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奧斯威辛到處鮮花盛開。甚至在泥濘的、被人沉重地踐踏的集中營營地裡,在囚徒的木底鞋走不到的營房間角落裡,也冒出了花朵。
黨衛軍的奧斯威辛集中營控制區約莫佔地四十平方公里,既有草木青蔥的空地,又有樹林,位於索瓦河和維斯杜拉河匯合的地方,從這裡維斯杜拉河開始漫長地、蜿蜒曲折地向北流經華沙,注入波羅的海。高高的倒鈞鐵絲網圍著這片廣大的飛地。在鐵絲網背後,每隔一段距離就豎立著用德語和波蘭語寫的警告牌:擅自闖入,立即處死:集中營裡處處開著星星點點、鮮艷奪目的野花,只有一隊隊建築工人幹活的地方除外,他們在把長著綠草的沼澤地折騰得變成棕色的爛泥地修建起營房來。班瑞爾。傑斯特羅就在這樣一夥建築工人中幹活。
原來住在這片飛地上的那些村子裡的莊稼人都離開了。他們騰空了的草房仍然有幾所屹立著。大多數已經被夷平。碎磚殘瓦被用來蓋集中營的營房。在從前蓋著房子、如今成為一個個爛泥塘的地方附近,有一些開滿了鮮花的果園,使六月裡的暖風帶來芳香。香味在一排排囚徒營房間化為烏有,因為那裡的廁所糟透了。但是班瑞爾幹活的田野裡,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果園裡飄來的芳香。在過去六個月裡,班瑞爾從前的鼓鼓囊囊肌肉恢復了一點。他是山米。穆特普爾手下的副工頭,戴著一個「領班工人」的臂章,就是領班的工人,雖然生活也是夠糟糕的,但是比大多數奧斯威辛集中營裡的囚犯吃得好,睡得好。
穆特普爾戴著「小囚犯頭」的臂章。但是他的身份還不止這一個。黨衛軍軍士長恩斯特。克林格爾的勞工分隊,實際上就是由穆特普爾管轄的一隊建築工人,那是B一互營裡兩所牢房裡的六百名囚犯。這裡的任務是趕著修建比克瑙B—11—d營,這是六個分營之一,每個分營三十二所牢房。一旦全部建成,這個營地將一共有一百五十所牢房,這是中央建築委員會計劃在幹道北面修建的。除了B—11以外,還有兩個營地:還沒有動工的B—Ill和已經建成的B一1;在中央建築委員會的規劃中,比克瑙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拘留中心。將要有十萬以上做工的囚犯關在比克瑙,作為黨衛軍工廠的奴隸勞工。
山米。穆特普爾如今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干的活兒,當初在奧斯威辛城裡是個自由人的時候就干了。他在那裡是個包工頭;他在這裡也是個特殊形式的包工頭。他的主顧現在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司令官,而克林格爾軍士長是司令官的現場代表。從理論上講,黨衛軍國家領袖希姆萊是最高的主顧,但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希姆萊是個不露面的神。連黨衛軍人員都難得提到他的名字,一提到他,都顯出敬畏的神情。然而,司令部那輛有專人駕駛的黑色梅塞德斯在這一帶倒是經常出現的,車頭上飄揚著黨衛軍雙閃電標誌的旗子,叫人心驚膽戰。班瑞爾時常瞥見那輛汽車。司令官相信做上司的應該親臨現場,進行監督——按照他的說法,叫「主人的監視」。
克林格爾的勞工分隊許多月來活兒幹得很出色,不管在什麼天氣裡,總是迅速、沉默和順從地幹活。這伙勞工日常受到黨衛軍人員和囚犯頭的咒罵和痛打。囚徒們由於虛弱,昏厥過去,倒在地上,被囚犯頭當作裝病偷懶,打得死去活來。如果他們真的看上去不中用了,囚犯頭就用鐵掀或者木棍送他們回老家,其他勞工把他們的屍體拖回去,晚上點名的時候好交差。等到下一班咱有新的囚犯來頂他們幹活,反正囚犯是源源不絕的。
就奧斯威辛的情況來說,穆特普爾認為,在克林格爾這個勞工分隊裡幹活已經算不錯了。他來到奧斯威辛集中營有一年半了。一九四一年,那個司令官被柏林發來的發瘋似的擴大集中營的命令逼得走投無路,在四鄉拚命搜羅建築工人和技工,立即叫他們於活——什麼猶太人啦、波蘭人啦、捷克人啦、克羅地亞人啦、羅馬尼亞人啦,反正都是一個樣,不再區別對待,穆特普爾就在他們中間——拿外面的標準來說,居住和營養的條件,以及紀律的苛刻,都是不堪設想的,但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要算是十分舒適的了。
山米終於對奧斯威辛集中營非常熟悉了。可以說,他處在非常有利的地位,所以方便地保全了性命。因為急於要動工建造,他沒被送到隔離營去住過,沒被可怕地隔離幾個星期,遭受虐待和挨餓,許多囚徒在隔離營裡被治得皮包骨頭,像是機器人,什麼思想也沒有,只求好歹活下去。克林格爾當黨衛軍監工,穆特普爾當猶太族工頭,一年以前,他們兩人擔任這項建築黨衛軍營房的工作以來,一起干到了現在,兩人都是鬼點子多、身子結實的傢伙,年紀都快近六十了,都急著要幹出點名堂來:克林格爾為的是討好上司;穆特普爾呢,為了要保全性命。克林格爾為了他自己的利益,逐漸把這個猶太人安置在非正式的受保護的地位上,叫他當建築工頭。就憑這種身份,山米能夠為勞工分隊徵調囚犯。他就是利用這一點營救班瑞爾的。把一個蘇聯戰俘拉進來不符合規定手續,但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規章制度不是前後一致、互相連貫的。黨衛軍的軍士和軍官經常互相討好,貪贓枉法,按照他們自己的心意曲解規章。幹起這一行來,沒有人比一級小隊長恩斯特。克林格爾更拿手了。
克林格爾是集中營裡的老狐狸,一個身材結實的巴伐利亞人,一頭金髮已經有點灰白了。同司令官一樣,他是達豪和薩克森豪森2的老兵;事實上,正是司令官申請把他調到奧斯威辛來的。克林格爾從前在慕尼黑當警察,在蕭條時期丟了差使,變成一個納粹分子,在黨衛軍裡找到了容身之地。既然工作要求他手辣心狠,這個愛好家庭生活的人就不再像從前那樣隨和,變得心狠起來。克林格爾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把囚犯的脊背鞭打得皮開肉爛,當受到拷打的人鮮血淋漓、人事不知地倒下去的時候,他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擦掉皮鞭上滴下來的鮮血。他親自排在行刑隊裡槍決判處死刑的囚犯。他同囚犯談話的時候通常的聲調是威脅的咆哮。他用棍子狠狠地接一下,能把一個人揍得像枯枝扎的稻草人那樣垮下來。儘管這樣,山米。穆特普爾認為他「挺不錯」。克林格爾跟許多黨衛軍人員和囚犯頭不一樣,儘管他也用恐懼、痛苦和死亡來折磨嚇破了膽的、瘦得像骷髏的囚犯,卻並不從中得到樂趣。再說,他貪污成性,這可大有幫助。你可以同克林格爾做買賣。
克林格爾也認為,這個猶太人作為猶太人來說,「挺不錯」。當他同他黨衛軍夥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甚至會拿「我那個能幹的猶太佬山米」誇獎一番。因為在集中營總部的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裡,有幾百名德國建築師、工程師和繪圖員在舒服地工作,制訂出那永遠沒個完的奧斯威辛集中營擴建規劃,他們遇到一件需要取得迅速而立竿見影的效果的任務,總是說:「把它交給克林格爾。」對克林格爾的工作效率的評價,自從他離開薩克森豪森以來,簡直是突飛猛進。他快要被提升為少尉三級突擊隊中隊長了。在他這樣的年紀,從沒有軍官銜變成有軍官銜。這是個巨大的高昇,在聲望和收入方面都會大有收穫。如果這真的成為事實,他的妻子和兒女會多麼高興啊!他知道他這一切全得歸功於山米。所以他完全是從自身利益出發,關懷著這個猶太人。
克林格爾眼下正擔任一個巨大的緊急任務:把比克瑙B—11—d營三十二所牢房的屋架迅速搭起來。先別管牆和屋頂,委員會說——光搭屋架、屋架、屋架,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要搭起來。有一個大人物要來檢查。克林格爾的勞工分隊在比克瑙新擴建區的邊緣。再向西,有一大群剃了光頭、穿著條紋布衣服的囚犯,在長著齊膝高野草的沼澤地裡清除石頭,拔掉樹根,用鏟子和鋤頭平整土地,準備建築更多的營房,但是那些營房還只是製圖板上的圖樣。B—11—d已經動工,實際能給人看到的建築越多,對司令官越有利。
每一天,奧斯威辛都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事情:這一天,在克林格爾的工地上出現了一件可怕的、叫人大吃一驚的事情。七輛有帆布頂的灰色卡車在大路上停下來。克林格爾命令班瑞爾那個勞工分隊的七十個人——包括黨衛軍看守人員、囚犯頭,所有的人——上卡車,到貯木場去裝柱子和椽子。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工時和人力是無限制供應的,不需要花一個子兒。囚犯們把木料扛到建築工地上,如果需要的話,哪怕走幾英里也行。德國人在這種事情上是捨不得浪費汽油、消耗輪胎的。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情呢?囚犯們上卡車的時候。他們的臉都嚇得變形了;有幾個磨磨蹭蹭地拖著腳步,罵罵咧咧的囚犯頭用木棍攆他們上車。
但是卡車的確是開到貯木場去的。在囚犯頭們的叫罵和毒打下。囚犯們匆匆忙忙地裝貨,接著又亂七八糟地擠上了車,一路轟隆隆地開回B—11—d營。班瑞爾猜想,規定的期限已經逼近,所以這一次只得破例採取迅速行動。在一般情況下,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一個節奏緩慢的、不用機器的世界,一切都按照人力的速度來進行。高級奴隸揍低級奴隸,而官方的監工則高、低級奴隸都揍,使他時常想起這簡直是倒退到了猶太教經書上所寫到的法老統治下的埃及。只是在這個埃及,有時候有二十世紀的卡車吱吱嘎嘎地開過,監工們有二十世紀的機關鎗,而且處死的也不只是猶太小男孩。
卡車開到的時候,又出現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只見司令官本人同兩個穿綠制服的副官一起站在那裡,他在陽光裡皺起了眉頭望著奴隸乘汽車這個奇怪的景象。他那輛梅塞德斯就停在路旁。克林格爾在他面前巴結奉承。囚犯頭和看守們在囚犯們卸木料的時候不停地打罵。囚徒們扛著木頭拚命地向幾百碼外最北面的建築地點跑去,接著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再搬。一個長著一張青蛙臉的年老囚犯頭,早就想對班瑞爾過不去,他原來是維也納的銀行搶劫犯,佩著一枚表明他那職業罪犯身份的高級綠色三角臂章,突然在班瑞爾的頭蓋骨上用木棍揍了一下,接得班瑞爾兩眼發黑。「你這懶惰的老畜生,你有了一個臭臂章,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嗎?去搬木板,快跑!」班瑞爾打了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好歹抓起一根支柱,扛在肩上就跑,頭昏眼花地想,這囚犯頭挑的時候可正恰當。有司令官在場看著,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就誰也不能指望得到保護。但是好在司令官哪一回也不會呆得太久。
司令官自己日子也不好過,儘管他那張沉著的方臉上沒流露出絲毫跡象。他從前在魏瑪共和國時期因為幹了一件政治謀殺案在勃蘭登堡的隔離牢房裡被關過,從那件事以來,他的胃一直沒發生過像現在這樣的劇烈絞痛。不管是喝威士忌,吃鎮痛劑,或是其他服過的任何藥,都不起作用,還是照樣痛。他只得硬著頭皮忍受,繼續幹下去。
他忙著同一個副官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個副官把克林格爾叫到一邊。新的命令:在泛光燈下干通宵!司令官連防空條例也顧不得了。停止搭屋架。改為裝牆板和蓋屋頂。只消在沿大路的那一面裝上牆板,而且只消每隔一所牢房裝上就行。
司令官坐上他的梅塞德斯。他對駕駛員說,回公館去吃午飯。午飯!能在胃裡好歹裝點東西下去,就算是幸運的了。整個早晨,他一直奔駛在他們明天要經過的路線上。他親自查看每一個工地,估計可能會提出的問題,先向黨衛軍監工提出,使他們有所準備。築壩工地是個最糟糕的問題。柏林沒提供勞動力、材料和監督人員。I.G.法本公司為它在莫諾維茨分營的橡膠廠把什麼都用去了。誰也不能用毆打的辦法使挨餓的、不熟練的波蘭人和猶太人建成一道壩。把他們活活打死,那行,但是維斯杜拉河仍然會按照它的路線歡樂地流著!如果黨衛軍國家領袖希姆萊真的要在維斯杜拉河上建一道壩,那麼讓他來看看這規劃到底落後了多少,才好提供必要的人力和物力。卡姆勒博士,奧斯威辛的總建築師,是個黨衛軍少將,可不是象司令官那樣,僅僅是個地位低微的少校。柏林大可以發出這些辦不到的命令,但是卡姆勒博士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的那些代表卻不得不完成任務啊。希姆萊會聽卡姆勒的話的。司令官感到關於那道壩他是相當安全的。
在這次整個檢查過程中,他唯一擔心的是運送那些猶太人來的問題。希姆萊要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看一遍。司令官設法估計到一切可能出錯的事情,而在這方面早幾個月出過差錯:有些人鬧事,尖叫起來,引起了別人的恐慌;衛生隊的蠢貨們投進去的那玩意兒份量不夠,所以人沒死,等等。現在,一切障礙都已排除,整個過程通常是順順利利的。但是萬一事情出了點毛病,那麼受到譴責的不會是別人,只會是他自己。
再說,還有處理屍體問題。這種萬人塚埋葬的技術要不了多久就會行不通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行不通。這裡可不像切爾諾或者索比博爾那樣小規模地清除猶太人。柏林那些搖筆桿子的人哪裡想像得到處理成幹上萬的屍體會成為什麼問題。他們才不在乎呢。他們只是一味追求給人深刻印象的數字,去送給頭頭看。但是這麼些噸,許多許多噸有機物一星期又一星期堆在奧斯威辛的土地上,是個他媽的叫人頭痛的問題,而且會危害健康。再說,這還是剛開頭呢!讓國家領袖親眼來看看吧!
柏林那些婆婆媽媽的傢伙對大頭頭這次未參觀感到極為緊張。他們一直呈給他看成績斐然的報告,把司令官對人力和物力的緊急申請和對不可能實現的計劃的抱怨都擱在一邊,不予理睬。現在他們可不得不祈求司令官來保護他們的屁股了。他們才不願意把自己擦得亮晃晃的皮靴沾上奧斯威辛的泥土呢;他們這幫整天伏在辦公桌上的旗隊長和一級大隊長在國內過著舒服的生活,才不願意來哪!他呢,只是個少校,管理著這個比任何軍營更大的機構,可能比世界上任何軍事設施更大,而且還在擴大!柏林一直對他說,別老是抱怨,強調正面的東西。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
梅塞德斯開到公館前美麗的鮮花盛開的花園前。司令官的妻子戴著闊邊遮陽帽在整修花草,那時他已痛得身子扭來扭去。他知道得很清楚,為什麼肚子痛得這麼厲害。他的前程將取決於未來的七十二小時。他可能被可恥地撤職,從黨衛軍中攆出去;也可能被當場提升為中校——一級突擊隊大隊長——說來真氣人,早就該提升了。這是兩個極端,而在這兩者之間還有許許多多可能性。黨衛軍國家領袖希姆萊可不是天天親自駕到的啊!
他的妻子要他看看玫瑰花開得多麼茂盛,但是他粗魯地在她身旁走過,不理不睬。他的副官正站在凸富後面等著呢。她看到他們在屋裡說話。她的丈夫專心地看著副官遞給他的一份文件。他看上去挺高興,可是突然兩眼一瞪,發起火來。他大發雷霆。把文件扔在副官的臉上,揮動著兩個拳頭,她在關著的窗子外也聽得到他的罵聲。他做了一個熟悉的狂怒的手勢:上樓去!這就是說,要在臥房旁那個小密室裡進行絕密談話。她急急忙忙走進屋去,提醒後子不要把烤肉燒乾。
實際上,司令官第一眼看到這份紙質優良、打印精美的東西,是感到滿意的。這張時間表開頭安排得很好:國家領袖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時間表8:00—8:30飛機場。抵達和迎接。車隊去營本部。
8:30—8:45練兵場。行軍旗敬禮分列式。奏樂。檢閱儀仗隊。
8:45—9:30軍官食堂。早餐,觀看集中營佈局示圖。
9:30——10:00建築師辦公室、中央規劃委員會。黨衛軍國家領袖參觀模型。維斯杜拉河壩、新下水道系統、畜牧中心、比克瑙營。
10:30—11:00坐汽車巡視。莫諾維茨、賴斯科、布迪。一般視察:1.G.法本廠房建築、河壩工地、農業區、開墾地帶、植物研究室、樹苗圃、牲畜飼養場。
11:00一13:0O特殊項目。
13:30—15:00午餐。
正是看到了這最後兩項,司令官才把時間表扔到他副官的臉上,命令他上樓去。
司令官大叫大嚷。要求作出解釋,聲音大得儘管關著門,整所房子裡還是都聽得到,嚇得他的孩子們在自己的房間裡籟籟發抖,他的妻子和廚子在廚房裡擔驚受怕地交換著眼色。副官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奧佩倫鐵路管理局預定運輸車在午飯以前到達,而且指示空車要迅速回轉。如果司令官親自打個電話到奧佩倫去問問,列車能不能在奧斯威辛貨運場上多停幾個鐘頭,那麼猶太人也許就可以在列車上等到吃罷午飯才下來。
接下來,司令官大發雷霆,這是他妻子以前從來沒看到過的。她想,希姆萊要來參現,鬧得人人都精神崩潰了。挨過這場風波,她會多麼高興啊!一星期以來,他夜夜喝得大醉,還吃強烈的鎮靜劑,可還是睡不著。這差使真叫人受不了。拿孩子們和她自己來說,越早離開這裡越好。天天給小孩子們弄來的許多新玩具和圖畫書、給那個大孩子添置的好衣服、出色的傭人、熟練的園丁、她自己那一疊疊可愛的高價內衣和長睡衣,這一切都很好,但是正常的家庭生活要比這一切更好。
樓上,司令官在咆哮,整個時間表必須立即重新打印。那個特殊項目必須按照他以前的命令安排在午餐以後。他,司令官,親自命令這麼做。火車得在貨運場上需要停多久就停多久!如果奧佩倫鐵路局的負責人想不通,他們可以在奧斯威辛的隔離營裡呆上幾個月,徹底想一想。這是給黨衛軍國家領袖辦差使啊!明白嗎?不容許任何、任何干擾。哪個沒腦子的白癡居然想讓國家領袖在午飯以前看一次特殊操作?看了這種玩意兒,他哪還有什麼胃口吃飯呢?
這頓繼續了十分鐘的臭罵的要點就是這些;副官本人是個冷酷的黨衛軍上尉,在薩克森豪森幹過,被罵得面色煞白,像一個在隔離營裡將要挨打的猶太人那樣籟籟發抖。司令官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打發副官離開的時候,自己也直打哆嗦。副官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剛跑到花園裡,就把胃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吐了出來,吐出來的髒東西裡還夾著血絲呢。
司令官喝下了半杯白蘭地。酒使他平靜下來。他下樓吃午飯的時候,肚子裡不再感到絞痛了。他吃得挺香,對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也挺和氣,在這個月裡他還沒這麼和氣過呢。話得說回來,時間表的其餘部分看來還不錯嘛。不過,上帝保佑,如果他不堅持要看那份打印好的時間表,那就糟啦!他的老規矩永遠錯不了——「主人的監視!」
火車停在彎道那一邊看不見的地方。三點缺五分,它那尖聲哭叫似的汽笛聲響起來了。
黨衛軍國家領袖和他那些高級助手同司令官一起站在一條長長的木板平台上等著。幸好,這一天又是晴天。旁軌附近,多葉的樹木的可愛濃蔭擋住了下午炎熱的陽光。他們全在高級軍官食堂裡美美吃了一餐;到目前為止,整個檢查過程順利地進行著。希姆萊對那道窩工的壩表示出非常通情達理的態度。集中營的飛速擴大顯然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對農業設施顯得真正高興,那始終是他在奧斯威辛最喜愛的項目,他原來就是干農業這一行的。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I.G.法本公司在莫諾維茨的還沒完工的工廠也得到他的讚賞。司令官急得如坐針氈。如果這件事順利完成。不出岔子,那麼這次視察的積極後果就可能近在眼前。
火車頭裡冒出來的煙在樹頂上出現了。只見列車在開過來。那是一列小規模的運輸車,司令官故意這麼安排,十節貨車,約莫八百個人。卡托維茨的警察局已經把他們抓起來關了幾天。那間密室,擠得密密匝匝,頂多只能容納八百個人光景。希姆萊給司令官的親筆信寫得明明白白:「一次整個過程,從開頭到結束。」分兩批進行將會拖長時間,使黨衛軍國家領袖掃興。現在這樣子,也夠糟糕的啦!
司令官已經看過好多次這種過程了——「主人的監視」——但是他始終沒完全習慣。他是手辣心狠的。他知道那位國家領袖也是手辣心狠的。他聽說希姆萊有一回在俄國參觀特別行動隊處決一大批猶太人。根據別人說,幹得真粗糙:吩咐他們給自己挖好萬人家,然後用機關鎗把他們掃死,就那麼連衣服什麼的埋掉。奧斯威辛集中營的處理方式要仁慈得多,切實得多,也更德國式。但是,就它本身來說,它還是叫人不愉快的。司令官知道,這件事情使他自己手下的那些軍官多麼難受。他非常感到好奇,想要看看海因裡希。希姆萊會有什麼反應。歸根結蒂,這樣做法也真他媽的夠嗆。萬一德國人打敗了,那怎麼辦?司令官當然從來不會吐露這種顧慮。他的下屬只要有一丁點兒暗示,他就把這種念頭壓制下去。不過這些念頭還是時不時使他不安。
火車停住了。猶太人開始下車。沿旁軌站著的黨衛軍守衛們向後退,免得造成任何嚇唬或者威脅的印象。那是一批從大城市來的猶太人,看上去很富裕。他們從裝牲口的車廂裡笨手笨腳、磕磕絆絆地走下來,被陽光照得眨巴著眼。他們攙扶著老人、瘸子和小孩下車。他們焦急地東張西望,做媽媽的把孩子摟得緊緊的。但是他們沒顯出驚慌失措的神情,專心傾聽著三級突擊隊中隊長赫斯勒流利地宣佈,他們將在哪裡安家,哪種技術是最需要的,等等。這些話真說得叫人不由得不信、赫斯勒和他的助手奧邁爾不斷地潤飾和改進這一套軟極而流的鬼話。
接著,那些猶太人毫無困難地排著隊聽憑挑選。不一會兒,有幾個被挑出來送到勞動營中去,就邁開腳步穿過一些大樹向比克瑙走去。其餘的人默不作聲地爬上等著的卡車。人走空了的平台上高高堆著他們的行李;儘是漂亮的物件,還有不少是真皮的呢。等清理隊來把它們分門別類地理好,倒是一筆相當大的外快呢。那些猶太人看來對赫斯勒說的詩句句相信,包括將把行李全部送到他們的住所那樣的細節。住所!他們的輕信是非常符合人性的。沒有一個人肯相信自己已經死在臨頭,尤其是在六月裡這麼美麗的一天,陽光燦爛,小鳥在樹上鳴。有幾個猶太人帶著害怕的神情向那伙望著這個過程的黨衛軍軍官瞟了幾眼,但是在司令官看來,他們好像誰也沒認出那個偉大的黨衛軍國家領袖希姆萊。也許他們太專心了。
裝滿人的卡車沒馬上開動,讓那幫來檢查的黨衛軍軍官坐汽車先趕去匆匆看一看那個密室所在。司令官引以為榮的是它的外貌一點也不露破綻。路旁有一個大木牌,牌上寫著:消毒滅菌。人們看到的只是一所莊稼人住的草頂大木房,坐落在一個蘋果園裡——波蘭農村裡有幾千所同它差不多的木房呢。木房門上有一個整齊的箭形木牌,上面寫明:消毒滅菌由此進。幾米外有幾所供脫衣服用的小木房,是用研下來不久的木材新蓋起來的,模樣一點也不可怕。那幫來檢查的黨衛軍軍官走進有婦女和兒童標記的小木房。牆上有一個個編有號碼的衣鉤,下面是順著牆排著的長凳,那是給猶太人掛衣服和折疊衣服用的。牆上有一塊寫著幾種文字的牌子:記住衣鉤號碼,以便消毒滅菌後找到你自己的物件!
衣服折疊得要整齊!
不得亂堆亂放!
不准閒談!
炎熱的陽光使木房裡那些砍下來不久的木材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它同從開著的門外飄進來的蘋果花香味混在一起。希姆萊沒發表什麼意見。他迅速地點點頭,動作短促而劇烈,表明他已經看夠了:去看下面的吧!
黨衛軍軍官們穿過蘋果園,走進那所大木房。這裡,有四個牆上刷著白粉的空洞洞的大房間那些非常厚的木房門和一扇上面掛著通往浴室大指示牌的後門,看上去有點古怪。一個穿白大褂的黨衛軍人員站在走廊裡一張堆著毛巾和肥皂的桌子旁。這裡有一股強烈的消毒藥味。房門都開著,用鉤子鉤住。司令官解掉一個鉤子,把門關上,讓希姆萊看,沉甸甸的鐵桿一擰緊,門就關得密不通風。他默不作聲地指指牆上投進毒氣的那些小通氣孔。黨衛軍國家領袖點點頭。他用手指指,算是詢問那個關於浴室的指示牌是怎麼回事。「通到外面,」司令官說,「處理。」
短促而劇烈地點點頭。
那些卡車開來了。那伙檢查的人離開密室,聚集在幾棵蘋果樹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看操作。
同往常一樣,頭一輛卡車裡是十來個特別分隊人員,這是一批被利用來參與操作過程的猶太囚犯。這一小隊人員會講幾種語言。他們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去幫助他們的猶太同胞從別的卡車上下來。他們體面地穿著便服;在這溫暖的天氣裡,他們穿著上好的襯衫、長褲和皮鞋。這些特別分隊人員沒穿條於衣服,當然也沒穿木鞋,只是戴著必需戴的條子的集中營帽子。他們幫助婦女和兒童下車,用意第緒語或者波蘭語講著消毒滅菌的步聚、集中營裡的膳宿供應和工作條件。事到如今,這批剛運來的猶太人只有九分鐘好活了,所以必須採取措施,以防萬一。黨衛軍守衛人員牽著狗,拿著槍和木棍排成兩道警戒線,從卡車前一直排到脫衣服的小木房前。那些猶太人沒別的選擇,只得由特別分隊人員陪同著一直向木房走去。特別分隊人員還在談著伙食、郵政服務和探望的特權。司令官向默不作聲的希姆萊解釋,那幫傢伙一直要陪他們走進密室,一直要把這個人道主義的騙局保持到最後一秒鐘。要等到黨衛軍看守進去把那些毒氣也透不過的大門關上的時候,他們才能逃到外面來。
司令官在說明的時候,沒把功勞算給赫斯勒和奧邁爾,就是那兩個黨衛軍軍官想出了利用特別分隊這個確實巧妙的安排。歸根結蒂,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是他們,而是他自己受到責怪!但是這一套辦法正是這兩個軍官設想出來的。他們訓練了一批批特別分隊。他們定期地用煤氣殺死一批,然後再訓練一批。特別分隊是從隔離營裡新來的人中間找來的。那些軟弱的人、容易嚇慌的人和容易被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殘酷情況嚇破膽的沒出息的人,就是他們要物色的。赫斯勒和奧邁爾把他們挑出來,讓他們單獨住在一所特殊的營房裡,用直截了當的措辭同他們談明這個任務。他們能夠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則當場槍決。他們可以選擇。許多人雖然嚇壞了,卻情願挨子彈,脖子上挨一顆子彈。儘管這樣,特別分隊人員還是有的是。他們的需要一直得到滿足。但是即使後來還是有一些人受不了這個活兒;想法提醒新來的人,甚至同他們一起脫去衣服自殺。黨衛軍密切提防著這種人,經常能逮住他們。為了儆戒別人,他們受到嚴厲懲罰;他們被活活燒死。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著這幫可憐蟲催促婦女和兒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樣想不通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能對一切天賦的感情這麼毫無反應呢,尤其是對宗教信仰跟他們相同的人?猶太人真是個謎,就是這麼回事。他偷偷地向海因裡希。希姆萊瞟了一眼,差一點嚇得沒命。希姆萊呆滯的眼光緊盯著他在看哪。司令官打了個冷戰,認識到這可能是整個檢查的決定性時刻,只有這才是真正的關鍵。國家領袖來親眼看看——「主人的監視」——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司令官是不是勝任這個職位。如果他現在退退縮縮,流露出一丁點兒神經質或者內疚的神情,那他就會斷送自己的前程,說不定會斷送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而他卻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們還能容許他活多久呢?他看到過黨衛軍人員——也有職位很高的——挨到一顆子彈。
那些猶太人現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來脫衣服的小木房走去。他看到一個意料不到的景象,這景象使他緊張的神經受不了。一條狗向一個頂多四五歲的孩子撲過去,對她亂叫,那是個穿著藍色短連衫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兒長得很像:黃頭髮、藍眼睛、圓滾滾的德國人的臉蛋,一點也不像「猶太人」。這個漂亮的小妞兒緊緊地縮在她母親的身旁尖叫。做媽媽的把她抱起來,為了哄她。折了一根長著蘋果花的細枝,送到小女孩的鼻子前。她們就這樣擠在那群猶太人中間走進木房,不見了。司令官在這裡看到過幾十次叫人心酸的事件,但是這個小女孩的神情月p個做媽媽的衝動地一把折斷那長著花朵的樹枝的動作,卻叫人受不了——那個母親看上去也不像猶太人。宣傳漫畫全是胡鬧;第三帝國的這些不共戴天的敵人看上去同其他歐洲人沒有什麼不一樣,大多數都是這樣。他早就發現這個情況了。司令官感到肚子痛;絞痛又發作了。他緊繃著臉,不露出一絲表情。
如今至少事情會迅速進行了。
黨衛軍又排成兩道警戒線,從小木房排到那所大木房,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小道。赤身露體的男人先走出來,同往常一樣,可憐巴巴的一群——矮胖的、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瘸腿的、頭髮灰白的或者禿頭的——他們因為害怕,割過包皮的可憐巴巴的生殖器都縮了起來,那不用說。他難得在這裡看到一個猶太人有真正的大生殖器。也許身強力壯的人才更富有男性氣概。穿得整整齊齊的特別分隊人員還混在他們中間講著,想方設法使他們高興起來。但是現在這些猶太人死到臨頭了,臉上免不了有些流露。特別分隊人員們的臉色也很難看。司令官是個狠心人,但是他始終不喜歡看走到密室去的猶太人的臉,尤其是男人。
不知什麼原因,女人的勇氣倒比較大。也許是因為她們的羞恥心分散了注意力,除此以外,還有對孩子們的擔心。她們跟在後面走出來,在兩排穿軍服的年輕德國人中間赤身露體地穿過,臉色倒並不怎麼可怕。這些黨衛軍人員接到嚴格的命令,必須一言不發,態度嚴肅,不過他們還是忍不住對有幾個長得可愛的女人咧開了嘴傻笑。她們中間總是有相貌漂亮的,而且說到頭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ˍ個赤身露體的女人更迷人了;當她抱著或是帶著一個赤身露體的孩子的時候,說也奇怪,她就越發美麗了。
對司令官來說,在整個過程中,赤身露體的女人同她們的孩子們走進密室,始終是一個最重要的時刻,美麗、悲傷而恐怖。他想要望望希姆萊,但是他害怕。他一直鐵板著臉,但是在最後一批從小木房裡走出來的女人中間,他看到了那個折樹枝的母親,那時候他差一點沒法保持他沉著安詳的態度。她有一個可愛的身段,可憐的人兒。像其他許多女人一樣,她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另一隻手遮住下身,只得讓奶頭露著。如果她們抱著一個孩子,她們總是毫無例外地遮住陰毛,露出奶頭。這是一個反映婦女天性的奇怪事實。但是使司令官震動的卻是那個赤身露體的小女孩。她還拿著那根開著蘋果花的樹枝呢。
最後一個女人的粉紅色背脊消失在大木房裡了。黨衛軍人員衝進去,接著特別分隊人員們和那站在肥皂和毛巾旁的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出來。那一幫來檢查的人聽到響亮的砰砰關門的聲音和吱吱嘎嘎地把門閂緊的聲音。一輛漆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在猶太人脫衣服的時候已經開來,現在黨衛軍的衛生隊人員在車上走下來,戴著防毒面具,提著裝氰化物結晶體的罐。剛才看了赤身露體的女人,這個場面可不太好看!話得說回來,他們擺弄的是性命交關的東西。預防措施規定嚴格。他們打開罐子,從牆上的窄孔裡倒進去,一轉眼就把活兒幹完了。他們重新跨進救護車,車就開走了。
司令官用絕對平穩的聲調問黨衛軍國家領袖,他是不是高興到密室門外去聽聽,看看裡面。希姆萊就同指揮官一起走去。一幫猶太人的叫聲聽起來不一樣;他們的哀號和呻吟是痛苦而聽天由命的,幾乎像在禱告,不像俄國俘虜或者波蘭人發出野獸似的尖叫和咆哮。當希姆萊把眼睛湊到窺視孔上去的時候,他的臉變樣了;到底是扮了個厭惡的鬼臉,還是浮出高興的微笑,司令官可拿不準。
希姆萊幹了一件叫人驚奇的事情。他向一個副官要了一支香煙。同元首一樣,希姆萊是不抽煙的,或者說他是被認為不抽煙的。但是現在,當司令官帶他轉到密室的後面,等待毒氣發揮作用的時候,他點起了香煙,安詳地抽著。司令官指給希姆萊看那一大片不斷擴展的萬人家區域,把碰到的越來越多的問題向他說明。只見周圍幾百米草地上處處都是一個個高大的土堆。一條鐵軌在這些土堆中穿過,直通到一個大坑邊,坑旁高高堆著泥土,特別分隊人員還在那裡挖掘呢。希姆萊臉上的表情變得嚴厲起來。他以古怪的方式鼓起嘴唇周圍的皮膚,使得嘴唇也看不見;這分明是表示他非常關心這個問題。
他們來到密室前以來,他頭一回開口了;他用平靜的聲音說得很輕,不是對司令官,而是對一個副官,一個漂亮的高個子上校;上校脫掉一隻黑手套,在本子上迅速記錄。
後柵欄門一下子開了。從開著的密室門後面,一輛高高堆滿赤裸裸屍體的手推車,由另一批特別分隊人員,埋葬隊人員,前拉後推地順著鐵軌向那幫來檢查的人過來。車從黨衛軍軍官們身旁經過的時候,散發出一股消毒劑的氣味,有點像石炭酸。那些赤身露體的人看上去同不到半小時以前沒多大不同。只是他們現在都一動也不動,身上沾著一道道糞便,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的張著嘴,有的呆呆地瞪著眼——老人、小孩、漂亮的女人,一堆沒有生命的肉體。那些女人的容貌和孩子的嫵媚仍然可能被人喜愛。
這幫猶太特別分隊人員從頭到尾真是幹得有條有理極了。在鐵軌盡頭,他們把手推車的柄抬起來,這樣屍體就知到地面上湖亂堆成一堆。有幾個人把車推回密室去。其他的人留下來同正從坑裡爬出來的挖土人一起,抓住一條胳膊或是大腿把屍體拉到坑邊——有幾個人用大肉鉤,司令官本人對這種做法感到厭惡——把死人一個個扔下去,屍體就看不見了。國家領袖希姆萊感到興趣。他走到坑邊,看隊員們在把赤身露體的溫暖屍體一排排擺好,在他們身上撒一層白粉。司令官解釋,這是生石灰。一定要採取某種措施,因為整個地區的地下水正在遭到污染。甚至黨衛軍營房裡的飲水含菌量已經上升到危險標準。他幾次向柏林反映困難,從長遠的觀點看來,埋葬可不是個辦法;艾克曼中校建議的每隔幾個星期消滅幾十萬猶太人的大規模行動一旦開始,埋葬當然不是個辦法。
如果不馬上採取果斷的措施,他堅持說,整個體系就會垮台。什麼都不對頭。農舍型的密室是湊合著使用的。另一座在附近即將完工,但是這也只能應付一下眼前。焚化場仍然只是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裡漂亮的模型,而柏林根本不管處理屍體的問題。那些特別分隊人員繼續不斷地在把屍體一車車運出來,扔進坑去,一排排堆好,這時候,司令官開誠佈公、全神貫注地向黨衛軍國家領袖談著他對這個嚴重問題的看法。他是這麼專心在提出要求,所以看到那個還握著斷樹枝的小女孩的屍體從車裡滾下來也不覺難受。
他的一片誠心沒有白費。他看得出對方被打動了。希姆萊猛地使勁點點頭。他撅起了嘴,使嘴唇也看不見了,接著他向副官們膘了一眼。
「好了嗎?」國家領袖說,「下一項是什麼?」
「焚化場得蓋起來,」他第二天到飛機場去以前,秘密接見司令官的時候說。
接見快要結束了。司令官有點慌張地提出最後一個重大的要求,要求准許用猶太人作滅菌試驗,這個要求被愉快地同意了。他們在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的一個內室裡。只有掌管整個波蘭南部因此也是掌管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黨衛軍將軍施摩澤爾在場。
「建設焚化場甚至要排在建造I.G.法本的工廠前面,」希姆萊說,「年底以前要完成。施摩澤爾要把本省其他一切計劃擱在一邊,優先提供勞動力和材料。」希姆萊對那個將軍揮揮他那黑色的短手杖,將軍急忙點頭。「你以後還會聽到我關於處理屍體問題的指示。你把一切困難告訴了我,讓我看到了奧斯威辛的真實情況。我對你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盡了最大的努力感到滿意。眼下是戰爭期間,我們不得不按照戰爭的要求來考慮問題。把你最好的建築人員派去蓋焚化場。等他們一蓋好肥他們全幹掉,懂嗎?」
「懂,國家領袖先生。」
「我提升你為一級突擊隊大隊長。恭喜你。現在我要動身了。」
中校!當場提升!
一星期以後,恩斯特。克林格爾也被提升為三級突擊隊中隊長。同時,他接到他的建築人員另有任務的命令。他們有一個新的職稱:第二號焚化場勞工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