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下卷 第14節
    我對這種堂而皇之的借口絲毫沒有反駁;我回答道:「陛下,波拿巴像您一樣退讓了兩次,是為了不加深法蘭西的罪孽。」我就這樣用拿破侖的耀眼光輝掩蓋住我那老國王的軟弱。

    孩子們來了,我們走近他們。國王談到了小姐的年齡:「怎麼!小東西,你已經14歲了。」國王驚叫道。小姐說:「噢!我真的十四歲了!」「那麼,你想幹什麼呢?」國王問道。小姐突然沉默不語。

    查理十世講述了一些東西。波爾多公爵說:「我記不清了。」國王回答道:「我記得很清楚,這件事正好發生在你出生的那天。」亨利說:「噢!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姐微微地將頭靠在他肩上,臉面對她的哥哥,而她的目光卻掃向我,略帶挖苦地說:「那您出生至今已有很久了噦?」

    孩子們要走了,我跟孤兒告辭:我必須在夜裡出發。我用法語、英語、德語跟他道別。為了講述他流浪的遭遇,為了向外國人乞求一塊麵包和一個容身之所,亨利究竟要學會幾種語言呢?

    當惠斯特牌戲開始時,我得到了國王的命令。「你去加爾斯巴德看看王太子妃。」國王說:「一路順風,我親愛的夏多布利昂。我們將在報紙上看到有關你的消息。」

    我在城堡裡挨家挨戶地向人們表達我最後的敬意。我在貢托夫人那兒再次見到了年輕的公主。她委託我轉交一封給她母親的信。信的下面還有亨利的幾行字。

    我必須在30號早晨5點出發;肖忝克伯爵十分好意地為我在路上叫了一輛馬車。我稀里糊塗地坐車一直到中午。

    我帶有可以在布拉格支兌的2000法郎支票。我來到一個又矮又胖的猶太人家裡。他發出驚訝的呼喊聲,瞅著我。他叫他的妻子來幫忙,她跑了過來,甚至可以說是滾到了我的腳下。她坐在我對面,又矮,又胖,又黑,兩隻手臂像一對翅膀。用她銅鈴般的大眼睛盯著我。當我焦急等待的人從窗戶潛入後,這個叫拉歇爾的女人不那麼興致勃勃了;我覺得自己被一個哈利洛亞所恐嚇。經紀人拿出了他的財產,可以在猶太人的範圍內通兌的支票;他補充說他將把2000法郎送往我住的旅館。

    29號晚上,仍沒見錢的影子。30號早晨,幾匹馬都已套上車時,來了一個帶著裝滿指券1及各種票據的包的職員。這些指券和票據在當地或多或少已失去價值。在奧地利國外一文不值。我的賬戶被分成幾部分,只剩下些餘額。這可是「好錢」,我大吃一驚:「你們要我拿這些做什麼用?」我對職員說道。「怎麼,要用這麼張白條支付郵資和旅館的花銷嗎?」職員跑著去查找原因。另一個職員過來跟我沒完沒了的算來算去。我把第二個職員打發走;第三個職員用布拉邦特2的埃居還給我。我走了,再也沒有耐心在耶路撒冷的姑娘們當中呼吸自如了。

    1是一七八九年至一七九七年流通於法國的一種國家擔保的證券,後作為通貨使用。

    2比利時省名。

    我的馬車停在門邊,被旅館裡的人圍得水洩不通。在他們當中有一位薩克森的美麗女僕,她總是在兩次鈴響間的空當兒奔向一架鋼琴:懇求利穆讚的萊奧納爾德或皮卡第的方雄為你彈奏《唐蒂·帕爾皮蒂》或《摩西的祈禱》3鋼琴曲。

    3這是兩支羅西尼的著名鋼琴曲,前者被收錄在《唐克雷德》中,後者收在《摩西》中。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布拉格及途中。

    我給布拉格留下的

    我是提心吊膽地走進布拉格的。我對自己說:為了迷失方向,只消將自己的命運放在上帝的雙手之上;上帝為了人類而創造奇跡,但他放棄了對他們的引導,沒有了引導,他就可以自作主張:人類使這一奇跡的勝利果實損失殆盡。在這個世上,並非所有的罪惡都會受到懲罰;錯誤更是如此。罪惡是人類無窮無盡的和普遍的天性;只有上天對此一清二楚,偶爾對此加以懲罰。有度的間或的錯誤是地球上狹隘主義的產物:這就是人們無法原諒君主制的最後的錯誤的原因。

    我還對自己講:我們目睹王室摔倒在無法彌補的錯誤上,還在為自身本性的錯誤估計而自命不凡:一會兒自認為自己是神聖的獨一無二的家族;一會兒又是無可救藥的自私的家族;一般情況下,他們是凌駕於公共法律之上或自律在法律的範圍之內。他們違反憲法嗎?他們大聲疾呼自己擁有權利,他們是法律的源泉,他們不能憑一般的法規評判。他們願意在家庭內部犯錯嗎,比如給王位的繼承者進行危險的教育,他們激動地回答說:「一般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孩子做一切事情,而我們做不到!」

    不,你們不能這麼做;你們既不是一個神聖的家庭,也不是一個私人的家庭,你們是一個公共的家庭;你們屬於整個社會。王室的錯誤不僅衝擊王室本身;而且對整個國家不利。國王失誤可以一走了之;但是國家又何去何從呢?國家沒有一點不正常嗎?那些依舊與被架空了的王權息息相關的人和自己面子的犧牲者,難道他們沒有在仕途中受阻嗎?沒有追隨他們的親朋好友嗎?沒有被束縛而失去自由嗎?沒有在生活裡受到威脅嗎?再重申一次,王權不是私人財產,而是公共的,不可分的,其中部分已與王位的命運結為一體。我害怕,在與痛苦密不可分的混亂中,王權不能看清這些事實,而且及時採取措施挽回。

    另外,在認識撒利克法典的巨大優點的同時,我並沒有忘記種族的延續對人民和國王有著種種很明顯的不利因素:對人民來說,因為他們將他們的命運和國王的命運聯繫得太緊密了;對於國王來說,因為永久的權利使他們陶醉;他們將地球上的普遍規律拋之腦後;這一切都不在他們的祭台上,虔誠地拜倒在地祈求,謙卑的願望,匍匐在地,其實是褻瀆宗教的行為。痛苦並不屬於他們;逆境只是使平民喪失尊嚴,災難對他們來說只是蠻橫無禮的行為。

    我有幸受了騙,我根本就沒發現查理十世在社會上層所犯下的滔天大錯;我只是在統一的幻象中發現了始料不及的事件,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安撫路易十八兄弟的自尊心;他目睹了政治世界崩潰,他不無理由地將這種崩潰歸罪於時代,而不是他個人:路易十六沒有完結嗎?共和國沒有垮台嗎?波拿巴不是被迫兩次放棄他那光榮的一幕,而後主動躺在棺材裡等死嗎?歐洲的王權不是岌岌可危嗎?那麼,他查理十世除了被推翻的政權還能有什麼作為?他想在敵人面前自衛,警察和公眾的徵兆對面臨的危險已給他提出了警告:他掌握了主動權;他以攻為守。三次暴動的英雄們不是承認他們是暗中策劃好的,他們在十五年之內扮演了一幕喜劇嗎?好!查理認為努一把力是他的責任;他試著想挽救法國的王位繼承權,繼而想挽救歐洲的王位繼承權,他投入了戰鬥,結果失敗了;他為拯救君主制而作出了犧牲;這就是一切:拿破侖有滑鐵盧戰役,查理十世有七月的日子。

    就這樣,事情發生在不幸的君主頭上;他是一成不變的,依靠在這些左右和奴役他思想的事件上,由於堅持不懈的努力,他終於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具有幻想力的人,他聆聽你講的話,他不因與你意見相左而大發雷霆,他似乎全身心地投入,又好像完全置身事外。他成了大家公認的原則,我們把這些原則當作在他身前的一些土筐;然後在此掩護下,向過路的聰明人開火。

    根據歷史上的那些週而復始的事件,大多數的蔑視其實是作自我規勸;人類依舊處於它的老位子上;他們將激情與思想混為一談:前者古今皆同,後者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如果說一些行動的物質影響在不同的年代是相似的話,那麼產生的這些結果的原因則不盡相同。

    查理十世自詡是一個原則,然而事實上有一些人,由於生活在一成不變的思想裡和區別甚微的一代又一代人當中,他們只是變成了紀念碑。某些個體,由於時間和舉足輕重的地位的影響,由東西轉變成了人;這些個體在事情剛剛失敗後滅亡;布呂蒂斯和卡通是帶有羅馬色彩的共和國;他們不能再生存下去,當鮮血止住時,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我曾經這樣勾勒查理十世1的畫像:

    1見路易十八死後出版的小冊子《國王死去》、《國王萬歲》。

    「十年來,您也看見了,忠誠的話題,值得尊敬的兄弟,溫柔的父親。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兒子受苦受難,其他人一定會來安慰鼓勵的!你很清楚,這個波旁在我們痛苦之後,是第一個到來的,可謂法蘭西的傳令官,手持一束百合,投身於你們和歐洲中間!你用充滿感情和滿意的眼光看著這位親王。他有他這個年齡的成熟,有年輕人的魅力和高貴氣質。他現在頭戴王冠,不再僅僅是你們當中的一個普通的法國人!你用激情的話語重複這個年輕的君主的話語,它能夠從他高貴的心靈中汲取金玉良言!

    「我們當中有誰不信任他的生命、他的命運、他的名譽?這個人是我們永遠的益友,我們當今的國王。啊!盡量使他忘記為他的生命所做的犧牲吧!但願王冠在這匹基督教戰馬的白色頭頂不是那麼沉甸甸的!虔誠如同聖·路易,親切、富有同情心和公正如同路易十二世,彬彬有禮如同弗朗索瓦一世,真誠如同亨利四世,希望他獲得他久違的幸福!當眾多君王遇到波折時,但願王冠是他的一個棲身之所。」

    另外,我還要歌頌同一個親王:榜樣已老矣,但是我們依舊記得他們在畫像中年輕的模樣。歲月用奪走使我們神采奕奕的某種詩歌的精華的方法讓我們老去,然而大家無論如何還是喜歡已經枯萎了的面容和自己的行為。我曾為亨利四世的家族高唱讚美詩;我將帶著寬廣的胸懷又再次唱起來,面對著對王位繼承權的鄙視和它給我帶來的種種不幸,如果它是用作重生的話。原因是合法的君主立憲制一直都是我走向完全自由的最溫和、最可靠的道路。我曾想過用找出這種政體的優點的方法行動起來,做一個好公民,如果這要靠我的話,我將給它足夠時間來完成社會和風俗習慣的逐漸改造。

    我要用十足的事實駁斥人們對他未來的蜚短流長的辦法來幫助查理十世回憶。黨派之間的敵對情緒使他成了一個對自己誓言不忠的人和政治自由的破壞者: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他曾攻擊憲章1因而有著良好的聲譽;他從來沒想過,也不應該想違背誓言;他有堅強的意志,在拯救了憲章之後;用他自己的方式,並按照他的理解,重新把它建立起來。我是這樣看待查理十世的:溫和,儘管對某些事發脾氣,善良溫柔地對待家人,親切、輕盈、不自傲,具有一名騎士的所應有的精神,忠誠、高貴、禮貌而又典雅,但同時也有虛弱的一面,這並沒有排除他被動的勇氣和英勇獻身的光榮;不能將一個好的或壞的解決方法堅持到最後;帶有對他這個時代和身份的偏見;在一個平凡的時期,是一個恰當的國王;在一個非常的年代裡,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人,而不是一個不幸的人。

    1法國一八一四年的憲章。

    波爾多公爵

    說起波爾多公爵,我們應該把他看作一個永遠在戰馬上的哈德思辛的國王,總是揮劍前進。毋庸置疑,他是勇敢的;但在這個時候,將征服的權力弄得沸沸揚揚是錯誤的。讓亨利四世登上王位就行了。沒有勇氣,我們就不能統治;有勇無謀,也不行;波拿巴將勝利的威信給葬送了。

    亨利五世可以設想成一個非凡的角色:我猜想他在二十歲時就弄清了自己的位置,並對自己說:「我不能一動不動;身為王族,對過去我有應盡的職責,但是,我非得讓法蘭西僅僅因為我的緣故而動盪不安嗎?我應該掂量以往年代在未來世紀的重量嗎?解決問題:為不公正地將我在幼年時期流放異國他鄉而感到後悔,向他們展示我能做的。他只知道靠我效忠國家重新獻身於世襲君主制的原則,而不管戰鬥的結果如何。

    於是,聖路易的兒子帶著雙重目的來到法國——光榮和犧牲;他帶著堅定的信念來到這裡,一頂王冠戴在頭上,或是一顆子彈在心中:最後,他的繼承權給了菲力普。亨利的勝利的生和崇高的死鞏固了王位繼承權,只是拋棄了那些與時事不合拍的東西和跟不上年代的人,另外,想著我年輕的王子的犧牲,並不是為了我:亨利五世去世後,沒有孩子,我將對法國的君主制一無所知。

    我任自己走進了夢境:我料想抓住亨利的決定是不可能的:就方法而言,我置身於凌駕在我們之上的秩序中;這一秩序對於飄渺而崇高的時代來說是很自然的,今天它只是一種小說中的讚美,這就是我當時發表意見時所講的,他回到了十字軍東征時代;然而,我們實實在在地處於正逐步減少的人道主義的現實悲劇之中。這就是靈魂的處置,亨利五世發現了在內部對法國的冷淡,在外部對王權的不可逾越的障礙。因而他必須絕對服從,他得同意等待事情的發生,至少,他決定了一個我們不會忘記的烙下了名字的冒險家的角色,他必須回到一系列平庸的事實,而不是每次讓自己承受過重的負擔,讓各種困難將他重重包圍。

    波旁王朝能夠在帝國滅亡之後一統天下是因為他們成功地繼承了專制制度:試想,完全自由已沒有利用價值以後,亨利由布拉格遷往盧浮宮,法蘭西民族從內心裡不喜歡這種自由;但她崇尚平等;她只推崇一切為自己,和由自己掌管一切,她的虛榮心規定自己只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憲章》想把本已是兩個不同的民族——古代法蘭西和現代法蘭西統一在一種法律之下,但卻前功盡棄;怎麼,當偏見已經產生的時候,您怎能讓這樣和那樣的法蘭西相互諒解呢?您不可能在眾目睽睽無可爭議的事實面前重新找回原來的思想。

    就激情和無知而言,波旁王朝是給我們帶來痛苦的罪魁禍首;舊的職位的復位是城堡統治機構的重建,波旁王朝是這些不平等條約的元兇,我完全有理由對此抱怨連連。沒有什麼比這些指控更荒謬了,時間被人遺忘,事情也大部分變了質。復辟王朝1只是在第一次遭到入侵時利用了一些外交手腕的影響。眾所周知,人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王朝,因為我們已和波拿巴在夏蒂榮談判;只要他願意,他依舊是法蘭西的皇帝。由於他天性中的頑固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選擇了那時的波旁王朝。帝國的少將先生,參與了當時的交易;我們在《亞歷山大的生活》2中看到一八一四年所簽訂的巴黎協定給我們留下了什麼。

    1法國復辟王朝時期(一八一四—一八三○年)。

    2見《維羅納》的「亞歷山大,他一生的縮影」第一章。夏多布里昂在此是要說明,由於亞歷山大,法國才沒有在一八一四年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一八一五年,問題不再是波旁王朝,他們在第二次入侵中不再搞掠奪協議了:這些協議的結果導致打破了違反厄爾巴島的放逐令。在維也納,他們聲稱只針對一個人來結成聯盟;他們既不打算把任何形式的主人,也不企圖把任何形式的政府強加給法蘭西。亞歷山大甚至向國會提出路易十八以外的其他君主。來自杜伊勒利宮的路易十八並不急著盜走他的王冠,他不會君臨天下。一八一五年的協定可惡至極,完全是因為我們拒絕聽取王位繼承權的慈父般的聲音,正是為了讓這些協定化為灰燼,我才預備在西班牙重建我們的權威。

    我們僅僅在埃克斯·拉·夏佩爾國會上找到了主旨;聯盟國已經商定要奪去我們的東部和北部的省份:黎塞留先生從中進行干預。沙皇同情我們的遭遇,十分公正地在黎塞留公爵的面前拿出法國地圖,並在上面劃出了最後的國界線。我曾親眼見到蒙卡爾姆夫人手中的這張斯蒂克斯地圖,她是尊貴的談判者的姐姐。

    法國就像過去那樣被佔領了,我們堅固的國土上站著外國的衛戍部隊,我們還能堅持到底嗎?一旦各省被剝奪了武裝,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在敵人的征服下呻吟歎息呢?擁有一位來自新家庭的君主,一位臨時的王子,是不會受到人們尊敬的。在聯盟國中,有些人在龐大家族的氣勢面前退縮了,其他人則認為,在已過時的強權政治下,王室喪失了它的能力,不再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科貝特自己在信1中也持相同看法,這是一種無形的、奇異的徒勞無益,如果我們仍是古老的高盧人,那麼我們就必須拿出我們最痛恨的血腥。這種鮮血,是八個世紀以來一直在法蘭西血管裡流淌著,是這種鮮血把法國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而且拯救了她。為什麼要頑固地、沒完沒了地否認既定事實呢?人們濫用勝利反對我們,就像我們曾濫用勝利反對歐洲那樣。我們的軍隊曾挺進俄羅斯;他們後撤時帶回了在他們前面逃跑的士兵。行動,再行動之後,就是法律。這對波拿巴的耀眼光芒絲毫沒有影響,孤立的光芒保持著其統一性;這也無損於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儘管這種自豪感蓋滿了我們旗幟,橫掃歐洲的滾滾征塵。在過分公正的困擾下,在萬惡之中找出真正的原因是沒有用的。遠不是由於這種原因,而使得波旁王朝成為我們的夢想,使得我們四分五裂了。

    1這封給夏多布里昂的信的譯文見《維羅納國會》。威廉科·科貝特(一七八二—一八三五)是一個英國的激進派論戰者。

    分析一下如今以復辟王朝當靶子的誹滂;有人就對外關係的成果提出疑問,我們將因在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統治下的強國的語言獨立而充滿信心。我們的君主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他們更是國外的皇帝,外國對重建從來就沒有誠意,只是不情願地看著年邁的君主制復活。這一時期法國的外交辭令,我認為,也應該說是特殊的貴族政治;民主,有著廣泛而豐富的道德,當它佔上風時又是狂妄自大的:當需要大量犧牲時,表現出無與倫比的慷慨大方,它輸在一些瑣事上;很少有人把它捧得很高,尤其在長期的戰亂中。英國和奧地利宮廷對王位繼承權的部分仇恨來自波旁王朝內閣的強硬。

    遠不是要加快王位繼承的步伐,更重要的是要支撐住百廢待興的局面;在國內的大力支持下,我們建立了一座座高樓大廈,就像在一片岩石中開鑿出來的船塢中建造一艘可以經得住海浪的軍艦:這樣,英國的自由形成了諾曼底法律的主旨。不能拋棄君主制的幽靈;這位中世紀的百歲老人猶如當多洛1一樣,漂亮的頭上長著一雙眼睛,否則,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老人能夠指引年輕的十字軍,帶著滿頭白髮,在皚皚白雪上深深地印下揮之不去的腳印。

    1當多洛家族在威尼斯出了幾個執政官。其中最著名的昂裡科·當多洛生活在十二世紀,活到近一百歲。

    可是,在我們深深的恐懼裡,多少偏見,羞愧和虛榮心蒙蔽了我們的雙眼,我們很瞭解;但是後代們將會認識到復辟王朝在歷史上是週而復始的革命中最幸福快樂的階段之一。熱情沒有熄滅的黨派現在可以站出來高呼:「我們在第一帝國時期是自由的,而在憲章的君主制的統治下才是奴隸!」後代們將不會在這些可笑的謊言上糾纏不休,如果不是詭辯者的話;他們會說波旁王朝預見了法國的分崩離析,會說它加深了具有代表性的政府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會說它搞活財政,償還不是他們承擔的債務,一直認真支付羅伯斯庇爾的姐姐的撫恤金。最後,為了對我們已失去的殖民地作出補償,他們在非洲給我們留下了羅馬帝國的一個最富庶的省份。

    在復興的王位繼承權中,有三件事已成定局:她進入了西班牙的加的斯;她還給希臘的納瓦蘭以獨立;她用佔領阿爾及爾的方式跨越了基督教國家;這些是波拿巴、俄羅斯、夏爾、坎和歐洲都未能實現的,這是一個僅維持了幾天的政權,並且爭議頗大,但卻完成了這樣多的事情,你能給我再找出一個來嗎?

    真心誠意地講,我絲毫沒有誇大,我只是陳述了一些諸如我剛剛提到的王位繼承權的有關事實。波旁王朝肯定既不願意也不可能重建宮廷君主制,只能滿足於一個貴族和神甫的小集團;可以肯定他們絕不是被聯盟軍帶回來的;他們的回歸純屬偶然,我們災難的根源不是來自他們,是明顯地來自拿破侖。但也可以肯定的是,第三種族1的復興很不幸地與外國軍隊的成功同時發生。哥薩克人正好在我們再次見到路易十八時在巴黎出現了:於是為了受屈辱的法國,為了特殊的利益,為了各種激情,復辟王朝和入侵二者是一致的;波旁王朝成了混亂的事實的犧牲品,成了變相誹謗的靶子,就像其他那些事情,是一種真實的謊言。唉!想逃避自然和時間製造的災難是不可能的!大家徒勞地與之作鬥爭,有理並不一定就會獲勝。帕西勒人,—個非洲古老的民族,拿起武器與南部的狂飆鬥爭;刮起了一陣旋風,吞沒了這些勇敢的人:「納扎莫人,」埃羅多特說道,「他門奪回了被遺棄的城市。」

    1在《在法蘭西曆史的正確分析》的開頭部分,夏多布利昂指出,正如人們在十八世紀經常所做的那樣,歷史上有三個王族,墨洛溫王族、卡洛溫王族和卡佩王族。

    說起波旁王朝的最後一次滅頂之災,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們的開端:我不知道在他們的搖籃裡讓人聽到了來自墳墓的什麼預兆,亨利四世並未感到自己是巴黎的主人,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暗殺行動又開始了,沒有警告他的勇氣,影響著他自然而然的快樂情緒。一五九五年一月五日,在迎聖靈的宗教儀式上,他一身漆黑,上嘴唇打了膏藥,這傷口是在讓·夏泰爾一劍想刺向其心臟時劃破的。但神情憂鬱;德巴拉尼夫人曾向他問起原因:他回答道:「怎麼,我難道因為看到一個如此忘恩負義的人還會高興嗎?更何況我已經盡我所能做了,並且每天還在為人民做一切事。為了拯救人民,我願意死一千次,願意成天面對新的謀殺,如果上帝願意賜給我這麼多次生命的話,因為自從我來到這兒,我一直沒有談到別的事。」

    然而,這個人大呼:「國王萬歲!」一位宮廷大臣說道:「陛下,請看看您的臣民是如何以能見上您一面為榮。」亨利搖搖頭說:「這只是一個人。如果我的最大的敵人處在我的位置,而且他也看到了這一切,他會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他,甚至喊聲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位聯盟成員遠遠看見消沉的國王在華麗馬車的裡面,說道:「他已經在雙輪馬車的底部了。」你難道不覺得這位聯盟成員就像是說從寺廟來到斷頭台的路易十六嗎?

    一六一○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五,斐揚派的國王對同行的巴松皮埃爾和吉茲公爵說道:「你們現在並不瞭解我,你們這些人;當你們失去我時,那時你們就會知道我的價值和我與其他人的區別了。「我的上帝,陛下。」巴松皮埃爾說道:「您能不能停止折磨我們,盡說一些您會死的話?」接著,元帥就沉浸在向亨利描繪他的光輝業績之中,他的成功,他的健壯身體和青春長在。「我的朋友,」國王回答道,「必須離開這一切。」拉瓦伊阿克站在了盧浮宮的門口。

    巴松皮埃爾退下去了,他再見到國王時是在他的書房裡。

    「他躺在床上,」他說道,「維克先生也坐在這張床上,將十字架勳章放在嘴唇上,向他說起對上帝的懷念。勒格朗1先生來了,跪在小路邊,執起他的一隻手親吻,我跪在他的腳下,一邊擁吻,一邊痛哭流涕。

    1勒格朗(leGrand)法蘭西的年輕貴族。

    這就是巴松皮埃爾的記述。

    跟隨著這些痛苦的回憶。我好像又看見了在哈德思辛的長廳裡,波旁王朝的最後幾個人悲傷、憂鬱地走過,就像波旁王朝的第一人2站在盧浮宮的長廊裡一樣:我來吻死去的君王制的雙腳。無論它永遠地死去或者復甦,她都將得到我最後的誓言:明天,當它最終消失時,共和國就為我開始了。帕爾卡女神應該出版我的《回憶錄》,也許不會立即出版3,當它全部出版時,當人們可以看到它的全貌,心情沉重時,人們將會瞭解,我在遺憾和推測中受騙上當到了何種地步。——向悲痛致敬,向我曾效力的,並以我最後的日子的休憩為代價繼續效力的一切致意,我覺得我的真言或謊話在我每況愈下的日子裡,如同枯萎而輕巧的樹葉,在不斷地微風的吹拂下將很快隨風飄散。

    2指亨利四世。

    3當他寫到這裡時,夏多布里昂對《回憶錄》在其死後馬上出版並不抱太大希望。(見《回憶錄》引言,第一卷)。

    如果高貴的家族們走向末路的話,(將來的一切可能和生氣勃勃的希望不停地在人們心靈深處滋長且撇開不談),難道一個與他們的偉大相稱的結局,他們在過去歲月的夜晚隨著時代而隱退,不是更好嗎?將這些沒有顯赫聲名的日子延伸下去是不名一文的;人們對你和你的誇誇其談已經厭倦了;他們抱怨你老是賴著不走:亞歷山大、愷撒、拿破侖都是在盛名之下,激流勇退。為了美麗地死去,就必須早死,不要跟孩子們提起春天:「怎麼!就是這個天才,這個偉人,這個家族,讓人們拍手叫好,我們為之付出了頭髮、微笑和對生命犧牲的一瞥!」看到年邁的路易十四除了維爾魯瓦老公爵外,身邊找不到其他人聊聊他的年代,是多麼惆悵啊!這是大孔代的最後一次勝利,在他的墳邊遇見了波舒哀:演說家使尚蒂利的死水復活了,使老年人返老還童,重新塑造一個年輕人的青春;他將在羅克魯瓦上的獲勝者的前額的頭髮再染成棕色,說他波舒哀對他的銀髮道一聲不朽的永別。愛好榮耀的你們,好好照看你們的墳墓;好好在這兒躺著,盡量保持最佳狀態,因為這裡將是你們的長眠之所。

    王太子妃

    從布拉格到加爾斯巴德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令人煩心的,沾染了三年戰爭鮮血的平原。在夜裡穿過這片戰場時,在戰神面前,我感到丟臉,他將天空纏繞在指間,如同一個戒指。我們可以看見遠處樹木繁茂的小山腳下,流著潺潺的溪水。加爾斯巴德的醫生的純良美德與醫神山的蛇形山路交相輝映,蜿蜒到小山下,來喝伊日1酒杯裡的瓊漿玉液。

    1主要是指醫學天神,是一條纏在一捆長條形棍子上的蛇。醫神的女兒伊日象徵著健康(健康女神)。

    斯塔蒂爾姆是一個坐落在城市最高處的塔樓,上面裝著一口鐘,守衛們一旦看見一個陌生人就吹號。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垂死掙扎的人,用歡樂的曲調向我致意,群情激昂地在路上奔相赴告,「這是一個關節病患者,一個精神憂鬱者,一個近視眼!」唉!我比這嚴重多了,我已病人膏盲。

    31號早晨七點鐘,我下榻在博爾佐納伯爵開的金盾旅館,伯爵是一個破了產的貴族。住在這家旅館的還有科塞伯爵及夫人(他們比我先期到達),我的同鄉特羅戈夫將軍,他不久以前曾任聖老盧堡的總督,這個在朗迪維齊奧的朗德爾諾月光的眷顧下出生的人,又矮又胖,在大革命期間在布拉格的奧地利精銳部隊的上尉。他剛探望過被流放的長官,聖克盧的繼承人,在那個時候是聖克盧的一名修道士。過後,特羅戈夫回到了下布列塔尼。他帶回了一隻匈牙利夜鶯和一隻波希米亞夜鶯,吵得旅店裡的人無法入睡,它們一直在抱怨著代雷1的殘酷暴行。特羅戈夫給它們填滿了烤牛心,也沒能讓它們戰勝痛苦。

    1根據傳說,夜鶯因飽受代雷的暴行摧殘,故而用「抱怨填滿空間」這是維吉爾的一首詩句的含義,被夏多布里昂引用。

    我和特羅戈夫像兩個布列塔尼人那樣擁抱在一起。將軍又矮又胖,圓滾滾的,像一個科爾努阿伊的塞爾特人,在真誠的外表下有一顆細膩的心,言談之中不乏詼諧感。他逗得王太子妃相當開心,而且因為他懂德語,她還和他一塊兒散步。科塞夫人通報我來了,她告訴我可以在九點半鍾或中午去看她:中午,我如約而至。

    她住在村頭一所單獨的房屋裡,它坐落在泰普爾河右岸,小河流經高山,蜿蜒穿過加爾斯巴德。登上公主的房間的樓梯,我有些心緒不寧:我就要見到公主了,幾乎是第一次見面,這是人類痛苦的一個完美的典範,這個昂蒂戈思的基督徒。我過去與王太子妃交談總共不到十分鐘;那是在她短暫的幸福日子裡,每次才兩三句話;她與我交談時顯得很尷尬。儘管我總是以一種深深的敬意來寫或說她,王太子妃想必是對我抱有前廳教徒們的偏見,她生活在他們中間:王室成員整天孤獨地生活在充滿愚昧和嫉妒的城堡中,重重包圍,新的一代根本就進不去。

    一個僕人為我打開了門;我看見王太子妃坐在客廳深處兩窗之間的沙發上,手裡正繡著一塊掛毯。我進去時是如此激動,以至於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走到公主的身邊。

    她抬起了專心做活的頭,似乎是為了掩飾她自己的情感,跟我聊了起來,她對我說:「我很高興見到您,夏多布里昂先生;國王向我通報了您的到來。您整夜都在趕路嗎?那麼您一定很累了。」

    我恭敬地把貝裡公爵夫人的信交給了她;她接過去,放在身邊的沙發上,說:「請坐,請坐。」接著她以一種迅速、機械和痙攣的動作,重新開始了她的刺繡。

    我閉口不言;王太子妃也保持沉默:只聽見公主的針線在布上穿來穿去的聲音,在繡花底布上我看見掉下了幾滴淚珠。這個不幸的人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眼睛,並沒有抬起頭來。她問我:「我姐姐怎麼樣了?她好可憐,好可憐。我真為她抱冤,為她抱冤。」這短促地,不停重複的話沒能使打斷的談話重新開始,兩個對話者都沒有了心情。王太子妃雙眼因流淚而紅腫,使她徒自增添了一份美麗,酷像斯巴齊諾1聖女。

    1痛苦的「癡」聖女,儒勒·羅曼的油畫,珍藏在普拉多。

    「夫人,」我回答道,「貝裡公爵夫人的確很不幸。她要我在她被囚禁期間將她的孩子們托付給你。想到亨利五世能重新找到陛下這樣的第二個母親,這將大大緩解她的痛苦。」

    帕斯卡1有理由將人類的偉大和痛苦摻和在一起:誰會相信王太子妃把諸如皇后、陛下的稱號看得很重?其實這對她來說是很自然的事,儘管她也知道這些稱號不過都是虛榮而已。對了,「陛下」這個詞真是個神奇的字眼;它照射在公主的額頭上,一瞬間將烏雲一掃而空;可這些烏雲像一頂王冠似的又猝然地重新籠罩在她的頭上。

    1帕斯卡(Pascal)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哲學家。

    「噢!不、不,夏多布里昂先生,」公主看著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我不是皇后。」「您是的,夫人,根據王族的法律,您是皇后:太子殿下只能放棄,因為他是國王。法蘭西將您視為她的皇后,您將是亨利五世的母親。」

    王太子妃不再爭辯:這個可憐的女孩,打扮成女人的模樣,臉上洋溢著崇高聖潔的光彩,使其更增添了幾分魅力,與平民的聯繫也更加緊密了。

    我高聲朗讀著委託信,信中貝裡公爵夫人向我解釋了她的婚姻,要我到布拉格來,要求保存其法國公主的稱號,將她的孩子托付給她的妹妹。

    公主又重新開始了她的活計;當我讀完信後,她對我說:「貝裡公爵夫人有理由相信我,這太好了,夏多布利昂先生;太好了:您對她講,我十分同情我的姐姐。」

    除了叫我向貝裡公爵夫人轉達她的同情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了,這讓我清楚地瞭解到,這兩個人之間實際上並沒有多少感情,我也覺得似乎有一種並非自願的情感在衝擊著聖徒的心。多麼殘酷的競爭!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女兒不必憂心這場鬥爭;棕櫚葉始終在她手上。

    我又說道:「如果夫人想看貝裡公爵夫人給您的信和給她的孩子們寫的信,您可能在其中找到新的解釋。我希望夫人寫一封信,讓我帶回布萊伊。」

    信是用檸檬汁寫的。「我一點也看不清,」公主說道,「我們該怎麼辦?」我建議用一隻小火爐,裡面放上一些白色的小木片;夫人拉了一下鈴,鈴繩一直伸到了沙發後面。一個僕人走進來,接受了命令,將爐子擱在客廳門前的平台上。夫人站起身來,我們於是走向火爐。我們將它放在一張小桌子上,旁邊用樓梯的燈照明。我拿出兩封信中的一封,平行地放在火焰上方。王太子妃看著我,並笑了笑,因為我沒成功。她對我說:「給我,給我,該輪到我試試了。」她將信在火焰上方蕩來蕩去,貝裡公爵夫人的粗大的圓形字跡出現了:第二封信也如法炮製。我祝賀夫人的成功。奇怪的一幕:路易十六的女兒和我一起坐在加爾斯巴德高高的樓梯上,辨認著這些神秘的字體:布萊伊的俘虜寫給寺院的俘虜的信!

    我們重新回到客廳裡坐下。太子妃讀著給她的信。貝裡公爵夫人謝謝她妹妹對自己厄運的同情,把她的孩子托付給她,特別交待將兒子托給他的姨媽管教。寫給孩子們的信只是些溫柔撫慰的話。貝裡公爵夫人請亨利使自己成為無愧於法蘭西的人。

    太子妃對我說:「我姐姐給予了我公正。我很瞭解她的苦衷。她肯定很痛苦,很難過。請您告訴她,我會照顧好波爾多公爵先生。我很愛他。您是怎麼找到他的?他的身體很好,不是嗎?很健壯,儘管有些神經質。」

    我與夫人面對面地交談了兩個鐘頭,這是很少有的榮幸:她看起來很高興。不要總是對我抱有敵意的偏見,她大概將我看作一個強壯、充滿優點的人;她認為我和藹可親,是個好小伙子。她真誠地對我說:「我將像平時那樣散散步;我們三點鐘吃飯,如果您不午睡的話,就請光臨。我希望這不會使您太累。」

    我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麼會如此成功,但值得肯定的是堅冰已經融化,冰釋前嫌;這種與宮廷的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緊密相連的目光,善意地投射在一個可憐的僕人身上。

    我終於使太子妃不再感到侷促不安,但我卻感到特別壓抑:害怕超過我類似於在查理十世身邊時所能控制的限度。也許是我沒有那引出夫人靈魂深處的崇高內涵的訣竅;也許是我對她的崇敬關閉了思想交流的大門,我感到一種痛楚的無助正在走近我。

    3點鐘,我又來到了太子妃的家中。我在那兒見到了埃斯泰拉齊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阿古爾夫人,以及小奧埃熱爾蒂先生和特羅戈夫先生;他們為能在公主家吃飯而感到十分榮幸。曾經十分美麗的埃斯泰拉齊伯爵夫人風韻猶存;她曾經在羅馬與布拉加公爵結合。大家肯定她已融人了政治當中,並將自己所學全部交給了博泰爾尼克親王先生。在出宮廷時,夫人被派往維也納,她遇見了後來成為她同伴的埃斯泰拉齊伯爵夫人。我注意到她很認真的聽我講話;第二天她很天真地對我說,她徹夜在寫寫畫畫。她決定出發去布拉格,在一個約定的地方安排了與布拉加先生的秘密會晤;從那裡她將去維也納。在間諜活動的安排和促使下,舊情復燃了!什麼事情!多麼興奮!埃斯泰拉齊小姐一點也不漂亮,她看起來聰明又狡猾。

    阿古爾子爵夫人今天很虔誠,她是一個在所有公主的辦公室裡都可見到的重要人物。她盡其所能使其家庭發達,她跟所有的人說話,特別是我;我曾有幸安置了她的侄兒們;她似乎對已故的司法大臣康巴塞雷斯也很有熱情。

    晚餐是如此的難吃和不豐盛,出門時我仍餓得發慌;晚餐就在太子妃的客廳裡進行,因為她沒有餐廳。晚餐過後,有人移走了桌子;夫人又坐在沙發上,開始了她的活計。我們圍坐在一起。特羅戈夫講起了夫人喜歡的歷史故事。她很關心女人們,是有關吉施公爵夫人的問題。「她的辮子織得不怎麼好」,王子夫人說道,這話令我驚訝不已。

    坐在沙發上,夫人可以透過窗戶把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數說著散步的男人和女人的名字。這時,過來了兩位身著蘇格蘭服飾的騎士,帶著兩匹小馬;夫人停下工作,不停地看著,說道:「這位是……夫人(我忘了她的名字),她要和孩子們到山上去。」瑪麗泰雷滋1很奇怪,她知道附近的規矩,戴王冠的公主和上絞刑架的公主從其生活的高峰降到與其他女人的相同的水準,她們使我特別感興趣;我帶著一種哲學家的憐憫觀察著這一切。

    1這是昂古萊姆公爵夫人的名字。

    五點鐘,太子妃坐馬車出去散步,七點鐘我又回到晚宴上。一切照舊:夫人坐在沙發上,吃飯的和五六個年輕或年邁的喝水的人擴大了圍成的圈子。太子妃的努力叫人感動,顯而易見,是為了表示出大度;她和每個人都聊兩句。她幾次提到我,將我介紹給大家,但在每兩句話中間,她總是有一個停頓。她的針動作加快了,她的臉幾乎貼著手中的繡毯,我注意看著公主的側面,夫人與其父親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當我看見她的頭低得就像在一把痛苦的利劍下時,我彷彿看見了路易十六眼睜睜地看著利劍倒下時的情景。

    八點半,晚會結束了;我又累又困,很快便入睡了。

    六月一日,星期五,我五點鐘就起床;六點鐘我來到米朗巴德(風車浴):飲酒作樂的人們圍繞在噴泉邊,在一排排樹蔭下或緊挨著的花園裡漫步。太子妃來了,穿著一件緊身的灰色裙子;肩上圍著一件舊披肩,頭上戴著一頂舊帽子。她有著一副與其服裝相稱的表情,像她在巴黎裁判所監獄裡的媽媽一樣。奧埃熱爾蒂先生是她的騎士,向她伸出了胳膊。她走進人群裡,為舀泉水的女士們遞杯子。沒有人注意到馬爾納1伯爵夫人。瑪麗·泰雷茲2,她的祖母,於一七六二年建造了這所叫米朗巴德的房屋;她也給與了加爾斯巴德一些鐘,它們將把她的孫女召喚到十字架下。

    1在加爾斯巴德她就讓別人這樣稱呼她。

    2老瑪麗·泰雷茲皇后。

    夫人走進了花園,我走近她:她似乎有點受寵若驚。我很少為王室成員而起這麼早,可能除了一八二○年二月十三日我去歌劇院找貝裡公爵。公主允許我陪著她在花園轉悠了五六圈,友好地交談著。她說在兩點鐘接見我並給我一封信。我審慎地離開了她;我用完早餐,就用剩餘的時間跑遍了山谷。

    一八三三年六月一日

    加爾斯巴德

    小故事——泉水——礦泉水——歷史的回憶

    就像所有的法國人一樣,我在加爾斯巴德只能找到沉重的回憶。這座城市以查理四世的名字命名,他是波希米亞的國王,來此治療在克雷西受的三處傷,當時他追隨他的父親讓作戰。洛科維茲斷定讓是被一個蘇格蘭人殺死的;歷史學家對此嗤之以鼻。

    「當他為保護高盧人的國界和朋友的土地而戰時,他被一把喀裡多尼亞3利劍直刺胸膛。」

    3蘇格蘭的古名。

    詩人是為了創造詩的意境而使用喀裡多尼亞這個詞嗎?一三四六年愛德華正與羅貝爾,布律斯交戰,蘇格蘭人與菲利普定有盟約。

    波希米亞的讓在克雷西的死是最有英雄氣概,最悲壯的騎士的歷險。讓想去救他的兒子查理;他對隨從說:「軍官們,你們是我的朋友;我請求你們讓我上前一步能夠輕而易舉地刺上一劍,他們回答說願意,並將照辦……波希米亞國王衝鋒陷陣,揮劍斬敵,十分驍勇善戰,同樣感染了他的戰友們;直衝到英國人中間,第二天,人們發現所有戰土都倒在那裡,圍著他們的首領,所有的馬也圍在一起。」

    大家幾乎都不知道波希米亞的讓被埋葬在蒙塔爾口的多米尼亞教堂裡,在他的墳墓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模糊不清的墓誌銘:「他帶領部下英勇戰死,將他們一起托付給天主,請上帝保佑這位善良的君主。」

    但願這個法國人的過去能夠補償法國的忘恩負義,在新的多災多難的歲月裡,我們用褻瀆聖物的行為恐嚇上天,為了能夠在古老的災難裡熬下去,從他的墳墓中為我們扔出一個死了的王子。

    在加爾斯巴德編年史中指出:讓國王的兒子查理四世在打獵時,一隻獵狗在追逐一頭鹿時失足跌進了一個滾燙的水塘裡。慘叫聲使獵人們聞聲而來,斯普呂代爾的源頭被發現了。一隻在特普利茨水中被燙傷的豬將它指給牧人。

    這是德國人的傳說。我曾路過科林斯1;朝臣們的寺廟的灰燼散落在格利塞勒的廢墟上;但是,由仙女的淚珠而形成的皮雷納噴泉仍在月桂玫瑰中奔流不息,佩加茲飛駿馬2在詩歌的年代飛奔。沒有船舶的港灣的浪濤洗滌著倒下的圓石柱,柱頭被浸在了水中,就像年輕姑娘的頭埋在了沙子裡;愛神木在濃密的枝葉中生長,替代了老鴉企1的葉子——這就是希臘的傳說。

    1希臘地名。

    2神話中的飛馬,即詩神所騎的有翼天馬,後成為寫詩靈感的象徵——譯注。

    1一種植物。

    在加爾斯巴德有八處噴泉,其中最有名的是斯普呂代爾,它是被獵犬發現的。這座噴泉在教堂和忝普爾河之間的土地下噴射出來,震耳欲聾,還帶著氤氳的水汽,它不規則地噴出來,有六到七英尺高。只有冰島的噴泉能勝過斯普呂代爾,但是沒人會在生命斷絕的埃克拉沙漠中尋找健康,那兒在夏季,每天都是白晝,既沒有日出,也沒有日落;在冬季,每天都是黑夜,沒有曙光和黃昏。

    斯普呂代爾的水可以煮雞蛋、洗碗;這一大自然的恩惠為加爾斯巴德的家庭主婦服務分憂:請想像,天才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在庸俗的作品上顯示才華。

    洛科維茲為斯普呂代爾溫泉寫了一篇拉丁文頌歌,大仲馬先生把它意譯成法文:

    Fonshelieonianum2等等

    2《詩歌之泉……》。

    噴泉是詩人們讚歌的主題,

    你隱秘的熱力的源泉是什麼?

    你那燃燒著硫黃和石灰的河床來自何方?

    埃特納火山3的熊熊火焰不再使雲彩著火,

    3埃特拉火山位於意大利。

    她是不是向你敞開了陌生的道路,

    或者,斯蒂克斯的鄰人,沸騰了你的水?

    加爾斯巴德是君主所通常會晤的地方;他們應為了他們和我們遠離王冠,來此療傷。

    有人公佈了一份斯普呂代爾每天遊客的名單表:在一些古老的名冊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北方最知名的詩人和文人,如居洛夫斯基、登凱爾、韋斯、埃爾代、哥德;我希望見到席勒的名字,他是我最喜歡的。在今天這一頁裡,在不出名的來訪者中間,可以看到馬爾納伯爵夫人的名字,是唯一用小號大寫字母寫的。

    一八三○年,王室家族在聖克盧垮台的同時,克裡斯托夫的遺孀和他的女兒們喝了加爾斯巴德的水。海地的國王陛下撤退到托斯卡納,拿破侖家族陛下的身邊。克裡斯托夫國王最年輕、最博學和最美麗的女兒在比薩死去了;她烏黑色的美貌自由自在地躺在康波藏托的柱廊下,遠離干蔗田和紅樹叢,她生來就忠於紅樹蔭。

    一八二六年,人們在加爾斯巴德看到一個加爾各答的英國女子,從印度的榕樹下竄到波希米亞的油橄欖樹下,從恆河的陽光下跑到泰普爾的陽光下;她就像一縷印度的陽光在寒冷和夜色裡迷失了方向。基地在健康而又有生氣的地方顯得淒涼傷感:那裡長眠著一個個外國的年輕女子:墓碑上刻著她們去世的日子和來自哪個國家:讓人覺得就像在種著各種季節的花朵的暖房裡漫步,用小標籤在花兒的根部寫上它們的名字。

    當地已經制定了有關外國人死亡的法律:預見到了旅行者客死異鄉的情況,允許預先掘墳。因此,我可以在聖安德烈的墳墓裡待上十來年,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回憶錄作為遺囑的做法,如果太子妃在這兒去世,法國法律會同意把她的骨灰送回祖國嗎?這將是一場支持教義的索邦神學者和主張取締的決疑論者之間十分棘手的辯論焦點。

    肯定的是,加爾斯巴德的水對肝臟有裨益,對牙齒卻有害處。對於肝臟,我無從知曉,但是在加爾斯巴德卻有許多牙齒掉光了的人;也許罪魁禍首是年齡而不是水:時間是一個狡猾的扯謊者,它拔掉了人們的牙齒。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又開始了無名氏1的代表作?一個字帶著我走向另一個字;我就要去冰島和印度了。

    1指一篇無名氏的作品,文章中博學受到嘲諷(一七一四年)。

    這就是亞平寧山脈,那就是高加索2。

    2《拉封丹的回憶》(老鼠和牡蠣)。

    然而我還沒從泰普爾的河谷走出來。

    小故事(續)——泰普爾河谷——她的植物

    為了瀏覽一下泰普爾河谷,我翻過一座小山,穿過了一座松樹林:筆直的樹木和傾斜的土地形成了一個尖尖的角度;有的露出樹尖,有的露出三分之二,一半和四分之一樹幹,剩下的只露出樹根。

    我向來就喜歡樹木:加爾斯巴德植物叢上空的微風吹拂著腳下的草地,漂亮極了;我發現了手指狀的小草,平庸的顛茄,普通的千屈茱,金絲桃,生氣勃勃的鈴蘭,灰白的柳樹;我的最初的文選的美好題材。

    我年輕時的模糊記憶懸掛在我走馬觀花認出的一些植物的莖桿上。您還記得我在西米洛勒一家作過的植物學研究嗎?有佛羅里達的月見草和睡蓮;有纏著一隻烏龜的鐵線蓮做的花圈,在湖邊我們愜意地小憩,木蘭屬玫瑰葉瓣如雪花般飄落在我們的頭上。我不敢計算我曾經朝三暮四過的「畫兒姑娘」的年齡;今天我會在她的額頭上細數我的皺紋嗎?她現在無憂無慮地長眠在亞拉巴馬州的柏樹林下;而我仍將這些遙遠的回憶深深地埋在記憶裡,孤獨,沒有人知道我看見了!我在波希米亞,不是與阿達拉和塞呂塔在一起,而是在太子妃身邊,她將交給我一封寫給貝裡公爵夫人的信。

    與太子妃的最後一次交談——出發

    一點鐘,我正聽憑太子妃的吩咐。

    「你打算今天出發嗎?夏多布利昂先生?」

    「如果陛下允許的話,我想回法國,到貝裡夫人那兒去;否則我就不得不去西西里,那樣殿下想等回音,就得好長一段時間了。」

    「這裡有張字條是寫給她的。我沒有提您的名字,免得萬一您被牽連進去。請看。」

    我看了一個字條;全是太子妃的手跡;我將它一字不誤地抄了下來。

    一八三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加爾斯巴德。

    「我親愛的姐姐,我非常高興,終於直接收到了你的消息。我萬分地同情你,請相信我一直以來對您,尤其是對您的孩子們的關心,對我來說,他們比過去任何時候更珍貴。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一切都可以為之犧牲。我還沒有將您的委託告知家裡,由於健康問題,我來此地進行溫泉療養。但我很快就會回去,我們,包括家人和我自己,會以從未有過的愛心來照顧他們。

    再見,我親愛的姐姐,我打心底裡同情您的遭遇,親切地擁抱您。

    「姆特」

    我對字條中的審慎的詞句感到震驚:幾句含糊其辭的表達感情的話並沒有將乾涸的心靈掩飾得很好。我注上了敬詞,再次為不幸的貝裡夫人進行解釋,夫人回答我說國王會做決定。她向我保證會好好關心她姐姐;但不論是在她的語氣還是語調裡,都沒有一絲真誠;反而可以感到一種隱隱的生氣。我的主顧的事似乎就要失敗了。我又想到亨利五世。我想我必須對公主忠心不二,就像曾在大風大浪中為了使波旁王朝欣欣向榮而所做的那樣;我既沒有拐彎抹角,又沒有阿諛奉承地跟她講起了對波爾多公爵的教導。

    「我知道夫人已經滿意地看了一本小冊子,在它的結尾處我表達了自己關於亨利五世的教育的一些看法。我恐怕環境對他們不利:德達馬先生,布拉加先生和拉蒂爾先生並不是普通人。」

    夫人同意我們看法:她甚至一下子就把德達馬先生完全拋在腦後,只是三言兩語地講起他的勇敢、正直和宗教信仰。

    「九月份,亨利五世就將成年了:夫人難道沒有想過,在他身邊設一個理事會是很有用的嗎?我們讓一些法國對其成見較少的人進入理事會。」

    「夏多布利昂先生,增加理事,就等於增加了不同意見,而且,您會提議誰挑選國王?」

    「維萊爾先生。」

    正在刺繡的夫人,停下了手中的針線,驚訝地看著我,然後,輪到她讓我吃驚了,她振振有詞地批評了維萊爾先生的性格和思想,她只把他看成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官員。

    「夫人言過其實了,」我對她說,「維萊爾先生是一個有條理,有責任心,穩重冷靜的人,而且足智多謀;如果他有霸佔第一把交椅的野心,完全沒有那個必要,作為一名部長永久性地在國王的理事會裡任職就足夠了;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將他安排在亨利五世身邊是最佳選擇。」

    「我想您是不喜歡德維萊爾先生吧?」

    「君主制滅亡之後,如果我仍抱有一種庸俗的競爭意識,那我就會蔑視自己了,王室的藩鎮割據狀態已經帶來了太多災難;我以寬廣的胸懷公開放棄它們,並準備向那些冒犯我的人道歉。我請求陛下相信那裡既不是錯誤的慷慨的陳列處,也不是一塊防備未來不幸的寶石。對流放中的查理十世,我能提什麼要求呢?如果復辟王朝到來了,我不是已在墳墓的深處了嗎?」

    夫人親切看著我,她好意地這樣讚美我:「這太好了,夏多布利昂先生廠她似乎總是因為發現這個「夏多布利昂」與別人對她描繪的如此不同而驚訝不已。

    我又說道:「還有另外一個人,夫人,我們可以叫他來:我高貴的朋友,萊內先生。我們三個人在法國是永遠不向菲利普宣誓的:我,萊內先生和魯瓦伊埃·科拉爾先生。在政府以外和其他場合,我們組成一個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三人聯盟。萊內先生虛弱地發了誓,魯瓦伊埃·科拉爾先生莊嚴地發了誓;前者會為此而死;後者卻會活下來,因為他看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卻不能做一點令人尊敬的事。

    「你對波爾多公爵先生滿意嗎?」

    「我覺得他很有魅力,肯定陛下有點溺愛他。」

    「噢!不不,您對他的健康狀況滿意嗎?」

    「他似乎身體還不錯;有點纖弱和蒼白。」

    「他臉色一般來說都很好;只是他有點緊張。王太子先生在軍隊中名聲不錯,是不是?享有盛譽?大家都將銘記在心,是不是?」

    這是突然的問題,與剛剛我們的話題毫無關聯,使我揭開了一個在聖克盧和朗布依埃的日子裡太子妃心中的秘密的傷痕。她為了放心恢復了丈夫的姓。我在公主和夫人的想法前彷徨;我堅信:軍隊裡仍不能忘懷大元帥的公正、美德和勇氣。

    看到散步的時候到了。

    「陛下再沒有事要吩咐了嗎?」我害怕變得使她膩煩。

    「告訴您的朋友我是多麼熱愛法蘭西;但願他們清楚我是一個法國人。我特地請您帶這個話;還請您說一下:我為法蘭西感到遺憾,感到非常遺憾。」

    「噢,夫人,法蘭西給了您什麼?作為受過如此多磨難的人,您怎麼還有思鄉病呢?」

    「不,不是的,夏多布利昂先生,不要忘了好好跟他們說,我是法國人,一個法國人。」

    夫人走了,我不得不在出發前停在樓梯口;我不敢走到街上去;一想到這幅場景,我的眼眶就濕濕的。

    回到旅館後,我又穿上了我的旅行服裝。當準備馬車時,特羅戈夫跟我聊天;他不斷地說太子妃對我非常滿意,她沒有迴避,她把一切說給想聽的人:「您的旅行可真是件大事!」特羅戈夫叫道,努力地想控制他那兩隻夜鶯的叫聲。「您想看到以後的故事!」我覺得沒有「以後」。

    我是有根據的;我們當晚等待著波爾多公爵的來臨。儘管每個人對他的到來都心知肚明,但大家還是要把它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要自己作出知曉秘密的樣子。

    晚上六點鐘,我坐車前往巴黎,不管布拉格的不幸是怎樣的沒完沒了,王太子的拘束生活仍是痛苦得難以忍受;為了喝最後一滴酒,必須燒燬他的宮殿,痛快淋漓地大醉一回。唉!又一個西馬克1,我為拋棄祭台而痛哭流涕;我把手伸向卡皮托利山丘2;我祈求羅馬的君王!但如果上帝變成了木頭,羅馬會永遠不再在廢墟上復甦嗎?

    1最後一個異教的捍衛者。見《殉道者》一書。

    2羅馬的卡皮托利山丘,是朱庇特神殿所在地——譯注。

    從加爾斯巴德至巴黎的日記

    一八三三年六月一日晚上

    森蒂——埃格拉——瓦朗斯丹

    沿著埃格拉的從加爾斯巴德至埃爾博根的小路走很舒服。這座小城的城堡建於十二世紀,是一座大山隘口的步。肖。山巖下,佈滿了樹林,將埃格拉的山形包裹了進去:城市和城堡的名字便由此得來:埃爾博根(拐彎的地方)。我在大路上注意到城堡主塔被最後一縷夕陽染紅了。在大山和森林的上端有一個鑄造廠的斜斜的煙囪。

    在茲沃達驛站休息過後,九點半鍾我出發了。我沿著當年沃弗納爾格從布拉格撤退時的路走著;在為一七四一年陣亡的軍官所致的悼詞中,伏爾泰對這位年輕人說了一番這樣的話:「你不在了,啊,我餘生的美好希望;我總覺得你是最不幸也是最安靜的一個人。」

    從馬車的裡面,我看見了升起的星星1。

    1旅行者在此沉醉於他的夢想之中。在這六月清新溫馨的夜晚,他以為自己置身於羅馬的鄉間;一位年輕的意大利姑娘坐在他的身旁:為了使她安心,他叫她森蒂,這是拉丁詩人普羅佩爾斯女友的名字。

    別害怕,森蒂;這只不過是我們經過的看似在移動的森林邊蘆葦的竊竊私語。我有一把給你準備的嫉妒和鮮血的匕首。但願這墳墓不會給你造成任何不快;這是一個像你一樣被人愛的女人的墳墓:瑟西莉阿·默泰拉1長眠於此。

    1他們在通往阿皮埃納的路上:瑟西莉阿·默泰拉的墳墓就在他們面前。

    羅馬鄉間的這個夜晚是多麼的可愛啊!月亮從薩比娜後升起來,為的是看看大海,她撥開朦朦朧朧的黑霧,使蔚藍的阿爾巴諾火山口湖2的灰白峰頂及索拉克特3遙遠的模糊的線條清晰起來。沿著引水渠的河道裡,浪花,水珠飄來蕩去,耬斗茱,紫羅蘭連接著大山與城市。擎天柱直插雲霄,旁邊歲月的流逝,小河流淌。世界的主宰——羅馬,坐在它墳墓的廢墟上,穿著陳舊的衣袍,將它巨幅的不規則的圖形扔進孤獨的歷史長河。

    2在羅馬東南面。

    3在薩班的山峰上。

    我們坐了下來:這顆松樹像阿布呂茲的白扁豆一樣,在廢墟中展開了它的小陽傘。月光凝聚在梅特拉的墳墓的哥特式冠形圓頂上,凝聚在牛頭飾的牛角形花邊上;汲取了一些優雅,邀請我們享受似水年華。

    聽!愛捷麗仙女在噴泉邊引吭高歌;夜鶯在西皮翁的地下建築的葡萄架上淺吟低唱;從敘利亞吹過來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微風給我們帶來了野生晚香玉的似有似無的香氣。廢棄的「別墅」的棕櫚葉半浸在月光的如水晶般的藍色中。但你,由於月神狄安娜的單純的反映而蒼白,噢,森蒂,你比棕櫚樹4要優美上千倍。代莉、拉拉熱、呂底亞、萊比5的陰魂在鬼斧神工般的懸崖邊圍著你結結巴巴地說著些神神秘秘的話6。你的目光與星辰的光輝交相輝映。

    4荷馬回憶: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於利斯將諾西卡比作「棕櫚樹的一枝直插雲霄的新枝。」

    5幾個拉丁詩人喜歡的女人,蒂比喜歡代莉,奧拉斯喜歡呂底亞和拉拉熱,卡蒂爾喜歡萊比。

    6在《伊裡亞德》和《奧德賽》中,陰魂比作飛來飛去輕聲嗚叫的蝙蝠。

    但是,森蒂,你只能享受真正的幸福。頭頂上的星辰是這樣的明亮,它們與你的極大幸福只能在幻覺中融為一體。年輕的意大利女郎,時光飛逝!在一片花海之中,你的伴侶已經悄然離去了。

    這時,升起了一層薄霧,用一層銀紗包裹住了夜的雙眸;鵜鶘叫著回到了沙灘;丘鷸在閃著銀光的木賊樹裡打架;教堂的鍾在聖·皮埃爾的穹頂下敲響著;夜間的素歌像中世紀的聲調使聖·克魯瓦孤獨的修道院蒙上了一層悲劇色彩;修道士跪在聖·保羅燒燬的石柱1前用一成不變的聲音朗讀頌讚經;貞女們拜倒在關閉地下室的冰冷的石板上;皮費拉羅2站在地下墓地緊閉的石門前面對寂寞的聖母瑪利亞吹著夜晚的悲歌。惆悵的一刻,宗教甦醒了,愛情睡著了!

    1指一八二三年聖·保羅發生的一場火災。

    2吹短笛的人。

    森蒂,你的聲音漸漸減弱了;那不勒斯的漁夫在揚著風帆的船上或者威尼斯的槳手劃著輕舟時教你學會的副歌已經消逝。去休息一下吧,你太消沉了,放心睡吧,我會看著的,夜裡,你沉重的眼皮蓋住了雙眼,感受不到昏昏欲睡和芬芳的意大利傾瀉在你額頭上的甘美。當能在鄉,野聽到馬嘶時,當早晨的星星宣告黎明的到來時,弗拉斯卡蒂3的牧羊人帶著羊群走了下來,而我也將停止對你輕輕的催眠曲。

    3意大利中部城市,離羅馬不遠。

    「一束茉莉和水仙,一個剛剛從巖洞中出土的或從寺院裡的三角楣上新近跌落下來的潔白的赫伯4,都靜靜地待在秋牡丹的花床上:不,繆斯,您錯了。茉莉花潔白的赫伯是羅馬的巫神,誕生在五月的春季,已有十六個月,在絃琴聲中,在黎明裡,在帕埃斯頓的玫瑰花海裡。

    4希臘青春女神。

    「巴勒莫港帶有橘子氣味的風吹拂在西爾塞島上;微風輕吻著塔斯的墳墓,愛撫著法爾內齊納1的仙女和愛情;您在梵蒂岡與拉斐爾2的貞女們嬉戲,穿梭於繆斯神像之間,您在蒂沃利的瀑布下弄濕了翅膀,藝術的天才生長在經典巨著間,在回憶裡飛來飛去,來吧:我只允許您喚醒森蒂的酣睡。

    1帶有壁畫大廳的羅馬別墅。

    2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

    「還有你們,畢達哥拉斯3尊敬的女兒們,帕爾卡女神穿著亞麻的裙子,永遠的姐妹坐在球軸上,在金錠子上一圈圈地纏著森蒂的生命線;讓她們從你的手指飛下來,再以難以形容的美妙的聲音飛到你的掌心;永生的紡紗女人,打開通向夢境的,輕輕壓在一個女人胸前的象牙大門4。我要為您歌唱,噢,羅馬神聖的頭頂供品的少女,年輕的夏麗特靠維納斯女神懷中的精美食品為生,東方式的微笑潛入了我的生活;在奧拉斯的花園,蝴蝶花被人遺忘……

    3古希臘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發明了勾股定律——譯注。

    4通過此門可進入虛幻和美妙的夢境。

    「先生,過關請付10克萊澤。」

    你這該死的笨蛋5!我已經改頭換面了!我是如此精神飽滿!繆斯一去不復返!不管我們到哪兒,這個該死的埃格拉就是我倒霉的原因。

    5夏多布利昂嘲笑海關人員使用克萊澤這個詞(克萊澤:德語,是日耳曼帝國貨幣名)。

    在埃格拉的夜晚淒淒慘慘。席勒告訴我們,華倫斯坦被他的同夥們給出賣了,向埃格拉堡壘一個大廳的窗子靠進6:「天空暴風驟雨,一片混亂,」他說道,「狂風吹亂的堡塔上的軍旗;烏雲很快地掃過月牙兒,在夜空中投下忽隱現的月光。」

    6見《華倫斯坦》三部曲的末尾。

    華倫斯坦在被暗殺的時候,為被泰克拉所愛的馬克思·皮科洛米尼的死而感動:「我生命裡的鮮花已經消失;他像我年輕時代的幻影出現在我身旁。他為了我而把現實變成了夢幻。」

    華倫斯坦在他休息的地方停了下來:「夜已深了;我們在城堡裡已聽不到一絲聲響:來吧!照亮我吧;注意不要太遲才叫醒我;我想我將長眠,因為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兇手的匕首把華倫斯坦從雄心勃勃的夢中驚醒,就像郵遞員站在柵欄邊,告訴我,我的夢破滅了。席勒,邦雅曼·康斯坦1(他在摹仿德國悲劇時惟妙惟肖),前來會見華倫斯坦,由此讓我想起了在埃格拉門前他們的三次叫門。

    1他曾飾演過根據席勒的三部曲改編的一部法國的悲劇。

    一八三三年六月二日

    韋桑塔德——旅行者——貝爾內克和回憶——拜羅伊特——伏爾泰——霍爾費爾德——教堂——背簍中的小女孩——旅館老闆和他的女僕

    我穿過了埃格拉,六月二日,星期六的黎明時分,我進入了巴伐利亞:一個紅棕色頭髮,光腳,沒有戴帽的少女為我開了門,像一個奧地利人的待客之道。寒流仍在繼續;壕溝的野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渾身濕淋的狐狸竄出燕麥田;半圓形的灰色雲層佈滿天空,交錯而過,像鷹的翅膀劃過長空。

    我在早晨九點鐘到達韋桑塔德,此時一輛出租馬車載著一個戴著帽子的年輕女子走過來;她擁有一切她應有的東西:幸福、短暫的愛情,另外就是醫院和公共墓穴。漂泊的快樂,但願天空在你的露天舞台上並不太生硬,人世間有比你更蹩腳的演員。

    在走近村莊之前,我穿過了「wastes」:這個詞出現在我的筆端;它屬於我們古老的法蘭克語:他比「荒野」這個詞更能描繪一個荒涼的墳,它的意思是土地。

    我仍記得晚間穿過原野時唱的歌曲。

    這是荒野的騎士;

    不幸的騎士!

    當他出現在荒野之上時

    聽見猴子在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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