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麗用冰涼的水淋了浴,渾身通紅,打著寒顫,從浴室裡走出來,站在鑲著金邊木框的老古董穿衣鏡前,趕緊用浴巾使勁擦乾身子;把身子轉過來轉過去,看到自己扁平的肚子,不由感到欣慰。說來路易斯出世畢竟只在她身上留下幾道淡紫色斑紋而已。就是一對乳房也不太難看,不太難看。戰時配給口糧不足倒也好!她看來二十歲差不離。
她光著身子,不禁勾起一陣回憶,想起了在里斯本度蜜月的情景。有時候她簡直想不起拜倫是怎麼一副長相,想得起來的也只是還在手頭的那幾張舊照片上的模樣。這會兒她竟想像得出他過去嘿嘿假笑時那張歪著的嘴,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摸著他濃密的紅棕色頭髮,感覺到他一雙硬梆梆的手的撫摸。這樣活著等於死去,多麼枯燥無味啊!真是愛情枉拋;青春虛度!她微微屈下一膝,這個柔美的姿勢在米洛的維納斯雕像和拉賓諾維茨的女子裸體像中常見的。腦子裡一下子想到拉賓諾維茨身上竟使她清醒過來。「虛榮的婆娘!」她心裡摸不準該怎麼打扮來迎接來吃飯的貴客,不禁說出聲來。電話鈴響了。她把濕浴巾裹住身子,去接電話。
「喂,亨利太太。我是貝克博士啊。銀行裡的會已經開完了,所以我還來得及趕到佛羅倫薩搭七點鐘開往羅馬的火車。我可以陪你和傑斯特羅教授先喝杯茶嗎?」
「喝茶?我們正等著你來吃晚飯呢。」
「你真客氣。不過戰時請客吃飯是件麻煩事。而喝茶嘛——」
「貝克博士,我們弄到了小牛肉。」
「小牛肉!真了不起!」
「大主教送給埃倫過生日的。我們省下來請你吃。一准來吧。」
「我感到不勝榮幸。而且肚子也餓起來啦!哈哈!反正早班火車的速度更快啦。小牛肉!我領情了!」
從傑斯特羅家起坐室幾扇落地長窗望出去,黑白分明的大教堂在夕陽斜照裡,高踞在錫耶納古老的城牆和高聳的朱紅屋頂之上,構成一幅美景。不過意大利多的是美景,真正缺的是蘇格蘭威士忌。娜塔麗端上一瓶黑格一黑格牌蘇格蘭威士忌,幾隻酒杯,蘇打水和冰塊,真叫貝克博士不由刮目相看。傑斯特羅說明,這威士忌是伯納德。貝倫森送給他的,「他完全是出於又聽到了一個美國人的聲音的一片感激心情」。她把娃娃抱出來一會兒。貝克博士逗著路易斯,他的眼睛模糊了,臉上泛著紅暈。「唉,我真想念自己的孩子哪,」他說。
傑斯特羅一杯落肚,不由勾起一股逗樂和挖苦人的興致。哲學家喬治。桑塔雅納也和他同貝倫森一起吃過飯。傑斯特羅就拿他們倆在席間出的洋相挖苦一番。他取笑桑塔雅納灌下了整整一瓶酒,取笑貝倫森說起話來只顧自己一個人包場,取笑他欣賞自己一雙勻稱的小手做的手勢。他刻毒地用這些笑料來引人發笑。貝克博士聽得哈哈大笑,娜塔麗也忍不住嘻嘻笑了幾聲。
她不知不覺中對這位來客有了點好感。她根本無法真正喜歡他,也無法真正信任他,不過他誇她的娃娃倒使她很高興,而且他們一家目前太平無事也全都靠他。他長著一張四方臉,披著一頭濃密的金絲長髮,不算難看,甚至自有一套不太高明的逗趣本領。她問他最近多咱吃過小牛肉。他說:「亨利太太,我說不准了。兩星期前我在羅馬吃過一頓小牛肉,不過我想那頭小牛犢準是配了鞍子養馴了的。」
這頓飯顯然吃得皆大歡喜。女管家看見又有小牛肉可以烹調,心裡高興,就用馬爾薩拉白葡萄酒調味,做了一道出色的嫩肉片。大主教還送來了一瓶香擯酒給埃倫做生日禮物,有了這兩瓶酒大家就開懷暢飲,喝個精光。娜塔麗喝得多了點,她本來不想喝這麼多,主要是為了免得埃倫把她那一份也一起喝了。他這一陣與世隔絕,也許神經處於受壓抑的狀態,他就喝起酒來,快成酒鬼了。一旦酒喝過了量,他的情緒就不穩定,說話也就口沒遮攔。這頓飯吃到最後,大家正吃著木莓餡餅和冰激淋,忽然飄來一股清香。;「我的好教授啊,是咖啡嗎?」貝克問。
傑斯特羅不斷拍著兩隻手的指尖,含笑說:「瑞士代辦常給貝倫森帶來點小禮物。我這位慷慨的朋友就跟我分享半磅。」
「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貝倫森決定不走了,」貝克說。
「唉,物質享受不能代替一切啊,維爾納。伊。塔蒂別墅也有不足之處啊。這地方年久失修,糟極了。伯。貝對此常常感到很不痛快。可是他說現在這裡是他唯一的家園。照他的說法,他要『拋下錨來挺過這場風暴』。」他臉上露出狡黠而不十分清醒的笑容,加上一句說:「伯。貝認為結果一切都會好轉,就是說你們這一方要失敗。當然,他對意大利繪畫是個專家,對戰爭可不是內行。」
「從新加坡、緬甸、大西洋和北非的戰局看起來。弗洛伊德博士會把這叫做單憑主觀願望的想法,」貝克噘起嘴答道。「不過,不管哪一方戰勝,這麼一位傑出人物是用不著擔心的。」
「一個傑出的猶太人?」娜塔麗能把這句話說得洗淨火氣,這就看得出她的隨和。
「亨利太太,勝利會把硬性的戰時政策軟化的。」貝克的聲調倒平靜。「這是我個人深切的希望。」
女管家自豪地把咖啡端進來。他們眼看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注滿了杯子,彷彿是魔術師從空壺裡倒出來似的。
「啊呀,」貝克剛呷了一口就失聲叫道。「到錫耶納來真是不虛此行哪。」
「當然,桑塔雅納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既不是猶太人,又不是美國人,」傑斯特羅呷著咖啡,自言自語道。「他是個怪人,維爾納,他是個具有真正異國情調的人。在哈佛大學一呆就呆了二十年,寫書說話用的都是精通的英語,可是他卻保留了西班牙國籍。他解釋過這是什麼原因,可是我聽不懂。當時不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就是我喝得太多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教徒,有點西班牙大公的味道,他本人對猶太人不大喜歡。你可以從他含蓄地挖苦貝倫森闊綽的排場這話裡聽出這層意思。桑塔雅納躲在羅馬一個修道院的小房間裡寫他的回憶錄。他說一個學者住在靠近一個大藏書樓的小房間裡,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一位真正的哲學家,」貝克說。
「說起來,我也能這樣子生活。」傑斯特羅伸出手對四壁揮了一圈。「當初我用讀書俱樂部給《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的錢買下這地方,那時才五十四歲。這是我一時的放縱。我現在可以高高興興地扔下,毫無痛惜。」
「你也是一位哲學家。」貝克說。
「可我一提起叫我侄女帶娃娃回國,讓我跟貝倫森一樣,拋下錨來挺過這場風暴,就老是惹得她發火。」傑斯特羅微帶醉意地偷偷瞅著她。
「我正津津有味地喝著咖啡呢、」娜塔麗厲聲說。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呢?」貝克說。
「因為一個哲學家不屑操心集中營的事,」娜塔而說,傑斯特羅著惱地看了她一眼。「這話失禮了嗎?我叫埃倫面對現實可費事呢。總得有個人這樣做呀。」
「不見得所有的德國人都熱中於搞集中營吧。」貝克的聲音和藹而憂傷,胖嘟嘟的臉漲得通紅。
「貝克博士,那麼東歐傳來那些事又怎麼說呢?不是傳說貴國士兵一直在屠殺猶太人嗎?」
傑斯特羅站起身,扯著嗓子說:「咱們到起坐室裡再喝些白蘭地和咖啡吧。」
他們倆的肚量都容不了對方半句話,這點太明顯了。貝克在起坐室裡安坐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小心地點上一支雪茄,把嗓音放得又從容又柔和,他說:「亨利大太,我認為你的問題不僅僅是挑釁性的。對於一般挑釁性的問題,我自有一般性的答覆。如果你叔叔決定留在這裡,我還能開誠佈公地就他的安全問題提出一個看法。」
「真的嗎?」她緊張地坐在沙發邊上,面對著貝克。傑斯特羅站在窗口,手裡拿著杯白蘭地,悻悻地看著她。「你對猶太人出什麼事究竟真正瞭解多少?」
「在意大利嗎?什麼事也沒出啊。」
「在別處呢?」
「在佔領區外事部門是不起作用的,亨利太太。作戰地區是由軍方管制的。在當地採取激烈的措施也是必要的,佔領者也好,被佔領者也好,日子都不好過。」
「不用說,猶太人的日子更難過,」娜塔麗說。
「這點我不否認。東歐到處都盛行反猶主義,亨利太太。我對我們自己人的暴行並不感到自豪,可是為了猶太人自身的安全,非得把他們集中起來不可!這點我可以向你擔保。否則,在立陶宛、波蘭和烏克蘭等地,他們就會受到搶劫和集體殺害。德國軍隊開到的時候,當地的流氓地痞看到德軍不讓他們立即參加搶劫和殺害猶太人,都大為吃驚。可以說一句,他們盼望有個『大開殺戒的機會』哪。」
傑斯特羅插嘴道:「那你們部隊的暴行是什麼呢?」
「教授,我們的警察部隊素質一向不最高,簡直算不上先進文明的代表。」貝克看上去不大高興地答道,「處理得過火的行為是有的。猶太人這一冬過得真夠嗆。還鬧過幾場流行病。說真的,我們的士兵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郊外的雪地裡也吃足了苦頭。戰爭是一件萬惡的事。」他轉過臉來對著娜塔麗,提高嗓門說:「不過,亨利太太,你問起我德國軍隊是不是屠殺猶太人,我回答說這全是謊話。我兄弟是個軍官。他在羅馬尼亞和波蘭呆過不少時候。他向我擔保說,軍隊不僅不准干暴行,而且經常出頭干涉,保護猶太人不受當地居民欺侮。據我所知,這是千真萬確的。」
埃倫。傑斯特羅說:「我生在東歐,長在東歐。我相信你。」
「可別讓我含糊過去。我們的政權對好多壞事都得負責。」維爾納。貝克攤開肉嘟嘟的雙手,抽了口雪茄,喝了口白蘭地。「我敢向你保證,即使我們勝利了,正派的德國人也不會忘掉這一點。這個白蘭地真好極了,教授。又是你那朋友貝倫森送的嗎?」
「不是,」傑斯特羅帶著高興的神色,把酒杯湊在鼻子底下。「我最喜歡法國白蘭地。早在一九三八年,我就有先見之明,囤積了好幾箱這玩意兒。」
「對了,我兄弟跟我說起過幾件奇事。說來也怪,你竟可以去參觀一下這些悲慘的猶太區。想想看!有時儀態萬方的波蘭淑女同我們的軍官去逛貧民區,在猶太人那裡鬼混一夜。那裡甚至也有希奇古怪的小夜總會。赫爾默特去過好幾回。他要親自去看看情況怎麼樣。他想多咱改善改善供應情況。他在軍需部門,在羅茲他倒做出了些成績。可是整個看來情況還是很糟,糟得很哪。」
「你兄弟去參觀集中營了嗎?」娜塔麗非常客氣地問。
「咱們換個話題吧,」傑斯特羅說。
「亨利太太,那些是秘密的政治犯監獄。」貝克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可正是在那些地方幹出最可怕的暴行。」儘管娜塔麗的火氣越來越大,他卻有意保持著非常有耐心的態度,這使她很感動。她深海不該提出這個話題,可是埃倫為什麼偏偏要提出留在意大利這個荒謬可笑而叫人惱火的想法呢?
「亨利太太,獨裁政權是利用恐怖手段來維持秩序的。那是歷來如此的政治。究竟是什麼強制德國人民服從一個獨裁政權,這是個由來已久的複雜問題,可是外界——包括美國——也並非清白無辜的。我根本連集中營外面的大牆都沒見到過。你參觀過美國監獄嗎?」
「這個比較不倫不類。」
『哦只是拿你我兩人對刑法機構的無知作個比較罷了。我敢說美國的監獄糟得很。我料想我們的集中營要糟得多。不過——「他用手抹了抹腦門,清了清嗓子。」咱們剛才是從你叔叔的安全問題說起的,那是說,如果他要在意大利呆下去的話。「
「不必談了!」傑斯特羅狠狠地對他侄女皺起眉頭。「娜塔麗,咱們邀請維爾納到這兒來,為了好好招待他吃頓飯。這個問題跟他不相干。伯納德。貝倫森是個非常精明、老於世故的人,可他也——」
「去他的貝倫森!」娜塔麗大喝一聲,伸出一隻手指對貝克,像是指責似的。「假如德國佔領意大利呢?這點難道不大可能嗎?或者假如墨索里尼決定把所有的猶太人都送到波蘭的猶太區去呢?或者假如哪個法西斯大人物突然決定要住進這幢別墅呢?我意思是說,連想一想冒這種風險都是不可思議的,幼稚可笑的——」
「冒這種風險的是我,只是我一個人,」埃倫。傑斯特羅破口大叫說,說著把酒杯砰地放在桌上,連酒都灑了,「老實說,我對這個都感到膩了。維爾納是咱們的客人。你們母子倆還不全靠他救了才活著?不管怎樣,我從沒說過我不願走啊。」傑斯特羅猛一下子乓的推開一扇玻璃窗。一股冷空氣湧進屋裡,一汪藍幽幽的月光射在東方款式的地毯上。他背靠著窗子站著,一隻抖得厲害的手重新拿起了酒杯。「娜塔麗,你我之間一個關鍵性的差別就在於你簡直算不上猶太人。你對咱們猶太人的文化和歷史根本一竅不通,而且你也不感興趣。你居然不動聲色地嫁給一個基督教徒。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猶太人。我是個波蘭猶太人!」這句話,他是驕傲地瞪著眼說的。「我是個專門研究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只要我高興,我明天就可以恢復研究。我的全部著作關鍵就在我這身份上。我的神經末梢是觸角,對反猶主義可敏感呢,我和喬治。桑塔雅納呆在一間房裡五分鐘不到,就看出他也有反猶主義情緒。用不著你來警告我做個猶太人要冒什麼風險!」他衝著貝「克博士說:」你身上一根反猶太的骨頭都沒有。你替一個可惡的政權效勞,至於你應不應該替他們效勞,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也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一問題你我改天應當討論一下——不過——「
「教授,這問題對我來說,仍然是個很難兩全其美的根本道德問題。」
「我也這樣想。貴國政府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是不能原諒的。不過真遺憾,這回事追溯起來根子有多深啊!在阿基納斯的《總結》裡就有反猶太人的規定了,這使你們的紐倫堡法律相形之下也變得溫和了。教會至今尚未否定這些規定呢!我們在信基督教的歐洲永遠是陌生人,是局外人,每當多事之秋,我們總是首當其衝,受難最深。在十字軍東征時期,我們臨到了這等事,在鬧瘟疫的年月裡,也碰到了,大凡在戰爭和革命的年頭裡,都碰到了。美國是現代自由人士的綠洲,自然資源豐富,有海洋做它的屏障。我們精明能幹,我們工作賣力,因此我們在美國混得挺好。不過娜塔麗啊,要是你認為我們在美國不會像在德國那樣被當作外人,那太天真的就是你,不是我!如果這場大戰急轉直下,美國打了敗仗,就會比納粹德國更惡劣。路易斯在美國也就不會比在這兒更安全,說不定更不安全呢,因為意大利人至少還喜歡兒童,不太凶狠。這些都是你無法理解的簡單真理,因為你身上的猶太血液太少了。」
「胡扯!完全胡扯!」娜塔麗回擊道,「納粹德國是歷史的畸形怪物。既不是基督教國家,也不是西方國家,甚至也不是歐洲國家。拿它同美國相提並論,竟然假定美國打了敗仗,真是醉後胡言亂語。至於我的猶太血液嘛——」
「什麼?希特勒有什麼畸形的?為什麼德國人企圖主宰世界,就比兩個世紀以前真正主宰了世界的英國人更加壞?或者比目前也在企圖當主宰的我們美國人更加壞?你看這場戰爭究竟為個什麼呢?為了民主嗎?為了自由嗎?亂彈琴!為的是下回輪到誰來坐天下,誰來制定幣值,誰來控制市場,誰來掌握原料,誰來剝削那些未開化大陸的廣大廉價勞動力!」傑斯特羅這回可上勁了,酒後沒遮攔的這張嘴更說個沒完;一點也不含糊其詞,而是像個激怒的教授在課堂講課,聲調乾脆尖銳。「你聽著,我揣摩我們會打勝的。這點我很高興潤為我是個不受清規戒律約束的人道主義者。像希特勒或斯大林那種過激的民族主義往往要扼殺自由思想、藝術和言論。可是娜塔麗,我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實在還弄不懂到底是在專制統治下,靠幾條死板的法規,實行恐怖手段迫使大家沉默,光叫大家盡盡本份,人性比較滿足呢,還是在自由政體的困境和混亂狀況下,人性比較滿足。拜占庭帝國長達一千多年。不知美國是不是維持得了兩百年。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過了不止十年,可是比起在一味追逐金錢、騷亂不止的國內來,我過的日子著實要太平得多了。娜塔麗,我真擔心來一個美國的一九一八年,我擔心那些由共同追求金錢利益而抱成一團的離心離德的分子一下子又散了伙。我預見到了失敗後引起的恐怖活動,荒無人煙的摩天大樓和雜草叢生的公路,連南北戰爭都將黯然失色!一場地區對地區、種族對種族、兄弟對兄弟、眾人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就會發生。」
維爾納。貝克做了個手勢,對娜塔麗使了個眼色,彷彿說,別再惹那老傢伙發火啦。他用一種安慰人心的口吻,甜言蜜語似的說:「教授,你對美國這番精闢的見解使我大為吃驚。老實說,當初我在華盛頓的時候也深為震動。有幾個專門結交上層人士的人物跟我悄悄說,他們完全贊同元首對猶太人的立場,一點都不想想我或許不同意這看法。」
「唉,上流階層的反猶主義是種流行病,維爾納。社會名流對天賦聰明、多才多藝的局外人一向嫌惡。是誰制定英國拒絕難民船進港的政策的?還不是那幫子一鼻孔出氣的守舊派反猶分子?掌管我們國務院的那些上層的反猶分子把南北美洲的大門都對難民堵死了。為什麼我至今還在這兒?無非是因為人家暗中在我的證件上搗鬼罷了。」
娜塔麗力求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埃倫,是你拖拖拉拉。」
「就算是吧,親愛的,就算是吧。」他一屁股坐進一張扶手椅裡。「是我的過失,是我的過失,是我極大的過失。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法了。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十分瞭解精美飯店那幫悶得發慌、整天泡在酒裡的新聞界人士都巴不得快點離開錫耶納,我知道你也想帶路易斯回國。不過我認為今年可能會講和,至少我對此表示歡迎。」
「歡迎!」娜塔麗和貝克兩人的臉色幾乎流露出同樣程度的驚訝。「歡迎同希特勒講和?」
「親愛的,為了使人類能夠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結束這場戰爭。越早越妙。人類文明的社會結構早已被工業革命和科學革命、宗教的崩潰以及兩次機械化的世界大戰破壞了。它再也經不起一次打擊了。說來辛酸,我幾乎歡迎新加坡的淪陷——」
「新加坡沒有淪陷——」
「哦,那是日子問題,」貝克插嘴道。「或者是鐘點問題也未可知。英國人在亞洲可完蛋了。」
「咱們正視一下這問題,」傑斯特羅說,「日本人是亞洲的本地人,歐洲人可是外人。俄國的戰線相持不下。大西洋戰線又是相待不下。講和無論對世界、還是對美國,當然還有對猶太人,都是最好的事情。總比進行一場報復性的消滅窮國的五年聖戰更加順天應人吧。我想如果我們調動我們所有的工業潛力,是打得垮他們的,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已經顯示他們的能耐了。霸權可以分享的嘛。英法經過幾世紀的流血爭奪,懂得了這樣做。到頭來可就不得不同俄國人分享天下。戰爭拖得越長,納粹後方猶太人的處境就越慘,親愛的,如果我們當真打垮了德國,結果只會打出一個蘇維埃歐洲來。難道這一點如此順天應人嗎?為什麼我們不應當希望這場血腥的狂暴行動趁早結束呢?如果一旦真的結束了,那麼我白白把自己整個一生的老窩連根拔掉豈不荒唐可笑?可話又說回來,沒有我跟著你,你是不肯走的,那麼我就走吧。我從來沒二話。不過我不是一個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考慮留下來的老糊塗,我不容許你再用這口吻跟我說話,娜塔麗。」
她沒答理他。
「亨利太太我看你叔叔對戰爭的高見真是透徹,發人深省,他賦予了這場荒謬的大屠殺一個主題、一個目標和一個希望,」維爾納。貝克激動地說。
「真的嗎?同希特勒博和?希特勒說的話,誰信得過?希特勒簽的文件,誰信得過?」
「這問題並非解決不了的,」貝克不動聲色地答道。
「對極了。還有其他的德國人哪。甚至還有其他的納粹分子,」傑斯特羅說。「暴君的皮可不是鋼板做的。歷史這樣告訴我們。」
「教授,我除了跟自己兄弟之外,有好長時間沒這樣推心置腹地談話了。」維爾納。貝克的眼睛對著傑斯特羅異樣地閃閃發光,聲音也顫抖了。「我將裝作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話。不過,你是我衷心信賴的好老師,我要告訴你,我跟自己兄弟不止一次地討論誅戮暴君的道德問題,一直談到天亮。」
「我這該去餵孩子了。」娜塔麗站起身,維爾納。貝克也一躍而起。
「亨利太太,容我感謝你請我吃這麼豐盛的飯菜,我有好幾個月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
「啊呀,我們保住性命恐怕還多虧你呢。這點我可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她對她叔叔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逕自打斷話頭,匆匆離開房間。傑斯特羅站在敞開的窗子前。一頭稀發隨風飄拂,臉上給月光照得陰影重重。
「教授,你對戰爭的論述使我大為震動,你這番話象修西狄底斯一樣精闢。」貝克博士說。
「唉,維爾納,這只是氣頭上說的話罷了。可憐的娜塔麗。哪怕做母親的動物也為自己的娃擔心呢。這些天來跟她真不大好相處。」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回了國,我倒要勸你寫本篇幅短小的書,發揮這些見解。寫一本象《最後一場賽馬》這樣的書,就是你哀悼簽訂了凡爾賽和約的歐洲那篇短小精悍的絕妙輓歌。」
「哦,原來你看過這篇東西,」聽上去傑斯特羅有點受寵若驚。「耍弄筆桿子的小玩意兒罷了!」
「不過你對戰爭的那番遠見真絕!像你這樣一個人,一個人道主義者,一個猶太人,竟這樣通情達理地談到日本問題,談到德國革命問題,多了不起啊!甚至提出『分享霸權』這種才華洋溢的說法,認為這樣做可能比五年相互流血殘殺更加可取!這話真激動人心。這話叫人對人類之間可能存在兄弟情誼這點恢復了信心。這對猶太人的精神是多麼意味深長的頌揚啊!」
「你過獎了,可我對這場該死的戰爭什麼東西都不寫。我要趕寫馬丁。路德。得了!咱們臨睡前喝一杯吧!」
「好。讓我打個電話叫我的車子來接。」
貝克打了電話,傑斯特羅呢,在矮腳酒杯裡斟了兩杯,比平時斟得更滿。他們站在敞開的窗子前喝著,閒扯著窗外的景色和錫耶納這種幽靜的美。「我理解你為什麼不願離開此地,你在此地有一個小小的私人樂園,」貝克說。
「是啊,我在此地過得很愉快。」傑斯特羅的情緒大為好轉了。「白蘭地幫我捕捉了不少難以捉摸的主題和思想。」
「教授,你願意考慮上羅馬去,同中立國家的新聞記者談談嗎?光同中立國家的。戈培爾的宣傳人員也好,蓋達的僱傭文人也好,一個都不要。」
「有什麼用處呢?」
「你對戰爭的看法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這些看法別出心裁,大氣磅礡,英明睿知。這些話能造成極大的影響。老實對你說」——這個外交官的聲音低下去了——「德國那些善良的人士聽了會深受鼓舞。」
傑斯特羅捋捋鬍子,笑得臉上都深深打起皺來。「未必吧。我只是個起碼作家。」
「哪兒的話。你有新聞價值。除了你之外,只有貝倫森和桑塔雅納在意大利獨裁政權下生活得這麼久。這點我勸你好好想想。」
「這怎麼成?我一回國,就要被人拿來示眾啦。」一輛汽車開進車行道,就是外交官來時坐的那輛銀行公用的大轎車。「唉,你這就要走嗎?」傑斯特羅說。「真可惜,我倒想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書房呢。」
貝克從窗口探出身子,跟司機簡短地說了句話。傑斯特羅就帶他上樓到書房去,他們手裡拿著酒杯,在書房裡繞了一圈。貝克說:「哎喲,天哪,你私人收藏的基督教書籍那樣齊全,哪兒也比不上吧?」
「唉,哪裡談得上呀!馬馬虎虎,可憐得很。可是——」傑斯特羅的眼光順著書架—一看去,他的臉色看來深為悲哀,「不瞞你說,維爾納,我一向沒有家庭生活。沒有子女。如果我的愛有所鍾,那就是這些藏書了。當然,桑塔雅納說得對,公共圖書館最好。然而呆在這間房裡,對我來說、多少有點親切的——聽上去未免有點自作多情的味道——活著的感覺。這些書本跟我說話。書本的作者全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儘管有些作者早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化為灰燼了。我離開這個別墅原不足惜,傷心的是扔下這些書,心裡明白興許是這些書本的末日到了。」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走了,我能不能替你把書裝起箱來,捎到瑞士或瑞典去?戰爭總要結束的。那時你可以重新拿到手了。」
這雙憂傷的老眼露出喜悅的光輝。「我的好夥伴,你辦得到嗎?能行嗎?」
「我回到羅馬去打聽仔細了,再打電話告訴你。」
「哎呀,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實在我已經欠了你不少情啦。」
「請別客氣!你提拔我取得了博士學位。造就了我的一生前程。眼下我向你告辭了,多謝你今晚盛宴款待。傑斯特羅博士,我還要再來勸說你,把你那番先知先覺的見解發表出來,讓受苦受難的世人共享吧。我是好言相勸。」
「我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兒子,維爾納,」傑斯特羅調皮地說,「祝你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