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從苦丁山那邊吹過來的。金葵和王苦丁這一對「癡男怨女」,炕頭炕尾地拉著距離,在窗外風聲的伴奏之下,相當嚴肅地談開了「感情」。金葵顯然已經鎮定下來,儘管聲音仍然毫無力氣。
「我看你這人也挺好的,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過日子,可讓我跟一個男人過日子,他起碼得明媒正娶地和我結婚。」
王苦丁說:「那我明媒正娶還不好嗎,我跟你結婚還不好嗎。我可以把村裡的人全都請上,把村長也請上,結婚的錢我想辦法去借!一定不讓你受委屈還不好嗎?」
金葵說:「不好。讓我跟一個男人結婚,總得先跟他談談戀愛吧。你知道什麼叫談戀愛嗎?」
王苦丁使勁點頭:「知道,怎麼不知道,那咱倆就談戀愛嘛,你說咋談就咋談。」
金葵說:「在我們城裡,談戀愛的時候,男方必須對女方特別好,什麼事都得聽女方的。等把女方娶回家了,女方才什麼都聽男方的。我爸媽就是這樣的,結婚前我爸事事聽我媽的,結婚後家裡都是我爸說了算!咱們要談也得這個樣。以後等咱們結了婚,我就什麼都聽你的,可談戀愛的時候,你得處處順著我。」
王苦丁馬上保證:「好,我順著你,我聽你的。」
金葵馬上核實:「你真聽我的嗎?」並且再次威脅:「你要不聽我的,我死也不會跟你,你還不如現在就把我弄死呢,然後讓公安局再把你弄死。反正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跟你結婚。」
王苦丁說:「我聽你的,聽你的還不好嗎,我對天起誓還不好嗎?」
金葵嚴肅地點頭:「那好吧,那我就先相信你。那我就提幾條要求,先考驗考驗你。」
王苦丁緊張:「什麼要求?」
金葵說:「你看,一聽我提要求你又害怕了。」
王苦丁說:「沒有沒有,你提你提。」
金葵說:「我第一條要求,以後咱倆的事,咱倆自己商量,不許叫你叔你嬸你們村裡人來,你找他們來,能成的事我也不成了。」
王苦丁猶豫:「那我沒爹沒娘了就剩我叔我嬸了,我有什麼事總得……好好好不叫他們不叫他們,反正結婚前我什麼都聽你的還不好嗎?第二條呢?」
金葵白了他一眼:「第二條。你得帶我進趟城,挑幾樣好看的衣服,我不能穿這身衣服就結婚吧?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
王苦丁氣短:「進城?我攢的錢都花在你身上了,縣城太遠了,進一趟城要花多少錢呀……」
金葵瞪了他一眼:「結婚都不捨得給新娘子買衣服,那這婚誰跟你結呀。我們城裡人結婚可複雜呢,得穿好幾套衣服,得租一個車隊在城裡轉一大圈,得辦幾十桌酒席,辦喜事前還要去照相館照結婚照,我這些都不要,就要你帶我進城挑兩件衣服你都不願意,這婚我肯定不結了,你還不如現在就把我弄死然後再讓公安局弄死你呢……」
王苦丁連連安撫:「成成成,我帶你去,我帶你去,你總得讓我把錢湊齊吧。買衣服……要多少錢呀?」
與王苦丁達成「協議」的第二天早上,金葵醒來,下床推門,發現門仍然鎖著。她探窗看到樓下鐵匠鋪裡有人說話,緊接著看到王苦丁送他叔嬸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再接下來是有人上樓的聲音,門聲響動,有人開鎖進門。金葵退回床上裝睡,抬頭見王苦丁進來,把早飯放在了床頭。
「吃飯吧,我去打洗臉水。」
金葵坐起身,在他身後板臉說道:「你又去找你叔叔嬸嬸了?」
王苦丁回頭,結巴一句:「沒,沒有啊,我是找他們商量借錢的事。」
「借錢?」
「是啊,結婚的錢我算了一下,要在村子裡擺四五桌酒,還要去城裡給你買衣服,我想,既然進一趟城,那就照個結婚照吧。怎麼也要弄個一兩千塊錢吧。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們好不好就去鎮上買衣服?鎮上的衣服也很新潮的。鎮上也有個照相館,我跟村長打聽了,鎮上那照相館裡有婚紗租。村長去年又娶了個老婆,就是在鎮上照的婚紗照。去縣城走山路很遠的,一天趕不回來,在外面一住下,錢就沒邊了。這次我們先去鎮上買,等結婚以後還上錢,再到縣城逛,還不好嗎?」
金葵遲疑:「鎮上?」
三天後的早上,王苦丁和金葵走出了鐵匠鋪子,在村民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村口,沿山路向鎮上走去。王苦丁總想和金葵肩臂相靠,金葵則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他們走了幾十里山路,中午才走到山下的小鎮。在鎮口王苦丁碰到了一高一矮兩個同村的青年。高個青年向王苦丁問道:王苦丁,你怎麼也到鎮上來了,來做啥咧?王苦丁說:買兩件衣服,照個相片。你們來做啥咧?矮個子說:打個電話,我老姐在縣上說給我找工作,我打個電話問問。高個子又問:苦丁,聽說你娶媳婦了,是這個嗎?怎麼不擺上酒叫大家喝喝?王苦丁說:還沒辦呢嘛,娶媳婦哪有那麼簡單,還要買衣服,還要照婚紗照,還要請村長給定個日子……高個子說:定了日子不要忘了請上咱,讓咱到你家好好鬧一鬧。矮個子馬上調笑高個子:嘿,你想鬧自己也找個媳婦嘛,鬧人家的媳婦幹什麼。高個子說:我哪有王苦丁那樣有錢,人家開打鐵鋪子就娶得上這麼好看的媳婦嘛,我娶不上媳婦還不讓鬧鬧嗎?
他們一路說著走進鎮子,在街邊一個小飯攤前吃了簡單的午飯。吃完飯王苦丁大聲吆喝:老闆!收錢!老闆過來了,兩個同村青年也在口袋裡摸錢,王苦丁大方地要替他們付賬:我請客,我請客!兩個青年拉扯著客氣:這咋好,這咋好……推擋幾下也就依了。這頓飯金葵吃得心不在焉,眼睛悄悄左顧右盼,一時找不到脫身機會。這座小鎮人氣不旺,街面冷清異常,身邊又有三個精壯漢子不離寸步,幾乎沒有半點可乘之機。
飯後,王苦丁拉著金葵,就在鎮上唯一的一家郵電所裡,陪著姐姐在縣上的那個矮個青年打了電話。矮個青年問他姐姐找工作的事,連旁聽的金葵都聽得出八字還沒一撇。
郵電所只有二十米見方,中間還設了一條櫃檯,金葵扯扯王苦丁的袖筒說道:「哎,我也要給我姐姐打個電話。」
王苦丁愣了一下,臉色馬上就變:「你打電話做啥,叫她過來接你?」
金葵理虧似的口吃起來:「我……我也報個平安嘛,我家裡人肯定急死了。」
王苦丁不傻,拿著架子說:「我早答應過,可以讓你打電話,以後還可以帶你回家去,可你必須先和我過上日子咧,生個孩子咧,以後咋做都成還不好嗎?」
兩個青年打完電話過來,垂頭喪氣地分析著縣上的情況,王苦丁和金葵的談話於是中止。接下來,是兩個青年陪王苦丁和金葵在集市上買衣服。窮山僻壤的集市,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東西。
集市旁邊就是個照相館,門前果然擺了婚紗攝影的俗艷招牌。王苦丁的兩個夥伴陪著他們一起進去,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試穿照相館裡骯髒的婚紗,看著他們在聚光燈下讓照相師擺來擺去。這家照相館和剛才的郵電所一樣狹小,女更衣間連采光的窗戶都沒有一個,前後左右找不到一條可供脫逃的路徑。照相時王苦丁倒是非常配合,但動作還是緊張僵硬。金葵應付差事,心事重重,被照相師一再要求啟發,才將頭部朝「丈夫」肩頭靠了一靠,臉上湊出一點虛偽的笑容。
閃光燈嘩地一閃,「新娘和新郎」的笑容,被定格在膠片正中。
從鎮上照相購衣回來之後,晚飯還是王苦丁做的,飯後金葵主動洗了碗筷,她彎腰洗碗的身段讓王苦丁慾火中燒。他哆哆嗦嗦地從身後抱住金葵,驚得金葵把摞在一邊的一疊花瓷大碗摔得粉碎。
王苦丁接觸到金葵的肉體,喘息立刻不能控制,他用盡力氣將金葵抱住,湊上嘴巴強行親吻。金葵尖叫著拚命掙扎,這場突兀的「親熱」演變成一場激烈的肉搏,金葵的尖叫中夾雜著王苦丁懇求般的囈語:老婆……老婆,你是我的老婆……金葵掙脫了身體,一掌掄在王苦丁臉上,打得他懵懂片刻,金葵趁機奔逃上樓去,進屋反手將門從裡面插住。插住之後金葵開始瘋了似的在屋裡翻找自衛的武器,當她終於翻出一把剪刀的時候,卻發覺門外沒了動靜。金葵手握剪刀上床靠住牆角,做出拚死一搏的姿態。接下來她聽到嘩啦嘩啦的一陣響動,她聽出那是鐵鏈鎖門的聲音。她松下氣來,聽見王苦丁下樓去了。她順著牆角癱坐在床上,才發覺剛才短短一搏,已耗盡了全部體力。
周欣在百科公司兼職秘書,並不都是半天上班,逢公司某些會議需她列席記錄的時候,或者陸子強招待某些客戶讓她出面應酬的時候,下午也是出不來的,有時陪吃陪喝也會很晚。逢這種情形陸子強一般都會用車把她送回住處,不放過任何與周欣獨處的機會,沒有機會便創造機會,且不論這種創造有多麼牽強附會。
這天周欣幫陸子強打印一份文件,傍晚才走,陸子強照例開車送她。車至公寓樓下,陸子強忽然表示有點暈車,「你那兒有去痛片嗎?我去吃一片。」
周欣說:「我那兒沒有去痛片。」
陸子強說:「那我上去喝杯熱水吧。」
陸子強和周欣一同下了車子,雙雙走進了公寓的樓門。他們乘電梯上去,周欣剛剛打開自己的房門,陸子強在狹小的門廳裡,突然強吻周欣。周欣未及反應,未及掙扎,陸子強已經把她放開,率先走進了客廳。
陸子強問:「你什麼時候走?」
「去哪?」周欣怔怔地,還站在門廳裡。
陸子強回過頭來,淡淡說道:「長城。」
周欣直到確信除了那個猝不及防的親吻之外,再也不會發生什麼,才慢慢從門廳走進屋子,為陸子強倒了一杯開水。陸子強並沒有坐下休息,而是端著水杯東看西看。屋子的各個角落,堆放著些胡亂勾描的畫稿,這些畫稿陸子強大都見過,無甚新奇,唯有客廳一角的畫架上,一幅剛剛完成的肖像畫引人注意。那是一幅年輕男子的畫像,面目英俊,神態悲愁。周欣洗了手從衛生間出來,看到陸子強站在高純像前,久久審視,魁梧的背影一動不動。
苦丁山的太陽照常升起,又一個白日依序光臨。金葵縮在床上似睡又醒,聽著門外開鎖的聲音,看著王苦丁端飯進屋,才倉促爬了起來,睡眼惺忪。
「快點吃飯吧。吃完咱們上鎮上去。」王苦丁放下早飯,態度照例忠厚得不行。
金葵未醒的臉上,掛了一絲驚異:「今天?……還去鎮上?」
王苦丁擺開早飯,笨拙地解釋:「那天照相穿的西服是人家照相館的,他們講,男人結婚,總要穿件西服的。我借的錢還沒有花完,我想去買件西服,前天咱們照的相片也正好可以取了。你放心吧,我一定聽你的,按你們城裡的規矩辦,沒有結婚辦喜事前,我絕對不再碰你了。你放心好了,我都聽你的,還不好嗎?」
金葵看著王苦丁,她也許應該相信他的話,但相信了也不值得慶幸,因為在王苦丁看來,他是無論如何要娶她的,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和上次一樣,早飯之後,金葵和王苦丁拉著距離,沿山路向山下的小鎮走去。金葵已經穿上了上次在小鎮買的那身衣服,嶄新而又俗氣。而她的腳下,卻還是自己原來那雙快要穿爛的鞋。
和上次一樣,他們走了三個小時,走到了小鎮。
王苦丁帶著金葵,在小鎮的那家照相館裡取了他們的「婚紗照」,照片上的「新婚夫妻」,笑得還算「幸福甜蜜」。王苦丁讓金葵把照片收好,又帶她去了集市。在集市的一個服裝攤位前,王苦丁挑選了一件紫紅色的西服,穿在身上向金葵咨詢:「這件好不好看?」
金葵對那顏色很吃驚,她替王苦丁挑了旁邊一件深藍色的,說:「還是這件吧。」
「這件?」王苦丁上下比劃,似乎嫌它老氣。
金葵又幫他挑了同色的褲子,她問:「你們這兒有試衣間嗎?」
賣貨的攤主拉開攤位裡面的一扇小門,往裡躬請:「有,裡面還有鏡子。」又對王苦丁說:「你女人選的這件好,這件是剛從廣州運來的,廣州那邊照著國外的樣子做的,現在這是最新型的了……」
金葵把褲子塞在王苦丁懷裡,推他往裡:「裡面有鏡子你去照一下,要買就要試好……」
王苦丁一臉幸福,聽話地拿了衣服進去了。金葵環顧左右,今天是個大集,逛市場的人比上次擁擠了許多,人們都在忙忙碌碌。這是金葵這麼多天來找到的唯一機會,她緊張得面孔發僵,見賣貨的又去招呼新的顧客,她鬆手扔了替王苦丁拿著的西服上衣,踉蹌著退了幾步,轉身就跑,順著熙熙攘攘的集市大街,朝著一個她也搞不清的方向,亡命狂奔!
金葵不知道她奔跑時的臉上,究竟是何表情,只感覺路人紛紛側目,目光好奇。她心無旁顧,拼盡全力,跌跌撞撞跑出鎮口。一輛破破爛爛的長途汽車正要離站,關門前被金葵一步擠了上去。
長途汽車開動起來,不知是路面坎坷還是車子老舊,搖晃得像個風中的簸箕。
長途車的售票員顯然對金葵蒼白的臉色感到疑惑,警惕地問金葵:「去哪裡?買票!」金葵身無分文,她只能用急促的聲音,表達自己真實的困境。
「我要去公安局!我要報警!」
金葵終於安全了,在離小鎮最近的一個公安派出所裡,她身心安頓地吃了民警端來的盒飯,民警同時對她做了詢問筆錄,民警首先想要弄清的,顯然是她的真實身份。
民警問:「除了你剛才給我們的那個電話,你還有其他聯繫人嗎?你的戶口所在地在哪裡?」
金葵答:「戶口……在雲朗,我們家在雲朗市湖崗大道三十五號……」
民警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金葵答:「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哥哥。」
民警問:「你爸爸叫什麼?」
金葵答:「我爸叫……」
問答之間,另一位民警走進房間,打斷他們,沖金葵問道:「這電話是你什麼人啊?」
金葵說:「他是我男朋友……」
民警說:「這電話停機了。」
金葵萬分意外:「……停機了?」
高純再次來到百科公司,他在百科公司的牌子前端詳片刻,然後走了進去。
高純等在百科公司的小會議室裡,看到電梯間幾個黑老大模樣的人物與陸子強拱手作別。陸子強透過會議室的玻璃隔斷看到高純,用目光示意高純到他辦公室來。高純進屋站在門口,陸子強則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向外凝視。
「你手機怎麼停了?」
「沒費了,我還沒充呢。」
陸子強沒再責備高純,轉而問道:「這些天,周欣都去哪裡畫畫了?」
「這些天……她沒怎麼出去。」高純回答:「可能就在家裡畫吧。」
「這幾天,有誰去她家了?」
「那個年輕點的畫家去過,就是他們獨木畫坊的那個……」
「不是那個!」陸子強轉過頭來,打斷高純:「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更年輕的人。」
高純疑問:「更年輕的人?」
陸子強點頭:「對,是個很帥的年輕人,也留著你這種頭髮,很像你。」
高純心跳加速:「您……見過這個人了?」
陸子強肯定地答道:「見過。」
高純嚇得吸氣:「在,在哪兒見的?」
「在她的家裡。」
高純心虛了,強自鎮定:「不……不會吧……我沒看見她那兒有什麼人去過呀,您什麼時候看見的?」
陸子強目光盯住高純,彷彿早已洞悉姦情,高純頭上開始冒汗,但陸子強隨後說出的話語,讓他的心情倏然放鬆。
「昨天,我到她那兒去了,我在那兒看到一幅剛剛畫完的油畫,畫的是個年輕的男人,我想知道,這個男人是誰。」
高純甫一安定,思維就變得靈活起來:「會不會,她是照著圖片畫的?」
陸子強思索:「她為什麼要照著圖片畫這個人呢?而且他們這些專業畫畫的人,一般是不照圖片畫人的。這幅畫肯定是照著真人畫的,這個人,肯定是她認識的人。」
高純繼續裝傻:「會不會是她花錢請的模特?」
陸子強還是搖頭:「她會讓一個這麼年輕的男人單獨去她家嗎?一個年輕美貌的男人,單獨呆在她的家裡,這合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玩的到底是繪畫藝術……還是行為藝術?」
陸子強問高純,又像自問,高純無以為答。
陸子強沉默下來,思謀良久,忽然抬頭,對高純命令:「給我查到這個人!」
金葵在這家派出所裡住了一天。第二天的晚上,晚飯之後,她在派出所自建的一個簡易的浴室裡洗了澡,洗完剛剛穿好衣服,剛剛拉開浴室的鐵皮門,就看見派出所的一位民警領著兩個風塵僕僕的男人走進院子,走進一間辦公室去了。院裡燈光昏黃,但金葵仍然認出燈暈下的兩張面孔,一個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另一個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金鵬!
父親和哥哥被民警領進一間辦公室去了,金葵關上鐵門,喘息起伏,思想鬥爭,終於,她決定逃走。她從鐵皮圍出的這間浴室攀上牆頭,上了屋頂。她在一片屋瓦上磕磕絆絆地向前逃竄,終於找到一個地面堆著雜物的拐角下來。這是一條人跡僻靜的小巷,小巷的一端連著農田,金葵朝著農田的方向跑去。大概就在此時,金葵的父兄跟著派出所的民警走出了那間辦公室,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朝浴室這邊走過來了。民警先叫:金葵金葵,小金!父親隨後叫道:金葵,是我,我是爸爸!但門內無人應聲。
民警敲門,未見反應。推門,門被反鎖。民警喊來一位路過的女民警,女民警腳下墊著東西扒上鐵皮門,她看到這間簡陋的浴室,早已是座「空城」。
這天晚上陸子強在他的遊艇上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私人晚宴,前來赴宴的正是那幾個黑老大模樣的人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場男人的宴聚,周欣居然受邀作陪。席間主賓一問一答,言語故意有涉江湖,尤其是為首那個禿了頂的客人,腔調野野的,像是故意要在周欣耳中,製造一點驚恐。
「老陸你放心,你上次交辦的那件事我第二天就派了幾個人去了一趟,把那小子嚇壞了。你放心,他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陸子強表示了謝意,同時側目看了一下周欣,似乎想看看她的反應。周欣低頭喝湯,目不斜視,沒有任何反應。
禿頂又問:「哎,老陸,上次你說有人糾纏你的女秘書,你搞清人了沒有?這種事你找我,我去擺平他!」
周欣仍然不動聲色地喝湯,用餐巾慢慢地擦嘴。陸子強語意幽長,慢慢地說道:「現在還不需要,如果有人真的讓我不舒服了,我自會麻煩你的。」
除了這類言語,席間別無多話,散席後送走客人,陸子強陪周欣下船。走到自己的車前,陸子強忽問周欣:「怎麼,你不高興了?」
周欣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倉促答道:「啊……沒有。」
陸子強拉開車門,把車鑰匙遞給周欣,說:「車學得怎麼樣了,要不要試試?這時間街上車少。」
周欣猶豫了一下,接了鑰匙。陸子強坐在了她的身側,看著周欣把車發動起來。周欣掛擋後忘記鬆開手剎,陸子強微笑著替她鬆了。
奔馳車開出了碼頭就拐錯了方向,經陸子強提醒,周欣把車倒回,還沒擺正車頭,車尾砰地一聲振動,像是撞上了什麼東西。車子熄火停住,陸子強急忙下車去看,原來車尾撞上的,正是高純隱蔽在拐角暗處的車頭,車尾無恙,車頭卻碎了一盞大燈。周欣沒敢下車,她從倒視鏡中看見陸子強與高純在車頭車尾處交涉著什麼,很快陸子強回到車上,而高純還傻傻地站在後邊。
陸子強說:「我來開吧。」
陸子強開車送周欣回家,車子在周欣的公寓前停下,周欣伸手開門,車門未被開鎖。她轉頭去看陸子強,陸子強兀自沉默,沉默中似乎有話要說。
陸子強終於開口,聲音沉悶:「你們……這一去大概要多少天呀?」
周欣淡淡回答:「你不是給了我三周的假嗎?」
陸子強點頭,但說:「啊,你要去那麼長時間嗎?」
周欣轉開話題:「剛才,我撞上的那輛車,你怎麼跟那個人說的?」
陸子強說:「這種事你別管了,我會補償他的。」他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你們什麼時候出發?」
周欣說:「日子還沒定呢,我們需要五輛車,還差一輛沒找到呢。」
陸子強淡淡地問:「要我幫忙嗎?」
天亮之後,金葵終於在路邊的一個草窩裡倒下,她口唇焦破,面色骯髒。遠處開來一輛卡車,這是這條寂靜的公路自夜至晨出現的第一輛車子。金葵吃力地爬起,掙扎著走到公路中央,揮動手臂……卡車放慢速度,緩緩停下來了。
同樣的早晨,北京的街上擁塞了數以百計的汽車。
谷子搭乘的出租車早早地來到周欣的住處,接了周欣下樓出門。他在上樓前就已留意,一輛似曾相識的車子,鬼鬼祟祟地泊於暗處。在與周欣上車之後,谷子回首觀察,果然看到那輛眼熟的汽車從暗處開出,駕駛座上的那張面孔,果然就是高純。
出租車開動起來,谷子怒不可遏,他再次回頭,發現高純的車還跟在後面,於是轉向周欣,橫眉相問:「你本來是讓他來接你的嗎?」
周欣莫名其妙:「誰?」
兩人回頭,周欣看不明白:「誰呀?」
谷子惡狠狠地:「你那個小白臉朋友啊,跟在我們後面呢。」
周欣再次回頭:「誰呀,哪一輛呀?」
谷子自信抓住了把柄,質問已經變成指責:「是你讓他來的嗎?他每天都來接你上班?」
周欣剛想解釋,被谷子憤怒打斷:「停車!」
出租車司機慌忙把車停在路邊,回頭看著後座上忽然翻臉的這對男女。高純的車超過他們開到前邊去了。谷子沖周欣冷笑:「去吧,叫住他,省得讓他白跑!」
周欣顯然受不了谷子的態度,憤而推門下車。儘管高純的車子在前方不遠猶猶豫豫地停了下來,但周欣沒有過去,而是抬手攔住另一輛的士,上車揚長而去。
高純坐在車裡,疑惑地看著周欣的車子從自己的左側開過。谷子也悶在車內,面孔鐵青地看著周欣越走越遠,滿腔的憤懣無法言說。
在這條公路上一個荒涼的三岔路口,金葵看到了一頂帳篷。她下了卡車。她謝了司機,目送卡車朝更加荒野的山裡開去,才走近那座破舊的帳篷。帳篷是空的,彷彿是被誰遺棄在此的一個廢墟。金葵只能沿著另一個方向,投向遠處依稀可見的村莊。
太陽西去。
在獨木畫坊的院子裡,周欣與畫家們一起,試著支起了一頂露營的帳篷,同時檢查著各種隨行的用具。老酸和小侯等人計算著可以「徵用」的車輛:大何的越野,李東的帕薩特,還有衛華的那輛改裝車,谷子又把他哥們兒阿兵的旅行車動員來了。阿兵本來就是干個體運輸的,因為跟谷子是發小,所以答應收個成本錢就行。現在有四輛車了,要能再搞到一輛就寬鬆多了……周欣猶豫一下,向老酸表示,她公司的老闆好像願意贊助一輛車子,支持這次行期在即的「藝術長征」。眾人歡欣鼓舞,只有谷子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狠狠抽煙,向自己請來開車的朋友阿兵低聲傾訴。
天色漸晚,周欣最先和大家告別離開畫坊,她從谷子和阿兵身邊走過時目不斜視,走到街邊上了一輛出租。谷子和阿兵說了句什麼,兩人一起上了阿兵開來的那輛旅行轎車。旅行車追出畫坊的院子,竟意外地發現高純的汽車從街對面的一個巷口開出,尾隨在周欣的出租車之後,將旅行車的視線完全阻隔。
谷子罵了聲:「媽的,又是他!」
谷子和阿兵的車子緊隨在高純身後,一起跟到了周欣的公寓。讓谷子略感意外的是,在周欣到家後高純並未停車,而是加快了車速繼續前行,谷子示意阿兵跟定高純,沿著馬路向前追去。
高純去了方圓的住處。
高純是在路上接到了方圓的電話,然後趕到方圓家的。方圓剛剛到外地轉了一個大圈,據說馬上要到成都工作,要高純過去告個別的。高純從方圓口中,進一步證實了其實早已證實的事情。
「我這趟先去的成都,後去的上海。從上海出來也沒回北京,我回了一趟雲朗。」方圓說:「雲朗歌舞團散伙以後,那樓房一直空著。不過我去了一趟你們雲朗藝校,你們藝校倒還不錯,你們好幾個老師都打聽你呢。」
高純心不在焉,說:「噢。」頓了一下,他把問題迫不及待地轉向自己的疼點,「你聽說金葵的事了嗎?」
方圓說:「聽說了,我聽原來歌舞團的人說,她跟那個楊峰已經吹了,原來都說好到香港旅遊的,結果沒去。不知道因為什麼,金葵她爸又把金葵許給另外一個人了,聽說是個特有錢的土大款。」
這是舊聞,只是進一步證實而已。高純沒有驚愕。
方圓又說:「楊峰那人,在雲朗太跋扈。她爸可能也是怕金葵嫁了他受欺負吧,所以又給金葵找了個厚道的。聽說是個外地的老闆。歌舞團有兩個人聽說金葵回來了去她家看她,她家裡人說金葵跟她男朋友到外地去了。那兩個女孩也認識楊峰,跟我說肯定不是楊峰,因為金葵走以後他們還見過楊峰,楊峰一直呆在雲朗哪都沒去。」
高純喃喃:「是個外地老闆?」
方圓感歎:「咳,漂亮女孩,還愁嫁不出去。」
高純的表情有點呆滯,垂著頭顱自言自語:「我到我們住的那個大車庫看過,她的東西還在那兒呢,我想她早晚會回去取她的東西吧。我的手機卡丟了,所以我想把那個車庫租下來,在那兒等她。如果還能見到她的話,只有在那裡等她。」
見高純情緒悲哀,方圓婉言開導:「你呀,別再生活在幻想裡了,我在文藝圈混這麼多年,這種事見多了。女孩子初戀的時候,一般都是找個志同道合的白馬王子,可結婚的時候,挎著的都是個有錢的肥胖胳膊。戀愛就是娛樂,就是夜裡做的夢。結婚才是生活,才是白天醒了以後的生活,你得搞清楚了!」
高純灰心喪氣,心情壞到極點。方圓看看他的反應,小心地補了一句:「雲朗歌舞團的人說,金葵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回過雲朗了。據說她和那個外地老闆領了結婚證,那老闆就安排她出國上學去了。」
方圓看到,高純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眼睛一動不動直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忍不住替他總結了人生:「夢總要醒的,還是現實點吧,你也該早點考慮一下自己的生活啦,啊!」
在方圓對高純進行這場開導的時候,谷子和阿兵的旅行車藏進了方圓家樓下的樹叢,也做起了「私家偵探」的營生。如果說高純做私家偵探是為了掙錢的話,那麼現在的谷子,則燃燒於難以熄滅的妒火!
他和阿兵坐在車裡,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等高純。終於,他們看見樓門裡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方圓送高純出來。他們看見兩人在門口的路燈下握手告別,看見方圓轉身回去,高純走向自己的汽車。谷子已經有些醉意,滿目仇恨推開車門,卻被身邊的阿兵拉住。阿兵示意他留在車上不要出面,自己下車迎著高純走去。昏黃的路燈把他魁梧的身軀襯出一個黑色的輪廓,能看出他的個頭比高純要矮,但和高純擦身而過時,結實的肩頭仍然可以將高純一下撞歪。高純歪過身子想看清是誰,看到的卻是迎面一拳。那一拳打得猝不及防,從高純應聲倒地的效果分析,確實打得又準又狠。緊接著阿兵又衝那具倒下的身軀猛踢幾腳,那身軀已經毫無反抗之力。阿兵從容轉身朝旅行車的方向低頭快步,動作敏捷地上了車子。
高純是一下被打蒙的,喉嚨裡好一陣才恢復氣息,口腔和鼻孔都堵了鮮血,連吐的力量也無從聚積。他用雙肘撐地,想坐起上身,視線中模模糊糊劃過一輛旅行車的黑影,那黑影以極速馬力駛向路口。這時他聽到砰的一聲悶響,連帶著一陣金屬的分崩離析,隨後是剎車帶發出的短促尖叫……高純混沌的意識被這刺耳的聲音瞬間激醒。在他的目光復明之際,只看到旅行車的尾燈倏忽一晃,只聽到馬達的轟鳴聲嘶力竭,路口隨即復歸平靜,再無一個人影,再無一絲聲息。
周圍又黑了下來,如果不是口中的鹹血,臉頰的疼痛,一切都像一場噩夢,來去匆匆。高純慢慢從地上爬起,體力一點點恢復,思維一點點甦醒,他踉踉蹌蹌走向自己的汽車,吃力地拉開車門。車子空響了半天才發動起來,歪歪斜斜地向路口開去。
路口的景象令高純震驚,一輛三輪人力車的殘骸翻在牆邊,擠壓著一個四肢扭曲的枯瘦軀殼。高純的車子惶然停下,他拖著傷痛下車察看,勉強看清那是一個老人,上身在牆上半仰,兩臂向空中伸張,三輪車的一隻輪子壓住了他的頭顱,眼睛還微微睜著,但已枯萎了生命的靈光。
後來高純知道,老人當時並未死亡,但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搶救了一番後,推出急救室時還是罩上了白布。他的親屬趕過來了,老伴和兒女們先是抱屍痛哭,後又闖進醫生的辦公室裡,揪住臉上帶傷的高純又撕又打,好不容易才被正在詢問高純的兩個警察用力拉開。死者的老伴激憤難平,彷彿要與高純以死相拼: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跟你拼了,你連我一塊撞死吧你!兒女們也個個紅眼流淚,不依不饒:你把我爸爸還給我們……你是人生的嗎?是人養的嗎?你有沒有父母!你父母讓人撞死你心裡怎麼樣?你父母……
警察們拉著高純從屋裡突圍出去,儘管醫生護士都上來保護,高純的身上臉上還是挨了不少拳腳。警察們把他護送出急診部的大門,拉上了停在門外的一輛警車。
高純的車子也被開到了交通大隊,幾個警察拍下了車頭的照片,提取了車上的相關痕跡。凌晨天最黑的時候,高純連車帶人都被釋放,警察說:「那就這樣吧,感謝你支持我們的工作,讓你受委屈了啊,回頭有情況我們再找你……」
警察的表情略帶歉意。
天色濛濛亮了,高純才回家睡下。他不可能想到在很遠很遠的一個鐵路小站,金葵也同樣剛剛睡下,一列拉煤的火車剛剛駛出站台,金葵就睡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煤堆上面。高純睡下時眉眼尚且青腫,金葵爬上火車前就已蓬頭垢面。
天亮得很慢,阿兵的旅行轎車停在街邊的一家個體修車店前,阿兵叫開店門,與睡眼惺忪的老闆嘀咕半天。谷子站在車前看他們談好價錢,老闆才過來查看撞壞的車頭車燈,以及車身的劃痕。
老闆看了一圈,進去填修車單子去了。谷子左顧右盼,心神不安。他惶恐地去看阿兵,阿兵則看看四周——這條小街的前後,還沒有多少行人。
「沒事,」阿兵低聲說:「這老闆是我哥們兒!」
太陽高啟,正午時分,周欣奉召來到陸子強的辦公室,在這裡意外地看到了高純。
高純坐在陸子強辦公室的沙發上,臉上還掛著前一夜的青淤傷痕。他看到周欣進來時表情鎮定,不像周欣那樣慌張難掩。好在陸子強並未注意到二人的眼神接觸,他當然想不到周欣和這位暗中監視她的跟蹤者,早就是一對過從甚密的友人。
陸子強見周欣進來,說道:「我給你找了一輛車,還專門替你們配了個司機,錢我已經付給他了,一路上你們只管他吃飯就行。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姓高,你叫他小高就行。」
介紹完高純,陸子強轉臉又對高純說道:「小高,路上你一切都聽周小姐的。我答應付你的另一半錢,等你回來後我一定付清。」
高純對周欣禮貌地點了下頭,眼中微笑:「周小姐,請多關照。」
周欣的緊張這才鬆弛下來,但這個安排還是讓她意想不到,她轉臉向陸子強問道:「你從哪兒找的,是你們公司的人?」
陸子強答道:「不是,他就是那天被你把車撞壞的那個人。我幫他付了修車的錢。我看他有車又有時間,就把這差事交給他了。他反正閒著,讓他掙點外快,也算是代表你對他做點補償吧。他年輕,跑長途遠路能吃苦,這你放心。」
周欣轉過頭來,把目光重新投向高純,臉上也現出釋然的笑意:「謝謝你了。」她說:「上次不好意思。」
高純也微笑著,禮貌回應:「不用客氣,陸老闆已經付我錢了。」
陸子強站在他們中間,左顧右盼,對二人相識得如此「融洽」,似乎不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