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十八章
    萊斯裡。斯魯特情緒低落,百無聊賴,只得飽餐一頓聊以解悶,這頓瑞士菜吃得過於油膩,瑞士酒也喝得過了量,他吃飽喝足,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公使館來。他豎起衣領,埋著頭,頂著風雨,差點一頭撞上剛走出使館大樓的奧吉。范。懷南格。「留神,老兄。」

    「哦。」

    「昨天我們會面時我說的一番話,請你不要見怪。」

    「不見怪。」

    「好。要是你進一步搞下去的話——會鬧出大笑話來——說不定更糟。」

    斯魯特在辦公室裡扔掉了濕衣濕帽,一把抓起電話機,就給塞爾瑪。阿謝爾掛電話。話筒裡傳來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喂?哪一位呀?」

    「哦——阿謝爾博士,我是萊斯裡。斯魯特呀。」

    「哦。」歇了片刻。「你想跟我女兒說話?我女兒不在家。」

    「不要緊。謝謝你。」

    「我女兒六點鐘回來。要她給你回電話嗎?」

    「她有空就打吧。」

    他著手工作,辛辛苦苦地鑽在文件堆裡,速度只有平時的一半。鍾敲六下,電話鈴響了。「喂?我是塞爾瑪。阿謝爾啊。」

    「你有工夫談談嗎,塞爾瑪?」

    「當然有。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聲調生硬冰涼,一聽就心中有數了。「哦,我很想打個電話給上回在你府上見到過的英國姑娘。」

    「你是說南希。布裡頓嗎?她家住在泰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你要南希的電話號碼嗎?」

    「勞駕啦。真不好意思麻煩你。」

    「不麻煩。等一下——啊,有了。南希的電話是六八二一五。」

    「真太謝謝了。」

    「那麼再見吧,斯魯特先生。」

    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他正沮喪地往公文包裡塞文件。聽她聲音氣喘吁吁,興高采烈的。「哦,萊斯裡嗎?我在拐角汽車房打公用電話呢。」

    「塞爾瑪,我在你府上見到過的那個神父——」

    「馬丁神父嗎?他怎麼樣?」

    「我得找他談談。千萬不能給你父親知道,我又不能打電話到他教區神父的住宅裡去。」

    「哦,明白了,就這麼回事嗎?」稚氣未脫的聲調活潑起來了。「回頭我還得再給你打個電話。」

    「我就要回寓所去了。電話號碼是——」

    「別,你等著別走。」

    過了半小時,她又打電話來了。「菲爾德大街和林蔭大道的拐角上。你認識那地方嗎?」

    「當然認識。」

    「在那兒等著。我開車來接你。」

    他剛趕到那條熱鬧的林蔭大道口,那輛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就飛馳而來,車門呼的打開了。「南希。布裡頓,裝得可真象,」塞爾瑪心煩意亂地一笑,喊著說。「跳上車吧。」

    「哦,我總得找句話說說啊。」他砰的關上車門。聞到了一股座椅的皮革味兒和她身上那股香味兒,他不由得回想起他們上回晚上一起出來玩的狼狽心情。「剛才你父親就站在你身邊嗎?」

    「可不是,」她吃上排擋,一下車子就開動了。「我用馬丁神父不大熟悉,不過我剛才開車子去找了他。他給了我幾道奇怪的指示。我只能把你送到半道上。他說你千萬不能再把我牽扯進去。我以前從沒經歷過這等事。真像電影。」斯魯特聽了笑起來。她又找補一句說:「別笑,說真的。有危險嗎?」

    「沒有。」

    「這件事跟他說的猶太人的消息有關係嗎?」

    「別問啦。」

    「我父親知道咱們那晚在一起了。」

    「怎麼知道的?」

    「他問我的唄。我不能對他說謊。我沒聽他的話,又同你見面啦。」

    「他究竟反對我哪一條?」

    「哦,萊斯裡,別說廢話了。」

    「我說的是正經話。他的態度真叫我莫名其妙。」

    「難道你不覺得我逗嗎?」她把汽車飛快地開進一條黑沉沉的小巷,突然問了他一句。

    「逗極了。」

    「我覺得你才逗呢。我已經訂婚啦。我們是信教的人家。我父親的態度哪點叫你莫名其妙?」聽了這一連串乾脆利落、明明白白的話,斯魯特彷彿聽到的是娜塔麗。傑斯特羅的聲音,像在過去的日子裡那樣,把他追問得啞口無言。

    塞爾瑪在一座聳立著一排排住宅的小山腰前剎住車子,近旁有盞路燈,有兩個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在燈光下玩「造房子」。「我就在這兒跟你分手了。你一直走到山頂,向左拐彎,沿著公園一直走,走到一座石砌的教區神父的住宅,石牆上有一扇木頭的花園門。趁眼前沒人敲門就是。」

    「塞爾瑪,咱們難道不再見面啦?」

    「不。」

    那對圓溜溜的、充滿柔情的眼睛在一塊紅披巾下閃閃發光。娜塔麗也經常這樣裹著披巾御寒。看上去也是這個模樣——如夢初醒,意氣消沉,由於拚命克制自己而顯得神情緊張。他不由心頭怦怦直跳,又一次感到在她身上找到娜塔麗的影子而追悔莫及。她握住他的手,用冰涼的指頭緊緊握了一下。「千萬珍重。再見了。」

    「誰?」他敲敲厚沉沉的木頭圓門,一個來應門的女人問了聲。

    「我是斯魯特先生。」

    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難看的矮子在頭裡走,領著他朝一扇在暗處亮著桔黃色燈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張點著蠟燭的桌子邊;斯魯特走進屋,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著身邊擺好的飯菜請他上座。「歡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開一個大湯碗的蓋子。「這是紅燴牛肚。」

    「真可惜,」斯魯特低頭朝那碗熱氣騰騰、辛辣刺鼻的醬色東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過一回牛肚,覺得像嚼橡皮,就此把它列為章魚一類忌吃的討厭食物。「我吃過了。」

    「那好吧,」他們就座時,馬丁神父從一個陶土酒壺裡斟出紅酒來,一邊說,「嘗嘗這個。」

    「謝謝你——啊呀!這酒真好極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興了。「這是我兄弟在維爾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園裡自己釀的。」

    馬丁神父不再說話了,只顧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只麵包都吃光。他把麵包掰成一塊塊,就著牛肚,在盤子裡蘸著醬汁吃。他每掰開一塊麵包,那個手勢和紅光滿面的樣子,都流露出對麵包色香味的滿意。他不斷給自己和斯魯特的杯子裡斟酒。一張圓臉,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詳得簡直有點傻相了那個矮胖的管家婆是個長著一嘴濃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長裙,端來了一塊黃色的乾酪和一隻麵包。

    「你嘗一口乾酪吧,」神父說。「包你愛吃。」

    「謝謝,諒必配我胃口。」這會兒斯魯特狼吞虎嚥了。乾酪、新鮮麵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馬丁神父滿意地出了口氣,把大半塊乾酪吃得精光以後,抹了抹嘴。「咱們這就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戶外正起風,刮得園子裡幾棵高高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嘎啦啦響。「你有何貴幹?」這聲音變得一本正經,焦急不安。「在屋子裡我不便說話,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罷。」

    「就是關於我在電影院裡拿到的文件。你看過沒有?」

    「沒有。」

    「我得鑒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據說這文件絕對可靠,不需要證明。」

    大家不吭聲,只有兩人踩著礫石路的嚓嚓聲。

    「雅各布。阿謝爾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們在他家見面的嗎?」

    「他沒有安排過。」

    「我跟你說說我這一頭的經過好嗎?」

    「好吧」

    斯魯特就把他會見公使和范。懷南格的事講了一遍,他還把會議紀要內容說了一下。神父聽得怪腔怪調地喘著氣,嘴裡咕噥咕噥的。風呼呼地刮著,刮得樹木啦啦響,他們在園子裡踱來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過說到可靠性嘛,斯魯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好比一堵石牆,你如今不是正拿頭去撞嗎?」他慢條斯理、又嚴峻又沉痛地吐著一字一句,一邊抓著斯魯特的胳膊肘,伸出一隻粗短的指頭對著他的臉。「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對我來說可不是新鮮事。人家臨終時我碰到過。人家懺悔時我聽到過。我聽到受騙的丈夫說過,聽到有兒子在戰場上失蹤的父母這樣說過,聽到上當破產的人這樣說過。偏偏不肯相信,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無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實,或者不肯正視它,那就掉過頭去,彷彿只要堅決不相信,就能憑魔法把這事實變得沒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馬丁神父,我們的公使是個精明能幹、意志堅強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鐵的事實,他就不會迴避。」

    「什麼鐵的事實啊?斯魯特先生,你們的公使要什麼樣的證明才肯承認呢?偏偏不肯相信,爭論又何濟於事?讓我去說服德國公使館某個人同他當面會見嗎?你可知道這有多危險?伯爾尼到處都是德國秘密警察布下的羅網。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麼好處呢?你們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偽造的文件。是嗎?那他不會乾脆懷疑跟他說話的也是個騙子嗎?」

    「德國公使館來的人我倒認得出來。你最好還是跟你們那個人說,到目前為止一切冒險都是白費。跟他說美國人說這文件『內容可疑,來路不明』。」

    神父鬆了他的胳膊,打開花園門,朝外面張望一下。「再見。筆直走到公園那邊,在威廉。退爾咖啡館外面就有個出租汽車站。」

    「你不再幫助我了嗎?」

    「斯魯特先生,我已經請求過我教區的大主教把我從伯爾尼調走。」神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千萬不能再來找我了。你們美國人的確不瞭解歐洲。看在上帝份上,別再把阿謝爾父女牽扯進去。」

    過了幾天,奧古斯特。范。懷南格把頭探進斯魯特的辦公室。「吃,我剛才跟你一位朋友進行了一次熱烈的長談。他想問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謝爾博士。」

    阿謝爾博士戴了一頂黑色的窄邊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寬鬆地披在兩個塌陷的肩膀上,看樣子就像個碰到緊急情況被迫從病床上爬起來的病人。不過他握手的勁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讓你們這一對相思鳥呆在一起,管保你們有一大堆話要議呢。」范。懷甫格興高采烈地使了個限色。

    「我只來一會兒工夫,我請求你也參加我們一起談,」阿謝爾說。

    范。懷南格朝他搖搖一個手指,聲音單調地回答說。「啊一啊。兩個是伴,三、三——三個出成群。」他用皮笑臉,眨眨眼睛,跳著舞步走了。

    阿謝爾博士坐在斯魯特請他坐的一張椅子裡。「謝謝你。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比預期的日子早。其實就在下星期四。這件事牽涉到匆匆履行幾項複雜的國際合同。所以我才來找范。懷南格先生。」

    「他幫了你忙?」

    「哦,對。」阿謝爾博士兩道灰白的濃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麼含意。「幫了不少忙。好吧!」阿謝爾兩眼深陷,顯出兩個可怕的黑窟窿,嚴峻地盯著斯魯特。「我難得向任何人求情。雖然我跟你不大認識,先生,可是我還是來向你求這麼個情了。」

    「請說吧!」斯魯特應道。

    「從現在起,我們還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這期間,我女兒塞爾瑪打電話給你,我求你不要見她。」斯魯特在這個臉色鐵板似的猶太老頭面前,不由心虛膽怯。「這個請求難辦嗎?」

    「阿謝爾博士,我湊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沒法子跟她見面。」

    阿謝爾博士痛苦地伸出手來。

    「祝你們在美國生活愉快,」斯魯特說。

    阿謝爾搖搖頭。「我在伯爾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爾的摩了,這個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歲了。不過還是塞爾瑪要緊。雖然姑娘家有時都很難弄,可她倒是個有才華的好姑娘。因為我兒於是個老光棍,所以她的終身大事也是我唯一的終身大事了。再見,先生。」

    斯魯特回過頭來繼續工作。他在公使館裡承擔著跟法國維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務。儘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國和法國淪陷區為繼續進行三方貿易,正在談判簽訂一項條約。德國人出於實用的理由,對此也聽之任之。不過這件事實在難辦,文件已經堆積如山。斯魯特正快寫完當天下午一個會議的發言稿,電話鈴響了。

    「萊斯裡。斯魯特先生嗎?」對方的聲音蒼老而高亢,十足英國腔。「我是托萊佛。布裡頓。咱們在阿謝爾府上見過面。」

    「對,對。你好嗎?」

    「好極了。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談得很投機嗎?啊,你知道嗎,溫斯頓。丘吉爾今晚要廣播,啊,我女兒南希和我想請你來我們家吃飯——不過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還不壞。咱們可以一起收聽丘吉爾講話。討論討論事態的新發展。」

    「那可太榮幸啦,」斯魯特說,心想沒比這種邀請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趕個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對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魯特先生,你不來可不成。」

    斯魯特聽出這個蒼老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職業上的強硬口吻,這是個暗示啊。此人畢竟是英國外交部門的工作人員。「蒙你再三邀請,實在過意不去。」

    「泰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三號甲。七點鐘左右。」

    當天晚上,斯魯特在伯爾尼一個破落地區的一座滿目淒涼的公寓大樓前面,看到停著一輛汽車,不由暗自尋思,伯爾尼也許還有一輛象塞爾瑪。阿謝爾那種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問題來了:他已對塞爾瑪父親下了保證,現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樓去看一看了?他用詭辯術在心裡倏地盤算了一下,就一步跨兩級地上了樓。反正塞爾瑪不曾打電話給他。他也摸不準她是不是在布裡頓屋裡。人家真心誠意請他吃飯,他接受了。一句話,讓那個憂心忡忡的做父親的猶太老頭見鬼去吧!儘管斯魯特打算由著性子干,但塞爾瑪。阿謝爾離開伯爾尼時准還會是沒破過身的處女。

    她穿了件不大潔淨的藍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頭髮上用髮夾隨隨便便地別住。她神情疲倦,悶悶不樂,跟他打招呼時一點也不輕佻;態度著實簡慢,隱隱有些怨氣。她跟那英國姑娘在廚房裡忙著,這工夫,布裡頓在一間塞滿舊書舊雜誌、充滿霉味的小書房裡,斟著烈性威士忌。「幸虧酒是用植物釀造的,怎麼樣?如果是用什麼動物屍體蒸餾出來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則就得全部拋棄了。嘻嘻。」斯魯特覺得布裡頓說的這番笑話至少說過千百回了,這麼傻笑少說也笑過千百回了。

    老頭巴不得談談新加坡的事。他說,一旦日本人在馬來亞登陸,明擺著的戰略就是且戰且退誘敵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內。這期間的新聞雖然早已令人沮喪,不過轉機必將到來,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溫尼顯然有什麼有關新加坡的驚人消息要發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魯特心想,現擺著一個多麼觸目驚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國廣播公司都公開透露新加坡正淪入敵手。可是布裡頓粗啞的嗓音裡流露出樂觀精神卻是完全真誠的。

    這頓飯吃得很緊張,非常寒酸。四個人擠著一張小桌子。做女兒的端上來的少見的素香腸和燉菜,都是淡而無味的東西。塞爾瑪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臉蛋繃得緊緊、拉得長長的。他們正動手吃一道點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燉大黃莖,這時短波電台裡開始傳出丘吉爾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他那篇陰沉的談話裡有好長時間沒提到新加坡。布裡頓不斷使眼色,做手勢,叫人放心,向斯魯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來啦。

    丘吉爾頓住了,聽得出在換口氣。

    說到這裡,我有件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國這個強大的堡壘,面臨難以克服的強大優勢,堅持多時,終於光榮放棄,以免該地平民百姓繼續遭受無謂屠殺……

    老頭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臉色越來越紅,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閃著古怪的光芒。他們默默無言,一直聽到講話結束:……因此,讓我們迎著風浪,穿過風浪前進吧。

    布裡頓抖抖嗦嗦地伸出手去關上收音機。「好哇!這一下我可錯到家了。」

    「唉,大英帝國完蛋了。」做女兒的帶著酸溜溜的滿意心情說。「爸爸,該是我們大家正視這事實的時候了。尤其是溫尼。好一個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點不錯!黑夜來臨了。一個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裡頓的聲音跟丘吉爾的腔調一模一樣,聽上去像是怪腔怪調,失聲尖氣的應聲蟲。「匈奴人將跟蒙古人攜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農奴將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義成了僵死的教條。技術上處於蒙昧狀態的千年長夜來臨了。唉,我們英國人總算打過一場惡仗了。我這輩子也算活到頭了。我可憐你們這些年輕人呀。」

    他明擺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塞爾瑪和斯魯特看了馬上就告辭了。她在樓梯上說:「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麼糟糕嗎?」

    「哦,對他說來這等於世界的末日。這也許意味著大英帝國的末日。戰爭可還是要進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車吧。」

    她開到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沒有關上馬達。「馬丁神父叫我給你轉個口信。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事已安排妥當。星期日晚上六點,在你寓所等候一位來客。』」

    斯魯特大吃一驚說:「我原以為他不希望你捲進去呢。」

    「昨晚他來我家。爸爸跟他說我們下星期四要走了。我揣摩,既然我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認定我是個保險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違背你父親的意志。」

    「南希的蹩腳飯菜倒胃口嗎?」

    「這頓飯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順手關上馬達。「我看你跟這個娜塔麗姑娘有過一手吧。」

    「的確有過一手。我不是早告訴你了。」

    「沒講過多少。你很有外交辭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來上這麼一手嗎?」

    「這我做夢也沒想到過。」

    「為什麼不呢?我還以為我長得像她呢。我有什麼不同?引不起性慾?」

    「這種話談起來多荒唐:塞爾瑪。謝謝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諒我父親去找你。真是丟人!」

    「他本來不應該跟你說的。」

    「我從他嘴裡套出來的。我們大家拌了幾句嘴。唉,你說的很對,這話是說得荒唐。再見吧。」她發動了馬達,伸出一隻手來。

    「天哪,塞爾瑪,你的血脈不和,一雙手老是冰涼的。」

    「人家都不說,只有你老提這個。得了—一有句英國話怎麼說?『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湊過身子,在他嘴上使勁吻著。一陣溫馨的暖流撩撥得斯魯特心旌搖晃。她放低了聲音,悄悄說:「好啦!既然你覺得我還這麼撩人,那就稍微記住我點兒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也會永遠記住你。」

    她搖搖頭。「不,你不會的。你有過那麼多的奇遇!你還會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過一樁奇遇,我那樁小小的奇遇。但願你找回娜塔麗。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個當海軍的傢伙要幸福。」——塞爾瑪的表情隱隱帶著調皮的味兒——「那是說,如果她還一定要嫁個異教徒的話。」

    斯魯特打開了車門。

    「萊斯裡,我不知道你跟馬丁神父在搞什麼名堂,」塞爾瑪大聲說,「不過要多加小心!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比他更像驚弓之鳥了。」

    星期日晚上沒人來到斯魯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書桌上放著一份蘇黎世《日報》,第一版上整版部刊登日軍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國新聞處轉發的:受降儀式,英國軍隊成群地坐在俘虜營裡的泥地上,東京的慶祝活動等等。有關馬丁神父的報道很短,斯魯特幾乎錯過了,不過這段消息就登在這頭版的底下。卡車司機聲稱他的車閘失靈了,現正在拘留審訊中。神父死了,是被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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