四一年底從莫斯科的來信中;再就是最近從夏威夷的來信中。當然,華盛頓也是這父女倆常來常往之處。中途島戰役之前在一封說起莫亞那飯店那次宴會的信中,帕格曾經提到“塔茨伯利姑娘”面帶病容,因為得了痢疾。

    可憐的帕格!這是掩飾偽裝嗎?還是盡力克制他受到壓抑的內心中浪漫波動呢?

    游泳池此刻空無一人,羅達在那粼粼碧波裡看見了一幅幅圖景,有如占卜的在水晶球裡所見:在那一處處遙遠的地方,帕格和帕米拉兩人朝夕會面,沒有床第私情,甚至於連接吻擁抱的舉動都沒有,而只是相偕相伴,日復一日,夜復一夜,遠離家人,在數千英裡之外。這個女人臉上的別有滋味的會心微笑,活脫是已經抓住了亞當什麼把柄的一個夏娃的寫照。她覺得,帕米拉所說的故事確是天衣無縫,但是帕格這老家伙不可能會是象她所描述的那麼一個聖潔的漢子。羅達懂得的要多一點。帕米拉。塔茨伯利內心燃燒的那種激情並非自燃之物。帕格曾經以某種方式,或明或暗地,挑逗過這姑娘。也許他確實使這關系處於精神境界,這樣他就可以攫取一份自命清高的美德,加以享用;也許他們已經一起睡過覺。這很難說。至於帕米拉的眼神是否老實,凡是老實的眼神,羅達沒看不出來的。

    那些匿名信真可怕,叫人不敢去想。哪一個促狹鬼干的事兒?無論如何,她的自慚形穢之身和她丈夫之間的差距是縮小了,這畢竟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她對帕米拉是又妒又怕;帕格也就更加值得占有了。她一反常態,對那頭不聲不響的老狗感到一陣熱呼呼的性欲沖動。那姑娘的矢口否認當然是毫無意義的。帕格把帕米拉攆開,這跟她想和巴穆。、柯比分手沒什麼兩樣。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過一些什麼勾當,她也許永遠沒法知道。她可不可以自己問他呢,這倒是一個很費思量的策略問題。

    她在躺椅上猛然一驚,這才想起剛才這一會兒她竟忘掉華倫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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