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純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和金葵相濡以沫的住處。離開不過短短數日,這裡已經人去屋空,院裡院外凌亂蕭索,門上的鐵鎖也變得陌生。李師傅一家顯然已經走了,高純用力拉了一下鎖頭,鐵鎖發出的聲音異常冰冷。
直到太陽西沉,車庫的大門才被打開,為高純打開大門的,是車庫的房東。房東的自我讚美道出了李師傅一家「失蹤」的緣由:「你可以去打聽打聽,你問問全北京租房子有沒有退租金的。我是看他太在乎這點錢了,天天堵我門口纏著我,我想想就這樣吧,剩下的月份我退了他一半,我夠仁義的了我……」
在房東在場的情況下,高純拿走了自己的行李,並且把金葵的床鋪和穿用的東西,一一收拾整齊。房東問:這些東西你不拿走嗎?高純答:這是那個女孩的。房東說:你最好一塊兒帶走,我這兒別再幫你們存一大堆東西啦。高純沒有答話,扛了自己的行李走出門去。房東在他身後再問:哎,這些東西你們到底什麼時候取?你們要是湊夠了錢想再租我這兒,咱們還是那個價!
高純走了,他的床板空了出來。而金葵的床鋪一切如昨,彷彿這個床鋪的主人,今晚還會回來。
高純走了,拿走了自己的東西。他拿走的唯一屬於金葵的東西,就是金葵枕下那塊心形的琉璃。那塊碧綠的琉璃是他和金葵的定情之物,他照理應當原物收回。
他唯一忘記拿走的,是晾在繩子上的那塊紅色頭巾,那頭巾是金葵送給他的,也是他們相愛的一個象徵,現在,則是他們曾經相愛的一個物證。
高純走了,那晚走投無路,心裡搜索北京的熟人,似乎只有方圓一個,可方圓的手機無法接通。他扛著行李去了方圓的住處,反覆敲門也無人應。夜色深重,他在街邊的一隻長椅上枯坐,放在一邊的行李,把天涯淪落的孤單,寫照得十分鮮明。
方圓家附近有一家旅館,一間房要收四十元錢,還要另收二百押金。高純傾其所有,湊不夠數目,他把自己的手機交了上去:我把手機押在這兒行嗎?這手機怎麼也不止二百塊錢吧。營業員拿過手機檢查一番,疑問道:這手機好的嗎?高純拿起櫃檯上的電話:我撥一個你看。手機果然響了,營業員這才勉強地答應:那行,你先住吧,明天想著拿錢來換啊。
營業員為高純辦完登記,高純又要回手機:我再打個電話。他最後一次撥了金葵的手機,手機順利撥通,但和過去一樣,久久無人接聽。
手機重又交回到營業員的手中,高純在交回前取出SIM卡,裝進自己的錢夾。
飢餓可以把人的臉皮變厚,高純再次走進北京勁舞團時已經不是出於對舞蹈的迷戀,而是出於生存的本能。當生存問題變得大於一切的時候,他才體會到生存的確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他在一間辦公室裡見到了勁舞團的頭頭。從頭頭口中他知道今年團裡的演出比去年減少了三成,演員大部分時間都閒在團裡,有膽子的自己報名參賽選秀,有路子的結伙出去走穴商演,團裡也都睜一眼閉一眼不去管了。「所以你現在要想回來恐怕不是時候。再說你這麼久沒正規練功了,還能跳嗎?」頭頭說。
高純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跳不能跳。他想說自己練練肯定能跳,但也知道舞團不是學校,沒人能等你「練練」再跳。
他又去了他原先工作過的那家出租汽車公司,與去勁舞團的結果幾乎相同。公司的頭頭一邊應付著此起彼伏的電話,張羅著進進出出交錢取鑰匙的司機,一邊對高純做著意料之內的答覆。
「你走了公司不能空著車等你呀。前陣一下進來二十多個司機,你要想回來就得等著,公司現在是出一個進一個。已經有不少人在我這兒掛了號,在家排隊等著呢。」
高純垂頭喪氣地聽著。等他是等不起的,肯排隊慢慢等候的人,至少短期內衣食無憂。
這天晚上,金葵終於開始吃飯了,母親端著金葵吃剩的飯菜從二樓下來時的臉色,讓金葵的父親看出了些許希望。
「她吃了?」
「吃了。」
「情緒好點了?」
「好點了。這麼多天了,氣也該消了。我剛才又跟她談了半天,她呀,最想的還是跳舞,香港不香港的,我看她倒無所謂的。」
金葵父親扭頭對身邊的金鵬說道:「你回頭去跟楊峰說,就說你妹妹對去香港買衣服沒太大興趣,要是他能幫你妹妹圓了那個舞蹈夢,估計他們倆這事,也就差不多了。」
金鵬點頭就走:「好,我馬上去說。」
金葵父親轉臉對金葵母親又說:「金葵和那個男孩也是在跳舞上有了共同語言的。有共同語言也就容易產生感情。要是楊峰以後能在她事業上多幫幫她,有了共同語言也就合得來了。」
金葵母親心寬下來,點頭贊同。
第二天晚上,楊峰來了。在金葵家和金家老少一起吃了晚飯。金葵也第一次被放出了那間囚牢般的臥室,下樓坐在了客廳的大圓桌旁。席間的氣氛看上去還算和諧,金葵文靜地坐在楊峰的身側,臉上還化了些淡妝,遮掩了連日積聚的蒼白與滄桑。關於金葵未來的事業,楊峰的承諾非常明確,表示金葵上學的事包在他身上。他今天已經派人打聽好了,北京學跳舞的地方不光舞蹈學院,還有師範大學的藝術系,還有民族大學的藝術系。師範大學剛剛跟清華大學合併了,名頭上不比舞蹈學院低。要是金葵考不上大本,還可以上大專,上高職。大專高職考不上的話,還可以上進修班,預習班。進修班和預習班收費高一點,高也就是一年兩萬三萬的,兩萬三萬不算什麼。學完以後他還可以為金葵去請全國最好的編導,專門給金葵設計節目,讓她上電視,上晚會,上演出,反正咱出錢贊助唄。金葵是個重事業的人,只要有了事業,心情肯定會好。
金葵父母連連點頭稱謝,金鵬也在一旁為楊峰挾菜添酒,金葵父親舉杯對楊峰說道:「來,我代表我們全家,也替我這丫頭,說聲感謝吧,這丫頭不會喝酒,我這當爸爸的,替她喝了!」大家碰杯乾了,都把目光投向金葵,金葵略嫌呆板的臉上沒啥表情,誰也看不出是喜是憂。
這天晚上,同樣面對一杯紅酒,周欣的臉上也同樣無喜無憂。陸子強在她對面一仰而盡,席間看去已是酒過三巡。
「干了吧,」陸子強好言勸道:「你不是能喝一點嗎?今天稅務局已經把咱們公司的年度財務報表通過了,所以今天我心情特別好,你總得陪我乾一杯吧。」
周欣沒有動杯,她的反應有些古怪,眼神意味深長,她慢條斯理地對老闆問道:「稅務局通過了公司的財務報表,值得你這麼高興?」
陸子強微呈醉態,聲調高亢:「當然了,報表要是通不過,那還不知道要補多少稅呢。咱們公司這幾年能掙錢,全靠在避稅上做文章,要不然掙的錢全讓國家拿走了,一年到頭全是白忙。哎,你喝呀!」
周欣沉默片刻,舉杯未喝:「這麼說,咱們公司的錢,都是靠偷稅漏稅掙來的?」
陸子強笑道:「辦公司做生意,哪個不偷稅漏稅?做得不好,就叫偷漏稅,做得好,就叫合理避稅。合理避稅,學問哪!」
周欣點頭:「讓人發現了,就是偷稅漏稅,不讓人發現,就是合理避稅,我算有學問嗎?」
陸子強哈哈大笑:「我告訴你怎麼辦公司吧,辦公司的初級階段,都是注重技術,想靠技術領先在競爭中獲勝。到了中級階段就開始注重營銷了,能有效地把產品推向市場的公司,才能不被對手擠掉。公司的經營到了高級階段,必須玩轉財務。只有在財務上運轉得當,才能掙到更多的利潤。這可不是你們畫畫,畫得好就擺出來,畫得不好哧啦一撕。公司財務報表上的數字,有時候一個數字沒搞對,整個公司就嘩一下子崩盤了!」
周欣將杯中酒一仰而盡,淡淡一笑:「那太刺激了,什麼時候,讓我也學學財務?」
「你,學財務?」陸子強做認真狀:「好啊,你要真有興趣,就乾脆別當畫家了,就全心全意在我公司裡干。你沒聽人家說嗎,在公司裡管財務的人,不是老闆的親戚,就是老闆的情人。你是我什麼?」
周欣目光移開:「我只是個簡單的女人。」
「簡單的女人?我最喜歡的,就是簡單的女人。」陸子強曖昧一笑:「那你能不能簡簡單單地告訴我,你是我的女人嗎?」
周欣目向窗外,說:「女人,都是禍水。」
陸子強笑道:「禍水?簡單的女人就不是禍水啦,更何況,她又是一個外行的女人。」
周欣轉過頭來,正視對方:「我現在才明白,你需要的助理,就是一個對百科公司一無所知的女人。」
陸子強輕鬆喝酒:「對,一無所知的人才最簡單,簡單的人才最純潔。哪一個男人,不喜歡純潔?」
周欣看定陸子強,不喜不驚地答道:「是,我來百科公司的目的,非常簡單,非常純潔。」
陸子強也看定周欣,輕聲問道:「是為了我嗎?」
這是一頓深奧的晚餐,陸子強喜歡這樣談情說愛。飯後他開車送周欣回家,路上他建議找個酒吧坐坐,因為時間還早,可以乘興聊聊。而周欣則表示有點頭痛,想回去早點休息。於是陸子強就把車子開到周欣公寓的門口,他關掉引擎,拉開車門,同周欣一起下車。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周欣婉言謝絕:「您還是早點回家吧。」
陸子強斷然鎖了車門,態度堅定:「走吧,我送你上去。」
他們一起走進樓門,乘電梯上行,陸子強和周欣並肩站在安靜的轎廂裡,誰也沒有說話。電梯到了,兩人又一起下梯,周欣打開家門,再次與陸子強告別:「謝謝陸總,我到了。」陸子強卻率先推門進了屋子,說道:「這兒有水嗎?」
周欣只好跟了進去,從冰箱裡取了瓶礦泉水遞給了他。陸子強伸出手來,卻沒有接水,而是一把將周欣抱進懷裡,他在周欣耳邊輕輕說道:「我是問,有洗澡水嗎?」
周欣緩緩地,卻是有力地,將陸子強推開。她鎮定地轉身說道:「我說過,我是個簡單的女人,我不想把事情搞複雜了。」
反倒是陸子強,顯得有些尷尬,他喘息了一下,才說:「我也說過,我喜歡簡單的女人,但生活都是複雜的,你總得面對。你不想面對嗎?」
周欣說:「我面對複雜生活的辦法,就是把複雜變成簡單。」
陸子強試圖解釋:「其實這很簡單……」
周欣把他打斷:「陸總,我不想再被什麼人找上門來,再被什麼人潑一身髒水。」
這句話讓陸子強收斂了動作:「啊……我可以保證,我保證這種事再也……」但他的話還是被周欣打斷了。
「我只需要你能保證,保證把複雜的事情變成簡單。」
陸子強揣摩片刻,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沒錯,我是個有家室的人……不過請你相信,我需要的只是時間!我自主決定自己生活的時候,不會太遠。」
周欣冷冷說道:「你在詛咒你的岳父。」
陸子強沉默一下,回答:「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我只是想向你說明,新陳代謝需要一點時間。」
周欣也沉默了一下,這個停頓意味深長:「這點時間,也正是我所需要的。」
陸子強不解其意,茫然地看著周欣:「你也有什麼麻煩事嗎?你也需要時間?」
沒人知道周欣與陸子強的這場對話是什麼時間結束的,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夜幕愈深,人睡得也就愈死,在這樣的暗夜,小城雲朗總是靜得離奇。金葵家的人也全都睡了,只有金葵沒有合眼,她說不清幾點從床上起身,發現她的房門居然未鎖。她驚訝於自己居然能獨自走出臥室,走下樓梯,穿過客廳。客廳一片黑暗。她走到她家的大門,輕輕移動把手,發現大門已被鑰匙鎖死。她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的小窗是這幢住宅唯一未加裝鐵欄的出口。她小心打開這扇小窗,盡量不使窗扇發出聲響,她從窗口探身向下,能看見一個安裝空調的凹形天井,一個個空調主機排列有序地向下延伸,天井的井底黑洞洞的,不知多少幽深。
廚房門外的客廳裡,忽然腳步響動,大概是保姆出來方便,衛生間門開門閉,放水沖廁馬桶轟鳴。腳步又從廚房門口經過,所幸沒有停留,客廳很快復歸平靜。金葵蹲在灶廚下面,虛驚一場,餘悸難平。
聽聽外面沒了動靜,金葵關緊廚房的房門,毅然攀上小窗,將身體渡至窗外,雙腳抖抖地向下探去,整個身體掛在半空。在粉身碎骨的危險之後,她的腳尖終於觸到了一台空調的頂端。
空調機殼難堪重負,吱嘎作響,聲音恐怖……
這片住宅都是這種塔式的高樓,一座挨著一座密如林莽。在這林莽中棲息的「鳥」全都睡了,誰也看不見高高的樹幹上還蠕動的一隻「蜘蛛」!
時至深更,高純也不能入睡,旅館同房的兩個房客一直激烈口角,從入夜吵到凌晨。高純坐在床上數著僅剩的幾張錢票,見兩個房客終於動起手來,遂下床上前拉勸。兩人拉勸不開,從自己的床上打到高純的床上,旅館的服務生和其他房間的客人都來圍觀。高純不知被其中哪個捎上一拳,嘴角出血,出門去洗,洗完回房,整理床鋪時才發現錢夾不見了。他反覆翻找,意識到錢夾肯定在剛才亂中被順手牽羊……
高純急了,衝出屋子,打架的雙方已被眾人拉開,彼此還在互罵。高純向圍觀的人高聲叫道:「剛才誰進我屋子了!剛才誰拿我錢包了?」但,無人應答。
與北京這家小旅館的嘈雜相比,金葵的夜晚靜得令人窒息。她一層一層地踏著各家牆外的空調機殼向下攀爬,雙手雙肘漸漸出血,頭髮衣衫被汗水浸濕,幾乎每一次失手墜落,都化解得極為僥倖,只有心跳在她的耳鼓轟鳴不息……
沉不住氣的還是高純,他找到旅館櫃檯,向兩個值夜班的營業員緊急求助。他儘管已經一貧如洗,但他著急的並不是錢款的損失:「錢無所謂,我錢包裡也沒多少錢了,你們能不能幫我去找剛才那些看熱鬧的人問問,錢他們可以拿走,只要把錢包裡的那個手機卡還我就行,我的電話號碼都在裡邊,這個卡我不能丟了!」
一個營業員說:「你怎麼肯定是被這兒的人偷了?你再回去找找。」
高純急得口齒不清:「我找了,我床上床下都翻遍了……」
另一個營業員說:「錢包你不隨身帶好,丟了找誰要去呀。誰要是真偷了你錢包再把手機卡還你,那不是不打自招嗎……」
高純無話可接。
這個時辰,金葵終於接近了地面,當染血的雙手從最後一個空調上鬆開,身體重重跌落在地上的時候,她已精疲力盡。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意識或有短暫的昏迷。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猛然驚醒的那刻掙扎起身,她跌跌撞撞,拼盡體內最後的餘力,跑出了她家那條筆直的街巷,向城市夜色迷濛的一端,倉惶逃奔……
天將破曉。
高純木然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依然房門洞開,兩個打架的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高純看著自己狼藉不堪的床鋪,除此已經一無所有。
太陽剛剛升起,陸子強照例早早地來到公司上班,路過公司門口的接待室時,竟意外地發現高純已經等在裡面。
陸子強左右看看,走進接待室,放下玻璃牆上的百葉簾,低聲喝問:「你怎麼來了?」
剛剛升起的太陽還沒有太多熱度,一家路邊小鋪的店門懶懶地打開,尚未梳洗的老闆娘一個哈欠未及打完,就被門口癱坐的年輕女孩嚇了一跳。
正午時分,小鋪子的老闆娘端來了一碗熱湯麵,剛剛睡醒的金葵坐在桌邊,臉上的氣色已見好轉。她感激地看一眼老闆娘,慢慢地喝下了那碗湯麵。
下午,老闆娘領來了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坐下來對金葵問長問短,先問老家籍貫,又問父母雙親。金葵一一回答:老家就在雲朗,父親是做生意的,母親沒有工作,家裡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幫父親當個助手……老闆娘也在一邊幫腔,說父母逼婚實在心狠,害得這孩子幾十里地跑了出來。那中年男人也表示同情,同時表示他能找到順路的車子,免費帶金葵回雲朗去。
「雲朗?」金葵連連搖頭,「我不回雲朗,我不想回去!」
「那你要去哪裡?」中年男人問道。
金葵說:「北京,我要去北京。」
中年男人問:「去北京,北京有你的親人嗎?」
金葵淚滿眼窩,嘴唇抖了半天,才把聲音吐了出來:「……有!」
晚上八點,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這家路邊小店的門外。老闆娘照顧金葵吃了在這裡的最後一頓熱飯,然後送她走出店門。上車前金葵在老闆娘膝前深深一拜,感激的話語一句難全:阿姨,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報答您……老闆娘和店裡的一個夥計將她扶起,不用不用,我也是離家在外的人,能幫你也是給我自己積德呀。正好我們一個夥計也要搭車去北京,多你一個人又不多費幾個油錢。金葵千恩萬謝,隨著夥計上了車子。司機是個年輕小伙,開著這輛快散架的破車,搖搖晃晃地駛向大路。
金葵上路的這個鐘點,獨木畫坊的畫家們也剛剛吃完晚餐,大家圍在杯盤狼藉的餐桌邊上,熱烈地討論著即將成行的歐洲畫展。
小侯主張:這次既然是國際畫展,那畫展的主題就應該有更多的國際語言,既然我們的主體觀眾是歐洲的知識分子和藝術青年,那就要更多地考慮到他們的意識和知識背景。而老酸則認為:正因為我們要征服的是歐洲觀眾,所以才更應該表現中國主題。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你搞歐洲人熟悉的東西能搞過歐洲人自己嗎!對老酸的主張至少一半的畫家都表示了不屑:現在時代變了,越是西方的就越是世界的,西方主流文化在東方越來越普及,東方民族文化在西方可是越來越邊緣了。唯有周欣明確支持老酸:我覺得長城並不僅僅是東方的,長城既代表了東方,又是當仁不讓的世界性主題。
谷子當然緊跟周欣,但他的處理方式卻是西方的:我看,實在不行大家舉手表決吧。同意以長城作為畫展主題的舉手,反正少數服從多數唄。小侯不服:藝術需要討論。藝術爭論不能用簡單表決的辦法解決。另一位小侯的支持者則採取了調和的態度:我不是反對去畫長城,不過按照你們的計劃,往返行程幾千公里,費用問題姑且不論,就這體力你們行嗎?我反正沒問題,老劉你行嗎?還有周欣,行嗎女的?周欣說:你們行我就行。你們別考慮我。谷子好勝地鼓動:萬里長城嘛,當然要萬里長征了!光畫北京八達嶺,人家歐洲人早看過了,比我們都熟!
關於藝術的爭論永遠不可能結束,但天色已晚,杯空即散。谷子是和周欣同車走的,在他們的後面,一輛汽車無聲無息地從暗中開出,車燈半亮,形同幽靈。
同樣的深夜,破麵包車碌碌顛簸,輾轉周折,金葵坐在後座,望著窗外黑暗的曠野默默出神。小店的夥計和駕車的司機一直在前面噥噥低語,當車子穿過一片荒涼的丘陵時,金葵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當金葵在途中睡熟的那刻,城市的夜景依然繽紛,周欣和谷子也剛剛回到周欣的住處。在他們的身後,高純透過車前玻璃,目睹了他們並肩進樓的背影。
直到進了周欣的客廳,谷子關於長城的話題還未結束。儘管畫展的主題已被確定,但谷子作為長城之行的力主者之一,他的關注早已移向旅途。他迫不及待地給他的鐵哥們兒阿兵打了電話,阿兵有輛旅行車的,能跑長途。可周欣卻有點擔心:「阿兵那人太野了吧,跟咱們這幫人太不一路。」
谷子笑道:「沒事,阿兵這人特仗義。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要交真能兩肋插刀的朋友,還真別找知識分子。」
周欣反問:「那你是什麼,你不算知識分子?」
谷子說:「我這人,表面上是玩藝術的,骨子裡還是草根大眾!我不像你,灑向人間都是愛。你是個小資,崇尚博愛,典型的!」
周欣笑笑:「謝謝誇獎。」她看了手錶,說:「不早了,你早點回去吧。」
谷子卻剛剛才在沙發上坐下:「這才幾點呀你就轟我。」
周欣說:「我怕我們老闆過來。」
谷子不滿:「什麼,這麼晚了他還會過來?你和他到底……」
周欣知道他要說什麼,馬上打斷:「你別瞎想了,他以前喝醉了來過。」
谷子憤憤地:「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非得去打這麼一份工,你真缺那點錢嗎?你說你媽讓你去,你媽到底讓你去幹什麼,子承父業?」
但谷子還是告辭了,周欣為他開門,在門廳的暗處,他們相互擁抱了對方。
谷子走出公寓。乘出租車離去。三分鐘後,仍在樓外監視的高純發現,周欣也匆匆走出樓門,在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不出高純所料,周欣還是去了芳華里,車子仍然停在九號樓,周欣下車低頭進去。高純看表記下了她的抵達時間。
這個時間已到了可以入夢的鐘點,而在雲朗金葵的家裡,金家老少還都坐立不安,潮皇大酒樓的經理剛剛趕過來了,匯報了尋找金葵的結果:金葵幾個要好的朋友家都去問過,雲朗歌舞團也沒人見到金葵。金葵的母親眼淚汪汪,把事情想到了絕處:她會不會,會不會想不開就……但這個估計被丈夫斷然否定。
「不會,金葵那脾氣,不可能的!」
金鵬說:「她跑只能往北京跑,肯定是找姓高的去!」
金葵母親想不明白:「……她身無分文,能去北京?」
酒樓經理小心翼翼地提示老闆:「你看,要不要報警啊?」
金葵父親想了一下,搖頭:「她又不是被拐了,報警沒用。」
金鵬也提醒父親:「要不要跟楊峰說一下,楊峰人多路子廣,也許他能有辦法。」
這回金葵父親想都沒想就立即搖頭:「先別跟他說!」他環視眾人:「這幾天,你們對外誰也不能說這事,咱們自己抓緊找!要是有人問……」他對妻子說:「你跟阿姨也說一下,要是有人問,就說金葵跟她男朋友旅遊去了。要是楊峰那邊的人問,就說她回北京辭職取東西去了,聽見了嗎!」
眾人諾諾點頭。
金葵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劇場,回到了舞台。劇場裡坐滿了全神貫注的觀眾,大幕徐徐拉開,她被一雙有力的手高高托起,在行雲流水般的音樂中緩緩飛翔,托舉她的舞者正是高純,紅色的頭巾迎風獵獵,白色的紗裙如煙似霧,紅與白彼此追隨,在迷幻的天幕下如影隨形,不棄不捨……忽然高純一個拋舉失手,金葵重重落入深谷……她驚醒過來,發現麵包車在一個小鎮停住,又有幾個男女在這裡上車。車子重新開動起來,金葵昏昏沉沉的,還想重溫舊夢……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恍惚發覺這輛破舊的車子已經離開大路駛入山谷,四面重巒疊嶂,腳下山路波折。她驚慌地環顧車內,車內昏暗不清,前面車座上的男女都在歪斜著睡覺,只有小店的那個夥計沒睡,在前邊獨自抽煙。無人閒聊。
「這到哪兒啦?這是去北京嗎?」
金葵發出疑問,抽煙的夥計回過頭來,說:「是。你睡吧,沒事。」又說:「我陪司機呆著,不陪他,他要一打瞌睡,咱們都沒命了。」
金葵朝窗外東看西看,疑慮稍減,心情稍定。
車子繼續顛簸,金葵繼續瞌睡,再醒來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一個霧氣封鎖的山口。夥計叫金葵下車,下車後才對金葵草草解釋,說他們這車不去北京了,讓金葵換乘另一輛車子,那車子已經等在這裡。金葵舉目相望,看到的居然是個三輪摩托卡車,車上有兩個農民一樣的男子。金葵剛想再問詳細,夥計已經轉頭上車,麵包車隨即吼著粗氣走了。金葵沖麵包車「哎」了一聲,聲音在山谷中備顯孤零。
她轉過頭來,再看那兩個農民,兩個農民也看著金葵,看得金葵心神不寧。
金葵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你們……是去北京嗎?」
兩個農民沉默半晌,其中一個用濃重的痰音答道:「是。」
這個清晨北京也起了大霧,高純早早起身,駕車去了他和金葵原來的居所。他被這裡的景象驚得發呆,幾乎以為找錯了去處——車庫的院子裡,不知何時高高地掛滿了一層層一壟壟的長長的粉條,在漫天的晨霧裡不見首尾,高純茫然步入,如同走進一個窮通不定的白色迷宮。
當高純領著車庫的房東又回到這裡時,天上起了風。風從東面疾來,濃霧倉皇散去,院子裡已經能看見晾曬粉條的工人勞動。房東打開了車庫一端的一間小房,高純看到金葵的鋪蓋和皮箱都在這裡存放。
「這些東西你還是趕快拿走吧,老放在我這兒算怎麼回事。」房東說:「再放下去丟了我可不負責任,這醜話我可都說在頭裡了。」
在風的哨聲中,高純的言語有點發抖:「你不是說我有了錢就可以把這兒租回來嗎?我現在有錢了,我帶錢來了,我要把這裡租回來。」
房東說:「你早不來。你這不都看見了,這地方我已經租給別人了。人家開了作坊,比你付的錢多,我又不能幹等著你。再說你一個人租這麼大的地方幹什麼?你女朋友不是也沒回來嗎?再說這地方本來就不適合住人嘛。」
高純試圖挽回:「求你還是租給我吧,我女朋友一旦回來,肯定還會回到這兒來。她的東西還在這兒呢。我的手機卡丟了,她打電話找不到我,我必須在這兒等她!」
房東不解:「你們……到底分手沒有?」見高純沉默,房東又說:「分手了你還等她幹嗎?」
高純低了聲音:「也許她會回來取她的東西,也許她對這兒還……還有點留戀,也許她突然路過這兒了想回來看看。我想,我只要在這兒,就還有可能,還有可能再和她見面。」
房東斷然搖頭:「這不可能了!我和那家都簽了五年的合同,合同到期人家也有權優先續租。你想在這兒等她,這不可能了。」
高純沮喪萬分,他拿了錢來,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房東同情地表示:「這樣好了,她這東西我先替她存著,如果她真的想回來拿這些東西,總會來找我吧。你把你的聯繫方式留下,我讓她找你不就得了。」
高純失望至極,他其實也知道,留不留聯繫方式,結果都一樣的。不久以前他們還在這裡相依為命,這裡還是他們黎明起舞、夜晚歸宿的溫馨小窩,此時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他穿過粉條架組成的甬道,走到了這座院子的出口,粉條作坊的老闆娘正帶著她的孩子,在院外放著風箏。他沒有注意他的那塊紅色的頭巾,已經掛在了風箏的尾部,在遠處的空中獵獵飛舞……
高純開走了車子。在他走後不久,一輛旅行車開到路口,從車上下來幾個男人,為首的一個就是金葵的哥哥。他們至此也是來找金葵的。那對放風箏的母子惶然看著這群壯漢蜂擁而來,大步向院子的入口走去,踏起了巷子裡暴躁的塵土。
三輪摩托卡車還是繼續往山裡開去,路越走越窄,山越深越荒。開到太陽從東到西,金葵才肯定這絕對不是返京之路。她多次詢問質疑和要求停車均告無效,逼到不惜一切想要跳車,又被車上的男人強硬按住。金葵高聲呼救:「你們幹什麼!來人呀,搶劫呀,救命啊……」但只有山谷的回聲。
三輪摩托卡車越開越快,在崎嶇的山路上激烈顛簸,金葵和後座上那個男人的搏鬥也同樣激烈,她咬開了那男人緊抓自己的一隻大手,身體失控翻下車去。摩托車隨即歪斜著停了下來,兩個男人下車朝後面跑來,把摔昏的金葵重新抬上了車子。
夜幕降臨,三輪的大燈把路面照得猙獰畢現,也照出了前方一處荒僻的小村。一陣犬吠將金葵驚醒,她惶然四顧,剛一掙扎就又被車上的男人用力按住。三輪卡車終於在村頭一座鐵匠鋪的門前停住,門裡隨即走出幾個男女,和車上的兩條漢子一起,有人捂嘴,有人扯臂,有人抬腿,把拚命掙扎呼喊的金葵連拖帶拽,抬進了鐵匠鋪內。鐵匠鋪的門光噹一聲關住,能聽見金葵偶爾沒有摀住的嘶叫聲從院子進了屋子,從一樓上了二樓……忽然,聲音戛然中斷,這座前店後宅的鐵匠鋪子,頓時鴉雀無聲。
高純不知道還有什麼途徑可以聯繫上金葵,他給雲朗藝校的好多老師同學都打過電話,托他們幫忙打聽。因為藝校有些學生曾經分到雲朗歌舞劇團工作,也許有人還和金葵保持聯繫。
除此之外,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他仍然重操舊業,繼續跟蹤周欣的行蹤。這天傍晚,周欣和谷子乘坐一輛旅行車去了一家超市。那輛旅行車的車主,就是谷子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阿兵。高純尚未把車停好,周欣谷子已經進了超市。高純進門找個方向盲目追去,超市正值客流高峰。其實,阿兵和谷子就在附近挑選啤酒,而周欣也與高純近在咫尺,當她挪開一大包衛生紙時,從貨架的空格處,看到高純的側臉如白駒過隙。她下意識地想叫卻沒叫出聲來,但高純彷彿聽到了她的心聲,幾秒之後,居然退了回來,他那試圖躲閃的面容在貨架的空格裡被周欣的目光捉住,難掩尷尬的表情。
可周欣的驚異卻相對純粹:「高純,你怎麼在這兒?」
她主動繞過貨架,和高純面面相陳,雙方似乎都不知說什麼是好,高純遮掩著暴露的侷促,周欣則驚喜於小別重逢。
她首先開口,把兩人之間的尷尬釋放:「我給你打過電話,你手機一直關著。」
「我手機,我手機換了。」高純也開始放鬆:「我原來的手機卡丟了,裡面輸的電話號碼全都沒了。」
周欣說:「噢。」又問:「你還給那個老闆開車嗎?你那老闆還沒回來?」
高純似乎已經忘了以前的謊言:「啊……啊?沒有。」他不想多聊,想盡快結束這場遭遇,但已經晚了,谷子拎著一打啤酒從另一排貨架轉了過來,他轉過來時周欣與高純的談話即將結束,但並不妨礙谷子看出他們談得多麼熱乎。
周欣也看到谷子了,熱情地為雙方介紹:「啊,谷子,這是高純,我的一個朋友。噢,對了,你們見過。」
周欣和顏悅色,谷子面目鐵青。趁了這個停頓,高純表示告辭:「那你們接著逛吧,我先走了,有需要幫忙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吧,再見啊。」
高純轉身要走,周欣追了一步把他叫住:「哎,你新電話是多少?」高純說了號碼,周欣記入手機,又問高純:「我的號碼你也丟了吧?我發給你。」她撥了高純的手機,傳去了自己的號碼。
他們互留電話,顯得友情甚篤,谷子忌妒地沉默,直到高純走後,才忿忿地質問周欣:「他不是開車的嗎,什麼時候又成朋友了?」
周欣看一眼走過來的阿兵,皺眉答道:「開車的就不能成為朋友啦,你朋友不也是開車的嗎!」
周欣轉身走了,阿兵莫名其妙,問谷子:「怎麼啦,說我什麼?」
這趟超市購物,購得谷子不爽,他和阿兵用旅行車送周欣回到住處,兩人下車告別的時候,周欣問了句:「哎,四合苑畫廊的畫展你去看嗎?你不是說明天下午去嗎?」
谷子沒有回答,卻不酸不鹹地反問:「能麻煩你再告訴我一下嗎,不算女的,你在這兒到底還有多少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婉轉回答:「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沒什麼朋友……」見谷子冷冷地看她,她又解釋了高純:「那個人你都知道啊,挺熱情的小孩,有時候幫我忙。我跟他……也不算朋友啊。」
谷子臉色這才趨緩,周欣反倒強硬起來:「至於嗎谷子,你也算個藝術家,而且是個男人!」
谷子並不示軟:「藝術家別什麼人都來來往往,也有點檔次!」
這回周欣真生氣了,懶得爭吵,轉身走進公寓。谷子有些後悔,和解地衝她的背影喊了一聲:「哎,明天下午四合苑,我等你!」周欣沒有回頭,回答谷子的,只有樓門關閉的聲音。
谷子鬱悶地回到車上,在他們身後,高純的車子早已悄悄至此。他目睹了谷子和周欣在樓前的短短齟齬,他看見周欣進樓,谷子上車,車子開走,料今夜無事,於是把車藏在一條隱蔽的夾道之中,然後放平座椅,蓋上衣服。對他來說,在車裡過夜是一個智慧的選擇,不怕車子被盜,也省去了旅館的費用。
這些天的身心交瘁,似乎已經力不能支,閉眼欲想金葵,卻很快沉入夢中。所以這回高純沒有看到,周欣又從樓內走出,叫住街邊的一輛的士,走得靜靜無聲。
出租車去的,還是芳華里小區。小區內燈火隱藏,萬物息聲。同在此時,月黑風高的野嶺孤村裡,只有村頭的鐵匠鋪還亮著幽黃的燭光,鐵匠王苦丁斟酒炒菜,犒勞送人過來的兩個人販子和出力幫忙的叔嬸鄰居。酒足飯飽之後兩個人販子開走了三輪卡車,叔嬸鄰居也各回各處,王苦丁一一送到門口,任眾人一番調笑,囑他洞房花燭不要貪色傷身,又囑他樓上女子性情剛烈莫被她傷了命根……王苦丁憨厚地陪著傻笑,不急不惱。
客人散盡,狼藉一桌,王苦丁沒去收拾,掌了燭台獨步上樓。他哆嗦著雙手,打開樓上緊鎖的房間,燭光照至床頭,光暈中可以看到金葵面帶傷痕淚跡,瑟縮於床板的一角。
無論偏僻的鄉村還是繁華的都市,不知今夜幾人沒有入睡。當出租車又把周欣帶回公寓時,她在公寓一側的夾道處,無意看見了高純的汽車,看到了車內熟睡的高純。當她敲響車窗的那個時刻,在千里之外的山林土樓裡,王苦丁與金葵發生了激烈肉搏。王苦丁身粗力大,卻抵不過金葵以死相拼,輕敵中被金葵一腳踢下床去,又被金葵抄起手邊的任何物件,砸得倉惶奪路……小屋的門被重新鎖上,門裡門外一齊氣喘吁吁。王苦丁有些氣急敗壞,金葵則是驚恐難平,她綽了一條板凳,依托牆角,全身發抖,痛哭無聲。
相同的深夜,相似的處境,都是在別人的家裡,心情卻各不相同。周欣把高純帶回自己的寓所,高純顯然一身拘束。
周欣則落落大方:「你房東不讓你租那房你可以再租個別的房啊,」她說:「幹嗎非要睡在汽車裡頭?」
「房子一時租不到合適的,住旅店又太不值了。」高純答道。
周欣為高純遞了飲料,又問:「那……你幹嗎專門把車開到這兒來,你怎麼想起到這兒來停車過夜?」
高純結巴了一下,答得還算合理:「以前我送你回來看見這兒有個夾道,停車比較安靜,也不會碰上巡警和治安聯防的人檢查,讓他們查上說不定得盤問我半宿……」
周欣在高純的側面坐下,笑了一笑,帶些同情,也帶些錯愕,她說:「看你每天開著汽車自由自在,沒想到你也會無家可歸。」
高純說:「我還是回車裡睡吧,我住你這裡……太不方便了……」
周欣說:「沒事,你就在畫室裡打個地鋪,我這兒晚上沒人來的。」
周欣話音剛落,門鈴砰然作響,兩人都被嚇了一跳,彼此面面相覷,不知值此三更半夜,究竟會是何人敲門。
門鈴又砰砰地連續響個不停,其強硬無禮顯示來者不善。周欣不得不離座起身,一邊叮囑高純:「可能是我們畫坊的人,你就說你是我們公司的,來給我送材料的。」一邊走向門口。高純一邊答應,一邊起身去衛生間小解。他在衛生間裡方便之後,正在洗手,從虛掩的門縫中聽到那位不速之客已經進屋,周欣和他說著什麼,聲音中的驚惶,前所未有。她似乎在問來人為何這麼晚還要過來,這麼晚過來是否有什麼急事……來人像是喝多了,說話囉囉嗦嗦,但聲音卻讓高純驚得無處可躲。他聽出那人就是周欣的老闆,也是他的秘密僱主。他透過門縫看到陸子強在桌前坐下,醉意微顯,言辭尚清。他讓周欣給他倒點水來,說剛跟稅務局的劉科長喝完,劉科長酒量厲害,喝水井坊像喝白開水似的……忽然,陸子強注意到了桌上的兩聽飲料,看得出這裡剛剛有人小坐,他問周欣:「有人來過?」彷彿一下酒醒。周欣慌忙答道:「啊,是我們畫坊找的一個開車的師傅,幫我拉幾幅畫回來……」
陸子強有些懷疑:「開車的師傅?這麼晚還來,他人在哪兒呢?」
他一邊問一邊起身離座,先推開周欣的臥房巡睃一番,轉身又看了旁邊的畫室,畫室一側的廚房也隨後看了,三處同樣空無一人。小小的公寓一共兩房一廳,前後幾步便可一覽無餘。周欣在陸子強身後佯作抗議:哎,你幹什麼,你找誰呀,你幹什麼呀……口中的不滿難掩心情的緊張。終於,陸子強推開了衛生間的屋門,周欣的抗議在那一刻完全窒息!衛生間不過幾米見方,小小的浴盆和面盆,夾著一個小小的便器……周欣擠上來剛要解釋什麼,但剎那間自己也啞然怔住,因為她看到衛生間竟和廚房畫室一樣,此時此刻空無一人。她明明看到高純剛剛進去,無法猜測他從何時何路,從四壁合圍中不翼而飛!
「人呢?」陸子強問。
「你……你到底找誰呀?」周欣心虛地反問。
「那個司機呢,不會藏你大衣櫃裡了吧?」
陸子強離開衛生間又奔了臥室,周欣還在滿臉疑惑地掃視著衛生間的頂棚四壁。她無論如何不能想像,高純怎樣從這裡蒸發出去。她追上陸子強佯作發怒狀,因為陸子強已經藉著酒勁將她的衣櫃打開……
「陸總,你太過分了,你到底想找什麼?」
陸子強醉態仍在:「我看看,人呢?」
周欣與陸子強爭吵的聲音,透過衛生間的小窗傳到公寓的外牆,高純雙手扣住小窗的窗沿,足尖蹬住雨水鐵管,將身體吊掛在樓外半空。和高純相比,金葵的翻越就更加驚險,雖然王苦丁家二樓的窗戶並不嚴實,但金葵還是用了半宿的時間才勉強撬開,她試圖借助窗下半高的草屋跳到院中,不料一腳踩空,身體失衡,整個人重重摔了下去,草棚坍塌的同時,也完成了金葵落地的緩衝。豈料那草棚正是王苦丁的酣睡之處。金葵從天而下,王苦丁迷糊起身,金葵鑽出塌頂逃出院子,王苦丁才滿頭草灰地喊了一聲,赤身裸體地追了出去……
王苦丁在鐵匠鋪不遠的路口追上金葵,金葵抵抗廝打拼盡全力,無奈強弱懸殊最終不敵,精疲力竭地被王苦丁扛在肩上,聽著他喘著粗氣走回院子。
王苦丁得勝全憑體力,而周欣脫險須靠智慧,牆外懸掛著的高純能聽到周欣開始以攻為守,聽到她開始逼真地「惱羞成怒」……
「人早走了你找什麼!你憑什麼翻我櫃子!這房子你要覺得是你的,你有權利隨時進來翻箱倒櫃的話那可以,我現在就把它還給你,我現在就走!」
周欣果然披上外衣穿上鞋子向門外走去,意圖將陸子強從屋內引開。這一招果然立竿見影,陸子強馬上表示了歉意,把周欣從門口拉了回來。
「好好好,你別生氣,我跟你逗著玩兒呢。我今天這酒喝得太鬱悶了,所以過來想找你傾訴傾訴。我一看有人在心裡當然不高興了……好好好,你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走,我走,行了吧。」
陸子強拉回周欣,並且說話當真地走出門去。周欣聽到門外的腳步漸漸走遠,連忙跑回衛生間察看究竟,這時的高純正從窗外跳回室內,周欣長出一口大氣,慶幸只是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