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不間可知,塔茨伯利住的是總統套房;不問可知,套房中有一間擺滿了填得又厚又軟的現代派沙發和扶手椅的大起坐室,但沒法預先知道的是,牆上竟然都裱糊了印著奔騰的紅色大種馬的糊牆紙。塔茨伯利對帕格說,這個套房最好的特色被燈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簾擋住了,那是一個面對大海和金剛鑽角的寬闊的陽台。「在月光下景色迷人,」他一邊說,一邊同帕格走進套間,帕米拉沿著過道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你要喝什麼,維克多?白蘭地?還是來杯不放冰的威士忌蘇打?冰箱倒是有一個,可是不能使。處處都跟新加坡差不多。」

    自從指揮「諾思安普敦號」以來,直到今天黃昏,帕格沒喝過烈酒。他要了白蘭地。他嘗了一口,就隱隱約約地勾起了當初接到羅達要求離婚的那封信時感到的強烈痛苦。塔茨伯利猛的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咕嘟咕嘟地喝著深色的威士忌蘇打。「晚飯真精采,維克多,真的。非常喜歡你的兩個兒子。眼下,很少見到這樣深厚的家庭情誼了。嗯,你感到怎麼樣,老兄?有什麼真正的新聞?說吧!正在準備一場大海戰吧,對不對?」

    「埃斯特那件震驚人的事是什麼?」

    「你真的不知道?哦,我親愛的夥計,『烏賊號』打沉的第二艘船是醫院船。」

    帕格陡的坐得筆直,伸出食指指著塔茨伯利的臉。「他不可能告訴你這種事的。」

    「可是他告訴了,老弟。」

    「你聽錯了。」

    「輕點,輕點。原來那是一艘偽裝的彈藥船。他有照片為證。那艘船沉下去以前劈劈啪啪地爆炸了半個鐘頭,像一家煙火廠。而且還裝著多少噸的生橡膠。他取回了樣品。」

    「埃斯特當時喝得爛醉了嗎?」

    「沒有。也許帕姆使他說個沒完。她相當喜歡他,我想。」

    「把你聽到的事忘得乾乾淨淨。」

    「為什麼?用紅十字偽裝一艘彈藥船是下流的勾當。日本人悍然不顧文明戰爭準則的典型事例。他們是野蠻人,帕格。」一隻肥胖的拳頭在空中揮舞。「埃斯特少校是一個白種戰士,他能夠跟他們一樣殘酷,一個知情識趣的年輕美國人,有一顆殺人者的心。一篇呱狐叫的稿子。」

    「你要他繼續殺人嗎?」

    「那當然啦。」

    「那麼,別把這件事記在腦子裡。全是醉後胡說。你有什麼打算,韜基?你接下來上哪兒去?」

    「舊金山。華盛頓。然後回英國老家,再從那兒到北非沙漠裡的陸軍中去。」他向前探出身於,那只好眼睛瞪得老大,大肚子在黃色的綢衣服裡繃得很緊。他從牙齒縫裡發出壓低了的聲音:「說啊,帕格。亨利,要出什麼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要出什麼事?他媽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國家的朋友啊。」

    喝了使人愉快的白蘭地:帕格感到腦子裡像有一片煙霧。戰鬥即將來到,他想,塔茨伯利呢,恰巧在這裡,如果他走掉,那對同盟國該是一個損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妨通融處理,改變一下根深蒂固的絕對保密觀念。「好吧。你忘了那艘醫院船,我就告訴你一點消息。」他伸出一隻手來。「行不行?」

    「可你這是盡吆喝,不亮貨呢。」

    「不錯。」

    「好,就這一回,我願意相信一個美國佬。」塔茨伯利交叉緊握十指。「行!現在說吧。」

    「別離開檀香山。」

    「別離開?好啊!幹嘛別離開呢?說下去,說下去啊,把情況全告訴我啊,老朋友。我急得氣也透不過來啦。」塔茨伯利真的氣喘吁吁起來,有點像一個漏氣的風箱,呼呼的聲音相當大。

    「就是這麼一回事。」

    「到底怎麼回事?」

    亨利用平板、單調而著重的語調,好像是從軍艦上電子擴音器裡發出來似的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說:「別……離開……檀香山。」

    「就這麼一句話?你這個該死的騙子!」塔茨伯利勃然大怒,氣得臉都變了。「我知道我不該離開。你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忙得像蟻山一樣沸沸揚揚,這我親眼看到啦!你到底告訴了我一些什麼呢?」

    「確證,」帕格說。

    塔茨伯利那隻眼睛裡憤怒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他斜視著流露出狡猾的讓步神情。「好吧,老弟。不過這回上當的可是你啊,你知道,不是我。因為我向埃斯特用名譽保證過絕不發表,他才肯告訴我啊。同盟國的記者沒一個能夠報道這條消息。嘻嘻。你這個容易上當的傻瓜。」他探出身去,拍拍亨利的胳膊。「正在準備一場大戰吧,是不?太平洋上的特拉法爾加戰役,對不對?已經出動了嗎,那幫黃皮膚的鬼子?打算來侵犯夏威夷嗎?」

    帕米拉走進來了。她額頭和太陽穴的頭髮上沾著水珠。她臉色煞白,簡直有點病態。帕格站起來,她父親向她揮揮酒杯。

    「啊,我的迷人的姑娘,我的得力助手來了。誰也沒法知道,維克多啊,我這個姑娘幫了我多大的忙。這六個月來,我帶著她火裡沖水裡闖。她從來沒一點猶豫和怨言。你給自己倒一杯,帕姆,再給我來一杯威士忌蘇打,威士忌要多。」

    「韜基,去睡吧。」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折騰了整整一天,夠累的了。去睡吧。」

    「可是帕姆,我要跟維克多談話哪。」

    「我也要跟他談哪。」

    塔茨伯利盯著她女兒的冷冰冰的、神情緊張的臉,不樂意地從扶手椅上撐起身來。「你對我凶起來了,帕米拉,真兇啊,」他嘰嘰咕咕地發牢騷。

    「我得幫他包紮眼睛,」她乾脆地對帕格說,「用不了多久。去看一下我們這兒的景色。」

    維克多。亨利輕輕地穿過被風吹動的燈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簾。星星在黑夜裡閃爍。低垂著的月亮在平靜的海面上照出一條金色的道路。還有八九天才會月圓;日本人的作戰計劃顯然需要利用滿月的夜晚。這兒是一片虛假的和平景象。像磷火一樣閃閃爍爍的拍岸浪濤送來輕輕的嘩嘩聲,下面花園裡飄來陣陣花香,在燈火管制的夏威夷皇家飯店後面是月光映照的金剛鑽角的火山錐。就在這同一個月亮下——一直往西,幾千里外的天空中,月亮的位置更低一些——日本的艦隊甚至在這會兒都在向中途島挺進,一個個大浪在幾百艘軍艦的鋼鐵艦首進裂,浪花四濺——塔形桅桿的戰列艦,製作粗糙的航空母艦,艦上的飛行甲板由一根根光禿禿的鐵柱支撐著,艦身肥大的運輸艦,裝滿了登陸部隊,還有大隊的隨從艦艇像水虱似的密密麻麻一大片,從地平線的這一頭到另一頭。

    「原來你在這兒。」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肩膀。是帕米拉的聲音,冷靜而低沉。

    「嘿,」他向她黑乎乎的身影轉過身來。「手腳真快。他的眼病嚴重嗎?」

    「你們的海軍醫生說是潰瘍。他們說會好的。」停頓了一下。「你的妻子要求離婚,可是個大打擊。」

    「嗯,當時倒被別的事情沖淡了,帕米拉,譬如說,『加利福尼亞號』被擊沉。還有,從飛機上看到珍珠港,一片濃煙瀰漫的垃圾場。」

    「有點像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新加坡。」

    「我聽到你在那兒的廣播。關於卵形手榴彈的。」

    「啊,你聽到了?」又尷尬地停住了。她抱著胳膊,凝視著大海。

    「上一次我們像這樣站在陽台上,景色可完全不同啊,」他鼓起勇氣說。

    「是啊。泰晤士河邊的船塢在燃燒,探照燈光照射著漆黑的天空,空襲警報,砰砰的高射炮聲,德國飛機被擊落……」她向他轉過臉來。「後來,你乘上一架轟炸機到柏林上空去轉了一圈。」

    「這件事可把你惹火了。」

    「一點不錯。瞧,我不再喜愛熱帶的夜晚了。南十字星座現在只是勾起我——也許將永遠勾起我——可怕的反感和恐懼。咱們進去吧。」她領他穿過落地長官和作響的燈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簾。臥房門底下透出一線黃光。

    傳來一聲含糊的叫喚:「喂,帕姆,是你嗎?」

    「是的,韜基。幹嘛不睡?」

    「在修改稿子。維克多還在嗎?」

    「他馬上就要走啦。」

    「啊,要走啦?晤,明兒見,維克多。」

    「明兒見,韜基,」帕格嚷著說。

    帥B米拉,你把本子拿來,給我記錄一點文字好不?「

    「不,我不來了。把燈關掉。你累了。」

    「哦,既然你這麼想上床睡覺,那好吧,」那一線黃光不見了。「做個愉快的夢吧,帕姆,」塔茨伯利用逗人的聲音嚷著說。

    「真像個小孩,」帕米拉咕噥著,「到我的屋裡去吧。」

    走廊裡完全是一副旅館派頭。電燈光亮得刺眼。她從一個灰色小錢包裡掏鑰匙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有人走出來,亨利一看,是他的兒子華倫,嚇得心怦的一跳。這種不自在的心情只保持了一兩秒鐘。原來不是華倫,而是個穿著有金翼的白軍服的高個子年輕人。他走過他們身旁,羨慕地瞟了帕米拉一眼。

    她開了門,他們走進去。房間又小又簡陋。果然不出帕格所料,旅館靠陸地那一面的房間就是這副模樣的:灰色的油漆已經褪色和剝落,紅窗簾需要好好撣撣灰塵,那張雙人銅床簡直遮蓋著一條磨光了絨毛的地毯。

    「我猜想這是侍女住的房間,啪米拉說。」我沒法計較。旅館裡客人很擠,而且他們已經給了他最高貴的套房。反正我原來也不打算要招待客人。「她把鑰匙和錢包扔在一旁,伸出胳膊。」不過我想現在要招待客人了。「

    帕格把她摟在懷裡。

    「啊,萬能的上帝,是時候了,啪米拉氣喘吁吁地說。她使勁地吻他,使他渾身燃燒起愛情的火焰。帕格心裡湧起了一種自從蜜月以來早就遺忘了的感覺,把其他的事情——什麼作戰會議啦、即將到來的敵人啦、兒子啦、妻子啦——全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只感到懷裡摟著一個用嘴唇和肉體來表達她的愛情和初次委身的女人所感到的那種獨特和叫人極度興奮的快感。

    這個心灰意懶、寂寞孤單、受盡痛苦的男人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連連回吻她。他們狂熱地接吻,斷斷續續地說上一兩句話,這樣相親相愛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平靜下來。他們不再氣喘吁吁了。寒酸的小房間、一張大床,還是老樣子。

    「這真叫我萬萬料想不到,」他貼著她的急於接吻的嘴咕噥。

    「料想不到?」她在他的懷抱裡向後仰了一下,眼睛裡閃爍著歡樂的光芒。「怎麼會呢?為什麼呢?我在莫斯科不是向你露骨地表明了我的心跡嗎?」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那種態度,原以為一切都完了。」

    「最親愛的,你的兒子都在場嘛。」

    「我還以為你喜歡年輕的埃斯特。」

    「什麼?他正巧在我身旁啊。」她用手指頭愛撫著他的臉。「我當時困難的處境是不能把眼睛老盯著你看。喂,今夜那個會議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得不呆半個鐘頭就走。」

    「半個鐘頭!我的上帝!咱們明天能在一起呆一天嗎?」

    「帕姆,艦隊一早就要出發。」

    「不能!真該死!啊,該死!真該死!」她從他的懷抱裡抽出身子,向一張破舊的小扶手椅激動地揮揮手。「真倒霉!坐下。真該死!明天一早!總是沒有時間!對不對?沒有!我們一到這兒,我就應該馬上來找你。」她坐在床邊,用一個握緊的雪白的拳頭接了銅床架一下。「我想到過這樣做,可是我拿不準你是怎麼想法。已經有半年了,你知道,再說我始終沒接到過你的信。你給我的那封信裡寫了些什麼?」

    帕格痛苦地說:「我想跟你了結這件事。」

    「你寫信的時候,你收到你妻子的那封信了嗎?」

    「沒有。」

    「是她暫時豁免了我。這個誤人歧途的女人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你在我們家裡見過他。那個高個子工程師。弗萊德。柯比。他不是個壞人。」

    「我對他沒有印象。半個鐘頭!啊,真該死!啊!真見鬼!」

    她把兩條腿蜷起來,摟著膝蓋,背靠在床架上。這個女孩子氣的姿勢使帕格心煩。梅德琳有時候也這樣坐。帕姆看上去親切可愛,能引起人的刻骨相思,但是年輕,年輕,弓了背坐著,兩條苗條的白胳膊緊緊抱著在灰色的綢裙下顯出輪廓的蜷起的大腿和小腿。

    「聽著,親愛的,」她說得很快,「我離開倫敦以前,去打聽了長期留在檀香山的種種辦法。我們在這兒的首席軍事聯絡官,海軍准將亞歷山大。派克相當喜歡我。我還帶了一封勃納一沃克勳爵寫的非常有力的信。這位勳爵大人是個叫人厭煩得要命的人,可樂於為我做任何事情。總而言之,我親愛的,在這兒已經有人答應給我一個職位。就在今天,我轉租到一小套公寓房間,付了一個月房租。你瞧……」她好像一個行政幹事,有條有理地說著,但是一看到他搖搖頭,她就停住嘴,咧開嘴笑了。「我是不是有點兒太激進了,我的老頭兒?我的打算是把我自己擺在一個銀盤上端給你,全都安排好,一點問題也沒有。我沒法預見到今天夜晚咱們只有這麼一點時間。也沒法預見到你的妻子會跟你鬧彆扭。情況到底怎麼樣,帕格?」

    他把深深印在腦子裡那封羅達提出離婚的信背了幾段,接著他提到從那以後她信上的語調倒輕鬆起來了,還提到那兩封匿名短信。

    「嘿,別把那種下流行為擺在心上!」帕米拉厭惡地搖搖頭。「只有羅達自己寫的才算數。」「她在騙我,帕姆。我強烈地感覺到。也許她覺得這是她應盡的責任,因為我離開了家在這兒打仗。要不,也許她跟那另一個傢伙還沒敲定。她的信裡有一種虛情假意的口氣。」

    「你拿不準。她心裡有鬼,帕格。她把自己擺在尷尬的地位上。難道你看不到這一點嗎?別匆匆忙忙地對她下結論。」帕米拉望了一下自己的手錶。「見鬼,時間過得真快,像燃燒的導火線。你要出發到海上去了,而韜基打算動身到美國去。羅達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這是我大好的機會,那不用說,不過我要是呆下去的話,會使你的可憐的生活變得複雜化嗎?」

    「韜基不走了。我勸他呆著。」

    「你勸他?」她等他說下去。他沒再說什麼。「哦,真有意思!不過,我還是把找到職位的事通知亞歷山大。派克的好。」

    這個可愛的女人不是個夢想家,帕格心裡想。她幾乎像她父親一樣意志堅強而積極主動。她就坐在那裡,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岩石一樣真實,臉色蒼白,神情迫切,要求他作出決斷。經過了漫長、遲緩、空白的幾個月,他們的關係如火如茶地進展了。

    「原來球打到我這一面的場地上來了,」他說。

    她一下子板起臉來。「沒有球,也沒有場地。根本不在打球。」她坐著,身子挺得筆直,兩條腿垂在地板上。「我在這兒。你要我,我就呆著。你不要,我就走。這還不夠乾脆嗎?我巴不得跟你呆在一起。我愛你。對我來說,你就是命根子。你在為羅達苦惱,這我不能怪你。嗯,訂出你的規章制度來吧,我會遵守的。不過我離開這兒後沒處去,維克多,除非你打發我走。你懂嗎,還是不懂?」

    有多少男人為了要聽到這樣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願意獻出他們的一切?這是個天賜的良機,讓他重建毀壞了的生活。他站起來,把她拉起身來摟在懷裡。他想到眼下這個女人完全聽憑他擺佈,並且她主動地追求他,高興得幾乎不知怎麼辦才好,只憋了一句話出來:「對你來說,我他媽的大老了。」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情,」她說,緊緊地靠在他身上,耷拉著腦袋,臉貼在他的白上裝上。話說得很快,聲音被摀住而聽上去含糊。「在新加坡,我又跟菲爾。魯爾好過。他在那兒。我不知為了什麼。那時候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他還是那麼個蠢豬。不過,我又跟他好過。就這麼一次。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現在還感到噁心。」她抬起臉來。臉色看上去象早先一樣蒼白而憔悴。

    帕格強忍著痛苦的憤怒和委屈,說:「你對我並不負有任何義務。好吧,你剛才要我訂規章制度。聽著,這是頭一條。千萬不要使我去參加海軍會議遲到。」

    「啊,天啊,那個該死的會議!時間到了嗎?」她的聲音都發抖了。「那就去吧。不,等一等。拿去。」她衝過去拿起錢包,從包裡掏出一張白卡片放在他手裡。「你回來的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找我。那是一家帶傢俱出租的公寓。」

    「迪林厄姆大院,」他念著,「它還在嗎?」

    「是啊。破舊,可是方便,而且……你幹嘛這麼古怪地微笑?」

    「羅達跟我在那兒呆過一次。那時還沒生孩子。」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你什麼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們要出發去打一場拚個你死我活的大仗,帕姆。情況對我們不利。我現在是到尼米茲上將的司令部去。」

    她的臉緊張地繃著,眼睛睜得老大,閃閃發亮,她雙手捧住他的頭,戀戀不捨地親他的嘴唇。「我愛你,帕格。我永遠不會變心。你回來的時候,你會回來的,我還會在這兒。」

    她為他開了門。

    「諾思安普敦號」已經起錨,準備啟程,煙囪裡飄出一縷縷棕色的輕煙。朝陽透過煙霧照下來,在甲板上投下斑斑點點的陰影;甲板上生氣勃勃,在長長的大炮和安裝在彈射器上的水上飛機下,到處都是奔來跑去的水兵,做著這艘重型巡洋艦出海的準備工作。維克多。亨利在他的艙房裡狼吞虎嚥地吃早飯,什麼新鮮菠蘿啦、燕麥粥啦、火腿蛋和炸土豆條啦。他的勤務兵給他一杯又一杯地倒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看得驚奇了。

    「今兒早晨胃口很好啊,上校。」

    「伙食好嘛,」帕格說。

    陽光從舷窗外射進來,一片橢圓形的亮光照在漿過的白桌布上,似乎照進了他的心靈。他只睡了兩三個鐘頭,然而感到精神好極了;半年的意志消沉一下子化為烏有,像一陣清新的海風把濃霧吹得無蹤無影。他醒後沒有馬上從舖位上跳下來,做體操和洗涼水淋浴,卻躺在黑暗裡把事情仔細地考慮了一番:同那個出岔子的可憐羅達心平氣和地解決,第二次結婚,也許第二次生兒育女——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不行呢?他認識一些同他一樣年紀的男人跟青春年少的妻子(哪一個及得上帕米拉呢!)過著幸福的生活,甚至又生了一群小孩。幻想已經結束;現實顯得更可愛。

    他的精神已經振作起來,所以他對這場戰鬥不再擔心,而是激動地感到興趣,而且他知道戰局可能會怎麼發展——那就是說,要是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密碼分析員沒有搞錯的話。儘管幸運地得到了這份情報,根據對戰局的估計,太平洋艦隊倖存的機會還是非常微小的。然而日本這個進攻計劃訂得奇怪,其中似乎有可乘之機。他們的兵力將分佈在從阿留申群島到馬裡亞納群島這一線。儘管受了傷的「約克敦號」和從未受戰火洗禮的「大黃蜂號」同久經戰鬥的日本航空母艦相比是敵強我弱,至少在第一階段、航空母艦對航空母艦較量,頂也許還頂得住的。反正這回是開上前線去作戰,而且他還是個戰士;再說,帕米拉的愛情使他覺得能夠應付任何不利的情況。

    丁鈴鈴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帕格的沉思。

    「長官,我是值日軍官。你的兒子登艦了。」

    「叫他來吧。」

    華倫在門洞裡露面了,穿著日常的卡其制服,褪色的襯衫上佩著金翼。「哦,爹。要是你沒空見我,儘管說就是。」

    「進來。吃一點吧。」

    「不,謝謝。」華倫舉起一隻手,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傑妮絲準備了豐盛的菜餚給我餞行。早飯吃的是牛排和煎蛋。」他向陽光明媚的艙房四下望了一眼。「嗯!我還沒見過你的排場哩。多好的地方。」

    「哦,不是常請你來嗎。」

    「我知道。這得怪我。」

    「拜倫已經走了嗎?」

    「啊,他這時候已經到舊金山了。參加了一次有歷史意義的宴會,不用說,是帶著宿醉走的。」

    帕格向勤務兵瞟了一眼,他點點頭,就走了。華倫點了一支煙。平靜地說:「開往中途島,是不,爹?去對付那整個該死的日本艦隊?」

    「你從哪兒聽來的?」

    「海爾賽手下的一個參謀人員。」

    「很遺憾,海爾賽的參謀人員竟然洩密。」

    「那位斯普魯恩斯海軍少將怎麼樣?你在他身旁干了好幾個月。」

    「他怎麼樣?」

    「哦,首先,他是個戰列艦派,對不對?聽說他是個電機工程師,是軍事學院出身的。跟海爾賽不一樣,他在飛行方面是一點資格也沒有的。他們說他是海爾賽的老朋友,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弄到了這個職位。參謀人員都在擔心哪。」

    「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挑選特混艦隊司令,這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參謀人員的事情。」

    華倫同他父親針鋒相對,語調強硬起來。「爹,這齣戲的領班非瞭解飛行員不可。海爾賽的飛行資格也不見得怎麼樣,不過他自己至少幹過。實際上,他跟飛行員想不到一起去。我們襲擊馬紹爾群島那一回,他要叫沒有護航的轟炸機在超過航程的距離外起飛,這樣他就用不上參謀本部的導航。我們有一半人在飛回選擇點的時候,就會掉在海裡。我們這些駕駛員幾乎舉行靜坐罷工,才使他改變命令。」他父親嚴肅地搖搖頭,表示不贊成。華倫舉起雙手。「哦,這就是發生過的事情。你不能把俯衝轟炸機象十六英吋的炮彈那樣發射出去。它們得掉頭飛回來。這可是大不相同啊,可是要海軍將領們記得這一點,真是大大的困難。」

    「斯普魯恩斯會記得的。」「」嗯,你說這話,我很高興。要是他肯讓我們離敵方近些起飛,給我們飛回來的機會,我們會為他幹一番的。「華倫吐出一個濃濃的煙圈。」兩艘航空母艦跟整個日本海軍作戰。真有意思。「

    「三艘航空母艦。」帕格有點惱火,加了一句:「還有大約九艘巡洋艦,華倫。」

    「三艘?『薩拉號』嗎?它在加利福尼亞,對不對?」

    「『約克敦號』。」

    「爹,『約克敦號』內部炸壞了。得花六個月才能修好。」

    「造船廠保證在七十二小時內能重新參加戰鬥。」

    華倫吹了一聲口哨。「我要親眼看到才相信。順便問一下,你聽到今天早晨的新聞——關於哈爾科夫一帶的戰鬥嗎?」

    「沒有。」

    「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坦克戰。雙方都這麼說。你去過哈爾科夫嗎?」

    「我在莫斯科的時候,德國人已經佔領哈爾科夫了。後來反覆爭奪,幾次易手。我鬧不清了。」

    華倫點點頭。「隆美爾又在非洲打了一場坦克戰。德國人從哪兒來那麼許多坦克啊?英國皇家空軍不是據說把他們的工廠都炸平了嗎?」

    帕格覺得這種閒談有點空洞和不著邊際,不像是華倫說的。「聽著,現在是八點十四分。我九點鐘要啟航。要我用我的快艇送你到福特島去嗎?」

    「等一下。」華倫捻熄香煙,出聲地吐出一陣灰色的煙。「瞧,我本想把這個交給拜倫,可是他走了。」華倫從後褲袋裡掏出一個白信封。「這是一份家裡的經濟情況表。傑妮絲是個聰明漂亮的姑娘,你也知道,可是要她算帳,她就傻眼了。」維克多。亨利默不作聲地接過信封,丟進抽屜。「爹,每次出擊回來,我要從『諾思安普敦號』的上空飛過,搖擺一下機翼。要是我不這麼幹,那也不見得出事了。我也許在編隊飛行,或是汽油不足,或是有別的情況。不過我會設法做到的。」

    「我完全瞭解。這很好,華倫,可是我也不會指望你每次做到的。」

    華倫的眼光避開他父親的眼光,盯著桌子上一張羅達的相片,旁邊是他自己、拜倫和梅德琳非常年輕時的相片。「昨晚媽和梅德琳不在場,我真想念她們啊。」

    「一家人還會重新團聚的,華倫。你會再給我們跳呼拉圈舞的。」

    「呼拉圈舞!哈!到那時候,該跳別的舞了。」

    他們一路走到走廊上,維克多。亨利忍不住問:「你對塔茨伯利父女印象怎麼樣?」

    「他有點喜歡吹。我喜歡他那個女兒。」

    「啊,你喜歡?為什麼?」

    「哦,她這麼一心一意地為她的爸爸工作。再說,儘管她很少說話,她還是強烈地逗起我的性感。」

    這個評語使維克多。亨利感到一種早已遺忘的男性的滿意,像海軍軍官學院學生聽到別人稱讚他的女朋友時候感到的那種喜悅。

    在陽光下的主甲板上,華倫斜著眼睛,戴上太陽眼鏡,從船頭看到船尾,看著六百英尺長的甲板,甲板上擠滿了忙著幹活的人。「這是一艘出色的軍艦,爹。」

    「這可不是一條航空母艦。」

    「立正!」值日軍官大聲發出命令。來回奔跑的水兵們突然站住了。維克多。亨利和他的兒子在舷梯口握手,華倫緊盯著他父親的眼睛,微笑起來。他從來沒對他父親這麼微笑過:一種陌生的對他放心的微笑,簡直像是在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我不再是你的毛孩子了,儘管你還是不大相信我。我是一個俯衝轟炸機駕駛員,我會幹得很好的。」

    帕格。亨利的腦子裡突然想起了哈利。霍普金斯的那句話:換崗。

    「祝你順利,華倫。」做兒子的緊緊地握了握手,轉過身去,對值日軍官敬禮。「請准許離艦。」

    「請吧,長官。」

    華倫甩手甩腳、揚揚得意地走下舷梯。「繼續幹活,帥B格說,讓那些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的水兵自由活動。他站在舷梯口,望著快艇離開艦舷,向福特島駛去,他那高個子的兒子雙手叉著腰,站在艇尾,儘管波浪起伏,人站得很穩。

    特混艦隊的屏護艦隊的一艘艘驅逐艦沿著航道出動了,信號旗迎風飄揚。有一艘驅逐艦長長的灰色艦身緊挨著這艘巡洋艦邊上駛過,擋掉了華倫的身影。他感到不好意思只是為了要再看兒子一眼而逗留在後甲板上。他走上艦橋去指揮「諾思安普敦號」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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