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的畫室鋪好了一個簡單的地鋪,枕邊一側放置了一盞小燈,高純與周欣面對面地坐在鋪上,這一夜他們的話題更加相融。對往事的述說讓雙方彼此信任。他們說到了各自的母親,對母親的敬意他們感觸相同。
周欣說:「我和你其實一樣,也是我媽把我養大的,我媽這人太直了,心裡容不下半點醜惡。可一個容不下醜惡的人,如果身邊有很多醜惡的話,那她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因為她不肯同流合污?」
周欣點頭:「她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肯和平共處。也許在這一點上我和我媽是不一樣的,我不會向醜惡妥協,但不妥協如果有鬥爭和迴避兩種方法的話,我可能選擇後者。」
「你不敢鬥爭?」
周欣搖頭:「如果勢單力薄,斗有何用?只要能夠獨善其身,玉碎不如瓦全,瓦全還能保全自己,也是為這世界保全一個好人。」
「不做昧良心的事,就是好人?」
「按現在的標準,應該是了吧。」
「你為什麼不把你媽媽接到這裡來住呢,你和你媽媽,不是感情很深嗎?」
「我媽不知道我住的這套房子是我們老闆送的,所以我沒把她接過來住。」
「老闆送你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嗎?」
「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和老闆之間,肯定有什麼故事。」
「你和老闆之間,有故事嗎?」
高純的問題有些尖銳,但問得如此直白反倒顯得可愛和天真。周欣反問:「你認為呢?」
高純馬上說道:「從剛才老闆過來找你的感覺上,應該有吧。」
周欣笑一下:「對,我不否認。」頓了一頓,又說:「但這故事的情節,肯定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高純也笑一下:「那個谷子不是也很喜歡你嗎,你的故事,全在他的身上?」
周欣不答反問:「你看出他是真的喜歡我嗎?」
高純收拾了地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廚房:「應該是吧,你們挺般配的。」
周欣跟到廚房門口,問他:「哎,我上次求你的那件事,你到底願不願幫忙?」
高純回頭,回答:「願啊!」又問:「哪件事情?」
「當我男朋友那件事啊,你忘了嗎?」
「你不是說不需要了嗎,這件事你已經取消了,你忘了嗎?」
「現在又需要了。」
「現在?」
「不,不是現在,是明天。」
明天很快來了。上午,高純開車載著周欣,來到位於故宮東華門外的四合苑畫廊。畫廊裡正在舉辦一場先鋒派的畫展,展場空曠,觀者寥寥。一進展場周欣忽然親熱地挽起了高純的胳膊,往裡走得親密無間。高純走了幾步才看到前面不遠的一幅大型畫作前,站著那位年輕的畫家谷子。谷子正用驚愕的目光,看著他們偕肩挎臂地自遠而近,他顯然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忽然走火入魔。
對谷子的憤慨,周欣故意視而不見,她扒著高純的肩膀,向他講解著立在過道旁的一件抽像的雕塑。谷子走過來了,高純忍不住偷眼去看,但周欣悄悄拽他一下,那意思是讓他不要轉頭,高純於是重新把目光盯在那塊看不懂的泥塊上,看得完全心不在焉。
谷子走到他們身後,怒氣沖沖叫了一聲:「周欣!」
高純首先回頭,周欣也就回過頭來,臉上掛著平和的表情,淡淡地說了一句:「噢,你來這麼早。」然後再次一本正經向高純介紹:「這是我們一起的,他叫谷子。」又問谷子:「你什麼時候來的?」
高純向谷子友好地點頭示意,谷子瞪著眼珠怒向周欣:「麻煩你把你的這個伴兒,重新再給我介紹介紹,你昨天介紹得也太輕描淡寫了吧!」
周欣故作糊塗:「啊,怎麼輕描淡寫了,他是我朋友啊。」
谷子說:「朋友,你不是說他不算你朋友嗎!」
周欣說:「啊,從今天開始,算了。怎麼了,行嗎?」
谷子氣得口齒不清:「噢,行啊,你現在怎麼喜歡這種類型的了,換口味了啊。能再說一遍你們在哪認識的嗎?」
周欣說:「在網上認識的。」
谷子冷笑:「網上?你也上網交友了?行為藝術嗎?」
周欣說:「我怎麼就不能上網交友?我們聊得來,聊得開心,就約了見面,不可以嗎?」
谷子憤怒:「好,可以,可以,你們不是已經見過好多面了嗎?」
周欣:「對呀,見過好多面了,彼此感覺好,就見唄。」
他們唇槍舌劍,高純坐壁上觀,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一臉忠厚,一臉無辜。很快谷子怒不可遏,憤然走開:「行,好,我祝賀你,祝賀你想開了!你好好玩吧!」
谷子大步向展館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走回來,狠狠地沖周欣又撂了一句:「小心別把自己玩進去!網上騙子太多,騙財騙色,你好自為之吧。」
谷子說完,扭頭走了。高純看一眼周欣,周欣面色僵硬,不加反駁。高純於是自己沖谷子背影喊了一聲:「嘿,你說誰是騙子呀。」
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高純轉過臉來,再看周欣。周欣表情鬱鬱,臉上並無獲勝的快感。高純提醒她一句:「嘿,他走了。」她沒有回答,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開。
他們沒心情再去觀賞那些先鋒藝術,落落寡歡地走出畫廊的展廳。在路上,高純問她:「你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百科公司?」
周欣在想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自己也不知答了什麼。少頃忽而停下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公司叫百科公司?」
高純支吾一下:「哦……你上次說過。」
周欣回想一下,回想不出,只好繼續前行:「啊,怎麼了?」
高純說:「沒怎麼,隨便問。你們公司是做什麼生意的?」
周欣說:「貿易,投資,電子產品,什麼都做。」
高純點頭:「噢,你們公司有幾個老闆呀?」
周欣說:「我們老闆就一個呀,就是昨天來我家的那個。不過他不是真正的老闆,真正的老闆過去是他岳父,現在是他老婆。可他老婆從不在公司露面,他老婆在公司裡就像是個傳說,真正見過的沒有幾個。」
但高純關注的只是前者:「他岳父叫什麼名字?」
「叫蔡百科,是百科公司的創始人。」
高純失望地住口:「噢。」
兩人走到街邊,周欣扯開話題:「你去哪兒?」
高純這才回過神來:「啊,你去哪兒,我送你。」
周欣說:「我回家。你呢,你今天還住我那兒嗎?」
高純說:「不不不,昨天真是打擾你了。我呆會兒就去找住的地方。」
周欣沒有挽留,點頭說:「那好吧。」
高純把周欣送回住處,然後再次去了車庫。
在改成粉條加工間的車庫裡,他找到了正在幹活的作坊主人,給了作坊主人一張字條,求他幫忙一件事情。
作坊老闆看那字條,問道:「金葵……男的女的,這是她的電話?」
高純:「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有叫金葵的人過來取她的東西,你一定讓她打這個電話找我。」
老闆收了條子,說:「好,沒問題。」
高純又追了一句:「如果她不打,你一定打這個電話告訴我一下。」
老闆又說:「好,沒問題。」
高純道了謝,轉身出了車庫,作坊老闆在身後叫他:「哎,原來在這兒還住著一個女孩呢,和她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你要找他們嗎?」
高純遲疑地停下腳步,一時沒有反應清楚:「還住著一個女孩?」
一小時後,高純駕車來到南城的一條舊街,走進這裡的一座舊樓。這種隨時可能拆遷的舊樓在北京已經不多見了,光線昏暗,樓道曲折,住戶擁擠,倒也別是一番風景。樓裡飄蕩著一股炒菜的油腥味,也飄蕩著一個女孩走調的歌聲。在一戶人家的門口,高純看見了正在捅著一隻煤球爐子的李師傅,還有正在引吭高歌的李君君。李師傅和李君君也看見他了,臉上現出了驚訝而又尷尬的表情……
君君還在那家餐廳裡當收銀員。
任何人走進這家餐廳,都不會注意到窩在吧檯一角的那座收銀台,但坐在收銀台裡的君君,卻可以把餐廳的每個角落盡收眼底。她在這個崗位操練有日,收銀開票的動作已經游刃有餘。
李師傅也找了個交通協管員的工作,每天站在路口指揮行人車輛,督促大家遵守交通規則,好歹也算吃公家飯的一份差事。北京的那些交通樞紐從早到晚車水馬龍,那種永不停歇的擁擠相比安靜的雲朗,說不清是嘈雜還是繁榮。
晚上七點半交通的高峰時段過去之後,李師傅才能回到家中。高純回家當然更晚,大約和君君下班的時間相同。在這間舊樓的一角,高純和李師傅一家三口,生活還算平靜和睦。李師傅的妻子依然病在床上,李師傅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不厭其煩地伺候著。高純要是回來的早,也幫師傅做事,熬藥熱飯之類的活兒都會伸手。
連病人自己在內,大家都不讓君君動手,君君下班回家以後的主要任務,就是做題背書,為即將到來的高考做最後的衝刺。
偶爾,大家會聊起金葵。
李師傅問高純:「金葵還是沒給你來信兒吧?我今天在我上班的那個路口,碰上雲朗的一個熟人,過去跟我一起在酒樓當雜工的一個同事,他還跟我說起那個楊峰來了呢。」
關於金葵的話題,高純早就刻意迴避,可李師傅的這番話還是讓他胸口發緊,在臉盆裡洗涮毛巾的動作慢了一瞬,沒有抬頭。
「哪個楊峰?」
「就是追金葵的那個楊峰啊。你忘啦?」李師傅接著說:「我們同事跟我說楊峰沒跟金葵結婚,說楊峰後來又找了另外一個女的,聽說也是個舞蹈演員,他帶那女孩後來又去我工作過的那酒樓吃了好幾次飯,出雙入對的,一看就是那種關係。不是金葵。」
高純仍未抬頭,言語也故作隨意:「你那同事,平白無故跟你談楊峰幹嗎?」
李師傅說:「楊峰在咱們雲朗,也算是個名人啊!青年企業家,又是政協委員什麼的,頭銜一大堆呢……」見高純沒甚反應,李師傅才說:「啊,是我先問他的,上次楊峰不是在我們那酒樓請金葵一家吃過飯嗎,我們同事見過金葵,我就問他來著。他說金葵肯定沒跟楊峰結婚。」
高純抬起頭來,眼睛看著牆壁:「她真的沒和楊峰結婚?」
高純掩飾不住的關切,讓李師傅的話語變得猶豫,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不過聽說金葵現在也不錯,聽說她爸爸把她送到國外上學去了。」
高純轉頭,沖李師傅質疑:「不可能啊,他們家的買賣都快垮了,哪兒來的錢送她出國留學?」
李師傅想當然地:「肯定也是有人出錢吧,金家有金葵這麼一朵鮮花,還怕不能招蜂引蝶……呃,招商引資?」
高純仍然疑問:「你怎麼知道的?」
李師傅擺著手答:「這還不是明擺……」
高純追根問底:「你怎麼知道的?」
李師傅愣了一下:「就是聽我那個熟人說的呀。雲朗就是那麼大點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哦,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高純再問:「她到哪個國家留學去了?」
李師傅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李師傅的妻子女兒都小心地看著高純臉色,見高純的剛剛燃燒的目光又慢慢枯萎下去,屋裡一時沒了聲音。少頃,才聽到高純再度開口,問的聲音有氣無力。
「她出國……還是學舞蹈嗎?」
沒人答話。李師傅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全都似是而非。
金葵去的地方,叫苦丁山。
買了金葵的鐵匠從小有姓無名,自己叫自己王苦丁。
王苦丁三十多歲,相貌樸實,身材黑壯。金葵在他家的那些日子,他放下了鐵匠鋪裡的一切活計,每天在家伺候金葵,一日三餐,晨昏起居,無微不至。王苦丁家就住在鐵匠鋪的後樓,金葵就被鎖在後樓二層的一間屋裡,每餐飯菜都由王苦丁送到床頭,頓頓有肉,儘管粗糙油膩,卻看得出山裡人的慷慨和慇勤。
王苦丁的胃口很好,頓頓大口吃飯,見金葵懶動筷子,總是好言相勸:「我知道你想家,想家也要吃飯呀,等咱們過好了日子,你給我生個孩子,我陪你一起回你家看你爹媽去,這總可以了吧。」
金葵仍然不動筷子,但終於開口說話:「你先讓我回家去,我再跟你談過日子。」
王苦丁是農民,但農民並不傻:「你要先跟我過日子,先給我生了小孩子,我才能讓你回家去。」
金葵說:「你是我什麼人呀我憑什麼跟你過日子!憑什麼給你生孩子!」
王苦丁說:「你是我媳婦!我花了那麼多錢把你買過來,就是要跟你過日子!我的錢是辛辛苦苦掙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你快吃!我讓你吃你就要吃,你是我媳婦就必須聽我話!你吃!」
溫文爾雅一陣,王苦丁還是耐不住性子,很快露出大男人的本相,口中也放出凶腔,並且上前動手強迫金葵吃飯。金葵掙扎兩下,撕扭中掀翻了炕桌,飯菜灑了一地。王苦丁惱羞成怒,老拳相向,在山裡男人打媳婦天經地義,王苦丁不覺是多大事情。
山裡的天比城裡黑得要早,燈光轉眼歸隱院落,山裡人習慣早睡,整個村子很快暗無聲息。只有村口鐵匠鋪的後樓,還持續著男人女人的叫罵,鍋碗瓢盆的摔打,直到電燈都被什麼東西驀然砸滅,後樓的廝打才剎那停息。
夜深人靜。
李師傅一家人也睡了,整幢樓房裡的人都睡得很早。只有這個時候,高純才能將包在黃綢裡的那塊心形翡翠,拿到燈下揣摩端詳,才能壓著粗厚的聲音,像孩子一樣偷偷哭泣。如果他知道千里之外有一個窮僻的山村,他哭的女孩也在那裡哭他,那又該是何等幸福。但他不知道。金葵也不知道。只有天上的明月,看得見高純臉上的淚痕和金葵眼角的青腫。
很生氣的王苦丁也早早睡了。
王苦丁睡得很香很香。
苦丁山剛剛被曙光染紅的時刻,農民們便陸續出門各奔營生。王苦丁打開後樓門上的鐵鎖,端著熱騰騰的早飯走進屋子。倚在炕角昏睡的金葵被門聲驚動,她呆呆地看著一個黑壯的男人進來,昨日的記憶才慢慢甦醒,驚恐剛剛由心上臉,她看到的卻是鐵匠臉上憨厚的表情。王苦丁把早飯放在炕頭,帶著羞澀沖金葵笑笑,說了句:喝點熱粥吧。便訕訕出門。金葵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響過,才爬過去看那碗裡的東西。碗裡除了熱粥和鹹菜,還有一個油炸的雞蛋,炸得金黃閃閃。金葵怔怔的,麻木的嘴角竟微微一動。
整個上午,鐵匠鋪後面那座業已糟朽的木樓都沒有動靜,不知主人是出門去了還是在鋪內忙碌。直到中午,王苦丁才又重新在樓上出現,他打開房門,送來午飯。還給金葵帶來一份早已翻舊的雜誌,和午飯一起放在了床頭。
「這本書很好看的,我從王長貴媳婦那裡借來的,你看看解解悶吧。」
金葵瞟了一眼,那是一本《知音》雜誌。她冷冷地說道:「早就過期了。」
「啊?書還有期呀……」王苦丁很認真地困惑著:「咱們這裡離鎮上太遠了,下次我到鎮上給你去買新的。」
金葵沒再說話,王苦丁用懇求的口吻又說了句:「吃飯吧。」
金葵於是吃飯了。十分鐘後,王苦丁去而復來,拿來幾套乾淨的衣服放在炕頭,對金葵說道:「把衣服換換吧,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金葵衣服早就髒了,和王苦丁打了一架,更是污穢不堪,但炕上的那兩件衣服顯然不是女人穿的。王苦丁看出了她的眼神,又說:「你先湊合穿穿,我把你身上的洗完晾乾你再換回來嘛。過些天我去鎮上,給你去買好看的衣服。」
金葵忽然想到了什麼,主動開口向王苦丁問道:「去鎮上……要走多遠?」
這個下午,王苦丁沒去鐵匠鋪裡打鐵,而是一直在院裡洗著衣服。從午飯過後金葵的屋門就沒再上鎖,金葵幾經試探,終於走出屋門。王苦丁聽到樓梯響動,抬起一臉汗水,他看見金葵走下樓來,一直走到院子當中,竟然接過他手裡的衣服洗了起來。王苦丁高興得滿臉憨笑,豈料金葵剛剛洗了兩下,忽然大呼小叫起來:
「嘿!你怎麼把你的衣服和我的一塊兒洗呀!太噁心啦!」
金葵將大盆裡王苦丁的衣服、短褲,以及襪子之類,統統拎出來甩在地上,臉上掛著厭惡的神情。王苦丁連忙上前將自己的衣褲襪子一一撿起,尷尬地拿到一邊去了。
金葵將盆裡的肥皂水統統潑掉,似乎潑不盡心裡的玷污。
太陽還剩了些抖動的餘燼,王苦丁家的院子裡又響起了光光的聲音。鐵匠王苦丁做起了木匠,那只被金葵摔壞的炕桌很快修復。太陽終於落下山了,王苦丁家點起了油燈。電燈在前一天也被砸壞了,油燈在這個三天兩頭停電的山村裡,似乎是個必不可少的器物。
王苦丁把飯菜端上剛剛修好的炕桌,把筷子擺在金葵的前面,看著金葵拿起了飯碗,才囁嚅地說了句:「咱們倆……」見金葵警惕地瞪著雙眼,他越發口吃起來:「咱們倆……咱們倆……一起……一起吃吧?」
金葵猶豫了一會兒,點頭:「啊。」
王苦丁這才坐在炕邊,傍了炕桌的另一側,滿臉帶笑地吃了起來,一時忘乎所以,還不斷為金葵夾菜。金葵躲開飯碗,皺眉說道:
「你再拿雙筷子來。」
王苦丁怔了一下,不明事由,但還是下炕去拿了雙筷子過來,金葵將那雙筷子架在一隻碗上,說:「以後夾菜用公筷!」
王苦丁沒聽明白似的:「公筷?」他指指那雙筷子:「這個?」
晚飯之後,王苦丁和金葵一個坐在炕頭,一個縮在炕尾,彼此之間像是隔了千溝萬壑,但兩人之間的對話,聽來已經心平氣和。
王苦丁說:「……我可以不鎖門了,我明天就不鎖門了,我不鎖門其實你也跑不了。從這兒出去走到公路,走上半天也走不到的,不認路走一天你也走不到的。所以我不怕你,你跑不了的。」
金葵說:「我跑不了你鎖門幹什麼,我不明白你鎖我有什麼用呀!怕我找你們村長去?你們這兒有村長嗎……」
王苦丁說:「你找村長做啥?我這情況我們村上都知道,村長還等著喝我的喜酒呢。」
金葵說:「你們這兒……愚昧!你出去吧,我要睡覺了。」
王苦丁說:「那麼早就睡呀,你們城裡的人不是都睡得晚嗎?」
金葵說:「廢話!我這幾天都沒怎麼睡,你出去吧,我困極了!」
王苦丁動了一下屁股,說:「那……咱倆的事到底怎麼辦呀?」
金葵說:「咱倆什麼事呀?」
王苦丁說:「生孩子過日子的事呀。我是我們家獨苗,我要是給我爹媽絕了後,我在這村裡可怎麼做人哪。」
金葵說:「你絕後又不是我的責任。你快出去我困了你讓我睡覺!」
王苦丁站了起來,繼續說:「你睡覺就睡覺,我反正要跟你過日子,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是一直好話跟你說的,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攢了十幾年的錢,好不容易把你娶回來了,我死也不會讓你走!你不幹我就把你鎖在這裡鎖一輩子,我每天揍你一頓,我看你服不服!」
王苦丁臉上憨厚,卻再次目露凶光,金葵表面倔強,其實心裡又開始發抖。
高純陪著周欣在戒台寺畫了一天松樹,回城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等紅燈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來電顯示的竟是陸子強的號碼,他慌忙將手機的鈴聲按斷。幾秒鐘後鈴聲憤憤然捲土重來,高純索性關掉了手機的電源。
高純不接電話,與之同車的周欣也不無疑惑:「怎麼不接呀,幹嗎把電話關了?」
高純遮掩:「沒事,一個無聊的人。」
周欣笑笑:「女人?」
「不是,男人。」
周欣點頭說道:「噢。」少頃好奇地又問:「你交女朋友了嗎?」見高純未答,便笑笑:「漂亮小伙子,沒一個不花的。以為自己有資本,不把女人當回事的。」
高純說:「你這歲數的女孩更可怕!男的愛上哪個女人,一般都是愛上她的人了,女的要是愛了哪個男人,一般都是愛上他的錢了!因為有錢才會讓女人覺得安全,才會讓她放心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一切,包括藝術。」
車子已經開到公寓的門口,兩人本來都是無所指的玩笑話,唯有高純最後這句,情不自禁說到了金葵,那是他自己心裡的痛處,但周欣或許認為高純攻擊到自己,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推開了車門。
「我不知道,我給公司的老闆當秘書這件事,為什麼讓你得出這種結論。」周欣說:「我不想解釋什麼,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謝謝你這一天的辛苦,這些天你幫了我很多忙,我會感謝你的。」說完,沒等高純回答,周欣便下了車子,走進樓門。
車門砰的一聲關上,高純坐在車裡,他看到了掛在車前的那顆心形琉璃,眼中忽然湧淚,他似乎到現在也無法相信,他的金葵,與他曾經山盟海誓的金葵,真的為了錢,或者,為了跳舞,跟著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走了。
從周欣住處離開後,高純把車開得漫無目的,開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前方的去向,居然又是那個車庫。他把車停下,在路邊停了很久,才想起打開電話,撥了陸子強的手機。陸子強的手機始終占線,高純隨後看到了他不知什麼時候發來的一條召見的信息……
高純開車去了碼頭,陸子強還在遊艇上與來賓縱酒,他拐到船尾,衝著剛剛趕到的高純發了脾氣。
「你剛才到底幹什麼去了,我打你手機你為什麼不接,為什麼把手機關了?」
高純撒謊:「我手機沒電了,一接就斷。我剛充上電。」
陸子強怒氣稍退:「這幾天怎麼聽不到你的消息?」
高純答道:「您不是說有可疑情況再打電話嗎?這幾天沒什麼可疑情況,都挺正常的。」
陸子強問:「她今天都去哪了?」
高純答:「去廟裡了。」
「去廟裡幹什麼?」
「廟裡有棵樹。」
前甲板上有人在叫陸子強,說要切蛋糕了,陸子強匆匆對高純又說了句:「我告訴你,你幹的這個事,也是一門職業,你得有點職業道德,我要是發現你糊弄我,你可就拿不到我們談好的那個數了。」
直到月上中天,遊艇才盡興返航,這場商務酒會到此結束。主賓談笑風生地走上碼頭,彼此握手告別,汽車的車門一通砰砰作響,一輛輛轎車魚貫開出。進入城區後車隊四散,南轅北轍或奔東西,陸子強的奔馳穿街過市氣宇軒昂。閃著轉向燈拐進了一條小巷,在離巷口不遠的一處宅院門前穩穩停住。隨著一聲金屬的響聲,一扇電動的車庫門緩緩打開,放奔馳進入之後,又緩緩關閉,整條小巷隨即鴉雀無聲。
半分鐘後高純的車子也駛過院門,他在離開遊艇後並未離開,一直在碼頭附近等著陸子強出來,他跟蹤陸子強一直至此,把車停在前方稍遠之處,下車步行返至宅院門口,踏上門前台階,扒著門縫向裡窺探。他看到一個磚雕的影壁,雕刻精緻而又古樸簡潔。昏黃的電燈把院內的門道照得幽深寂靜,聽不見裡面的一點聲音。
他退下石階,抬頭仰視,視界框滿這扇對開的朱漆大門。大門一側的牆上,有一個鐵質的門牌,上寫「仁裡胡同三號」幾個楷書小字。他用手機存下這個地址,在他離開後整條胡同空無一人。
高純以為,周欣不會理他了,但兩天之後周欣又來了電話,請高純去了她的公寓。
這間公寓裡最大的屋子,做了周欣個人的畫室。畫室裡泡好兩杯清茶,支起一張畫板,畫板上已經勾勒出了一個年輕男子的素描半身。在畫板的對面,陽光傾瀉的窗台上,坐著她臨摹的模特——高純。
高純的輪廓被午後的陽光鍍亮,皮膚華麗如緞,線條起伏有致,畫板上漸漸有形的那張面孔,標緻得幾乎完美無缺。
日落而來的陰影也改變了周欣畫室的調子,畫板上剛剛著色的高純顯得憂鬱冰冷。畫者與模特在燃亮電燈的同時都已離開了原位擠進廚房,共同製作他們簡單而不失時尚的晚餐。
晚餐後高純在廚房幫周欣洗了碗筷,周欣在客廳對「高純」做著修改。她用綠色修補著高純頸上的琉璃,試圖再現那玉石般晶潤的光澤。見高純從廚房走出,她笑著問了一句:「這好像不是男人戴的東西。」
高純淡淡反問:「這也分男女?」
周欣說:「當然啦,男人最多戴一塊不加雕琢的璞玉,很少有戴心的。心形的首飾一般象徵感情。感情,是女人才關心的東西。」
高純臉上,連苦笑都未成功:「女人……真的在乎感情?」
「一般是這樣吧。」周欣說:「男人更在乎事業,太兒女情長就不是男人了,也沒出息。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很在乎內心的情感,對父母,對孩子,特別是……對自己愛的人。」
「沒有例外嗎?」高純問。
「當然有,什麼事都有例外。我是說一般。」
「不是說,女人一般都最愛錢嗎?」
「那是另一回事,你扯了另一個範疇的話題。」周欣說。
在離開公寓的路上,高純依然情緒低沉,他托起掛在頸上的琉璃用心凝視,不知它是否真的還能牽掛住一個女人的情意。
回到住處之前高純再次去了暗隨陸子強去過的那條仁裡胡同,那是北京老城的一條舊巷,鱗次櫛比都是磚牆筒瓦的老式院落。巷內的清靜與乾淨顯示這裡的居民已經不是普通百姓,北京四合院已有不少成了富人的寓所和收藏,成了品位與財富的象徵。高純把車停在離三號院不遠的牆邊,下車徒步走到院子門前。這座院門在這胡同的位置與外觀似乎最為顯赫,朱門大瓦煞是扎眼。
天色已晚,路無行人,高純順著圍牆左右察看。不遠一戶人家正開門送客。高純想了一下,大步過去,客人的汽車恰巧開走,兩位主人正要進門,高純上前用話攔住:對不起,請問你們知道那邊三號院裡住著什麼人嗎?那一男一女大約五十來歲,目光老到地打量高純,男的回答:不清楚。高純鍥而不捨:那院子裡住的人是姓高嗎,是不是一個叫高龍生的人?男的再次回答:不清楚。並且轉身進門。女的隨在男的身後,卻又回頭反問高純:你是做什麼的,打聽那家有事呀?高純忽被反問,應答倉促:哦,我……我找人。女的重複了一句:我們也不清楚。便隨男人進了院門。院門關閉的剎那,高純才想起該說一句打攪了,才意識到自己如此打探,不僅冒失,而且愚蠢。
是夜,沒有故事發生。
中午飯後,周欣按時按點走出東方大廈,高純跟在她的後面去了公寓。周欣小小的畫室中,肖像臨摹繼續進行。儘管輕描淡寫尚未著色,但畫板上的高純輪廓初擬,眉宇間的一絲憂鬱尤其逼真。
周欣說:「我們請模特一般一天五十塊錢。不過我總覺得給你錢不太好吧。」
高純答:「啊,是不太好。我不要錢。」
周欣說:「這幾天你好像不太高興,有什麼不順利的事我能幫忙嗎?」
高純答:「啊,沒有,沒有,你不是不讓我笑嘛。」
周欣看著畫中的高純,問:「是你的眼睛天生憂鬱,還是你這兩天情緒不好?不過這正是我想要的那種眼神。」
高純說:「是嗎?」
周欣問:「你的眼睛,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高純說:「像我媽吧,我沒見過我爸。」
周欣說:「噢,我想起來了,你到北京就是來找你爸爸的,還沒找到線索嗎?」
高純說:「沒有。」又說:「我也不想找了。」
周欣見他不想多談這事,便移開話題談起別的:「你總把那顆琉璃戴在身上,是隨便戴戴還是有什麼講究?是想什麼人嗎?想你媽媽?」
高純沒有回答。
畫室裡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好像開始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