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貝爾埃爾騎術學校的馬伕們正在侍弄又是嘶叫又是踢騰的為數可觀的馬匹,但此刻在場的騎手只有梅德琳和拜倫兩人。梅德琳的全身衣著都是剛從硬紙盒裡取出來的全新貨色:淺黃色馬褲,柔軟鋁亮的棕色馬靴,男人式樣的羽飾帽子。拜倫穿了一件華倫的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運動衫,一條褪了色的粗藍布工裝褲,一雙帆布膠鞋。一個衣服齷齪的乾癟馬伕把他打量了一下,牽來一匹名叫傑克。弗羅斯特的毛色純黑的高頭大馬。拜倫把兩邊的馬鐙調整好,翻身上馬。傑克。弗羅斯特登時貼著兩耳,翻動著紅通通的眼珠子,撒腿朝峽谷發瘋似的飛跑。這匹馬力大無比,飛跑起來倒是平平穩穩,拜倫索興放鬆韁繩,任它跑個痛快。經過小徑上當道橫著的一塊白色磨石時,傑克。弗羅斯特使前蹄騰空,聳起脊背,大聲嘶叫,鼻孔噴氣,表演了一個好萊塢的極度驚險鏡頭。拜倫頗費點兒勁才算沒被摔下馬鞍。這馬顯然得出結論,此人是個騎馬的好手,也就安靜下來,還掉轉頭來,像是詢問似的朝他看了一眼。拜倫看見梅德琳也在這條小路老遠後面跟來,穿過傑克。弗羅斯特方才揚起、此刻正在沉落的塵土。「好哇,你喜歡跑,你就跑吧,馬兒,」他一面說,一面把兩腿一夾。「繼續前進。」

    傑克。弗羅斯特急忙重新開步,縱身躍上一條陡峭的盤山小路,閃電似的沿著峽谷的山坡直奔山頂,快得叫人毛髮直豎。到得山頂,它便站定不動,低頭喘氣,聲如鯨魚噴水。拜倫經過這一番震顛,身心大快,立即下馬,把它拴在一棵樹旁,自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憑高歇息。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下面馬蹄得得,梅德琳也上來了,渾身一層塵土。「你的馬怎麼了?」她大聲問。

    「我想它需要活動活動。」

    她吃吃地笑著,讓拜倫扶下馬。「我還以為它也許是約好了要上舊金山去赴早宴哩。」

    他們並肩坐在一塊寬闊平坦的岩石上,視線越過了峽谷,眺望陽光照射之下的那一帶粗纊的群山。鳥在山巖上追逐食物,蒼鷹在他們下面的半空中盤旋著,厲聲嘶叫。兩匹馬都在噴氣踢騰,把它們身上的鞍轡弄得叮噹作響。這聲響更襯托出山頂的寂靜。

    拜倫等著她說話。這次騎馬出遊是她硬求著他的,她也沒說明為了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沒什麼麻煩事吧,梅蒂?」

    「哦,勃拉尼,我碰上了一大堆麻煩。不是的!不!」她忍不住一陣笑。「瞧你的臉!像一架電傳打字機那麼靈敏,好哥哥。天哪,難道那一回我是吃了虧了嗎!我沒懷孕,勃拉尼。別用槍口對著人。」

    他搔著頭皮,勉強露出個笑容。

    她沒好氣地伸出一個指頭朝他晃動。「瞧你對自己的妹妹竟會想到那麼壞的事情上去!不是的,我是為了調換一個工作傷腦筋,不過,」——她很快用一個金打火機點燃了一支香煙——「我不能在媽面前跟你談這件事。」

    「你在這兒吸煙行嗎?我看見有塊牌子上說這個峽谷容易失火。」

    她聳一下肩,深深地吸一口煙。「你記得萊尼。斯普雷雷根?」

    「當然。」

    「環球公司請他擔任製片人。他要我做助手。」

    「克裡弗蘭怎麼說呢?」

    「大發雷霆!氣壞了。」她朝拜倫笑笑。她的臉上泛起紅暈,兩眼射出熱切的光芒。「我可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是不是?從一星期一百五十元到一星期二百元,這可是了不起的升級呀,你瞧。」

    「可不是,真慷慨,梅德。趁此機會擺脫掉克裡弗蘭,那就更好了。」

    她的臉上仍然溫柔可愛,但是亨利家特有的堅定口氣已聽得出來了。「唉,你老是低估了休,是不是?聽眾們喜歡他。當然,拍電影比賣肥皂、賣瀉藥要強多了,但是我現在這個工作是靠得住的。休甚至還給了我他公司裡一筆小小的股份。這確實是個傷腦筋的選擇。」

    「梅德琳,應該抓牢環球公司這個機會。」

    「告訴我一件事情。休有沒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如果有,那也一定不是有意的。他覺得你這個人可怕。」

    「他不瞭解我。」

    「你要我說嗎?我敢打賭,你是為了他在傑妮絲家裡吻過我。是吧?」她咧開嘴朝他笑著,一副調皮相。「我敢打賭,這件事還在你心頭作怪。我的上帝,你當時告訴我已經看見我們倆的時候,你的眼神真像要殺人似的。」

    拜倫仍然願意把這件事從他的記憶中抹掉:那個細皮白肉的已婚的肥胖男人把梅德琳摟在懷裡,她的裙子後擺朝上翻,露出粉紅色大腿和雪白吊襪帶。「好吧,你要我給你出個主意。我已經照辦了。」

    「勃拉尼,」——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休。克裡弗蘭提出和我結婚。」拜倫臉上毫無反應。她急忙說下去,滿臉通紅,「麻煩就在這裡。所以我必須找個人談談。媽只知道一本正經,她聽了這件事准要氣得一命嗚呼。再說呢,她的問題也夠多的了——怎麼了,你這樣一言不發看來是不高興,好哥哥!可是你不瞭解休。他這個人是跟我們一樣的,親愛的,他實在是個很懂事、軟性子、孤孤單單的人。」

    「有老婆和三個孩子陪伴還不夠嗎?」

    梅德琳苦笑一聲。「依我看那是不得已。」

    「他向你求婚了嗎?」

    「哦,親愛的,如今沒有求婚這種事了。」她輕蔑地把手一揮。「你向娜塔麗求過婚嗎?」

    「當然,沒少說話。」

    「好啊,你算是個稀罕的老古董。咱們亨利一家全是的。體已經在辦離婚了。」

    「他在辦了嗎?」拜倫站起來,踱來踱去,兩腳踩在全是小石於的泥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你該跟爸爸談。」

    「爸爸?別提了。他會拿了馬鞭去找休的。」

    「他是為了你才要把妻子離掉的嗎?」

    「哦,克萊爾,他的妻子,是個怪物,完全精神失常,一個蠢女人,他二十一歲結的婚。害怕失掉他,害怕得就像要發瘋似的,可是又要把他踩在腳底下。她只知道朝精神分析醫生那兒跑。花錢像個女公爵。可不是,一年前她到處大發神經,胡言亂語,對我造謠譭謗,不知道說了多少威脅恐嚇的話。使他不得不買件貂皮大衣求她息怒。她真是個沒羞沒臊的東西,勃拉尼,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當然,她還挑撥孩子們來折磨他。」

    「聽我說。今天就去找環球公司。」他停了下來,站在她面前。「告訴那傢伙,星期一就到他那裡上班。」

    「我估計你會這麼說的。」她莊嚴地仰頭看著他,聲音卻是顫抖的。「我沒把握是不是能做到。」

    拜倫的心頭湧起了一股對他妹妹又是厭惡又是心碎的同情,說道:「那麼是很頂真的了。」

    「是的。」

    他的聲音變小了。「頂真到什麼程度?」

    「我已經告訴你啦。」她的口氣又變得叫人惱火了。「這件事不需要動用馬鞭和獵槍。不過是很頂真的。」

    他仔細打量了她的臉,深深歎了一口氣。這姑娘的溫柔坦率的面容就像一個皮製的面具一樣看不透。「他多大年紀?」

    「三十四。」她看了一下手錶。「哥,你得開車去接媽媽,帶她上華納兄弟電影製片廠的午餐食堂去跟我們碰頭。我們這就騎馬回去吧。」

    「也許我要在電影廠裡跟他談談。」

    標緻的皮面具微微露出一絲渴望神情,像是鬆了一口氣。「你?談什麼呢?」

    「就談這件事。」

    她把嘴一撇。「你要帶一支獵槍去嗎,好哥哥?」

    「不。如果他要跟你結婚,他應該樂意跟我談談。」

    「我沒法不讓你談。隨你的便。」她把一隻腳伸進馬鐙。「幫我把腳跨上去,勃拉尼,我們晚了。」

    在華納兄弟電影製片廠場地上的那座寬敞宏大、座無虛席、陽光明亮的自助餐廳裡,羅達睜圓了兩眼,伸長脖子,看得出神,簡直沒吃什麼東西,只顧不停地說:「你瞧,梅蒂,那不是漢弗萊。鮑嘉嗎?——我喜歡的明星,還有貝蒂。戴維斯!她不在銀幕上面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

    休。克裡弗蘭向她解釋,大明星們都有他們自己的豪華餐室,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歡喜來光顧一下職工的午餐食堂,來一客夾餡麵包,喝一杯牛奶。克裡弗蘭跟電影明星一樣,穿了一件晨衣來吃午飯,臉上還是拍電影的化裝。拜倫瞧見他這副模樣,又覺得討厭他了,但是他那套裝模作樣的談吐顯然使羅達覺得有趣,而他的圓滑周到、春風滿面的神氣也給她留下了好印象。兩套無線電廣播節目——原有的《業餘時光》和對軍人廣播的《快樂時光》——都很有號召力,正在攝制的電影短片眼見會有更大的進賬。梅德琳的一星期一百五十元大約是拜倫在潛艇上薪水的兩倍;如果她接受環球公司的聘請,她就可以賺得比她父親當重巡洋艦艦長的薪水還多。

    這是怎麼回事呢?午飯後參觀了短片《快樂時光》的攝制,拜倫便很有反感。士兵們和水兵們成了克裡弗蘭的假裝是即興笑話的不值一文的笑料,這些笑話都用印刷體寫在大紙板上高高豎在攝影機鏡頭拍不到的地方。沒有一個觀眾。梅德琳後來解釋說,導演會拼接上一些聚精會神、哈哈大笑以及熱烈鼓掌的觀眾鏡頭。拜倫覺得,就算這些假把戲都搞成功了,這樣的影片也不見得會教人看了舒服。就這麼一個無線電廣播員,別的什麼都沒有,故意裝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拿一些身穿軍服、才能平庸的孩子們開開玩笑,表示他毫無架子。娛樂行業的這種種景象和音響雖然非常低級,卻顯然使他母親看得入了迷。她能有這麼一個暫時忘掉悲痛的機會,拜倫感到高興;至於他自己,只覺得煩膩乏味,如坐針氈,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打得他兩顎都酸痛了。

    休息的時候到了,暫停拍片,克裡弗蘭向他們走來,笑容滿面,拿來兩隻紙杯裝的咖啡。「你好像比我還需要這個,海軍上將。」

    梅德琳急急跑來。「媽,拜倫!漢弗萊。鮑嘉正在隔壁場子裡拍有聲片子。要去看嗎?」

    「那行嗎?」羅達求之不得地問。

    「當然行。」

    「我都看得眼花繚亂了,」羅達跟在她後面說。

    拜倫安坐不動,克裡弗蘭問他:「沒興趣?」

    「克裡弗蘭先生成能跟你談談嗎?」

    「什麼事?」

    「梅德琳告訴我環球公司想聘請她。」

    「哦,來吧。」拜倫和他一起走進一間用膠壓板隔起來的化妝室,兩人同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對著一面用燈光鑲邊的鏡子。「拜倫,別讓她接受那個工作。」

    「為什麼不?人家給的錢多。」

    「萊尼。斯普雷雷根是個過得去的電影劇作家,他可不是個主管人。他靠能說會道搞到這位置。他是個共產黨,不僅如此,他還是個聲名狼藉的共產黨。他在環球呆不長,他一走——梅德琳在好萊塢也就站不住腳,無依無靠,非走不可。」

    「她說你要跟她結婚。」

    「哦,呵呵!」克裡弗蘭滿臉堆笑,伸手掠了一下腦後的頭髮。「這個麼,你就叫我休,好嗎?」他看看化妝桌上一隻廉價鬧鐘,喝掉了咖啡,一面站起身來,一面打哈哈地說了聲,「喝咖啡休息這一會兒工夫,我們就別打開那一罐豆子了吧,嘿,海軍上將?你在這兒果多久?」

    「我請假到今天晚上為止。」拜倫也站起來,堵住了那道小門。這本來是個無意的舉動,可是這麼一來,克裡弗蘭就出不去了。「她說你在辦離婚。」

    克裡弗蘭客氣地做了個手勢,便要朝門口走去。拜倫沒理會他的手勢。要出去便得把這個潛艇軍官擠到一邊。他肥嫩的面孔變得陰沉了,可是轉眼間又露出了眉飛色舞的慇勤笑容。他半邊屁股坐在化妝桌上,伸手摸摸下巴兒,眼睛捉摸著拜倫的嚴肅臉色。他一面用兩隻手把頭髮弄亂,一面發出輕輕的一聲呻吟。「好吧,拜倫。給你簡單說一下,是這麼回事。克萊爾,我的妻子,她是一個很痛苦的不幸女人。我也不要再說她什麼壞話啦。我們有三個了不起的孩子。但是除此以外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共同之處了。性的要求是零——不是在我這方面。是她那方面。真是活受罪,我希望你永遠不會碰上這號事兒。我們兩人都找律師談過,可是這一類手續既麻煩又拖時間。結婚是容易的,可是基督神通廣大,我的孩子,要脫身就難了。」

    「你愛我妹妹嗎?」

    「你妹妹可真是了不起。她跟你說的是真話。我相信我能夠辦成這件事,但也確實糾纏得要命。就是這麼回事,拜倫。」克裡弗蘭發出一聲無線電廣播裡面最親熱的咯咯笑聲,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該回到正經事上去了。也許晚點兒我們三個人還可以一起喝一杯。告訴她別去接受斯普雷雷根的工作。那是幹不得的。」

    梅德琳卻在外面忙壞了,拿著一塊台詞板東奔西跑,一會兒掉頭跟這個人說話,一會兒又轉過身去跟那個人說話。她一下衝到拜倫身旁,他正挨著四周都是電線和燈光的門口倚牆而立。

    「曖?」聽這聲調好像她故意在搞什麼鬼名堂。

    「曖,怎麼啦?媽在哪兒?」

    「哦,她一步也不肯動。導演請她留下來跟鮑嘉會面。你跟休談過了嗎?」

    「談過了。」

    「快說給我聽。怎麼回事兒?」她顯得擔心,興奮,要尋根究底。「他發火了嗎?」

    「沒有。」

    她笑了。「那麼,看來你是沒使刀弄槍。要是那樣的話,他就非要火冒三丈不可。」

    「梅德琳,告訴他你要辭職不幹了。今天就去跟他說。聽我的話準沒錯。告訴他我的脾氣可惹不得。隨便你用什麼壞字眼都行。」

    她沉下臉。「他不承認想要和我結婚嗎?」

    「他支支吾吾。我告訴你,馬上辭職。如果你真想得到他,也許那還能促使他趕快採取行動。」

    「是嗎,拜倫。亨利。」她狡猾地瞇起眼睛。「那可是姑娘們的心眼。或者照道理說應該是姑娘們的心眼。」

    「如果他想要玩弄你,這樣一來,你也就看得透了。」

    她把頭一甩,扭動她穿了一條裙的靈巧屁股走開了。

    幾個小時以後,在別墅裡,拜倫小睡未醒,輕輕的敲門聲把他叫醒了。「勃拉尼!」梅德琳的聲音,輕柔而興奮。「你穿著衣服嗎?」

    西斜的太陽照在拉上的紅窗簾上,映出一大塊一大塊亮光:是喝雞尾酒的時候了。他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全身赤裸,只穿一條短褲。「哦,過得去。」

    她一推門就進來了,背貼在關好的門上站著。「基督知道,我照你說的做了!」

    「好得很。媽在哪兒?」

    「我不知道。不在這兒。勃拉尼,我做夢都想不到我能這麼做。真難相信。我現在只覺得像是一個從阿爾特拉茲島越獄泅水抵達岸邊的逃犯。」透過窗簾射進室內的一片紅光更加突出了她滿臉的興奮和狂熱。「他對這件事的反應啊!就是再過一百年我也料不到他會這麼好。拜倫,他好得像個餡餅!真是美極了!沒一個不中聽的字眼!我腦子裡迷迷糊糊的。給我一杯喝的好嗎?」

    拜倫穿上一件晨衣,兩人一同走進起坐室。他懶洋洋地坐在長沙發上抽煙,她拿著一杯威士忌蘇打,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說著話,黃裙不停地擺動。她是在化妝室裡跟他談的,只不過個把鐘頭以前,在他們結束了預先溫習一下隔天的台詞之後。克裡弗蘭很溫和體貼,毫不覺得意外。「哦,他可真是個聰明鬼!你知道他一上來就怎麼說來著?『沒錯,小鬼,你跟你哥哥去商量,那是做對了。那就是說你已經想要辭職了。』不過,拜倫——這一點也許要叫你認輸——他說你是對的。在他抓緊離婚的當兒,我暫且跑開去,這樣要好得多。要不然,克萊爾可要在我身上大找麻煩。多謝基督,你到這兒來了。」

    「都決定了嗎?肯定這麼辦了?你辭掉了?」

    「一點不錯。你說這是不是太好了?」

    「你幾時去給那個死不肯改的傢伙工作,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梅德琳想要繼續裝出一副怒容,但是她的嘴唇繃得越來越緊,終於爆發出一陣大笑。「死不肯改!說真的,拜倫,你倒是個唱滑稽的。斯普雷雷根有什麼難說的呢?」

    「對不起。你什麼時候上他那兒去幹活呢?」

    她還在格格笑個不停,「下個月。我給萊尼去過電話,他也同意,並且——」

    「且慢。下個月?」拜倫坐直身體,兩條長了毛的赤裸的小腿一下子落到地板上。

    「好哥哥,當然。我得有一個月通知辭職的時間。我不能拍屁股就走用皚不成了孩子家。」拜倫一拳頭砸在咖啡桌上,書本和煙灰缸都跳了起來。梅德琳嚇了一跳,也提高了喉嚨。「哦,你教我受不了!你怎麼這樣不講道理?難道你和爸爸不要有人接替就可以離開兵艦,一走了事嗎?」

    拜倫一傢伙站了起來。「見你的鬼,梅德琳,你想拿克裡弗蘭干的鬼把戲來跟我做的工作比嗎?跟爸爸做的工作比嗎?跟華倫的貢獻比嗎?我再去找這傢伙。」

    「別!我不要你去!」梅德琳開始哭了。「哦,想不到你會這麼粗暴!這麼殘酷!我提到華倫嗎?」

    「該死,沒有,打我到達這兒以後你都沒提過。」

    「我受不了!」梅德琳尖聲叫嚷,朝他揮動拳頭,淚如泉湧。「你也受不了!哦,天哪,你為什麼要提他?為什麼?」

    這一陣急風驟雨把拜倫壓倒了,他嘀咕了一聲「對不起」,想要伸出手臂去撫慰她。

    她退縮開去,用一隻顫抖的手把眼淚擦乾。她的聲音還在抽咽,但是強硬堅決。「我的工作對我是重要的,拜倫,對千百萬人民也是重要的。千百萬!它是老老實實的工作。你想把我壓服,可你沒這樣做的權利。你不是爸爸。就連他也沒這個權利了。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孩子。」

    房門開了,羅達走了進來。捧著大包大包的東西。「哦,孩子們,我把貝弗利希爾斯鋪子整個買下來了!像颱風一樣席捲威爾夏大街!他們得花幾個星期清掃殘跡!拜倫成渴得要死,給我好好調一大杯杜松子酒蘇打水,你肯嗎,親愛的?」她走進她的臥室去了。

    「哦,上帝,」梅德琳輕聲說,擦著眼睛。她母親進來的時候她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去洗個臉,梅蒂。」

    「是。給我也再調杯酒。要濃的。」

    羅達換了件新的鮮艷的印花晨服,馬上到小廚房裡去找拜倫說話了,他正在裡面調酒。「親愛的,你真的今晚就回潛艇學校去嗎?那真教人太難受了。我還沒好好瞧你一眼呢。」

    「我今晚在這兒陪你,明天一大早開車走。下星期天我再來。」

    「哦,好極了!你和梅蒂兩個使我起死回生了,確實是這樣。在華盛頓我覺得好像是在墳墓裡一樣。我買了一大堆這些加利福尼亞衣服,又漂亮又輕快,式樣都不相同。這兒的人做出來的貨色真教人喜愛,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我買了滿滿一衣櫥的衣服去夏威夷穿。我存心要叫爸爸大開一下眼界。」

    「你想你准到得了那兒嗎?」

    「哦,准到得了。准到得了。總有辦法的,親愛的,我是下定決心了——哦,謝謝你,乖孩子。我想還是先上游泳池去泡一下再喝這杯酒吧。」

    房間裡又只剩下他們兩個在一起呷著酒,梅德琳便用和解的口氣說:「拜倫,你真打算在潛艇學校受訓完畢就去瑞士?海軍會准許嗎?」

    「我不知道。這要取決於我能從國務院和駐羅馬的使館打聽出什麼結果。除非到了非要向海軍提出不可的時候,我不會跟海軍打交道的。」

    她朝他的扶手椅走去,在扶手上坐下,撫摸他的面孔。「瞧,別對我這麼狠心。」

    「你不能再幹上兩個星期就走嗎?」

    「相信我,拜倫。你給我幫了大忙。這件事會辦妥的,我可以發誓。」她媽媽穿了一件游泳衣,拿著一條大毛巾出來了,梅德琳的聲音立即變得響亮而高興。「嘿,媽媽,好消息!你猜得著嗎?我要上環球影片公司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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