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拉煤的火車在一個人煙荒僻的小站短暫停留,列車上的工人終於發現了金葵並將她趕下車來。工人大驚小怪地吼道:「你真不要命啦,這一路窮山惡水的,你說你要是在哪個沒人煙的地方掉下來,摔死都沒人知道,你爹媽連屍首都沒處收去!」
金葵衣服單薄,瑟縮雙肩,低頭走出了小站。
小站的外面,瀰漫著濕漉漉的霧氣,空氣顯得有點稀薄。
太陽的輪廓漸漸顯現出來,從東面吹過來的風因此形成了強勁的暖流。當暖流將稀薄的霧氣驅散的時刻,遠征長城的六輛汽車在北京東郊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外集合,按照既定的行程計劃,長征之旅將於此處始發。
六輛汽車中有兩輛越野轎車和兩輛拉帳篷及給養的小型貨車,接下來是高純的車子。最後趕來的一輛,就是阿兵開來的那輛旅行車。阿兵的旅行車新換了一隻車前燈,撞凹的車頭也凸回了原貌,車身的劃痕上噴了油漆,若不仔細觀察,事故的痕跡已經遮掩殆盡。
周欣和高純同車趕到起點,下車後與大家彼此寒暄。畫家們大都正值精壯,年紀最大的名叫老酸。老酸也不過四十出頭,因相對年長被推為首領。他大聲叫著畫家們的名字,清點著人數,囑咐頭車不要開得太快,強調後車必須跟緊,何時停車方便休息吃飯,一律聽他號令,不得各行其是。周欣把高純介紹給還沒見過面的同伴,同伴們七嘴八舌不忘調侃:喲,還是漂亮女孩有辦法,一找就能找這麼帥的司機來,你這路上是讓谷子照顧你呀還是讓司機照顧你呀……周欣是這一隊人馬中唯一的女性,自然成為大眾娛樂的中心。
在彼此介紹相識之際,高純的目光卻投向了阿兵的轎車,他腦海中閃回了幾天前的那個夜晚,在方圓家門外肇事的同款車型。那個晚上的記憶和當時的夜色一樣昏晦,他被打倒的剎那並未看清襲擊者的眉目,但旅行車倉惶逃走的尾燈,卻清晰印在腦海之中。
「這是大慶,這是小侯,這是谷子……」周欣還在繼續向高純介紹她的同伴:「啊,谷子你見過,這個是谷子的朋友,哎你叫什麼來著,阿兵?阿兵和你一樣,也是臨時過來幫忙的。」高純沖每個人點頭,讓他意外的是一向咄咄為敵的谷子,和他目光相對時竟有幾分躲閃,而那位被叫做阿兵的冷峻的壯漢,卻做了個咧嘴微笑的表情。
最後一個介紹給高純的是隊長老酸,老酸是這次遠征的最主要的倡議者和組織者,所以周欣特別補充:「老酸是畫家兼攝影家,兼長城研究的專家。」
老酸說:「專家不敢當,只能算個愛好者吧。不過長城在全世界,都應該是門學問!」
老酸招呼著大家上車,囑咐著注意事項,事無鉅細,雞毛蒜皮,大家應聲散去。高純再次回首,看著阿兵和谷子向旅行車走去,一路咬著耳朵。谷子回頭看了一眼,正與高純目光相碰,他馬上迴避開來,低頭上了阿兵的車子。
高純車上一共坐了四人,除高純和同在前座的周欣外,後座上又坐了老酸和小侯。因為老酸在座,這輛車子無形中成了車隊的先導車和指揮車,阿兵的旅行車就跟在他們後面……老酸一聲令下:走啦!高純加油使舵,六輛車魚貫啟程。
遠征正式開始,車隊沿高速公路向前開去。大家有說有笑,興奮至極。只有高純表情沉悶,他用反光鏡不時觀察身後,身後的旅行車看上去簇新無損,模樣似乎有幾分陰沉,又有幾分故意張揚的凶狠。
正午時分,遠征隊已經遠遠地把北京拋在身後,沿著遼闊的平原上一條細線般的公路意氣風發一往無前。打頭的車裡,老酸最為興奮,他就像一個資深的嚮導,對長城的脈絡諳熟於心:「咱們中國的萬里長城,是世界上最宏偉最壯觀的人造奇觀,從古至今,沒有任何史跡,能和它相提並論!」老酸說:「人人都喊不到長城非好漢,以為跑到八達嶺慕田峪照兩張照片,就算到了長城,瞭解了長城。其實,長城到底在哪兒,到底是什麼樣子,很少有人知道。」
小侯不解:「八達嶺慕田峪難道不是長城嗎?」
老酸不屑:「八達嶺慕田峪是我們後人修好了讓大家參觀旅遊的長城,已經不是真正的古長城了。好多老外都以為萬里長城就還剩下他們看到的這一小段了,其實長城東起山海關,西至玉門關,橫穿了中國北方大地。怎一個八達嶺慕田峪可以代言!」
周欣好奇:「那真正的古長城還有嗎?到底在哪兒?」
老酸慨然:「真正的古長城當然還有,只不過,歷經千百年風雨戰亂,它們已經悄悄地藏起來了。你要有心,就得耐心地去找。咱們要找的長城可不是旅遊的景點,而是歷史,是物化的歷史。我早說過,咱們這次畫展絕不能搞成風光畫展,一定要有歷史感,有宇宙感,要讓全世界都感慨,人類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壯舉,有過什麼樣的災難,人類曾經有多麼偉大,有多麼無知。」
老酸的高談闊論,令年輕的畫家目光興奮,只有開車的高純,依然不時疑心地從反光鏡裡,審視著身後的那輛車子。那車子的風擋玻璃在太陽的照射下,閃動著一片鬼魅的光斑……
分不清幾時幾分,金葵精疲力竭,才碰到了一處孤村小店。這村子看上去很小很窮,村口的這家小店只賣些日用雜貨。店老闆是一對老年夫婦,一個在陽光裡收拾櫃檯,一個在陰影中編織草筐。
金葵踉蹌上前,啞聲哀求:「大爺大媽,給口水給口飯吧。」
老頭坐在屋裡,頭也不抬,默不作聲。老太太疑惑地打量金葵,這時的金葵,衣履骯髒,面容枯槁,口唇焦破,滿頭黑灰……
在這家孤村小店的一張木板床上,金葵終於放鬆地睡過去了,她睡得很死。這也許是她被拐之後和逃亡以來,最安全也最踏實的一覺,無夢無魘。
天黑以後,遠征車隊在途中的一個小旅店裡停車過夜。畫家們聚在一起喝酒吃飯,天南地北地聊著,消解著一天的征途勞頓。吃飯時谷子傍著周欣就座,神情依然有些沉悶。周欣為他倒了啤酒,言語親和,盡力啟發著谷子的歡顏。
「你怎麼了,這次你不是最想出來嗎?怎麼一出來你反倒蔫了?」
谷子端了酒杯,說:「啊?沒有啊。」然後喝酒,喝罷攬住周欣,用力地摟了一下,假裝興奮,其實依舊寡言。
高純和畫家們不熟,因此話題不多。他一個人走出房間,來到旅店的院內。六輛汽車在院內一字排開,周圍不見一個人影。高純傻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那輛旅行車前。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轉到車頭,蹲下細看。天太黑了,一切都藏在暗中,無法看清,他用手摸摸車前的大燈,不料那隻大燈像被驚了一樣,砰地一下亮了起來。
高純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車前大燈晃得他睜不開雙眼,他的視線向上躲避,正好看到車內駕駛座上,阿兵陰冷的面容隱在光暈的背後……
金葵寄宿的那家鄉村小店裡也亮起了燈光,光線卻是昏暗異常。老頭還在編織草筐,手上的活計似乎晨昏不停。老太太找出一身乾淨衣服給金葵換上。衣服偏短,偏肥,但還是感動得金葵熱淚盈眶。
老太太說:「這衣服是我閨女在世的時候最愛穿的,你穿倒正好。站起來我看看……」
金葵沒站,反而離座屈膝一跪:「奶奶,爺爺,你們好心幫幫我吧,你們能借我點錢嗎?我一到北京馬上給你們寄回來,或者我親自給你們送回來,我雙倍的還你們,行嗎?」
老頭依然低頭幹活,一聲不吭。老太太先歎了口氣,又搖了下頭,說道:「唉,我們沒兒沒女,自己掙一點吃一點,哪來的閒錢。」見金葵哭著又要磕頭,老太太拉住她說:「你要實在想走,就在這兒幫老頭幹點活吧,等把筐賣了,把路費掙出來,你要走就走吧。」
金葵跪地抬頭,看看這間聊遮風雨的低矮小屋,知道自己只能暫厄於此,一時是走不掉了。
白天,遠征車隊繼續前行,行程的第二天下午,從路標上看,已經跨過河北進入山西。在山西境內行走不久,畫家們看到了黃河。
小侯最先驚呼起來:「看,黃河!」
黃河的出現使整個車隊心情振奮。
他們沿著河岸加快馬力,在太陽落山前到達了山西河曲縣的平原村,在這個小村的村邊,他們看到了此行的第一處長城。這段長城用黃土夯成,時斷時續,與周欣印象中的長城截然不同。
被老酸稱之為長城的這段土崗從車隊的右舷劃過,說起山西的長城老酸如數家珍:「山西在歷史上一直是漢族與蒙古遊牧民族發生衝突的地方,所以長城就成了不可缺少的軍事設施。山西境內有漢長城,北魏長城,但留存最多的,還是明代長城。」
車隊攀上山崖,在崖頂停下。高純隨著畫家們下車,眼前的景象令他驚詫——遠處陡立的石壁夕陽盡染,石壁上一座孤立的烽火台傲視群山,百米之下的陡岸夾峙,便是滔滔不息的黃河激流。
這是高純第一次見到黃河,遠遠俯瞰,濁浪雄渾,逆風入耳,水聲連天。畫家們紛紛支起畫板,老酸的大號相機卡卡忙碌。高純也拿出相機拍下了這個壯觀的景色,然後,拍下了周欣和畫家們交流作畫的實況。他沒有忘記周欣仍然是他監視的目標,將她的行跡錄入存盤,是他此行被陸子強指定的任務之一。
天黑下來了,畫家的車隊駐紮於黃河岸邊一處古老的村落。窯洞裡亮起了燈光,老酸仍然高談闊論,話題仍然關於長城,按老酸的說法,這一帶老百姓都是古代長城守軍的後裔。明朝政府為了抵禦遊牧民族的入侵,弄了一套長城守軍世襲服役的衛所制度,讓這地方的人世世代代都吃皇糧,子承父業守著長城,幾百年的故事,講起來可蒼涼得很哪……
老酸說的長城,就在大家的頭頂之上,燈光暖暖的窯洞就穿鑿於荒草凜凜的黃土山包,山包上的黑夜裡,壁立著明代古長城的敵台垛口,在冷冽的夜風中的確蒼涼。
是夜,畫家們半夢半醒之間,都聽到了窯洞上方大風呼嘯,風的嘶鳴與殘喘,似乎真的帶了些歷史的迴響……
天亮之後,風緩日出,早飯匆匆,車隊上路,從這一天開始,沿途山脈延綿起伏,古長城的遺跡出沒不定,經常可見黃河陡岸之上城垛林立,長城與山梁風化一體,蔚為壯觀。第二站的終點,仍在山西境內,那就是著名的水景長城——老牛灣。
與平原村相比,老牛灣的黃河不再奔騰不羈,忽然變得清澈如鏡,波瀾不現。一座長城的瞭望樓就建在老牛灣的牛頭上,聽老酸說,這是萬里長城唯一的入水之景。站在瞭望樓的樓頂,眺望高峽平湖,黃河峽谷的壯麗配以延綿不絕的長城,讓畫家們無不歎為觀止。
當老牛灣峽谷留在濃墨重彩的畫板上之後,畫家們進入了相距不遠的老牛灣堡。他們從堡內歷經數百年的青石古道走過,古道兩側鋪屋夾列,廟宇古樸,殘樓宛然。
一連數日,畫家們每日朝發夕至,盤桓於山西的丘陵城堡,孤村古隘之間,比老牛灣堡更加印象深刻的,當屬著名的得勝堡了,城關上方的磚雕古跡仍然歷久彌新。
兩天之後,在周欣的畫板上,終於出現了雲崗石窟的巨佛雕像。描摹雲崗是她上學時就有的一個願望,她只是沒有料到,此時落筆的重點,已經不是大佛的慈祥。在石窟佛龕上方的山頂,一座烽火台的遺跡赫然入目,搶盡了佛門的風光。在周欣的身後,高純拍下的也並不是那座著名的大佛,而是在佛前作畫的周欣。
這天晚上畫家們在石窟附近安營紮寨,夜色很快吞滅燈火。同樣的夜晚在遠方的孤村小店更加深不見底,只有金葵臉上的淚痕隱現光澤。只有在自己獨處的深夜,她才可以露出天性的脆弱,讓眼淚無所顧忌地盡情流出。她並不知道她困厄的這個偏僻小村位於北京的什麼方向,她每天除了笨手笨腳地和老頭學著編筐,就是幫著老太太燒火做飯。從衣裝容貌上看她和此地的村婦已經別無二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過得辛苦而又忙碌。
村子附近的村子,逢十大集。這裡地廣人稀,所謂大集,不過是一條小街兩邊擺出些地攤小鋪,逢十這天,金葵隨了老頭老太,來到集上售賣草筐。老頭在攤前少言枯坐,老太熱衷與旁人閒聊,反倒是金葵為主吆喝生意,無奈喊啞嗓子依然問者寥寥。
一個老太的熟人過來,加入老太的閒聊。又和老頭打著招呼,老頭問一答一,表情木然。那人是個中年男子,也是農民模樣,對老頭見怪不怪,眼睛卻盯上了守攤的金葵,直問老太金葵是何方親友。老太答得模稜兩可:外地的。中年人問道:過來幫忙賣東西?老太答曰:幫什麼忙呀,是來做工的。那人詫異說:這女娃樣子好嘛,來給你編草筐呀?老太說:對呀,草筐編得好著哩,要不要買個回去用?那人轉而問金葵:姑娘你哪裡人呀?金葵說:雲朗。那人驚訝:雲朗,雲朗在哪裡,很遠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金葵不想多說,草草回答:哦,打工掙錢唄。那人上下打量,點頭:哦,在這裡掙到錢,不容易。金葵就沒再接話了,轉臉又去招呼過往的農民:要不要筐?新編的!
這一天集趕下來,多少還是有些收入,到了晚上,老太就在油燈下細數進賬。進的都是散碎票子,票面骯髒。金葵盯著桌上那些銀錢,看得目不轉睛,眼睜睜的看著老太把錢裝進一隻小鐵盒中,鎖進木櫃,將櫃子的鑰匙貼身裝好,然後端著油燈走出裡屋。
裡屋黑了下來,燈光亮在外屋。金葵一個人在黑暗中的桌邊坐著沒動,臉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逢十這天,遠征車隊終於走出了山西,進入陝西,在陝西定邊縣的安邊鎮,他們看到了長城的另一番景象。陝北的長城不見磚石,皆為土牆,年久無修,大都塌成坡狀。廢堡斷垣被黃沙包圍,那種滄桑之美攝人魂魄,感觀非常。
畫家們拍照,攝像,作畫,各選角度,各取所需。阿兵陪著谷子扛著畫架向一個沙丘走遠,使高純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車子,俯身仔細觀察那頗為可疑的車頭。
顯然,車頭疑點重重,左車燈與右車燈新舊兩異,前槓上方的車皮也有失圓整。車身的一側,不同尋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純蹲下身來,以手摸試,似乎能感覺出車身在油漆覆蓋下的凹凸劃痕。
這時,已經走上坡地的阿兵無意回頭,他看見了高純在那旅行車前左右盤桓,他馬上與谷子說了句什麼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車的空地。他回到空地時高純已經離開,阿兵望著高純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車子,目光說不清是恐慌還是凶狠。
這段細節當然無人關注,車隊隨著每天日出日落繼續晝行夜伏。在安邊鎮之後他們穿過靖邊縣的統萬城遺址,看到夕陽在長城的殘垣斷壁中忽隱忽現,傍晚時畫家們在統萬城遺址附近的村子裡紮營休息。晚飯後高純認真洗刷了車身上的厚厚塵土。周欣也端著一隻借來的臉盆,到水井這邊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無意抬頭,瞥見谷子和阿兵在房東的屋頂上說著什麼,她聽不見聲音,但從動作上可以看出,二人似乎發生了爭執。
次日清晨,畫家們起得比往常要早,他們在晨霧未散之時趕到了榆林縣境內的長城鎮北台。鎮北台在水濛濛的空氣中肅然拱立,霧中的長城在畫板上更顯氣息凝重,大家紛紛拍照攝像,匆匆畫著素描草稿。高純也隨著眾人的目光左顧右盼,南邊綠陰如海,北邊沙漠連天,長城的殘跡出沒其間,荒蕪畢現……
高純拍下兩張照片,他的鏡頭繼續移動,阿兵和谷子進入了取景畫面。從鏡頭中可以看到,阿兵和谷子沒有隨眾登台,他們單獨留在鎮北台下,留在那輛旅行車邊。谷子激動地對阿兵說著什麼,阿兵一通搖頭擺手。高純用長焦將二人拉近,把他們和那輛可疑的車子,一同鎖定在畫面中間。
兩天之後,畫家的車隊繼續在陝西橫穿,沿途可見古長城橫亙於地平線的坡脊之上,西風殘照,肅殺生煙。老酸昨夜睡得好覺,此時神情燦然,又滔滔不絕地講開了長城典故。
「光是明代修的長城,工程量就有五千萬立方的磚石,一點五億立方的土。如果用這些材料鋪成十米寬的大道,可以繞地球兩圈還多。按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工程的殘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說,中國歷史上的內憂外患,國家興亡,光從長城的修建史來看,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咱們今天畫長城,要是能把這種歷史感,把咱們人類的回顧與反省,都表達出來,那就有意思多了……」
老酸話語未落,小侯忽然打斷:「哎,你看怎麼回事,他們沒跟上來,他們怎麼停車了?」
高純從反光鏡中看到,後面旅行車果真停下來了,堵住了道路,整個車隊都跟著停了下來。高純也把車停住,老酸下車跑去查看究竟,高純也下車跟在周欣後面,一起向旅行車走來。遠處土色的長城牆垛樓峰高低錯落,彷彿都在爭睹這群遠道而來的造訪者,不知他們泊於荒野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旅行車的前蓋被阿兵打開來了,幾個畫家圍住探頭探腦,周欣向谷子問道:怎麼了,車壞啦?谷子說了句:不知道,好像發動機聲音有點不好。一直躬著身子檢查機器的阿兵抬頭擦汗,與高純的目光瞬間相碰,高純的視線剛剛從機罩蓋前延伸進去,阿兵馬上直起身子,將機罩蓋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有人問:「怎麼啦,沒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後的高純,跳下車頭,對谷子低聲說了句:「沒事了,上車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車。高純和阿兵彼此相視,對峙良久,然後才各自走開。一邊的谷子當然看得懂彼此的猜疑,只有周欣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她轉頭試圖詢問谷子,谷子轉身低首,已經上了車子。
周欣跟在高純身後,走回他們自己的汽車。周欣問:「哎,你跟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為什麼呀,是因為我嗎?」
高純一言不發,上了車子,周欣未再追問,也上了車子。車隊重新出發,高純從反光鏡中看出,阿兵有意拉開了距離,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他抬頭向前看去,車隊的前方就是陝甘邊界。從老酸嘴裡高純知道,接下來的道路將更加荒涼。
果然,當車隊進入甘肅後,高純就感覺離時代越來越遠了。第三天的午後他們抵達了舉世聞名的嘉峪關,萬里長城在嘉峪關向南約七公里的討賴河邊,戛然終止。
在長城的盡頭,無人不被黃土築就的長城和白雪皚皚的祁連山深深感動。高純拍下了畫家們作畫的背影,鏡頭的焦點當然還是周欣。而畫家們則用畫筆和鏡頭,向大自然,向歷史,向中國古老而壯麗的文明,默默致敬。
中國古老的文明也許還包括那些封閉的農村,那種接近於男耕女織的生活習慣。金葵在那個孤村小店的生活週而復始,每日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老太太守在櫃上看著那點雜貨,她和老頭坐在屋裡編織草筐。她編筐的技術已經漸漸嫻熟,神態也比初來時安定了許多。
在高純見到嘉峪關的這個午後,金葵的鄉民生活也平地起了一點風波,前幾日在集上見過的那個中年人忽然造訪,在櫃檯前和老太嘀嘀咕咕。金葵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從動作神色上,像是在說她的事情。她立刻警覺起來,重新變得心神不寧。
到了晚上,似有預感的事情終於來了。
晚飯以後,點燈熬油的時間,老太太對收拾飯桌的金葵說道:「姑娘,你坐下來,奶奶跟你說件事情。」
金葵坐了下來,老太說:「上次我問你,你說你今年二十了吧?」
金葵點頭:「啊。」
老太說:「我看你這命也夠苦的,你沒家了,一個人多難呀。你剛來那天又髒又瘦,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剛從大牢裡跑出來的呢,這些天氣色倒是緩回來了。我不是不讓你走,可你再東跑西跑的總不是辦法呀。你都二十了,也該有個家啦。」
金葵大致猜到是哪類事了,緊張地聽著。
老太太接下來開宗明義:「前邊的小井村裡,有個人家挺不錯的。那家人前兩天在集上看見你了,也挺可憐你的。今天那家的叔叔來了,替他侄子來提親。他侄子我見過,人挺老實的,他哥哥嫂嫂都在縣城的工廠裡上班,都是見過世面的,你看你……」
金葵明白了,她打斷老太太的話,馬上表態:「奶奶,我在老家交了對象,我對像現在在北京呢。」
老太太意外地怔了一怔,沒想到的:「噢,你有對象呀,那……那你對象是幹什麼的呀?我跟你說的這人條件可好,他家剛給他蓋了三間大房,你要是過去馬上就能……」
金葵再次打斷老太:「不行啊奶奶,我和我對象都是學舞蹈的,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去考北京舞蹈學院呢。我們感情挺好的,過幾天等我攢夠了錢就得回北京找他去。」
老太太又怔了一怔,半天才發出了失望的回聲:「噢……」
老頭低頭編筐,始終沒吭一聲。
太陽升起來了。
除了高純之外,大家都起得很早,為了一睹長城之端壯麗的旭日,每個人都穿了厚厚的衣服,站在風中靜靜讀秒。太陽升起來了。嘉峪關被紅日烘暖的顏色之美妙,確實無以言傳。但老酸一聲令下,畫家們還是拔營啟程,戀戀不捨地向日勒古城的方向轉移。
在日勒古城的附近,畫家們看到了漢、明兩代長城在大漠之上並行延伸的奇觀,這難得一見的景象讓畫家們選擇在此停車造飯。此時正值風和日麗,天空藍得讓人醉眼。大多數人跟著老酸到漢明並行的長城殘牆下感歎歷史去了,阿兵戒備地留在車上沒有動窩,高純也沒走,他拉開車子的前罩蓋檢查著汽車引擎。周欣也有意留了下來,在高純的身邊欲壓。
「那天是怎麼回事呀,你到底是跟阿兵較勁,還是跟谷子?」
高純沉默,埋頭調整汽車的油嘴,他看了周欣一眼,說:「沒有啊,我跟他們前世無怨……」
周欣接了後半句:「今世有仇?」
高純想了一下,反問周欣:「你瞭解阿兵這個人嗎?」
周欣搖頭:「不瞭解,他和谷子從小一塊長大,是谷子的鐵哥們兒。我瞭解谷子。」
高純意寓深長:「谷子的任何事,你都瞭解?」
周欣怔一下,自信地說:「谷子什麼事都不瞞我,包括對我的不滿,他都會毫不隱藏地表達給我。」
高純淡淡地笑一下:「他對你,還能有什麼不滿嗎?」
周欣頓了片刻,回答:「他以為,你在追我。」
高純也頓了片刻,目光並不去看周欣:「那你告訴他,他多心了,沒有這事。」
周欣卻盯住高純:「那你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悄悄跟著我?谷子說他不止一次地看見你悄悄跟我。」
高純表情迴避,語氣含糊:「……沒有。」
周欣卻相當肯定:「我也發現了,我想恐怕那天就是因為你跟我,我才撞了你的車!」
高純不再做聲。
周欣問:「為什麼,為什麼跟我?」
高純的無語,在周欣的感覺上,顯然被當作了默認,甚至被當做了愛情的羞澀。她溫和了聲音,說道:「其實我早有感覺,我知道你對我不錯,總是幫我。這年頭,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平白無故地幫你,總是有原因的。說心裡話我對你感覺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可是,我和谷子……我們畢竟相處這麼久了,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停了一下,周欣又自嘲了一句:「儘管我和他,根本沒到必須彼此負責的階段呢。」
高純看一眼周欣,悶著聲再次表態:「你讓谷子放心,我對你,沒有那個意思。」
高純的態度,顯然不能成為他一直跟蹤周欣的合理解答。於是他的表態就顯得有點遮掩躲避,有點言不由衷。周欣笑一下,明知故問:
「沒有哪個意思?」
「沒有他想的那個意思。」
周欣訕訕地,轉頭看著老酸他們離開漢明長城,朝這邊走過來了,谷子也跟在其中。她自言自語地回了一句:「噢,那也許……是他多心了。是我們多心了。」
高純也看一眼漸漸走近的谷子,他對周欣道出了他的祝福:「你們是天生的一對。你熱愛畫畫,把繪畫藝術當作生命,他應該也是吧。你們志同道合。」
周欣目光尖銳,反問高純:「你呢,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值得你去愛嗎?」
高純悶了半晌,終於開口:「有!」
周欣追問:「誰?」
高純回答:「舞蹈!」
周欣有些茫然,但又無可辯否。
畫家們在這裡休整了兩天,然後繼續前進。前途漫長,日勒古城的下一站,是名貫古今的玉門關。他們在玉門關附近的河巷古城的荒漠上搭起了他們彩色的帳篷,這一天依然響晴薄日,長城的黃土殘壁與碧藍的天空交相對映,將天與地的色彩表現得相當極致。
高純和畫家們一道,在搭好的帳篷裡準備午餐。老酸指使小侯再去拿桶礦泉水來,小侯轉而又去指使別人——阿兵車上有水。別人問:阿兵呢?小侯說:和谷子到河巷古城那邊逛去了。周欣放下手中正在擇的菜,走出帳篷,她說:我找他們去。高純靈機一動,說了句:我去拿水。也從帳篷裡走了出來。
他們出了帳篷,然後南轅北轍,周欣朝河巷古城那邊走去,高純來到阿兵的旅行車前。四周空曠無人,太陽明麗耀眼。他用手拉一下車門,車門鎖著。他圍著車子走了一遭,不時觀察四周,四周無人。他屈身蹲下,再次觀察了車子的前臉和大燈,還有已被新漆覆蓋的左側車身,的確有損傷的痕跡,被人刻意遮掩。
這時的周欣,已經跑到遠離帳篷百米之外的長城殘壁,尋找阿兵和谷子的蹤跡。此處便是著名的河巷古城,歷史的輝煌繁盛早已煙飛灰滅,埋沒在浩瀚的黃沙之中,千百年後留下來的,只有天上的風和地上風化的長城。
風聲之外,一堵形狀猙獰的土牆背後,還有秘密的低語。周欣放輕腳步,悄悄靠近,聽出低語者正是她要尋找的谷子和阿兵,谷子和阿兵雖然各自壓著聲音,但仍能聽出他們在彼此爭執。阿兵的聲音堅決果斷,果斷得近乎殘忍:
「司馬台,烏龍口我都去過,最險的還有箭扣嶺!箭扣嶺,絕對萬無一失!」
谷子的聲音則有些氣急敗壞:「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從小就頭腦簡單,碰上這麼大的事還這麼簡單!」
阿兵的回應也確實簡單:「大事就要簡單處理!等處理完了我把車子找個偏僻農村一賣,然後我就到江西我朋友那兒去……」
谷子把阿兵打斷:「你走可以,但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阿兵的聲音透出凶狠:「不做,事情就更大!」
兩個男人的對話讓周欣一頭霧水,她只能從他們的語氣上,感覺出有件事情非常重大。接下來周欣聽到的,是一陣腳步聲,她看到阿兵從城牆的豁口走了出來。大步朝帳篷的方向走去。周欣脊背貼著長城的土牆一動不動,生怕阿兵回頭看見自己。儘管她不清楚她剛剛聽到的這段私下爭吵,究竟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殘壁內外都靜了下來,周欣像是想起了什麼,起身從近處的豁口進入壁內,恰逢谷子低頭走出,兩人險些撞在一起。谷子一怔,沒料到周欣會忽然出現在這裡。他神色緊張,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周欣沒有回答,她看到谷子的眼裡,藏了不祥和恐懼。
「你們在談什麼?」她問。
「沒談什麼。」谷子神魂不守,故作煩躁地走出城牆,向帳篷的方向邁開大步。
周欣追在他的身後,高聲質問:「谷子,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
谷子站住了,目光迴避,口齒含混,又想以攻為守:「問這話的應該是我!」
周欣厲聲回應:「我和高純什麼都沒有,我可以發誓,我可以說清!」
谷子欲行又止,他轉頭回望周欣,腦筋一時沒轉過來似的,喃喃反問了一句:「高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