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亨利上校一手撐頭,沒精打采地坐在艦橋旁的應急艙裡看偵探小說,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快燒盡了。

    「飛行員們開始用無線電通話了,上校。」航信士官海因斯在門口向他敬禮。

    「好極了。」他跳起身來,連忙走進操舵室,坐在高腳椅上,裝出一副舒坦的樣子,實在是騙不了誰的。艦上的調皮蛋早就在模仿他彎腰曲背的姿勢和心清緊張地抽煙時那些急促的小動作。他只顧垂著頭抽煙,眺望著大海,值班人員們彼此投射會意的目光。艦橋上的擴音器裡發出從遠方飛機上微弱的送話器裡傳來的講話片斷:「……厄爾,你對付左邊那一架……開始進攻……嗨!十一點鐘方位上出現零式……維克多。賽爾,我是蒂姆。薩特利,我被擊中了,要迫降,祝我平安吧……哇,瞧那大王八蛋燒得多歡!……」

    「聽上去他們幹得很不錯,長官,」副艦長放膽說,他正踱來踱去,擦著臉上的汗水。

    帕格光是點了點頭,他正徒勞地豎起了耳朵辨別他兒子那特有的音色;但是那邊空中的心情激動的小伙子們聽上去聲音都差不多。這些夾雜著火辣辣的粗話的片言隻語,在艦橋上引起哈哈大笑和嘰呱呱呱的閒話,帕格由於內心緊張,這一回沒加理會。

    飛機上傳來的通話聲逐漸消失了,亨利上校朝四下掃了一眼,艦橋上的談話聲就停止了。靜寂了好一陣子,只有劈劈啪啪的靜電干擾聲。返航中的駕駛員開始冷靜地報告自己的方位,有時沒奈何地說句笑話,因為油沒有了,打算迫降在海面上;華倫卻一無音信。隨後,雷達兵報告有「友機」在飛近。艦隊笨重地掉頭迎風。帕格的監視哨報告,西方低空中出現一些小黑點,它們逐漸變成轟隆隆地越過屏護艦隊朝航空母艦飛去的飛機。艦身隱沒在西方遠處的「約克敦號」上也有飛機在甲板上降落。飛機零零落落地進入帕格那雙筒望遠鏡的視野,他打定主意,即使沒有一架SBD型飛過他頭上時把機翼搖晃一下,也決不擔心。華倫可能跟別人一樣碰到燃料耗盡的問題,不得不降落在海面上。不過當俯衝轟炸機在「企業號」上降落時,他還是一架架地計著數。出發時是三十二架。回來了十架……十一架……十二架……接著好一陣子過去了,還是沒有;反正他覺得是好一陣子。只見飛機一架接一架地不斷在「大黃蜂號」上降落:「企業號」上也有幾架,可是再沒有俯衝轟炸機了……

    「右舷艦首外有架無畏式在飛來,上校!」從艦橋另一側傳來一聲舵手的叫喊。帕格急步穿過駕駛室。飛機搖晃了一下上有白色五角星的機翼,機聲隆隆地掠過前甲板上空,掉頭朝「企業號」飛去,戴風鏡的駕駛員揮著一條長臂。維克多。亨利一直臉朝著海,看這架飛機飛近航空母艦,準備降落。他不想伸手去擦潤濕的眼睛。艦橋上沒人走近他。這樣過了幾分鐘。

    副艦長從駕駛室內叫道:「『約克敦號』報告,雷達屏上出現不少來路不明的飛機,上校。方位二七五,距離四十。來襲的速度每小時兩百海里。」

    帕格好歹開口了,「好吧。進入戰備狀態。」

    「企業號」上,負責降落的軍官咧著嘴拿信號板在喉頭橫劃了一下。華倫的機輪嘻嘻嘻地在甲板上震響。阻攔裝置鉤住輪子,一股阻力使他朝前猛衝,胸膛貼緊在安全帶上,他高興得心花怒放。到家啦!飛機朝前直衝過放倒在甲板上的擋板,他關掉引擎,拿了航空圖板跳下機來,看見他的報務員科尼特也跳到甲板上,就啪的打了一下他的背脊。地勤人員馬上把飛機推向升降機。

    「好啊,我們成功了,」華倫大叫,想把聲音壓倒另一架正斜著機身降落的轟炸機隆隆的引擎聲。猛地響起戰鬥警報,把他的聲音淹沒了。水兵們讓開了砰砰地降落在飛行甲板上的無畏式飛機(是6一S—9號,彼特。戈夫的,真謝天謝地!),川流不息地奔向各個戰鬥崗位。鍾噹噹地響起來,高音喇叭吼叫著:「戰鬥機準備起飛。」

    科尼特一路小跑地走了。華倫跳進就近的高炮炮位。頭戴鋼盔的炮手們吃驚地轉眼望著這位掉在他們中間的飛行員,一個電話通訊兵朝西方地平線上那灰色的平頂山般的東西揮揮手。「射擊指揮部報告有批敵機襲擊『約克敦號』,上尉。」

    「對,他們首先對付它。不管怎樣,還是提高警惕好。」

    「真他媽的千真萬確,」鋼盔上印著炮長字樣的那水兵說。「長官,」他露出一口白牙補上一聲,大家都笑起來。

    華倫得意揚揚,心想這些美國小伙子長得多出色,天氣好得出奇,世間再沒比作戰更強的事啦。而這次乘著受了傷的飛機,油表的指針停在零字上,凱旋歸來,就像拿了一百萬塊錢重新開始生活一樣。戰鬥機繼續在起飛。華倫和炮手們把手指塞住了耳朵,緊盯著「約克敦號」,這時飛機一架又一架呼嘯著從甲板上飛出。遙遠的灰色艦影上騰起一股煙柱時,飛機還在起飛。「媽的,他們投中了它,」炮長傷心地說。

    「沒準兒他們的護航艦在放煙幕哪,」另一個水兵說。

    「這哪是煙幕,笨蛋,」炮長說。「地地道道的挨了炸彈,井且——我的老天爺!」他發狂似的把高炮瞄準陽光明媚的天空中一簇小黑點。「一幫兔崽子來啦。徑直朝我們飛來啦。」

    「全體炮手,注意。」高音喇叭裡聲調很迫切。「從左舷後部方向飛來的飛機不是,再說一遍,不是敵機,是友機。停止射擊。它們是『約克敦號』上返航的飛機,油不夠了,要求緊急降落。『約克敦號』被擊中了。再說一遍,停止射擊。行動起來,準備飛機降落。」

    飛機地勤人員在甲板上東奔西跑,救生衣下邊露出紅、黃和綠色的針織套衫的邊緣。華倫從高炮炮位上跳出來,冒著風在甲板上飛奔,下到艙裡。他朝魚雷轟炸機中隊待命室望了一眼,變得平靜起來。電傳打字機在噠噠地響,沒人看的屏幕上字跡在移動:約克敦號報告中了三顆炸彈下艙受重創空無一人的皮靠椅周圍擱著一些十五子遊戲盤、紙牌、有半裸體女人相片的畫報和體育雜誌。堆滿壓熄了好久的雪茄頭和香煙蒂的煙灰缸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天哪,林賽的中隊準是碰上霉運啦!不過,也有可能他們正在別的地方,從軍官室或是艦上的醫務處,這是指已經回來的人。……

    他自己那中隊的待命室,雖然遠遠不能說擠滿了人,卻是一片生氣,人聲嘈雜。這裡的十個飛行員中有兩個是後備人員,當初沒起飛。這麼說,十八人中至今回來了八個。只有八個啊!他們又談又笑,一手握著咖啡杯或者三明治,另一隻手比劃著飛機翻飛的動作。上面甲板上,「約克敦號」上的飛機在砰砰地降落,引擎轟轟地響,而電傳打字機又噠噠地發來一條關於損傷情況的報告。「約克敦號」在燃燒,在海裡動不了啦;搶救人員開始控制了火勢,但「企業號」還得把它的偵察機也收留下來。

    華倫對聽取匯報的軍官談了自己的作戰經過,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自己俯衝的動作,這時候,喜洋洋的駕駛員們談個不停——誰擊中了目標啦,誰沒擊中啦,誰挨到零式飛機的襲擊啦。誰被人看見起火焚燒或掉在海裡啦,誰可能在歸航途中迫降啦。關於華倫投中的那一顆炸彈沒一點爭議那是千真萬確、效果驚人而確鑿可靠的。其他情況卻是莫衷一是,連一共看到多少航空母艦也不肯定——五艘,兩艘,三艘,四艘,根本沒一致的意見;在這一點上不能肯定,投中多少炸彈不能肯定,甚至連差一點命中的炸彈的數目也不能肯定,有些不同意見都近似爭吵了。

    中隊長打電話叫華倫到飛行作戰部去,他就匆匆趕到那又黑又低的人頭擠擠的標圖室去,那裡擴音器在哇哇叫。加拉赫和一位「約克敦號」上流亡來的上尉正湊在一起商議,周圍是散發著臭氧、閃爍著綠光的雷達顯示器,以及上面還留著用橘紅色油彩筆標出日方來襲擊的路線的大型有機玻璃羅經卡。麥克拉斯基負傷回來了,加拉赫說,所以要由他率領大隊去襲擊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偵察機已經出去精確地測定它的位置。他的中隊副失蹤了,所以排下來就輪到華倫了。華倫得立刻從第六轟炸機中隊和第六偵察機中隊生還的駕駛員以及「約克敦號」上的飛行員中湊齊一個轟炸機中隊。在華倫看來,在這光輝的日子裡被一下子提升為中隊指揮官,也是挺正常的事。加拉赫被邁爾斯。布朗寧來電話叫走了。華倫和「約克敦號」上的中隊長一起草擬了一份進攻方案,這位中隊長是個板著臉的南方人,他恨不得馬上對那條使他的航空母艦失去戰鬥力的日方航空母艦進行反擊。

    回到第六偵察機中隊待命室,華倫把「企業號」上的無畏式飛機的飛行員和「約克敦號」上的流亡人員召集在一起。雙手叉著腰站在黑板前,他交代了新的命令,乾脆地警告第六轟炸機中隊和第六偵察機中隊的人員,不許再為了早晨出擊時命中不命中的問題爭個不休。「這是給大家的又一次出擊機會,」他說。「我們要不像好弟兄般合夥兒幹才活該倒霉,所以把你們的好鬥勁兒去對付日本鬼子吧。」

    會議開得一帆風順。第六轟炸機中隊的飛行員和「約克敦號」上的生客一開始就接受華倫的指揮。飛行員和他們的臨時隊長很快就規定了誰做誰的僚和各小隊在飛行中的位置。他聽他們談著,意識到他們正在組成一個臨時湊合的可以運轉的中隊。華倫忘記了疲勞。他幾乎忘記了還有些駕駛員沒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飛行更愛好,那就是任何領導工作。自從在海軍學院帶過大隊以來,他還沒擔任過指揮官。

    消息傳來,「約克敦號」撲滅了火,恢復了艦隊一般的速度後,又挨到了一次空襲,中了魚雷,在熊熊燃燒,朝一邊傾倒,說不定不得不離棄,但即使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已被發現,戰鬥已經打響。華倫迷迷糊糊地像在做夢,對他這匆忙地組成的中隊作了最後指示,就跨進一架SBD-2型飛機的座艙,後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陣暈眩、麻木而愉快的感覺充滿了華倫的心靈。他彷彿駕駛著一支只能飛幾小時的火箭,神情緊張,渾身是勁,保持著警覺,毫不畏懼,心情愉快。偉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圍發生,但他必須明確而簡單地履行自己的職責:駕駛這架飛機,率領這個中隊,找到那條航空母艦,把一顆炸彈投中目標。

    華倫起飛時,幾乎全忘了自己正在飛向前途未卜的未來;他帶著苦笑,心想這有點兒象跟一個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魚雷轟炸機或戰鬥機來一起出擊。戰鬥機得留在後邊保衛「企業號」和冒著煙的「約克敦號」;魚雷轟炸機呢,都已經報銷了。據說「大黃蜂號」上有個俯衝轟炸機中隊將參加一起進攻;但是加拉赫發現「大黃蜂號」上毫無起飛的動靜,就決定出發,率領大隊西去。這次沒干擾的飛行徑直朝著太陽,越過萬里無雲的藍色海洋。一小時後,日本航空母艦在地平線上出現了,就在正前方預測到的方位上,周圍密集著一圈護航艦隻。南方遠處,一片耀眼的下午陽光裡,其他三條被擊毀而在悶燒的航空母艦的軀殼依舊排成一條直線浮在水面,怪模怪樣地有的東倒,有的西歪,像丟在鬥牛場外被屠殺了的公牛。加拉赫繞著這第四條航空母艦來個大轉彎,這樣可背著落日的光輝發動進攻。華倫心想,這回燃料很充足,攻擊的目標只有一條航空母艦,他大可不必象早上那樣胡亂地俯衝襲擊,而是盡量按照操練時的規章行事。

    海面上閃爍著點點高射炮火,像一片滿是螢火蟲的草坪。空中一片爆烈的黑煙。零式飛機成群地升空迎擊他們。這回情況可不同!航空母艦激起一道又寬又白的彎彎的尾跡,叫人迷惑地朝一側高速急轉彎,艦身斜得好厲害。中隊是新湊成的,這會兒顯原形啦:俯衝得參差不齊。華倫看到一枚枚炸彈濺起水柱。輪到他自已來俯衝了。只聽得科尼特的機槍噠噠噠地連射,棕綠兩色的零式飛機院直上升,再像捉小雞的老鷹般猛紮下來,吐出一串串紅色曳光彈,彈片噠噠地打在機翼上,聲音怪響的,還有這條航空母艦可惡地彎彎曲曲前進,他想法把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拋在腦後。他朝下衝了幾千英尺,耳朵感到壓痛,冒著冷汗,好歹把瞄準鏡對準這條軍艦;可是這架沒有駕駛過的飛機搖晃不定,使這航空母艦常常滑出瞄準鏡的視野。他決定投彈了。一轉眼就後悔了。他的手順從他的意志,扳機一投下炸彈,他就知道不會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發痛,抬起機首爬升時,他回頭一看,只見那母艦前面海上騰起一個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濺上翹起的艦首時,後甲板上冒出一大團烈火,像朵驚人的紅黃兩色的花朵,接著前甲板上也是一聲爆炸,煙霧直冒,整個升降機從甲板上飛起,砰地朝後掉在島狀上層建築上,吐著火焰,碎片四迸。原來別人投中了,謝天謝地。又擊傷了一條航空母艦。

    華倫穿過一團團黑煙,貼著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炮的彈片激盪著冒著白沫的藍色海浪,他加大油門徑直穿過兩艘閃著黃色火光的大軍艦——他想,是一條戰列艦和一條巡洋艦吧——朝遼闊的海面開足馬力猛衝。儘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飛機活躍非凡,但是等到這些四散的飛機會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統帶著組成隊形時,說也奇怪,華倫一數竟只少了三架。在他們背後,航空母艦上的滾滾濃煙被艦內竄動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紅。無線電對講機中揚揚得意的通話說明肯定中了四顆炸彈,也許五顆哪。這才像是他心目中的戰鬥:冒了風險,損失了一些飛機,可是陣勢沒打亂,勝利返航。這實在跟空襲一座島嶼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擊可搞得一團糟,拙劣透了。當然啦,多虧第一次空襲燒燬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這第四條母艦才會被這麼輕而易舉地擊毀。只見那些姍姍來遲的「大黃蜂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在紅彤彤的夕照中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飛去,遲了半個小時,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兒。

    華倫在一大片護航艦中找出「諾思安普敦號」,照例在飛越它時搖晃一下機翼。他在落日餘輝中把機輪降在艦上時,覺得渾身上下筋疲力盡。他敷衍了事地作了匯報,眼睛都快張不開來,就跌跌絆絆地走進自己的艙房。他倒在鋪上,心想準會馬上睡去。哪知儘管累得渾身疼痛,卻還是睡不著,只顧呆望著副中隊長那整潔的舖位。他們是同艙的夥伴,但說不上是親密朋友。毯子上擱著半包駱駝牌香煙。艙壁上掛著一張他的女朋友帶著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軍世家的姑娘。那個矮個兒、黑頭髮、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亞州弗朗特羅亞爾人,肯。特納死去了。他永遠不能去經營他父親在赫裡福德的農場了;那麼會不會他還活著,就在那邊某處地方的一個救生筏上呢?華倫拚命閉上眼睛,只見黃色的甲板正朝他迎上前來,飛機砰砰地爆裂,進出五色繽紛的火焰。

    「去他媽的,」他出聲地說,就到加拉赫的艙房去,有些不眠的駕駛員在那裡討論明天會出什麼事;最要緊的是,怎樣分派偵察和攻擊的任務。明擺著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擊;拂曉出去偵察,日出時分起飛出擊。不能給日寇以喘息的機會。沒有了空中掩護,他們的戰列艦和巡洋艦就跟「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一般脆弱。這是個殲滅日方艦隊的大好戰機,因此俯衝轟炸機在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務。人們談著這件事,還談到摧毀了四艘航空母艦所感到的歡樂。沒人見到它們下沉,所以把它們送到海底或許也在第二天的工作範圍之內。但是加拉赫認為,驅逐艦會放魚雷去幹這工作的。

    飛行員在艙房裡出出進進,「約克敦號」上的飛行員和第六轟炸機中隊的駕駛員前來看望華倫那中隊生還的人員。過了一會兒,有人提議上軍官餐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興高采烈地開步前去。華倫退出了,回到鋪上就睡著了。他醒來時,迷迷糊糊地想該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為他感到精神煥發,睡足了;但夜光表面上指著十點四十五分。原來他打了個盹兒,半小時也不到。

    這樣可不行,他想。他洗了個淋浴,穿上軍服和防風外衣,就走上甲板去。一輪明月,星光暗淡。華倫想起,二十四小時前他曾納悶過,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還在這兒。他在涼快的微風中在飛行甲板上踱步,心裡展開了長長一系列對前途的展望。這次戰役在他生命中劃下一道分界線——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個愛惡作劇的搗蛋鬼,但又是個傑出的學員,傑出的工兵,傑出的艙面軍官;他還晉陞到佩帶金翼徽章的地位。他的為人實在是傚法他父親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樂意背離他爹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謹的作風。但在過去那二十四小時內,他把這一切全拋在腦後了。

    飛行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這樣打上幾仗,就能使他飽享榮譽,大獲成就。在和平時期,海軍這一行是處在不利條件下的苦差使,油水不大,路子狹窄。他爸爸浪費了他的一輩子光陰和出色的才能,浪費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鐘的作戰中,他,華倫,對國家的貢獻比維克多。亨利在整個海軍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並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親——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他認為他父親比大多數人都優秀——但華倫為他感到惋惜。這榜樣過時了。他的岳父是個更好的榜樣。艾克。拉古秋在一個金錢和政治的現實世界中活動。相比之下,海軍像一顆在嚴峻的太空中旋轉的怪誕的小行星。它為某種目的服務,但它無非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人手裡的工具而已。

    這些想法在華倫疲乏的頭腦中閃現時,清新的晨風、有節奏的步伐,使他感到輕鬆自在。戰鬥尚未結束,還完全需要依靠他的精力和運氣去進行。這他明白,但挨過了這最危險的一天,星星依舊照耀在他身上。他站住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這才留意到北斗七星和北極星清清楚楚地掛在左舷上空,而在艦尾的正後方,一輪黃澄澄的月亮正在下沉。

    全能的上帝啊,這支特混艦隊正在朝東行駛。斯普魯恩斯少將撤下吃了敗仗的敵人撤退啦!

    這一發現使華倫大吃一驚,以往他從來沒這樣吃驚過。這違反了《岩石和暗礁》中莊重地闡明的海軍第一條法則:決不從可能發生的戰鬥中後撤,要始終尋找戰機;它也違反了一條戰爭的基本準則,不給已戰敗的敵人以任何喘息機會。難道接到了什麼關於龐大的日本增援艦隊——六條航空母艦什麼的——在進逼中途島的最新消息嗎?

    他匆匆趕下甲板到待命室,發現只有彼特。戈夫一個人,正憂鬱地靠在一把靠背朝後倒的椅子上,抽著玉米穗軸煙斗,直勾勾地望著沒有字的電傳打字機屏幕。「大夥兒在哪裡,彼特?」

    「哦,我看還在餐室裡大嚼吧。」

    「有什麼消息嗎?」

    少尉雙眼朦朧,面帶慍色,對他望了一眼。「消息?只知道我們遇到了一位膽小如鼠的將軍。你可知道我們在撤嗎?」

    「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呀?司令室裡鬧翻天啦。你去聽聽餐室裡在談些什麼。他們說,為了這件事,斯普魯恩斯可能受到軍法審判。」

    「他憑什麼理由呀?他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嘿,這小於就是沒種打仗哪,華倫,」少尉說,氣得臉都紅了。「今兒個參謀人員差一點沒法使他叫飛機起飛。正是這麼回事。他老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拿不定主意。要是沒有布朗寧上校,我們永遠不會從甲板上起飛去發動那第一次進攻。日本人就會打垮我們,而不是倒過來。天,但願海爾賽沒害上那種怪病睡倒多好啊!」

    「我們要上哪兒?關於這個,有什麼風聲?」

    「我可說不準。依我看,一到早上我們會把航向又掉回來,為了在拂曉可以給中途島提供空中掩護。到那時候,不用說,這幫黃臉兒的鬼子會在回日本的半途中啦。」

    華倫打了個哈欠,從堆滿食物的盤子裡取了一塊三明治,在戈夫身邊的椅子上懶洋洋地坐下來。他感到失望,但也隱隱約約地覺得寬慰。「哦,我們反正炸毀了那些航空母艦。沒準兒他打算贏了錢就歇手吧。這樣打撲克可不賴。」

    「華倫,他把我們殲滅日本艦隊的機會給吹了。」

    華倫很疲乏,不想跟這小伙子多費唇舌。「聽著,也許人家還想在明天拿下中途島。這樣又將是個忙碌的日子。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的好。」

    「華倫,把那顆炸彈投中目標,你當時究竟有什麼感覺?」彼特。戈夫摸摸濃鬍子,帶著稚氣,咧嘴笑笑。「我兩次都沒投中,差得遠哪。」

    「哦,感到多舒暢啊。舒暢極了。什麼都比不上它。」華倫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可是,彼特,我跟你說呀。在返航的長途中,我不禁想起那麼許多日本鬼子給活活燒死,身體飛散開來,那些飛機象爆竹般飛上天空,那條呱呱叫的軍艦毀個乾淨,把人們全都火烤水淹。接著我想起,在這混帳的海軍裡,我們拿了錢就是幹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哪。」

    天亮時陰雲密佈。沒佈置拂曉搜索,所以看夾白天也不會出擊。日出時分,特混艦隊以每小時十五海里的航速安穩地衝破鐵灰色的浪濤前進。沒下達任何升空作戰的命令。機庫甲板上還是震響著通宵機修工作的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和人員的尖叫聲。待命室裡一片消沉的氣氛。憋著一肚子氣的飛行員三點鐘就吃了早飯,等啊等啊,等著會發生什麼情況。十點鐘,太陽破雲而出、還是沒有命令下來。沒有警報。除了掉頭迎風去彈射飛機和回收上空的戰鬥巡邏機以外,就像和平時期的航行一個樣。牢騷越來越多,說什麼少將把日本人放跑了。

    同時,電傳打字機上噠噠噠地傳來互相衝突的消息。

    中途島上的偵察機找到了那第四條航空母艦,正冒著煙,但沒沉掉,仍在行進中。

    不,那實在是第五條航空母艦,被陸軍的B-17型轟炸機擊中的。

    不,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失蹤了。

    不,日本艦隊分成了兩支,一支朝日本西行,另一支帶著一條冒煙的航空母艦正朝西北方向撤退。

    報來的方位在海圖上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叫人摸不著頭腦。駕駛員中間傳佈著一種看法:過了那光輝燦爛的第一天,「上面」出了什麼非常非常糟糕的亂於。

    實際的情況是,斯普魯恩斯少將和海爾賽的參謀人員之間正在爭論。

    在參謀人員心目中,雷蒙德。斯普魯恩斯仍然是一位屏護艦隊戰術指揮官,他憑著僥倖才被推上指揮這場戰役的地位,而這一仗原該由海爾賽來打的。老總曾叫他們相信斯普魯恩斯才華出眾,但這次夜撤使他們的信心大為動搖。面臨著實戰的考驗,他似乎要錯過一場歷史性的大捷了。

    至於斯普魯恩斯,他也對他們失去了信心。他原以為他們能以經驗豐富的技能來執行作戰計劃,但實際上這還是他們打的第一個戰役。海爾賽中將迄今只指揮過一些對那些環礁打了就跑的突襲。拖拖拉拉的第一次起飛、對敵人行動的錯誤估計、關於選擇點的計算錯誤,都是叫人洩氣的失著。重創四條敵方的航空母艦(因為斯普魯恩斯尚未接到沉沒的可靠消息)是個大戰果;但是由於耗盡燃料而迫降的美國飛機比敵人擊落的還多。三個魚雷轟炸機中隊沒護航就投入了戰鬥。「大黃蜂號」上的飛行員,除了那自取滅亡的第八魚雷轟炸機中隊的以外,全部沒趕卜戰鬥。這是糟糕的玩意兒。後來,在第二次出擊中,參謀人員竟然——真叫人難信——忘了把進攻令通知那不幸的「大黃蜂號」,因此他們起飛得遲,白飛一趟。

    參謀人員對上一夜的後撤還是耿耿於懷,這會兒要求全速追擊敵人,立刻命令搜索和攻擊的機群起飛,不管天空是否多雲。但是斯普魯恩斯要得悉日本人駛出了能夠空襲中途島的航程的範圍,才肯讓中途島沒有空中護衛;而且他要保留現存的飛機和飛行員,等掌握了敵人到底在哪裡的確實情報,才發動直接的襲擊。這就是旗艦司令室裡的僵局。待命室裡那些坐立不安的飛行員,由於事關自己的生命,很準確地猜出了「上面」有些情況非常糟糕。

    一點以後,命令終於下達。艦隊航速將提高到每小時二十五海里。各中隊將追擊那支據說帶著一條「冒著煙的航空母艦」撤退的日方艦隊。無畏式飛機將循著模糊的蹤跡出發,多方進行搜索,發現什麼就打擊,要在斷黑前趕回來,因為他們沒訓練過夜間降落。駕駛員們聽了不禁面面相覷,他們按照命令在航空地圖上標繪著。靜寂得異乎尋常。

    華倫。亨利被叫到歐爾。加拉赫的睡艙去。韋德。麥克拉斯基臉色慘白,神情疲憊,坐在加拉赫的扶手椅上,卡其上裝在身上扎繃帶的地方鼓了起來。加拉赫咬著一支熄了火的雪茄,把門關上。「來得及把新的進攻方案標繪好嗎,華倫?」

    「行,長官。」

    「你覺得怎麼樣?」

    「這是個請大家去游水的方案。」

    韋德。麥克拉斯基滿面愁容,皺紋密佈,他插嘴說:「你認識斯普魯恩斯,是不?」

    「我父親認識,長官。」

    「這就行了。」麥克拉斯基吃力地站起來。「我們找指揮官談談去。」

    「企業號」的艦長坐在書桌邊等待著他們,那是間大辦公室,陽光從開著的舷窗外瀉進來。麥克拉斯基爽快地把問題擺出來,請他跟布朗寧去說情,必要的話跟斯普魯恩斯去說情。艦長緊盯著他,慢騰騰地點頭,手指閒著,把一根粗橡皮筋一拉一放。他介於飛行員和將軍的參謀之間,處境並不令人羨慕。「哦,好吧,韋德,」他說,想歎一口氣,結果只呻吟了一聲。「我假定你們是會用兩腳規,會做加法的。說不定參謀中倒有人不會呢。我們上去,到旗艦掩蔽部去吧。」

    邁爾斯。布朗寧上校高踞在海爾賽心愛的那個圓凳上,正在察看一幅標明進攻方案的大海圖。海爾賽離艦以來,這位參謀長還是第一回感到愉快。少將等著中途島上的搜索機發來發現敵人的確切情報,把行動一拖再拖。末了,布朗寧惱火了,指出太陽可不等人的;如果他們不馬上起飛,整整一個戰鬥日將白白過去,沒採取一點進攻的行動;這一來也許要不了多久就得到珍珠港去作交代,更不必提華盛頓啦。

    斯普魯恩斯若無其事地認輸了,好像存心讓所有人員多一點自由行動的餘地似的。「很好,上校。制訂一份進攻方案,立即執行吧。」

    結果搞出了這張海圖。它是由參謀們匆匆地湊合成的,用藍色和橙紅色的墨水繪製得很漂亮,按照這個方案,需要在仍可能發現日寇的那片越來越遠、越寬的三角形海域來一次大規模掃蕩。當然啦,這區域隨著一小時一小時的流逝,正像扇形似的越變越大。但願斯普魯恩斯早一點聽取大家的意見才好哪!然而弟兄們還可能逮住日本人呢。斯普魯恩斯少將站在外邊平台上,胳膊肘擱在舷牆上,觀看一架架飛機被放在指定的地點,準備起飛。總算還好,此人被人制服後倒並不怨恨別人。斯普魯恩斯儘管沉默寡言,甚至比海爾賽更固執,但他一旦讓了步,卻並不懷恨在心。布朗寧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鐵扶梯上噎噎噎一陣腳步聲,接著這三名飛行員由艦長率領著走進掩蔽部。麥克拉斯基直截了當地對邁爾斯。布朗寧說,這個進攻方案會叫「企業號」上現有的每架俯衝轟炸機都掉在海裡。即使只帶五百磅重的炸彈,距離、時間和燃料等因素也都配合不起來,然而方案上要求帶一干磅重的炸彈。關於作戰中的汽油消耗量,也沒留下餘地。艦長委婉地提議,是否請參謀們把方案覆核一下。

    布朗寧反駁說,根本沒什麼可覆核的。方案就是一道命令。叫飛行員們注意節約用油,導航別出亂子,就不會掉在海裡。麥克拉斯基也扯高了嗓門來回敬,宣稱即使要受軍法審判,他也不願憑這些命令帶他的大隊出發。雙方都大叫大嚷起來。

    斯普魯恩斯少將踱進室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首先是布朗寧,接著麥克拉斯基氣沖沖地擺了自己的看法。斯普魯恩斯瞟了一眼航海時計,在扶手椅上坐下,搔搔沒刮鬍子的臉。在戰鬥期間不刮鬍子,是海爾賽參謀人員的習慣,而他也照著辦,儘管跟他那漿硬而一無污點的卡其軍服以及閃閃發亮的黑皮鞋一比,這夾白的棕色鬍子茬兒看來確實很是古怪。

    「亨利上尉,你已經接到了命令!」斯普魯恩斯突然聲色俱厲地對華倫用刺耳的聲音這麼說,使他們都吃了一驚。「這份魯莽勁兒,究竟算什麼呀?你操什麼心呢?難道你以為參謀人員不是萬分慎重地制訂這個方案的嗎?」

    面對斯普魯恩斯這冷冰冰、陰沉沉的盯視,華倫聲音發抖地開口說:「少將,參謀可不上天啊。」

    「這種回答是目無領導!你父親處在你的地位,不是會二話不說就執行命令的嗎?不是會跨上飛機,按照吩咐去做嗎?」

    「對,將軍,他會這樣做。不過,如果去問他的意見——就像你問我那樣,長官——他會說,你再也見不到你手下的任何飛機啦。因為事情就是這樣。」

    斯普魯恩斯噘起一張線條分明的闊嘴,莊重的大眼睛朝其他人膘了一下,摸摸下巴,然後雙手交叉擱在腦後。「好吧,」他轉身對韋德。麥克拉斯基說,「我依你的駕駛員們的意見辦。」

    「什麼!」布朗寧陡地叫了一聲,像一個人被紮了一刀時的慘叫。他把軍帽啪地扔在甲板上,臉漲得通紅,登登登地走出旗艦掩蔽部,只聽見砰砰的快速腳步聲一路下了鐵梯。軍帽滾到斯普魯恩斯腳邊,他把它撿起來,擱在椅子扶手上,安詳地說:「把作戰軍官叫來,韋德。」

    下午三點,俯衝轟炸機各中隊終於根據一個修正方案在越來越陰沉的天色中離開「企業號」和「大黃蜂號」。在大範圍的搜索中,他們只看見朵朵白雲和大片灰色的海水。在火燒般紅的夕照中返航,他們碰上孤零零的一艘日本驅逐艦,就朝它直撲。敵艦在下雹子般的彈雨中東躲西轉,高射炮吐出紅色曳光彈,甚至打下了一架飛機,最後天黑了,大隊長不得不放它沒受損傷地過去。這些無畏式飛機憑著Y-E返航訊號,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轟隆隆地飛回去,華倫不禁尋思,他們到底怎樣回艦降落呢?他還感到著惱,因為自己把炸彈投得離這艘驅逐艦很遠,並且整個中隊也竟然一顆沒投中。

    「企業號」上,布朗寧想通了,平息了怒火,恢復了職業軍人的冷靜心情,回進掩蔽部。斯普魯恩斯對他的態度跟平時一般和氣。夜色降臨時,麥克拉斯基報告搜索大隊正在返航中,斯普魯恩斯象海爾賽那樣踱起步來,這還是這場戰役中第一回。兩人在朦朧的暮色中踱來踱去,布朗寧終於脫口而出地說:「將軍,我們不能不開燈啊。」

    斯普魯恩斯那模糊的身影停住不動了。「碰上潛艇怎麼辦?」

    「長官,我們外圍有屏護艦隊。如果有條該死的潛艇鑽了進來。那是太不幸了。小伙子們可得降落啊。」

    「謝謝你,布朗寧上校。我同意。立刻開燈。」

    在此後的年月裡,雷蒙德。斯普魯恩斯難得對他戰時的所作所為發表明確的聲明,其中有一次他說,戰爭中他只有一次感到擔心,那就是飛機從中途島外圍在黑夜中歸來的時候。

    因此,使華倫又驚奇又寬慰的是,前面遠方漆黑的海面上竟陡地亮起一片白光。幾艘航空母艦顯現出來,像製作精美的小模型。作戰軍官通過無線電發來有關緊急降落的指示。駕駛員們小心翼翼、心情緊張地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航空母艦上作夜間降落。耀眼的探照燈光使這看來好像馬戲班的特技表演。華倫覺得奇怪,原來竟這麼輕而易舉。他砰地降落下來,在燈光裡鉤住第二道阻攔索,就像在中午太陽光裡一樣;他然後匆匆趕到負責降落的軍官的控制台上,觀看其他飛機回艦。等未一架轟炸機一降落——只有一架掉在海裡,機上人員被護衛驅逐艦順利地搭救起來——燈光馬上熄滅了。

    艦隻、飛機都看不見了。黑夜中的天空刷地出現在眼前。

    「你怎麼說?」華倫對那負責降落的軍官說。「瞧這些星星。」

    「諾思安普敦號」沒點燈的艦橋上,維克多。亨利高高興興地吩咐副艦長解除戰備狀態。這次驚人的突然開燈,迫使這條巡洋艦立刻進入對潛艇的戰備狀態,另一方面也使他心上放下一塊石頭。帕格心想,那架不幸失事的飛機不會就是華倫的那一架。他還意識到,這次蔚為壯觀的夜間回收飛機的行動實在就是本戰役的結局了。也許還要花一兩天工夫來肅清掉隊的殘敵,可是日本艦隊已經走了,斯普魯恩斯不會尾隨他們去追蹤好一程路的。護航的驅逐艦的燃料快耗盡了,他可不能把它們撇在這一帶海域裡。帕格非常欽佩而也有點洩氣地注視著斯普魯恩斯的戰略調動步驟。第一夜的後撤,以及謹慎追擊戰術,確保了對日本強敵的巨大勝利。他把他們狠揍狠打了一頓,自己卻沒賠上老本。

    如今在星光下,帕格。亨利站在艦橋外面的平台一端,又忍不住思念起華倫來。這兩天來的守望使他老了;他從自己的精神狀態、從自己呼吸的本身中感覺到這一點。在那使他擔驚受怕的頭天早上,他心裡不斷地閃現著聖經上的有一節文字,好久以前對一家人念聖經時,這一節曾使他一度悲不自勝。每天早晨,家中的一員要輪流讀一章,而關於大衛和押沙龍之間最後的一戰正輪到他念。

    「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當著三個孩於那明亮而嚴肅的眼光,他念到這一節時聲音哽住了,就啪地合上書本,慌忙走出屋去。上一天早晨,他心頭湧起一股痛苦難熬的父愛,這些詞句在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像一支折磨人的老歌。等到一看見華倫那架無畏式飛機刷地飛過前甲板,它像一張突然被擊破的唱片,倏地停了。自此以後,帕格把他這身處險境的兒子拋在腦後,幾乎就像他有意忘掉他那不貞的妻子,免得勾起傷心的回憶一樣。他甚至堅決不再去看「企業號」上飛機調動的情況。華倫昨天第二次飛過,使他很安心。然而帕格明白,要直等到他跟他兒子在珍珠港重聚一堂,才能鬆一口氣。他沒法絕對有把握地說華倫還活著,看來也沒法去打聽。但是反正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如今只有等待了。

    這兩天來,維克多。亨利指揮著一條大型戰艦,一炮未發、一事無成地駛來駛去,他兒子呢,可以說就當著他的面在冒著最大的風險打仗。他心想,他怕再也不可能忍受比這兩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旗艦掩蔽部中,氣氛平息下來了。當斯普魯恩斯規定夜間追擊的速度僅為每小時十五海里時,大家都沒意見。他和參謀長如今彼此瞭解啦。布朗寧主張全然不顧燃料消耗多少,拚命追擊;由油輪跟在後邊,以防萬一燃料告盡。斯普魯恩斯則要節約用油,免得萬一作戰拖延時日,沒機會加油。他們兩人到底誰對,如今要由上級和歷史來作裁決了。

    第二天一早,尼米茲拍來急電,給邁爾斯。布朗寧先嘗到了一點甜頭,因為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同意他的意見。他連忙親自把電報送給斯普魯恩斯,只見他正趁天未破曉在艙房裡煮咖啡。尼米茲在電文中說,第八魚雷轟炸機中隊唯一生還的人員已被搭救,他證實了三條日本航空母艦都受了重創。因此進逼敵人而加以打擊的時機成熟了。他們倆都熟悉最高指揮部發下的電文中含蓄的語言。這是老實不客氣地責備他們小心得過分了,並且警告他們,如果放走了已受重創的敵人。該負全責。關於那位駕駛員獲救的消息,不過是鋪填而已。

    不動聲色地簽了這張薄薄的電文紙,斯普魯恩斯問道:「關於這個你採取了什麼行動?」

    「拂曉搜索隨時可以出發,將軍。『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裝好一千磅的炸彈,作好準備,只等和敵人一接觸就出擊。」

    「好極了。『斯普魯恩斯是難得這樣說的。」吩咐巡洋艦上的水上飛機一發現敵人就窮追不捨,上校,別放他們跑掉。「

    華倫親自參加拂曉搜索。儘管很疲勞,但飛行還是比呆在待命室裡發愁來得愉快。在星光裡起飛,在黎明和日出時分作長程飛行,使他好像從緊張中喘過氣來,舒坦多了。他什麼也沒找到,但他聽到彼特。戈夫從南部搜索區用無線電發來一篇激動的長報告。顯然有兩條大型戰艦,不是巡洋艦就是戰列艦,在黑夜中相撞。它們由驅逐艦護衛著,正慢騰騰地行駛著,周圍是一大片浮著油跡的水面,其中一艘的頭部看來被撞破了。可憐的彼特,飛到了兩條龐大的操縱失靈的破船上空,卻沒帶一顆炸彈!這將是讓「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提高它們那可憐巴巴的戰績的大好機會。在歸途中飛近屏護艦隊時,他再度下降,飛越「諾思安普敦號」,看見他父親在艦橋上若無其事地揮手打招呼。「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早起飛了。

    「企業號」的待命室裡,飛行員們貪婪地聽著擴音器裡源源不絕地傳出的駕駛員之間在無線電中相互打趣或偶爾說的粗話,這時,「大黃蜂號」上的飛機找到了那兩條破船,用半噸重的炸彈予以重創。等這次空襲結束,巡洋艦上的巡邏機報告說兩艘軍艦都被打得稀巴爛,在焚燒,但仍在極慢極慢地行進。電傳打字機在勝利的光輝中變得調皮起來,拼出這些字樣:看來企業號還有的是投彈練習的機會看到這個,戈夫少尉發出一聲怪叫,招來一陣哈哈大笑,萎靡不振地倒在椅子上,熬紅了眼的駕駛員中間,有幾個搖起頭來。

    叫阿,彼特,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來啦,『嘩倫疲乏地笑笑。「這回只消看準了下蛋,十拿九穩的。」

    彼特。戈夫臉容又板又白,說:「我要直擲在煙囪裡。」

    大夥兒離開待命室時,華倫拍拍戈夫的肩膀。「聽著,彼特,收起擲在煙囪裡那一套。無非是又一次轟炸任務罷了。你在這次戰爭中有的是機會呢。」

    少尉戴上鋼盔,長著紅鬍子的下巴額兒僵著不動,一副年青人的倔強相,使華倫強烈地想起拜倫,不禁悲從中來。「我不過是不喜歡領了軍餉不幹事罷了。」

    「你出勤飛行就盡了本份啦。」

    風向這時轉了偏西。麥克拉斯基——儘管受了傷,已經又參加戰鬥了——熟練而迅速地帶領大隊出擊。飛行員們儘管筋疲力盡,但華倫發現他們在編隊飛行中越來越在行了。戰鬥本身就是所大學校,這是沒問題的。

    半小時飛行後,地平線上出現一層煙,說明下面就是那些打擊對象。麥克拉斯基的大隊裡包括三架倖存的魚雷轟炸機,但上面命令只有在沒有高射炮火的情況下才能使用魚雷。從一萬英尺高空中通過雙筒望遠鏡觀看,這兩條軍艦已被打爛到不堪設想的地步——在一片飄動的煙霧和跳躍的火焰中,大炮歪斜了,艦橋懸掛著,魚雷發射管和飛機彈射器奇形怪狀地耷拉著。「大黃蜂號」上的飛行員曾報告說是戰列艦,但在華倫眼裡,它們活像一雙被打壞的「諾思安普敦號」巡洋艦。兩艘軍艦都在稀稀拉拉地打出高炮曳光彈,還有幾發炮彈爆成一團團黑煙。

    「啊,這樣只好不使用TBD魚雷轟炸機啦。」麥克拉斯基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他把對付這兩條巡洋艦的任務分配給俯衝轟炸機分隊,於是攻擊開始了。

    第一分隊由加拉赫率領,公事公辦地完成了任務;至少命中三顆炸彈,掀起滾滾濃煙和烈火,高射炮火也停止了。華倫正要帶領自己的分隊對遠在下面那熊熊燃燒的殘骸俯衝,回頭望望彼特。戈夫,朝機外伸出一隻手,在最後關頭親熱地對他表示,勸告他不要激動;他然後駕輕就熟地把機首朝下,著手俯衝,從望遠瞄準鏡中望出去,正好是那條燒得正旺的巡洋艦。

    華倫穿過零星無力的高射炮火,俯衝了約莫一千英尺,座機被擊中了。他覺得機身驚人地一震,聽到被炸裂的金屬發出可怕的刺耳聲響,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自己那藍色機翼被炸斷,一個鋸齒形的碎片飛走了,殘餘部分吐出櫻桃紅的火舌。他最初的反應是吃驚得目瞪口呆。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被擊落,儘管明知道危機重重。眼看被宣判死刑了,他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前程展開在他面前,不知還有多少年月——安排得井井有條,活生生的遠大前程!然而要創造什麼奇跡也只有幾秒鐘啦。他那受驚的頭腦裡迴旋著這些令人目眩的念頭,他徒勞地使勁扳動操縱桿,就在這時候,火焰燒遍了那斷裂的機翼,他從耳機裡聽見科尼特驚叫了一聲,可是聽不明白。飛機朝一旁下墜,開始朝下旋沖,機身拚命搖晃,發動機直冒著火。蔚藍色的海面在華倫眼前不斷地旋轉,在視野的四周是一圈火焰。他看見下面不遠的地方就是濺著浪花的波濤。他拚命去拉開座艙罩,可是拉不開。他吩咐科尼特跳傘,沒有回音。座艙裡越來越熱,在這高溫中,他那僵硬的身體朝前緊貼在安全帶上,掙扎了又掙扎,不停地掙扎。他終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說到底,再也沒辦法啦。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如今死的時候到啦。這對老爸爸來說將是難受的,然而爸爸會為他感到驕傲。這就是他最後的有條理的念頭,關於自己的父親。

    海洋氣勢洶洶地湧起打著漩的、濺著浪花的大浪,朝他迎面撲來。已經全完了嗎?

    火焰在華倫面前跳躍,使他在世的最後幾秒鐘內什麼也看不見。烤得他疼痛難熬。飛機砰的墜落入海,像在黑暗裡猛地挨了一拳。華倫最後的感覺是又舒服又涼快的:海水沖洗著他被烤焦的臉和雙手。飛機砰地爆炸開來,但是他感覺不到了,傷殘的身子開始漫長而緩慢地下沉,平靜地沉到茫茫大海的海底,他最後安息的地方。有幾秒鐘工夫,一縷黑色的輕煙標誌著他掉在海面上的地點。接著,像他的生命一樣,這縷輕煙被風吹散,無影無蹤。

    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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