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維爾納。貝克遇到了難題。

    他桌子上擺著一封從德國中央保安局第四處B4科來的信,要求他匯報把意大利籍猶太人驅逐到東方去的可能性。貝克為了這一類棘手的事情,同墨索里尼那個拖拖拉拉的官僚機構打交道。譬如說,就是他在把一批批意大利工人運送到德國工廠去。貝克懂得怎樣對付羅馬的官員,那些面帶微笑、態度圓滑的傢伙,他們一生的特長就是用個人的魅力、繁瑣的公文和敷衍的談吐來使積極的行動癱瘓。每一次,意大利秘密警察一施加壓力,這幫面帶微笑、態度圓滑的傢伙就嚇得像觸電似的,不再微笑和滑溜,馬上身子筆直,態度老實,把要他們解決的事情辦妥。

    然而貝克並不是個奇跡創造者;他認為這個對付猶太人的計劃是行不通的,沒有一個意大利人,甚至上至墨索里尼本人,可能會採取合作的態度,把猶太人打發去送命。哪怕是狂熱的法西斯分子,對排猶主義的法律也感到可笑。大多數意大利人喜歡猶太人,或者至少為他們感到難受。所以貝克採取了最恰當的叫人摸不透的策略:他向意大利有關單位寫了正式公文,提出質問,得到了敷衍搪塞的正式覆文,同他們舉行了正式約會,進行了一事無成的秘密商談,並且把經過情形寫成正式記錄。他向德國中央保安局送了一份態度消極的正式紀要,還附上意大利人反應消極的全部覆文卷宗,相信這件事情將就此結束。

    不料負責第四處B4科的黨衛軍中校寄來一封回信,說他將親自來羅馬。拿一個中校來說,這個人信中的口氣未免太專橫了。黨衛軍的軍銜同真正德國軍隊委任的軍銜根本不是一碼事。黨衛軍的前身是希特勒的暴力行動小組,眼下已成為一支由納粹信徒組成的機構臃腫的私人部隊,在貝克眼裡,它不過是政府警察中的恐怖分子的虛假的「精華」罷了——儘管黨衛軍的後備役身份已經成為效忠於納粹的象徵,而貝克本人也所以是個後備役的衝鋒隊中隊長。但是這位艾克曼中校看來來頭不小,因為大使接著收到那個令人顫慄的聲譽僅次於希姆萊的黨衛軍將軍——海德裡希寄來的一封簡短、嚴厲的絕密信件,信中說:「一切按艾克曼中校的意圖辦。」嚇得籟籟發抖的大使要求貝克提供一份關於艾克曼中校的第四處B4科的詳盡報告。這使貝克不得不把那整個令人沮喪和難以理解的盤根錯節的安全機構系統敘述了一下,這種內幕連資格最老的外交界人士也鬧不清楚。

    這是一個控制政治界的亂七八糟的機構。德國中央保安局第四處原來是最早的秘密警察,是戈林把普魯士警察訓練成的一個特務組織。黨衛軍的希姆萊和海德裡希吸收秘密警察人員進德國中央保安局,這是個章魚似的把觸手伸進柏林各辦公大樓的官僚機構,把政府和納粹黨兩者的情報和警察職能結合在一起。在納粹的所有的國家機構中沒有比它更糟糕的大雜燴了。德國中央保安局是一個作惡多端、不受限制、包羅一切的機構,但是它顯然正是那個黨所需要的:一支極權的秘密警察力量,不受聯邦法律的約束,只對希特勒負責。

    秘密警察的B科是專門對付「各種教派」的。第四種「教派」是猶太人。德國中央保安局的第四處B4科因而就成為秘密警察處理猶太人事務的機構。因此這個艾克曼中校掌握著德國佔領下的歐洲所有猶太人的命運,因為他們是被列為保安問題的。他的專橫的作風就變得更可以理解了;他統治著八百萬到一千萬人,管轄的版圖比瑞典更大。貝克對他有一種有點提心吊膽的好奇心。

    艾克曼在海德裡希被刺以後不久,坐汽車來到羅馬。儘管汽油奇缺,他還是從柏林一路坐汽車來的。他在大使的陳設豪華的會客室裡同大使和貝克會見,當時他發表的第一個意見就是他從來不乘飛機,飛機太不可靠了。這一次會面,他們三個人只是喝喝咖啡,隨便聊聊。艾克曼中校雖然穿著一身惹人注目和使人望而生畏的帶有銀色標誌的黑色黨衛軍制服,他的神情和動作看上去倒很討人歡喜;簡直沒有軍人習氣,倒像是個高級會計師,一副生氣勃勃、精明幹練、乾脆利落的樣子。但是他缺乏風度。他喝咖啡的時候發出粗俗的響聲。大使身材筆挺,臉色紅潤,是一個富於實幹精神、舉止文雅、上了年紀的上等人,他是元帥的後代;然而正是這個年老的大使對那個三十多歲的講究實際的官僚畢恭畢敬,而不是相反的情況。大使向艾克曼保證大使館內的一切由他支配,還請求艾克曼向黨衛軍國家領袖希姆萊轉達他對海德裡希將軍的不幸逝世表示真摯的悼念,接著他就把中校交給維爾納。貝克去應付了。

    在貝克的辦公室裡,艾克曼又變得專橫起來。他對羅馬的官員那種消極的反應表示露骨的藐視。意大利人是不能談正經事的,他說,只會擺擺架子、裝裝樣子,根本不懂猶太人問題。儘管意大利有著政府,這件關於猶太人的事情將由安全警察和外交部來解決。因為在元首看來——艾克曼時不時伸直一個食指,擺出一副學究式的架勢說——猶太人問題不受國境線的限制。譬如說,歐洲有一場淋巴腺鼠疫傳染病,如果細菌在地面上那些看不見的線——所謂國境線——以外,就聽憑它們去繁殖,那麼鼠疫怎麼能撲滅呢?元首的不可動搖的意圖是把歐洲大陸上的猶太人消滅乾淨。因此,貝克博士作為駐羅馬的政治秘書,不應該僅僅送上一些消極的報告,而應該幹得更好一些。

    「可是意大利不是一個被佔領的國家,」貝克溫和地反駁,「它是主權國家,並且用不著我來指出,是個正式的軍事同盟國。而那些猶太人仍然是意大利的國民。」

    艾克曼臉上浮出一絲表示讚許的微笑,他那張又闊又薄的嘴顯得更闊了。歸根結蒂,貝克博士是個現實主義者!不錯,在被佔領國的首都,事情就比較簡單了。德國中央保安局能夠把人安插在德國大使館裡,接管猶太人問題。但是在羅馬這樣做會刺痛意大利人敏感的國家榮譽感。正因為這是一個棘手的任務,所以幹起來格外有勁。

    他,艾克曼,是來給貝克提供指導方針的。遠在戰爭爆發以前,他就一直處理各種方面的猶太人事務。除了第三帝國以外,沒有一個政府完全瞭解元首的眼光遠大的政策,艾克曼說,像一個教師那樣使勁搖著他的食指。別的政府全被基督教的或是自由主義的觀念鬧糊塗了。那些政府很樂意恢復歐洲所有的法典中一度都有排猶主義的法令,把它們國內的猶太人從政府內、各種專業的職位上和他們居住的高級住宅區內清洗出去,用稅收來剝奪得他們一個子兒也沒有。至於更激烈的措施嘛用B些政客就要思前忖後,猶豫不決了。

    艾克曼越談越起勁,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接著說,貝克應該記住一個關鍵性步驟:最要緊的是使意大利立即移交一些猶太人給德國,不管人數多麼少和根據什麼原則。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原則就確立了,局面就打開了,違抗德國政策的現象就會漸漸消滅。這是他不止一次的經驗。因為儘管稅收奇重,猶太人總是能夠用這樣或那樣的花招巧妙地保全他們的財產。但是一旦他們被送走,那就完蛋啦!遺留下來的財富就能被沒收。一旦一個政府能夠被說服交出一些猶太人,並且第一次得到了因此帶來的驚人收入,他們的態度通常會變得狂熱起來。這種情形在一個又一個國家接連發生。那些怯頭怯腦的政客需要弄懂的只是:那樣做多麼容易,他們的人民並不那麼真正反對,猶太人是多麼甘心情願地服從,世界上其他國家是多麼冷淡地旁觀,而最重要的是,從元首英明的政策中有多少利益可得。

    舉一個例子吧,艾克曼說,他眼下正在同保加利亞談判一項交易。那是一個糟糕的體制,一個搖擺不定的衛星國,隨時都可能倒向任何方面。德國軍隊在夏季攻勢中取得了進展,保加利亞國王才軟下來。隆美爾的節節勝利,在克里米亞巨大的挺進,終於使他真正肯談買賣了。把所有保加利亞猶太人一網打盡的關鍵是一小撮現在居住在德國的保加利亞猶太人。交換條件正在達成。保加利亞將控制所有逃到那裡去的德國猶太人,而德國將對付帝國土地上的保加利亞猶太人。在經濟利益方面,保加利亞人佔了便宜,但是他們正式默認了德國的基本政策;他們把猶太裔的保加利亞公民拋給了德國人。在這個主要問題上得到勝利了。意大利同保加利亞沒多大的不同,也是一個弱國,由一夥反覆無常的政客管理著。所以貝克博士可以試一試同樣的辦法。

    艾克曼接著說,問題全在於各種不同的猶太人目前所處的地位。現在居住在意大利的、土生土長的猶太人將是最難弄到手的。猶太僑民就比較容易,但是他們仍然有某種庇護權。首先應該向居住在德國的意大利猶太人下手。那一批可愛的人的確切數字是一百十八名,艾克曼說。他會給貝克博士送來他們每一個人的檔案材料,那上面有他們的出生地點、目前在德國的地址、年齡、健康情況、主要的社會關係和財產清單。接著貝克博士就應該向法西斯要人們推薦保加利亞的處理方式。而且貝克博士還可以採用一個極好的人道主義理由。如果說德國對待猶太人的政策確實太嚴厲——不過,他當然應該否認這一點的——這項交易只會對猶太人有好處,對不對?能擺脫德國控制的猶太人將比交給它處理的猶太人多得多,因為在意大利有好幾百德國猶太人哪。艾克曼像一個吝嗇的討價還價的商人那樣帶著狡猾的笑容加了一句,貝克用不著擔心那些拿來作交換條件的在意大利的德國猶太人;他們到頭來總是會被設法弄到手的。

    總而言之,艾克曼說,打開缺口頂要緊。貝克博士同小姑娘睡過覺嗎?這就是整個訣竅:開頭是溫柔地哄,一大套的甜言蜜語使她神魂顛倒,遇到適當的時機——馬上下手!干了第一回,以後就沒問題啦。這個意大利猶太人的問題需要有個會哄的外交家來處理。勞工部熱烈推薦貝克博士,國家領袖希姆萊滿懷信心地企待著積極的結果。

    艾克曼的意思越是說得清楚,維爾納。貝克越是感到不喜歡。他聽夠了熟悉內幕的人悄悄透露的關於東方猶太人集中營的消息。排猶主義者在外交部裡多的是,全是裡賓特洛甫一手培養出來的。其中最壞的是一個副部長,不恰當地名叫馬丁。路德,是一個絕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組的頭子,那是處理猶太人的事情的。有一次在柏林的宴會上,貝克同這個粗俗的醉漢談過話。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帶著幸災樂禍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著嘴自動透露,猶太人在東方的集中營裡終於在「屁股狠狠地挨打」,就像元首預言的那樣。在較高級的德國人中間,這個題目是避而不談的。維爾納。貝克從來沒向任何人打聽過這種事的細節,而且設法避免去想這整個不幸的事。他在部隊裡的那個弟弟近來也絕口不提這種事情了。

    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官員,圓肩膀,長著一張瘦削的長臉。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禿腦門,動作敏捷,穿著一身使他這個坐辦公室的人臉色益發蒼白的黑軍服,正在勸他自動跳進這個泥塘,深深地陷在裡面。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外交人員和歷史學博士,有一件事情貝克再怎麼也忘不了:一切戰爭都要結束,而戰後的清算可能會給人惹麻煩的。他對自己在徵集意大利勞工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裡有點感到不安。他大批否決過反映情況艱苦的申訴書,這使他煩惱。戰爭是戰爭,命令是命令,但是這樣對付猶太人實在太不像話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滅在萌芽狀態,直截了當地說:「讓我指出一個事實。在徵集勞工的時候,我不得不在保證書上明確地寫明目的地、工資和勞動條件。」

    「那當然啦,不過那些是意大利人。這些可是猶太人。」

    說話的聲調使貝克感到狼狽,因為艾克曼彷彿在說:「這些可是馬。」

    「羅馬的官員仍然拿他們當意大利公民看待。他們將問我那一百十八名猶太人在哪裡重新安家,他們將在那裡幹什麼,生活在怎樣的環境裡。我將不得不寫一份外交部的正式覆文擺在案卷裡。」

    「好極了!」艾克曼聳聳肩膀,微笑起來,絲毫沒有被打動的樣子。「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嘛。那一套屁話算得了什麼?」

    貝克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是他設法按捺住了性子。他已經對納粹分子的粗俗感到習慣了,而且不得不容忍。「外交部門可不是這麼工作的,你知道。我們在勞工問題上是非常講究實際的。我們的說話都是有根有據的。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得到這麼順利的結果」

    兩個人瞪著眼互相看著。艾克曼中校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稍微顯得僵硬起來,一雙小眼睛裡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要是你喜歡的話,」他用低沉的諷刺聲調說,聲音是從空洞洞的胸膛裡發出來的,「我倒樂意確切地告訴你,按照元首親自下的命令,那些猶太人將到哪裡去,他們將受到怎麼安排。然後,你自己決定編一個什麼故事去寫給意大利人吧。」那個人的眼睛裡沒有焦點。在他閃閃發亮的眼鏡後面,看上去好像有兩個黑窟窿張開著,而在那兩個窟窿裡,維爾納。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屍體堆成山的幻景。他們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但是這沉默的片刻使那個政治秘書明白那些被放逐的猶太人的下場。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局面,真叫人沮喪。他脊背上感到一陣陣冷顫,只好抓救命稻草了。「一定要讓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張鐵青的長臉上神色緩和了。艾克曼用富於幽默感的親切聲調說:「他就是那種給我們添麻煩的、落後的老混蛋,對不對?哦,外交部長會親自跟他講明情況的。這會治得他乖乖閉上嘴,我向你保證,他會老實得屁也不敢放。他不敢對裡賓特洛甫說『呸』。」艾克曼高興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食指。「我告訴你,你只要把這件事情辦妥,就可以指望大大地高昇。老兄,你辦公室裡有點白蘭地嗎?我今天早晨坐汽車趕了兩百公里,還沒吃上早飯哩。」

    維爾納端來了一瓶酒、兩個酒杯,他一邊倒酒,一邊迅速地思付。「他甚至不應該流露出同意的樣子;要不然,萬一他交不出人來,就會大難臨頭。關於猶太人的問題,意大利人是不肯讓步的;這一點他拿得穩。他們可能把猶太人圍在集中營裡,虐待他們,等等;但是把他們交出來,放逐出去——那可辦不到。他們碰碰杯,喝著酒,他說:」嗯,我試一試。不過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麼說。我沒辦法。誰也沒辦法,除非咱們佔領意大利。「

    「是這樣嗎?你沒辦法。」艾克曼粗暴地,像對待一個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遞過去。貝克又在杯子裡倒滿酒。中校又乾了一杯,雙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我現在要求你,」他說,「解釋一下傑斯特羅的情況。」

    「傑斯特羅的情況?」貝克結結巴巴地說。

    「你在錫耶納,貝克博士,扣住了一個無國籍的猶太人,名叫埃倫。傑斯特羅,六十五歲,是一個從美國來的著名作家,帶著一個侄女和她的小孩子。你去看過他們。你寫過信給他們。你打過電話給他們。是不是?」

    在處理有關傑斯特羅的問題時,貝克當然一再運用過他同德國秘密警察的關係。他知道那一定是艾克曼的消息來源。他一向是拋頭露面、公開活動的,這沒什麼可害怕的。中校突然改變態度顯示出對細節的驚人的記憶力,無非是用這個辦法來使他大吃一驚罷了。艾克曼眼下坐得筆挺,皺起了臉皮,流露出懷疑的神情,簡直就是惡毒成性的秘密警察官員的活標本。

    貝克盡可能顯得若無其事,解釋他打算要埃倫。傑斯特羅幹什麼。

    艾克曼從一盒煙裡搖出一支煙卷,叼在嘴上,說:「不過貝克博士,這一切真叫人摸不透。你談到詩人埃茲拉。龐德和他給羅馬電台作短波廣播。這是個好材料,好得很。宣傳部錄音和運用這些廣播。可是詩人埃茲拉。龐德是個難得的人,是個非常有學問的美國排猶主義者。他揍猶太銀行家和羅斯福的屁股,比我們自己的短波廣播更厲害。你怎麼能拿這個叫傑斯特羅的人跟他去比?傑斯特羅是個純血統的猶太人啊。」

    「埃茲拉。龐德的廣播對美國聽眾不起作用。請相信我的話。我瞭解美國。他一定被那邊當作一個賣國賊或是瘋子看待。我給傑斯特羅安排的是……」

    「我們知道你在美國念過書。我們還知道傑斯特羅是你的老師。」

    貝克感到他是在白費口舌——他的設想是黨衛軍軍官的頭腦沒法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繼續磨嘴皮子。他希望的是,他說,「一次或是一系列有遠見的和寬恕精神的崇高的廣播,把德國人和日本人說成是被剝奪、被誤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國說成是霸佔著用武力獲得的財富不放的大富豪,並且把整個戰爭說成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流血事件,應該立即用『分享霸權』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出色的措辭是傑斯特羅本人創造出來的。由一位聲譽卓著的猶太作家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在美國會產生極大的影響,會削弱戰爭的努力和鼓勵人們從事和平運動。說不定其他那些僑居意大利的高級知識分子,像桑塔雅納和貝倫森,也會傚法傑斯特羅。

    艾克曼臉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桑塔雅納這個名字顯然對他是完全陌生的。一聽到貝倫森,他的眼光尖銳起來了。「貝倫森?那是一個精明的猶太百萬富翁。貝倫森有許多保護。哦,好吧。那個傑斯特羅什麼時候開始廣播?」

    「這還沒有肯定。」艾克曼用嚴厲和驚奇的眼光盯著他,又加了一句:「問題在於要說服他,這需要時間。」

    中校溫和地微笑了。「真的?幹嘛需要時間?說服一個猶太人還不簡單。」

    「為了取得效果,做這件事一定要出於他自願。」

    「不過,你要猶太人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而且是自願去做的。話得說回來,我相信我現在懂得你的意思了。他是你從前的老師,一個好人。你心裡對他還有感情。你不願意使他煩惱或是嚇唬他。這『算不上你在照顧或是保護一個猶太人,」——艾克曼快活地微笑,像教師那樣搖搖食指——「不是這麼回事,而是,更確切地說,你認為用蜂蜜比用香醋能逮到更多的蒼蠅。嗯?」

    貝克博士開始感到擔心。這個人有點兒象演員,他的變化無常的情緒和態度是難以對付的。然而,不管他對猶太人有多大的權力,他不過是個黨衛軍中校罷了,貝克告訴自己。他,貝克,絕不應該受他的威嚇去承擔一個辦不到的任務。他回答得盡可能輕鬆而充滿信心。「我有把握我採用的辦法是正確的,會得到滿意的結果。」

    艾克曼點點頭,短促地咯咯笑起來。「說得對,說得對,如果你在戰爭結束以前能得到結果的話。順便問一下,你的家眷跟你一起在這兒羅馬嗎?」

    「不,他們呆在老家。」

    「老家在哪兒?」

    「斯圖加特。」

    「你有幾個孩子?」

    「四個。」

    「男孩呢?還是小姑娘?」

    「三個男孩。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真討人喜歡。我有三個男孩。沒有福氣生個小姑娘。」艾克曼歎了一口氣,又伸出合指來。「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設法一禮拜回家一次去看看孩子。哪怕只呆一個鐘頭,我嚴格地做到每個禮拜非去看一次孩子不可。連海德裡希將軍也尊重這個事實,他啊,是個很難侍候的主子。」艾克曼又歎了一口氣。「我猜想你跟我一樣喜歡孩子吧。」每一次艾克曼說到「孩子」,他總是把這個詞兒念得帶著叫人毛骨驚然的威脅意味。

    「我愛自己的孩子,」貝克說,盡可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過我並不每個禮拜去看他們一次,甚至一個月一次也做不到。」

    艾克曼的臉上流露出陰沉、恍惚的神情。「得了,貝克博士。咱們直截了當地談吧。國家領袖希姆萊能夠指望在較短時期內得到一份關於那一百十八個猶太人的進度報告嗎?你明天能夠從外交信使那兒收到他們的全部檔案材料。」

    「我盡力去辦。」

    艾克曼咧開了用親切地大笑,說:「我真高興,這次上這兒來,咱們討論出了一個結果。真高興。這件關於傑斯特羅的事可不是『合法』的。」艾克曼帶著粗魯的興趣把這個猶太詞兒重複說了一遍:「不是『合法』的,貝克博士。你在糞堆上走,大糞就沾在你的皮鞋上。所以通知那個猶太老頭快廣播。然後就讓意大利秘密警察把他和他的侄女同其他猶太人一起關起來。」

    「可是他們得到保證,可以安全返回美國,他們被算作交換的新聞記者。」

    「這怎麼可能呢?所有的美國記者都已經離開意大利了。不管怎麼說,他不是新聞記者,他是寫書的。」

    「是我親自把他們攔下來的。這是暫時的措施,我們把他們跟巴西的一件糾紛率在一起,那件糾紛早晚一定會解決的。」

    中校的狹窄的臉上浮起高興的微笑。「哦,是你攔住了他們!這還不清楚?只要你願意幹,你有的是辦法。因此,現在為元首幹一件事吧。」

    艾克曼又接受了一杯白蘭地。維爾納。貝克一路陪他走到大使館的大門口,他們交談著戰爭的進展情況,無非是講了些陳詞濫調。中校穿著一雙擦得亮晃晃的黑皮靴,走起路來好像是羅圈腿似的;他的皮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發出吱吱嘎嘎和卡噠卡噠的響聲,又非常像是一個想得出神的公務人員。在門口,他轉過身來敬了一個禮。「你這個任務可不輕啊,貝克博士,因此,祝你好運。希特勒萬歲。」

    這種敬禮和伸直胳膊的姿勢在大使館裡差不多是完全不用的。這兩者貝克都感到生疏。「希特勒萬歲,」他說。

    那個穿黑軍服的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從台階上走下去,嚇得在大使館園子裡逍遙自在的那兩隻孔雀逃到開著花的灌木叢裡去了。貝克急忙回他的辦公室,打電話到錫耶納去。

    電話鈴響的時候,娜塔麗恰巧把手放在電話機上。她站在傑斯特羅的書桌旁,一隻手抱著娃娃。卡斯泰爾諾沃太太正在欣賞壁爐架上的《聖母聖嬰像》,米麗阿姆緊緊地貼在她的裙子旁;那個小女孩不斷地把眼光從畫上的娃娃移到真的娃娃身上,好像她弄不懂為什麼那個畫上的娃娃腦後倒有一圈靈光。貝克博士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快活而興奮。「早晨好庫利太太!我希望你感到很好。傑斯特魯博士在家嗎?」貝克在興奮或是緊張的時候,說英語有個古怪的毛病,把河「和」山「兩個音搞錯。娜塔麗頭一回注意到這個情況是當初他們坐那輛梅塞德斯從那不勒斯開往羅馬在公路上被巡邏車攔住的時候。

    「我去叫他,貝克博士。」她走到外面平台上。傑斯特羅在那裡的陽光下寫作。

    「維爾納?那還用說。他的口氣聽起來高興嗎?」

    「啊,再快活也沒有了。」

    「哦!也許這是釋放我們的消息。」他費勁地從躺椅上站起來,開始一瘸一點地走進屋去。「怎麼啦,我的天哪,我的兩條腿都麻啦!我像瑪土撒拉,站也站不穩了。」

    娜塔麗把米麗阿姆和安娜帶到自己的臥房裡,那裡粉紅緞子簾子和床罩用得日子太久,都有點磨損了;天花板上畫著的那些小天使由於泥灰的剝落看上去好像生了麻風病,在冒汗似的。她把路易斯放在小床上,但是他馬上用小手緊緊抓著床欄杆站了起來。米麗阿姆陪他在玩,兩個女人坐著閒談。

    娜塔麗變得非常喜歡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她看清了,僅僅是由於勢利,她才讓自己孤獨地生活,在整個漫長的意大利寄居生活中錯過了同這個熱情聰明的女人作伴的機會。真是白白浪費了時間!不管是她還是埃倫都沒有想到,錫耶納那幾個寥寥可數的幽靈似的猶太人也許是值得結交的。毫無疑問,卡斯泰爾諾沃醫生正因為感覺到了這一點,當初才沒有告訴她他是猶太人。

    埃倫探進頭來。「娜塔麗,他坐夜車趕來,明天來吃午飯。他給咱們帶來美國的來信。聽他的口氣,他還有在電話裡不能談的重要消息。」傑斯特羅滋生了希望,那張儘是皺紋的臉顯得生氣勃勃起來。「所以通知瑪麗亞準備午飯,我親愛的,還告訴她我現在想要喝一點茶和吃一點糖水偎水果,讓她送到平台上來。」

    路易斯屁股撅得老高睡著的時候,娜塔麗陪安娜。卡斯泰爾諾沃和她的女兒一起踱到公共汽車站去。她們坐在歪歪斜斜的候車木棚裡談了又談,談個不停,直到看見那輛古老的公共汽車沿著山脊在一個個綠色的葡萄園中間彎彎曲曲地冒著煙遠遠開來。安娜說:「晤,我希望你們的消息真的是好消息。真古怪,你們的恩人竟是一個德國官員。」

    「是啊,這明擺著古怪。『』她們苦著臉交換了一個懷疑的眼色。

    公共汽車開走了;她走回別墅去,感到非常孤獨。

    第二天,貝克博士一來到,就馬上把兩封信交給娜塔麗,一封信交給傑斯特羅博士。他們早就在平台上等他。「請別客氣。去看信吧。」他們拆開信封的時候,他坐在陽光下一張長凳上溫和地微笑著。

    「《君士坦丁拱門》!它安全地寄到啦!」傑斯特羅突然叫起來,「維爾納,你一定要告訴斯潘涅利神父和蒂特曼大使。娜塔麗,聽我念,這是內德。鄧肯寫來的。『我們對梵蒂岡感激不盡。……《君士坦丁拱門》是你迄今為止的最佳作品……對公眾深刻理解猶太教和基督教都作出了永久性的貢獻……』我說,這措辭寫得多麼叫人滿意啊!『……可以同古典著作媲美……一定會受到讀書俱樂部推薦……衰落的羅馬的絢爛畫卷……榮幸地出版這樣一部見解新穎、有真知灼見的著作……』晤,晤,晤!這不是頭等重要的消息嗎,娜塔麗?」

    「這是好消息,」貝克博士說,「不過好消息還不止這一個。」

    娜塔麗在看斯魯特的叫人洩氣的來信,警惕地抬起眼睛望望。德國和意大利關於巴西那件事情煩瑣的公文來往好像沒有個完似的,他在信上說;最後總會有個結局,但是他再也估計不出要多少時間。她把信遞給貝克,他瞟了一眼,聳聳肩,微笑著還給她。他臉色很蒼白用眼睛裡儘是血絲,不過他的神態裡還是顯出幽默感。「是啊,是啊,可是這全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咱們可以吃午飯了嗎?要不,咱們有這麼許多話要談,可能把吃飯都給忘了。」

    娜塔麗正在匆匆忙忙地看一張拜倫寄來的微縮膠卷拍的勝利郵件相片,放大得很差,幾乎沒法看清,那是附在她母親那封寫了三頁的字跡潦草的信裡的。兩封信裡確實都沒有新內容;拜倫的信是在澳大利亞寫的,他感到寂寞,而她的母親卻在抱怨多少年來邁阿密海灘從未有過的最冷的春天,並且因為娜塔麗被扣留而發愁。她跳起身來。「午飯只有蛋奶酥和色拉,貝克博士。」

    「啊,我可沒指望再吃到你那呱呱叫的小牛肉。」「不過不管怎麼樣,」傑斯特羅說,「咱們一起來把剩下的那一點貝倫森的咖啡喝掉。」

    吃罷午飯,貝克請求娜塔麗允許他點上一支粗黑的雪茄。他噴了第一口煙,就靠在椅背上,歎了一口氣,朝開著的窗子做了一個手勢。「晤,傑斯特羅博士,你撇下這一片景色會感到捨不得嗎?」

    「我們快要離開了嗎?」

    「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他談了好一會兒。他說話的速度和聲調是從容不迫的,還時常深深地吸一口雪茄,然而他開始把f和th發錯了。意大利的官方電台,他吐露真情了,要傑斯特羅廣播!短波部門在計劃一套由交戰國的著名人士講話,向國外造成法西斯意大利對於知識分子寬宏大量的形象。講話的人不受任何限制。這個計劃需要借重大人物:伯納德。貝倫森、喬治。桑塔雅納,當然也有埃倫。傑斯特羅。意大利秘密警察剛把一份書面保證交給貝克,只要一廣播,傑斯特魯。他的侄女,還有那個娃娃就可以馬上動身到瑞士去。所以事情這樣發展,倒是一個迅速解決離境糾紛的辦法。只要傑斯特羅願意同亨利太太和她的娃娃一起到羅馬去,接受一次兩小時的從容不迫的錄音採訪——或是作四次半小時的廣播,這由他選擇——那個巴西問題就撇開不談了。貝克會預先安排好三張出國簽證和從羅馬到蘇黎世的飛機票。他們甚至用不著回錫耶納!事情辦得越早越好。羅馬電台非常熱衷於這個設想。

    說罷了這些話,貝克向後一靠,神情輕鬆,微笑著。「晤,教授?你認為怎樣?」

    「啊呀,老實說,我給搞糊塗了。他們要我談一些有關我的專業的事,譬如說君士坦丁嗎?」

    「啊,不,不。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需要從哲學觀點來談談戰爭,只要說明正義並不全在一方就行了。還記得咱們就在這個房間裡吃那頓有名的小牛肉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你說過的那些話嗎?那正好符合需要。」

    「啊,可是維爾納,那天晚上我酒喝得太多了。我不能在敵人的短波裡這麼謾罵我自己的國家啊。這你是能夠明白的。」

    貝克噘起了那叼著雪茄的嘴,腦袋一歪。「教授,你在製造困難,是不?你在運用語言和巧妙地闡述概念方面是個天才。你對這場世界性的災難有一種偉大的、獨特的遠見,對整個悲慘的場面有一種卓越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分享主權』這個主題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只要一心想著它,話就會順利地講出來。我拿得穩,你不但會使羅馬電台感到滿意,同時也會給你自己的同胞留下深刻的印象。把事情挑明了說,你馬上就可以離開意大利。」

    傑斯特羅轉過臉去問他的侄女:「怎麼樣?」

    「嘿,你和埃茲拉。龐德一個樣,」娜塔麗說。

    貝克肥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愉快的表情。「拿人作比較是叫人討厭的,亨利太太。」

    「貝倫森和桑塔雅納怎麼樣?」傑斯特羅問,「他們都同意這麼辦嗎?」

    貝克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意大利電台的人員認為你是關鍵人物。桑塔雅納很老了,你也知道,他好像生活在雲端裡,抱著他的本質論和那一大套晦澀的哲學。他會把老百姓鬧得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個大人物嘛。貝倫森呢,哦,貝倫森是個異想天開、不受拘束的人。羅馬電台認為,你一旦同意,他們就能說服貝倫森。他是非常欽佩你的。」

    「這麼說,他們倆還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哩,」娜塔麗說。

    貝克不樂意地搖搖頭。

    「不行,不行,不行!」傑斯特羅突然嚷起來,「我再怎麼也不能變得跟埃茲拉。龐德成為一路人。他的批評文章不可否認是有才氣的。他有獨特的見解,可是他的詩故意寫得晦澀難懂。我們見過幾次,我發現他是個邋裡邋遢、自高自大、唯我獨尊的人,不過這倒並不重要。問題是,我聽過他的廣播,維爾納。他對猶太人的攻擊甚至比你們柏林廣播的哪一篇都更不像話,而他對羅斯福和金本位的瘋狂謾罵簡直是叛國行為。戰爭結束以後,他會被絞死,或是關進瘋人院。我想像不出他中了什麼邪,可是我情願困死在這兒錫耶納,也不情願去做另一個埃茲拉。龐德。」

    貝克嘴唇一噘,反駁起來,他把f和th這兩個音完全發惜了:「不過還有亨利太太和她娃娃『困死在這兒』的問題呢。再說,更嚴重的問題是,你還能在錫耶納呆多久。」他掏出一個金懷表。「我老遠趕來告訴你這件事。沒料到當場就被拒絕了。我原以為我是得到你信任的。」

    娜塔麗插嘴說:「我們呆在錫耶納有什麼問題?」

    貝克一邊從容不迫地把雪茄弄熄,在煙灰缸裡碾碎,一邊回答:「嘿,意大利秘密警察從來沒放鬆對我施加壓力,亨利太太。你知道你們原該跟其他外國猶太人一樣呆在集中營裡。他們提出了這個廣播的主意,就非常露骨地提醒我這一點,還說……」

    「可是我想不通!」傑斯特羅不服氣地反駁,一雙斑斑點點的小手擱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在籟籟發抖。「我們得到早晚可以到瑞士去的保證!對不對?甚至萊斯裡。斯魯特這次來信上也證實了這一點。羅馬廣播電台怎麼能夠威脅我,要我糟蹋自己的名譽呢?堅強起來,維爾納。通知他們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考慮的。」

    貝克的儘是血絲的眼睛對著娜塔麗骨碌碌地轉。「我不得不告訴你,這是個嚴重的聲明啊,教授。」

    「不管怎麼樣,這是我的回答,」傑斯特羅嚷起來,他越來越激動了,「而且是最後的回答。」

    外面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

    「貝克博士,你叫過出租汽車嗎?」娜塔麗把餐巾折好,擺在餐桌上。她的聲調低沉而安詳。她的臉看上去瘦得皮包骨頭,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

    「我送你出去。不,埃倫,你別走動了。」

    「維爾納,要是我看上去好像態度固執,我表示抱歉。」傑斯特羅站起來,向貝克博士伸出一隻哆嗦的手。「馬丁。路德有一次說得好:」我不能再改變了。,「

    貝克僵硬地鞠了一個躬,跟在娜塔麗後面走出去。走到平台上,她說:「他會幹的。」

    「他會幹什麼?廣播嗎?」

    「對。他會幹的。」

    「亨利太太,他的反抗可非常堅決啊。」貝克的眼睛裡流露出嚴酷、探索和擔心的神情。

    大門外面又傳來斷斷續續的粗啞的喇叭聲。

    「我很瞭解他。這樣發過一通脾氣以後就會心平氣和的。我提到龐德,把他惹火了。我感到非常抱歉。羅馬電台什麼時候要他廣播?」

    「這還沒確定,」貝克熱切地說,「可是我迫切需要,一定要馬上從他那兒得到一封同意廣播的信。這會消除那些狗東西在我身上施加的壓力,並且能使我開始進行活動——釋放你們的活動,亨利太太。」

    「你要的這封信在本星期末會得到的。」

    他們站在開著的大門口,一輛陳舊的大遊覽車停在那兒。貝克用刺耳的、煩惱的聲調說:「我巴不得現在就把信帶回羅馬。這樣就解除了壓在我心頭的一個巨大負擔。我甚至情願推遲回去的時間。」

    「他情緒這麼糟,我不能逼他寫了。我答應你,信會給你的。」

    他盯著她看,接著果斷地把手一揮,伸出手去。「那麼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你的通情達理上了。」

    「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對自己孩子的關心上。」

    「我最大的愉快是,」貝克站住腳說,他一隻手擺在出租汽車的車門上,「看到你們全都動身到蘇黎世去。我急切地等著這封信。」

    她匆匆地回到別墅。傑斯特羅仍然坐在餐桌旁,手裡拿著酒杯,眼睛盯著外面的大教堂。他帶著慚愧的神情看著她,用仍然顫抖的聲音說:「我實在沒辦法,娜塔麗。這個建議真豈有此理。維爾納沒法象美國人那樣思想。」

    「他確實不能。可是你不該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埃倫。你應該推托和拖延。」

    「這話也許不錯。可是我再怎麼也不會按照他的要求去廣播。絕不會!他把那一回吃小牛肉的時候我那番負氣的、半真半假的、激昂慷慨的話完全按字面來瞭解。你瞧,德國人就是這副模樣!你當時惹火了我,我又喝多了,反正我愛為錯誤的一方辯護。這你是知道的。我當然恨軸心國的獨裁政權羅。我僑居在外國是為了要省錢和安靜地生活。顯然這是我鑄成的終生大錯。不管國務院多麼虧待我,我愛美國。我不會上電台去為軸心國廣播,玷污我的學者身份,使自己成為賣國賊。」老人抬起長著鬍子的下巴,繃著臉,沒有一絲表情。「他們可以殺死我,可是我死也不幹。」

    娜塔麗又驚慌又激動,說:「那麼咱們的處境就危險了。」

    「可能是這樣,歸根結蒂,你還是去找卡斯泰爾諾沃醫生商量逃走計劃的好。」

    「什麼!」

    「豁出去準備這麼幹,看來好像是想入非非,可是事情可能會鬧到這個地步的,我親愛的。」傑斯特羅倒了一杯酒,振作起精神,笑嘻嘻地說,「拉賓諾維茨是個很能幹的人。那個年輕的醫生看來很有決斷。最好還是有所準備。可能在這期間咱們會得到釋放,不過我沒法說我喜歡貝克的新調子。」

    「全能的基督,埃倫,你可是改變主意啦。」

    傑斯特羅疲倦地把頭擱在一隻手上。「我這麼一把年紀,原來不指望去冒這個險,可是最要緊的是把你和路易斯安全地送出去,對不對?我喝了這杯酒要打個噸。請起草一封給維爾納的信,親愛的,原則上表示同意,對我的發脾氣表示抱歉。就說我現在開始在準備四次廣播的稿子。脫稿的日子千萬要說得含糊,因為我將要模仿涅羅田織布,你知道。接著你還是找那個年輕的醫生去談談的好。意大利秘密警察很可能在監視他,所以最好你裝出像是去看病。帶上娃娃。」

    娜塔而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她到藏書室去起草那封信,感到——既有點害怕,又好像有點安心——一眨眼,她的叔叔跑到她前面去了,又感到她和她的孩子現在正在黑沉沉的急流中漂流。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