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十六章
    萊斯裡。斯魯特把《萬湖會議紀要》影印本交給美國駐伯爾尼的公使肥這份材料說成「十萬火急」。

    威廉。塔特爾是加利福尼亞鐵道界一個退休的百萬富翁,西點軍校畢業生。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挨了德軍一塊彈片,炸瞎一隻眼睛,就此退出軍界。這一來反而發了財。這個高個兒、大肚子的共和黨元老自然痛恨新政,並且強烈反對白宮裡那個信奉社會主義的狗崽子三度出任總統。可是,由於法國在一九四零年六月淪陷,共和黨在七月提名一個叫溫德爾。威爾基的外行政治家為總統候選人,塔特爾竟然認為還是讓那個信奉社會主義的狗崽子留在白宮比較好。他領導了「共和黨人支持羅斯福」的加利福尼亞支部,在大選前遭到了親友們的唾棄,大選後撈到一份外交官的差使。斯魯特喜歡這個自行其是的公使。如果說這個經營鐵路公司的人缺乏外交經驗,那他倒頗有一些起碼常識,他不用猶疑再三,就可以立即對棘手的問題作出決定。

    斯魯特有三天沒聽到塔特爾的音訊,後來在上午九、十點鐘,這位公使打電話給他了。「哦,喂,萊斯,快來吧,咱們聊聊。」

    對美利堅合眾國駐瑞士代表的身份說來,這個辦公室未免樸素了些:書架上堆滿看來沒人翻閱的公文卷宗,黑黝黝的舊傢俱,三扇窗子面對外邊迷霧中的禿樹,碰上晴天,從窗裡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脈。公使仰面靠在一張轉椅裡,叉起十個粗指頭擱在肚子上,海闊天空地談著戰事,弄得斯魯特莫名其妙。他說,德國的「夏思霍爾斯特號」和「格奈斯瑙號」安然從佈雷斯特開出,是英國衰落的一個跡象,比在馬來亞慘敗還要糟糕。「我的老天爺哪,萊斯!馬來亞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可要是皇家海軍加上空軍都阻止不了兩艘受了重創的德國戰列艦在他們炮口下打英吉利海峽溜走,那准有毛病——不是他們的情報工作有毛病,就是他們的戰備狀態有毛病,要不兩者都有毛病。」

    斯魯特聞到一陣帶有甜酒香味的煙味兒,只見三等秘書奧古斯特。范。懷南格帶了文件夾走進來,原來就是斯魯特擱萬湖會議文件的夾子。斯魯特一看心都涼了。范。懷南格是使館裡對猶太人事務最抱反感的:到底是因為他是領事出身——前不久他才通過駐外機關事務局的途徑調來——還是因為他抱著上流人士那種刻骨的反猶主義,斯魯特可說不上來。他知道傑斯特羅跟這個傢伙在佛羅倫薩鬧過彆扭。斯魯特認為范。懷南格是個自高自大的討厭鬼,荒唐地死抱著自己的家譜不放。

    「萊斯澳吉有過一些干情報工作的經歷。請他參加一起談好嗎?」塔特爾說。

    「那敢情好,閣下。」

    范。懷南格笑笑坐下,架起了肉鼓鼓的短腿,把文件夾擱在寫字檯上。

    「那好吧,你對這材料的評價如何,萊斯?你建議採取什麼行動?」公使說。

    「我認為這是份十分重要的權威性文件。公使館應當向國務卿拍發一份急電介紹概要,然後由特別航空信使向他呈交這份文件。」

    公使朝范。懷南格看看,范。懷南格正寬厚地滿臉堆著笑容。「奧吉可不以為然吶。」

    「我的確不以為然。說得客氣點,這是『出於同情心搞的騙局』。」

    斯魯特勉強咧開嘴一笑。「倒要領教高見澳吉。」

    范。懷南格面帶笑容,噴出一口帶甜酒香味的藍煙。「好吧,咱們就從接關係的時間地點談起吧。萊斯裡,你在宴會上碰到一個漂亮姑娘。沒多久,她父親,一個叫雅各布。阿謝爾博士的,突然請你去吃飯。你素有同情猶太人的名聲,新來乍到,對伯爾尼情況也不太熟悉。於是——」

    「得了,別再說下去了——」

    「讓我把話說完,老兄。」范。懷南格眼睛對著公使骨碌碌轉,一手持著那頭剪得短短的金髮。「於是席上就有個神父提出要把有關猶太人情況的檔案材料塞給你!妙啊!雅各布。阿謝爾湊巧是伯爾尼猶太人協會主席,一個緊釘著各國公使館給難民發入境簽證的財主。但他畢竟是個老實人,所以不妨說是什麼詭計多端的偽造文件者,蒙騙了他和你那個神父,大概就是拿的這份所謂文件,在阿謝爾身上說不定還詐去了一大批錢呢。當然羅,他也巴不得拿到手,這對他來說不失為絕妙的宣傳工具。」

    「奧吉,你這話只是推理罷了。如果德國人以戰爭為借口大肆屠殺——我揣摩是這麼回事——羅斯福總統利用這文件就可以調動世界輿論來反對他們。」

    「得啦,老兄。納粹虐待猶太人這檔子事好幾年前就搾不出油水來了。人們對此無動於衷。至於大規模罪行嘛,這文件純粹是想入非非。」

    「為什麼?」

    「為什麼?唉,請你千萬別糾纏了吧,你想內閣部長級開會,討論這麼一個駭人聽聞的計劃,竟會如此平靜——還寫成了文件!這類事情決不會見諸於文字的。哎,這種誇張的文字,煞費苦心的玩笑,茶餘酒後的語氣!整篇東西就是淺薄之徒的虛構,萊斯裡,寫得非常蹩腳。」范。懷南格慢條斯理地拿起文件夾,抽出那疊黑紙,散發出那股難聞的藥水味。「瞧瞧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德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出色的複製設備,順便說一下,他們複印的文件一向不是黑底白字。他們用底片翻印,印出來全是白底黑字,我是說,我欽佩你的同情心,不過——」

    「別管我的同情心,」斯魯特厲聲喝道。「我完全瞭解阿謝爾博士的為人。至於說到文件嘛,我說這是真的。文體華而不實,令人厭煩,就像咱們倆都啃過的多數德國官方文件一樣。會上人人都是語言乏味的空談家。人人都一味按照德國風氣巴結這個主席海德裡希。這篇東西活生生是日耳曼人的官腔。再說到把一個慘無人道的方寒見諸於文字嘛——」斯魯特把臉轉向塔特爾,「閣下,那可再也沒比這更像是德國人的作風了。我是專攻德國政治歷史取得學位的。聽著,奧吉,你去唸唸特萊希克吧,唸唸盧格吧。唸唸拉加德吧。天啊,唸唸《我的奮鬥》吧!希特勒無非是個自學出身的街頭煽動家罷了,可是連他也使用政治色彩濃厚的術語,還使用了一種堂而皇之的冒牌哲學的道德框框,來證明他那些絕頂殘忍的主意是正確的。我並不想就這題目講堂課,不過——」

    「我念過《我的奮鬥》,」塔特爾說。

    斯魯特用拳頭捶著寫字檯。「得了,閣下,我看哪,這份文件是一個地下德國的人、自由德國的人複製的。我看他是冒著嚴刑拷打、死亡威脅和暴露他那個反納粹組織的危險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個袖珍影印機帶進絕密檔案室,他心驚膽戰,匆促從事。複印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還不是同樣冒險嗎。今天在德國,你要不簽一張能送你上絞架的收據,諒你連這種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紙也休想買到。」

    「你是個熱心的辯護士,老兄,」范。懷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這玩意兒註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絕密報告經過正式成文,批准,油印,歸檔,偷偷複製再秘密運到伯爾尼,這一切都不到三個星期?不,萊斯,我對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吶,奧吉,」斯魯特氣炸了。「別再使用同情心這個混帳字眼啦!這種文件當然會火速送到外界來的!這文件講述的一樁罪行,人們簡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欽佩你的同情心,萊斯,」范。懷南格柔聲答道,「且讓我講個小故事給你聽聽。在佛羅倫薩,有份文件傳到我手裡,也是用這一套特務活動的方式,內容涉及意大利的絕密作戰計劃。從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像這份那樣粗製濫造,完全無懈可擊。儘管如此成還是看出是偽造的。我這樣說了。可是,我們駐羅馬的大使館竟信以為真,把它交給了英國人。他們仔細分析了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來滿紙荒唐,目的在於把他們的整個北非戰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兒才是精心製作的,而這個嘛」——他用軟綿綿的手指對這影印本揮揮——「是一個低級笨蛋的作品。」

    「行了,奧吉,多謝多謝,」比爾。塔特爾說。

    三等秘書滿臉堆著笑容,客客氣氣,甚至含著歉意,把煙斗一揮,站起身來就走了。

    塔特爾把轉椅轉過半圈,叉起手指抱著後腦勺。「抱歉,萊斯,我同意奧吉的看法那玩意兒是毫無知識的人的荒唐空想,拼湊成一個恐怖故事,搞出一個一文不值的假情報。」

    儘管斯魯特早就料到范。懷南格會有什麼反應,可是塔特爾說出這番話來,倒真叫他大吃一驚。「請問你為什麼這樣說?」

    塔特爾正在點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裡咂著,然後拈著雪茄朝文件夾揮揮。「就說鐵路運輸那一點吧。自從我到這兒來,我一直在收集有關歐洲鐵路的情報。馬歇爾將軍叫我幹的。我認識喬治很久很久啦。我給他送定期的情況簡報。在歐洲的德國佔領區,所有的車皮都辦不了這事。萊斯裡,你這裡牽涉到由一個已經處於困境而且每況愈下的鐵路系統來運輸幾百萬、幾百萬老百姓的問題。希特勒光是運送他的軍隊、給養和外國勞工就搞得焦頭爛額了。車站裡堆滿了糧食啊,燃料啊,坦克啊,還有炮彈啊,這類必不可少的物資。整師整師的官兵干坐在側線上,因為火車無法運送他們上前線去,英國人又把他們的機車廠和鐵路調車場炸得一塌糊塗。情況不會好轉,只會越來越糟,明白嗎?因此,這麼一個周轉不靈的鐵路系統怎能來回運送遍佈全歐洲的一千一百萬人,實行什麼瘋狂的大屠殺計劃呢?」塔特爾搖搖頭。「這真是癡人說夢,胡說八道。偽造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鐵路情況。可惜他沒做些調查研究。」

    公使發表這番長篇宏論的時候,斯魯特盡咬著他那熄了火的煙斗,頹然倒在扶手椅裡,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閣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猶太人,容我答辯嗎?」

    「要說就說吧,」塔特爾咧開嘴笑笑。

    「就是這事根本不用這麼大費周折。只要在整個西歐撒下網,用扇形包抄的辦法來個一網打盡」——斯魯特張開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形——「把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荷蘭、比利時、法國,接下來是意大利和巴爾幹國家的猶太人,統統掃到波蘭和俄國淪陷區去。這些地方紅十字會和新聞界都進不去。跟自由地區的居民又離得遠。都是落後地區,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而且反猶主義猖獗。不過,閣下,大多數猶太人都已經在波蘭和俄國滄陷區了。這就是最要緊的一點。即使要搬動的話,他們也用不著搬多遠。從西歐運送猶太人決不會增加鐵路負擔。西歐沒有戰事啊。」

    公使抽著雪茄,睜開那只好眼睛盯著斯魯特。「你打算怎樣鑒定這份文件的真偽呢?」

    「你認為要怎樣鑒定才算數呢,閣下?」

    「問題就在這裡。這樁混帳事情我一點也不信。我說鐵路運輸問題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這檔子事。辦得到的話,搞個鑒定來,同時還要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

    「一定辦到,閣下。」

    「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可並不是說把它交到,比方說,美聯社記者的手裡啊。」

    斯魯特滿臉火辣辣的,答道:「保證不讓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發表出去。」

    「那好吧」

    斯魯特帶了文件夾回到辦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受了挫折,心裡老是想不開,連嘴唇都發抖了,就埋頭看起公文來,午飯時間也不休息。三點鐘光景,一個秘書探頭進來問:「你見不見吉恩。赫西博士?」

    「當然見。」

    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擻地走進門來,他是個正派人,小個子,愁眉苦臉的,長著一簇紅色的山羊鬍子,斯魯特早在華沙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們有時下下棋,下棋時赫西曾用斯賓格勒的口吻對歐洲人的精神破產深表憂傷。「唉,我到錫耶納去過啦,我見到了娜塔麗。亨利太太,」赫西拉開公文包說。「是個漂亮女人,猶太人,對嗎?」

    「對,她是猶太人。」

    「哦!」他眼光朝旁邊一膘,捋了把鬍子,同時裝出一副色迷迷的輕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給她了。這是她的回信。」「謝謝你,吉恩。其他那些新聞記者怎麼樣?」

    「無聊透頂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這點來說,我真羨慕他們。我這就要向你們的公使去報告了。照交涉的發展情況看,這些記者可能在三、四月間出來。」

    斯魯特鎖上門,撕開信,在窗口對著幾張黃信箋看起來:親愛的好斯魯特:哎呀,收到來信真是喜出望外!趁著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倫在外面檸檬房裡喝茶,我趕緊把這封信打出來。

    首先向你報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說來真怪,我們在這裡竟過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茲密爾號」,就憂心忡忡。我們差點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萊斯裡!一個認識埃倫的德國外交官把我們拉下船,用汽車送我們到羅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可是他把我們從大難中救了出來,也可能是從死神手中救了出來。英國廣播公司對這事的經過並未大事渲染,不過看來在土耳其人勒令「伊茲密爾號」離開伊斯坦布爾以後,這艘船就失蹤了。天響,這艘船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這裡的消息真閉塞!我想起這事就心有餘悸。什麼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應當感到欣慰才對,但我一直在想著那些人。

    我們看到屋子完整無損。揭掉傢俱上的布罩,床上鋪起被單,生上火。我們就安頓下來了。瑪麗亞和托馬索還完全照往常那樣幹著活。天氣寒冷,不過晨霧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飯店裡走不掉的那幫人才使我們想起了戰爭。他們到這兒來吃飯,一次來一、兩個人。警察對此很客氣。不少記者、家眷、一名歌唱家、兩位牧師——古里古怪的一幫人,日子過得厭煩死了,多半都灌飽了托斯卡納酒,喝得爛醉,滿肚子荒唐無聊的牢騷,不過情況很好。

    哦,天吶,我簡直無從說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剛走出房這工夫,我竟哭了。這兒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爾尼——相隔這麼近,為爭取我們的自由而奔走!我還沒喘過氣來呢!

    唉,一下子只能說一件事。我還是趕緊把我腦子裡想得最多的了先給你說說吧。

    斯魯特,埃倫正在打這個主意,不管打不打仗,決定留在這兒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們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親貴族。對我們來說,奇怪的是這完全像和平時期一樣。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許他到佛羅倫薩郊外伯納德。貝倫森的府邸裡去吃飯——你知道嗎,貝倫森就是那個年高德助的美國藝術評論家。嘿!貝倫森竟對埃倫說他不想離開。他年紀太大了,動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還是住下不走,聽天由命。貝倫森也是個猶太人——象埃倫一樣,勉強稱得上個猶太人吧。埃倫回來時腦子裡也這麼胡思亂想。如果貝倫森能呆下來,他為什麼不能呢?至於我呢,當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說過,伯納德。貝倫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權力的社會關係。他為億萬富翁、王公貴族、國立博物館、巨頭大王鑒定名畫。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護。這些對埃倫一點都沾不上邊。他老大不情願地勉強承認這一點。可是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風濕病越來越不見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車長途旅行,加上橫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說不定就此落得個殘廢。他已經動手寫他自命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後一部」是關於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運動的。這本書開頭寫得很順利,要知道這本書把我們兩人都忙壞了。

    不過他顯然無法想像一旦我們統統走了,他會落得個什麼樣的苦境。他一個人與世隔絕這種日子可不好受。萬一他病了,就會落到敵對的外國人手裡。他說墨索里尼向美國宣戰是封住德國人嘴的一出喜劇。反正事無大小他都有話說。

    他有條備而不用的錦囊妙計,心滿意足地抱著不放,萊斯裡。原來埃倫在二十多歲時鬧了一段小小的風流韻事,結果一場空,其間一度改信了天主教。這件事你知道嗎?他很快就放棄了,不過也沒再恢復原來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話。他有個在梵蒂岡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國皈依天主教證件的復本,把復本給了他。埃倫現在把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當成他的護身符和擋箭牌。他搞到了這些證件可真倒了大霉啦!

    要知道他熟讀了《紐倫堡法令》。具體內容如何我不清楚,不過據說對德國猶太人來說,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區別對待,也許這只對一半猶太血統的人有效。總之,埃倫說他對付得了意大利人;至於德國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寶貴的改信宗教的證件,加上美國新聞記者的身份,他才不擔心呢。一句話,他只有幾年好活啦,他唯一關心的事就是寫作,而他在這兒寫作條件最好。

    我求你勸告埃倫打消這個念頭。可能他會聽你的話。我對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對我抱著歉意,千方百計想安慰我二他立我為他全部財產和版權的繼承人。埃倫為人深謀遠慮,大小也算個財主。可是我仍然對他很惱火,而且極為擔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幹嘛要為埃倫如此煩心。這畢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歲月裡,日子過得糊里糊塗,我操心的只是談情說愛,別鬧出笑話來(天吶,當時我多年輕啊!),跑來幫他工作無非是想跟你接近一點。那時我簡直一點也不瞭解他。如今我的命運跟他的命運可息息相關了。我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母親,人不在我身邊,心也不在我身邊,遠在萬里之外,儘管天下大亂,她卻在邁阿密海灘打打卡納斯塔牌,參加參加哈達薩的會議。我叔叔看來幾乎是我唯一的親人,僅次於路易斯而已。跟埃倫相比,拜倫本人只是一個沒有血肉的概念,一個光輝燦爛的回憶而已。我對你的瞭解,甚至比對自己孩子的父親的瞭解還要深呢。

    啊啃。我聽到埃倫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聲音了,我得結束這封——好斯魯特,親愛的人兒,你簡直想像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裡感到多舒服。當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給你時,你不娶我,真是個大傻瓜。我當時多愛你喲!事情往往只發生一次,過後就煙消雲散,成為過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遠變了樣,人們只要早些明白這點就好了——得了,這篇匆匆塗下的胡言亂語有什麼用啊。親愛的,請你替埃倫想想有什麼辦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過至少臉上還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愛嗎?

    愛你的娜斯魯特坐在書桌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快照,把心目中的塞爾瑪『。阿謝爾同這個穿著普通家常衣服、懷著抱著一個漂亮娃娃的年輕女人相比。塞爾瑪多麼相形見絀啊!他心裡想,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啦。當你失去一個情人的時候,應該就像拔掉一顆牙那樣,短短一陣子劇痛,痛定之後,牙洞立即就癒合了。人人都經歷過這等事。可是娜塔麗。傑斯特羅雖然一去不復返了,卻還像一個撩人心弦的嬌娘那樣迷住了他。單單看一眼這封信就給他一種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覺。唉,她就用這種黃信箋,用這架y字字面已磨損的雷明頓打字機,向他傾吐了多少熱情洋溢的心裡話啊!一去不復返了,那種如火如茶的愛情,那種人生難得一回逢的大好機會,全都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通過外交途徑,要向她發出封信也怕得花上兩個星期,他還是放下工作,給她寫了一封三張紙的回信。向娜塔麗。亨利傾吐衷腸本身是一項真正的樂趣,儘管帶著點令人灰心喪氣的味兒。然後他給傑斯特羅寫了一封短信,告誡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計劃。他撕掉了一份草稿,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裡的那份猶太人大難臨頭的「新材料」。他不想讓娜塔麗白白嚇一場。公使叮嚀過他在文件沒有鑒定真偽之前,必須保密,這番呵責也使他深為卞安。

    可是該怎樣來鑒定真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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