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下卷 第13節
    這個答覆禮貌而且恰到好處,總督不可能為我拋棄下面的官員,畢竟他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在巴黎我曾經預見過我的舊護照可能會成為爭辯的原因。至於到維也納,我曾說過是出於政治的目的,是為了讓舒特克伯爵放心並向他表示我不會躲著梅特裡奇王子。

    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四晚上八點,我登上馬車。誰會相信,我離開沃爾德門澄歷盡這麼多的磨難!我已習慣我的主人們,他們也已習慣我。我熟悉窗旁和門旁所有的面孔,當我散步時,他們友好地接待我。鄰居們跑過來看我的如同於格卡貝君主制一般破舊的馬車駛過。男人們脫下帽子,女人們則打手勢向我致意。我的故事成為村子裡聊天的話題;每個人都站在我這邊:巴伐利亞人和奧地利人相互憎恨,前者為讓我通過而感到驕傲。

    我幾次注意到在茅屋的門坎上,一個舉止如拉斐爾的處女像的沃爾德門澄姑娘;她的父親,一副老實的農民相,一直揮著寬邊氈帽向我深深鞠躬致意。他用德語見我問好,我則用法語友好地回答他。他女兒站在他身後,從老人肩後滿臉緋紅的望著我。我又重見到這位姑娘,但她獨身一人。我向她揮手道別;她一動不動,看上去很驚訝,我相信她心裡有一種我不知道的隱秘的抱怨。我離開她就像人們離開在路邊山谷上看到的一朵野花,它給您的旅途帶來了芬芳。我經過了歐梅的羊群;他露出他的灰白的頭看護著羊群;他已結束他的勞動,他和他的綿羊一起回去睡覺去了,但是,於利斯還在繼續他的錯誤。

    收到許可證前,我對自己說過:「如果我得到了它,我將羞辱為難我的人。」到達阿塞拜契,他對我,如同對待喬治,當旦1,我又生出該死的仁慈;對於這次勝利,我沒有一點熱情。我怯懦地蜷縮在馬車一角,施瓦茲1出示了總督的命令;我對這位海關關員的混淆黑白感受太深。他在一旁,沒有登上馬車,甚至沒有讓檢查車子。他非常的平靜!但願他能原諒我對他的辱罵,但是因為記恨於他,我也就沒有從《回憶錄》中刪去這一段。

    1這裡夏多布里昂把英里哀的喬治·當丹同拉辛的法官當丹搞混了。是後者在《訴訟人》中宣佈判決時「被同情心所打動」。

    1夏多布里昂在波希米亞的翻譯。

    在離開巴伐利亞這一側時,一片黑色而寬廣的松樹林在波希米亞形成了一個柱廊。山谷中瀰漫著水汽,白晝在衰退,西邊的天際呈現一片桃紅色,地平線降到幾乎挨著了大地。在這個緯度缺乏光亮,也因之缺乏生命力,一切都死氣沉沉、無生氣、變得蒼白了。冬天似乎委託夏天替它保存著白霜直至來年冬天返回。一輪半遮半掩的月亮讓我感到欣喜,並非一切都已消失,因為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容,它好像對我說:「怎麼!你在這裡?你記得在別處的森林中我見過你嗎?你記得你年輕時對我說過的柔情的話語嗎?確實,你沒有講過我太多的壞話。現在你為什麼沉默不語?這麼晚了,你獨自一人去哪裡?您不停地重操舊業嗎?」

    噢!月亮,你說得對。但是如果我曾說過你的魅力,你會知道你曾經給我的幫助;當我和我的愛情幻影一起散步時,你照亮著我的腳步;今天我的頭腦和你的面容一樣一片銀白,而你卻驚異的發現我一人獨處!你對我不屑一顧,但我們在你的帳幕裡度過了整整幾夜。你敢否認我們在草地上和海邊的約會嗎?多少次你凝望著我充滿激情地看著你的雙眼!你忘恩負義又愛嘲笑人,你問我這麼晚了去哪裡?這樣責備我日夜兼程太無情了。啊!如果我走過你那麼多路,我不會像你每個月都回到搖籃的光環下而重煥青春。我沒有新月,我生命的衰減一直要到徹底的結束,而當生命之火熄滅時,我將不會像你那樣將火炬重新點燃!

    我整夜都在趕路,我穿越了德尼茲,斯坦科和斯達布,二十五日早晨,我打比爾森經過,荷馬風格的美麗兵營。這座城市帶有籠罩著這個國家的憂傷氣氛。在比爾森,渥倫斯坦希望抓住一根五笏:我也正在尋找一個王冠,但並不是為我自己。

    原野如刀切斧劈般高低不一,稱之為波希米亞群山;山丘的頂端長著松樹,農作物的綠色構劃著山的輪廓。

    村莊稀少。一些關押著囚犯的斷糧的堡壘聳立在岩石上像一些老禿鷲。從紫第茲到貝羅勒,右邊的山峰變得光禿禿的。我們經過一個村莊,道路寬廣,驛站齊備,這一切都顯現出這是一個模仿古代法國的君主國。

    菲利普德瓦盧瓦朝代的盲人讓,路易十一時期的喬治大使,他們曾經過了哪些林間小道?德國的現代公路有什麼用?路上渺無人煙,沒有歷史、沒有藝術,也沒有氣候吸引外國人到他們寂寞的大道上來。對於貿易,公共道路如此寬廣和如此昂貴的維護是白費的。陸地上最貴的運輸,是印度和波斯的運輸,它們是通過騾、驢和馬馱著,通過剛剛開闢出的穿過山脈的沙漠地區的小道進行的。現在的大道,在那些運輸並非頻繁的國家,僅僅是為戰爭服務;這些略被用作新野蠻人的通道,他們從北方出來,伴隨著龐大的軍火列車,來淹沒那些賦予智慧和陽光的地方。

    在貝羅勒流淌著一條同名的小河,它就像所有好尋釁者一樣討厭。一七八四年,河水漲到了驛站旅館牆上標記的高度,過了貝羅勒,幾個峽谷繞過幾座小山,一直向高原的人口處擴展過去。道路從這個高原沉人一個線條模糊的山谷,山腰上橫立著一個村莊,從那裡一條很長的山道通向德斯契尼克,那是此間最後一個驛站。我們馬上下來,向著對面頂上豎著一個十字架的小山崗走去。在摩爾多瓦河的兩岸,我們發現了布拉格。就是在這座城市裡,聖路易的幾個年長的兒子結束了他們的流亡生活,他們家族的繼承人開始一種被流放的生活,而他的母親則在他被驅逐的土地上的城堡中日漸憔悴。法國人!你們的祖先為其打開了聖殿大門的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女兒,你們已將她派到了布拉格;你們不想在你們中間保存這座唯一的偉大和美德的豐碑嗎?噢!我的老國王,我喜歡您,因為您已經下台,我為我的主人!噢!年輕的孩子,我第一個稱您為國王,我要對您說什麼呢?在您的面前,我怎敢自我介紹呢?我沒有被放逐,我可以自由的回到法國,也可以自由地在第一次呼吸時曾激活我胸膛的空氣中作最後一次呼吸,我的骨頭可以長眠在我出生的大地中!在布萊身處囹圄的人啊!我馬上就要看到您的兒子了!

    波希米亞諸王的城堡——第一次看見查理十世

    五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我進入布拉格,下榻溫泉旅館,旅館在老城,建在摩爾多瓦河左岸。我給德·布拉卡公爵先生寫了封短箋,通知他我到了,我收到如下回答:

    子爵先生,如果您不過分勞累,國王將很高興今晚九點三刻接見您;當然,如果您想休息,陛下亦將欣然於明日上午十一點半見您。

    請接受我最熱忱的問候

    布拉卡·德·奧爾普

    於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七點

    我認為不可利用人家給我的選擇,於是晚上九點半,我即動身;旅館中有一個人略懂法語,於是給我帶路。我走過幾條寂靜、昏暗,沒有路燈的街道,到了一座高高的山丘腳下,小丘頂上就是波希米亞諸王的城堡1。那座宮殿在天空上勾畫出了它龐大的黑色輪廓,不見任何光亮從它的窗子中透射出來:這裡有某種梵蒂岡或從約撒法特山谷所見的耶路撒冷的寺廟那樣的孤獨、神聖和偉大。只有我和我的嚮導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山坡太陡,我不得不不時地在路階的平台上停一停。

    1赫拉德欽宮。從一八三二年十月至一八三六年五月查理十世在此居住。

    我一步步往上走,城市也在我下面漸漸展開。歷史的交織,人們的命運,帝國的毀滅、福音的意國,紛紛湧上我的心頭,與我的個人命運的回憶融為一體:探索過一座座死去的廢墟之後,我又被召去目睹一座座活著的廢墟。

    我們到了赫拉德欽宮前面的平地上,穿過一個步兵哨所,崗哨緊靠著邊門。我們從邊門進入一個方形的院子,周圍是一式的、無人居住的房子。我們穿過右側底層一條長長的走廊、一些嵌在牆上的玻璃燈間隔越來越遠地照著,酷似在一座兵營或一座修道院裡。走廊盡頭有一樓梯,樓梯口有兩個哨兵走來走去。我登上第三層,正碰上下樓的德·布拉卡先生。我同他一起進入查理十世的套房;那兒也有兩個擲彈兵值勤。法國國王門口的這些外國士兵,這些白色制服,給我留下了痛苦難忍的印象:我想到的不是一座王宮,而是一座監獄。

    我們前面是三個幾乎沒有傢俱又彷彿險象環生的大廳:我認為還是在那個可怕的艾恩庫裡亞修道院裡遊蕩呢。走進第三個大廳時,德卡布拉卡先生讓我留下,他進去通報國王,這與杜伊勒裡宮裡的禮節一樣。他回來把我帶進陛下書房,旋即退下。

    查理十世走近我,親切地伸過手來,對我說:「您好,您好,夏多布里昂先生,看見您我非常高興。我一直等著您。您不該今晚來,您一定很累了。您別站著,坐下,您夫怎麼樣?」

    在高高的社會地位上,在巨大的生活災難中,最讓人肝腸寸斷的莫過於幾句實實在在的話語。我像個孩子似的哭了,我好不容易用手帕壓住哭泣聲。多少我準備冒死一言的事情,全部我用以武裝我的宏論的空洞無情的哲學,此刻都蕩然無存。我,居然想當個以不幸教人的老師!我,竟敢教訓我的國王,我的白髮蒼蒼的國王,我的被廢、被逐、準備遺屍異國他鄉的國王!我的年邁的君主望著我這個七日敕令的「無情敵人」、「強硬反對派」,又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讓我靠著一張小木桌坐下,小木桌上點著兩支蠟燭:他也挨著小木桌坐下,把他那只好耳朵湊近我,想聽得更清楚些,他就這樣告訴我,在他生活的不尋常的災難之中,又加上了歲月造成的通常的衰弱。

    在奧地利眾皇帝的住處,我望著法蘭西第六十八代國王,他被世世代代的統治和他的七十三個年頭壓彎了腰:這些年中,有二十四年是流亡生涯,五年在一張搖搖欲墜的寶座上度過;眼下君主正在最後的流放中了卻餘年,他帶著孫子,孫子的父親已被暗殺,母親仍被囚禁。查理十世為了打破這片沉默,向我提了幾個問題。於是,我簡短地向他說明了此行的目的:我說我帶來德·貝裡公爵夫人給太子妃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布萊監獄的女囚把孩子托付給坦普爾監獄的女囚,這是不幸中的習慣做法。我還說,我也有一封信給孩子們。國王回答說:「別把信給他們,他們母親的事他們還不全知道;把信給我吧。再說我們可以明天兩點鐘再談這些事:現在您去睡覺吧。您明天十一點鐘會見到我的兒子和孩子們,然後跟我們一起吃飯。」國王站起來,祝我睡個好覺,走了。

    我出來,在前廳我找到德·布拉卡先生;嚮導正在樓梯上等著我。我回旅館,走在路面溜滑的街上,下坡之快一如我去時上坡之慢。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布拉格

    王太子先生——法國的孩子們——吉什公爵及夫人——三人聯盟——郡主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我在旅館中接待了住在同旅館的科塞伯爵先生的來訪。他給我講了城堡中對波爾多公爵教育的爭執的情況。十點鐘我到了赫拉德欽宮;吉什公爵將我帶到了王太子先生的家中1。我發覺他老了且瘦了;他身穿藍色的舊衣服,一直扣至下巴,衣服呈得過於寬大,好像是在舊貨店中買來的:這可憐的王子讓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憐憫。

    1即昂古萊姆公爵。

    王太子先生有勇氣,他服從於他的父親查理十世,這妨礙他在聖克盧和朗布伊埃露面,使他僅在芝加拿2露面:他顯得異常孤僻。他難以容忍見到一個新的面孔。他常對吉什公爵說:「您為什麼在這裡?我不需要任何人。沒有足夠小的老鼠洞可以讓我藏身。」

    2在一八二三年。(見t.ⅡP635,Nofci)

    他還幾次說:「但願人們沒有說起我,也不要照顧我;我什麼都不是,我願意什麼都不是。我每年存兩萬法朗收人,這超出我的需要。我該想的僅是得到解救和有一個好的結局。」他還說過:「如果我的侄兒3需要我,我就會拔刀相助;但為了服從我的父親我違心的簽署了讓位聲明;我不會更改它;我也再不會簽署什麼;但願人們讓我安靜。我只想說:我永不撒謊。」

    3波爾多公爵(LeducdeBordeaux)。

    的確,他的嘴裡從未說過謊。他讀的書很多,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在語言方面也如此;在西班牙戰爭中他與維萊爾先生的通信極具價值,他與皇太子夫人的通信節選刊在《指南》1上,這使他大為高興。他剛直不阿,篤信宗教,他的孝心昇華成一種美德。但是不可克服的怯懦使王太子未能發揮他的能力。

    1百日戰爭期間。

    為了讓他感到輕鬆,我避免談及政治,只是詢問他父親的健康狀況,這於他是一個永無休止的話題。愛丁堡和布拉格氣候的差異,國王的長期痛風,國王飲用的特普利孜水,他所感受的善事,這便是我們談話的內容。王太子先生夜間照看查理十世就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他近前吻他的手,詢問他夜間的情況,拾起他的手帕,提高聲音說話以讓他聽見,不讓他吃不適的東西,根據冷熱程度讓他添減衣服,陪他散步並帶他回來。我沒有說起別的事。像七月革命的日子,帝國的滅亡,君主制的前途等等。「現在是十一點,」他對我說,「您去看看孩子們,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被帶到家庭教師2的住處,門打開了,我看到達馬斯男爵和他的學生;康多夫人和郡主3,巴朗特先生4,拉維拉特先生和其他一些忠實僕從;所有的人都站著。年輕的王子,在一旁驚慌地望著我,看著他的老師好像在問他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該做些什麼和怎樣去做。郡主則帶著羞澀和無關的神情微笑著:她好像很在意她兄弟的一舉一動。康多夫人顯得對她所進行的教育感到很驕傲的樣子。給兩個孩子致意之後,我向孤兒走過去並對他說:「亨利五世,你願意讓我向你表示敬意嗎?」當他將來登位時,他也許能回憶起我曾榮幸地對他的傑出的母親說:「夫人,您的兒子是我的國王。如此我是第一個稱亨利五世為法國國王的人,並且一個法國陪審團,宣告我無罪,並承認了我的話。國王萬歲!」

    2達馬斯(Damas)男爵是波爾多公爵的家庭教師,即王子的太傅。

    3路易絲·德·波旁(LouisedeBourbon一八一九—一八七○),貝裡公爵和夫人的長女。一八四五年與夏爾·路易·德·波旁·帕爾姆結婚。

    4巴朗特(Barande一七九七—一八八三)巴黎綜合工業學校畢業生,為波爾多公爵主要老師,直至一八三一年夏天。失寵後他住在布拉格,作為礦物學者,他的工作成就引入注目。

    孩子聽到稱他為國王,聽我講起人們再也沒有跟他說過的母親感到很驚愕;他一直退到了達馬斯男爵的腿前,嘴裡低聲反覆念著幾個字。我對德·達馬斯先生說:

    「男爵先生,我的話好像讓國王感到吃驚。我看他對他勇敢的母親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的僕從們有時有幸為合法王室的事業所作的事情。」

    教師回答我:「我們告知了殿下像您一樣的一些忠誠之士,子爵先生……」他沒有說完。

    達馬斯先生趕忙聲稱學習的時間到了。他邀請我回來聽騎術課。

    我去拜訪了吉什公爵夫人,她住在相當遠的城堡的另一處,要經過十分鐘的走廊地帶才能到達。在倫敦作大使時,我曾為吉什夫人舉行一個小型的宴會,那時她是如此青春煥發並擁有眾多的崇拜者。在布拉格,我發現她變了,但她面部的表情更讓我心怡。她的髮型搭配好極了:頭髮梳成像姬妾或是薩比娜獎章式樣,前額兩邊的頭髮則用束髮帶系成花結。吉什公爵夫人和公爵在布拉格表現出一種身處逆境的美。

    吉什夫人瞭解我曾對波爾多公爵說過的情況。她給我講人們想疏遠巴朗德先生;問題在於會找來一些耶穌教士;德·達馬斯先生已經中止了但沒有放棄他的計劃。

    有一個布拉卡公爵、達馬斯男爵及拉蒂爾紅衣主教組成的三人聯盟:這個聯盟試圖隔離年輕的國王並用一些信條及通過一些仇視法國的人來教育他以達到支配將來的統治。城堡的其他居民則反對這個三人聯盟:孩子們自己更反對得厲害。但是反對意見也有細微的差別:康多一派不完全等同於吉什一派;布液女侯爵,貝裡一派的背叛者,她和莫裡逆神甫一道站在三人聯盟一邊。王太子夫人,最不偏不倚,她也不完全傾向巴朗德先生為代表的青年法蘭西一派;但由於她溺愛波爾多公爵,她常傾向他這邊並支持他反對其教師。

    阿古爾特夫人,全心全意忠誠於三人聯盟,她只會插手製造麻煩,王太子夫人一點也不信任她。

    拜訪吉什夫人之後,我到了康多夫人家中。她和路易絲公主在等著我。

    公主有一點像她父親:棕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顯得很機靈;她年齡顯得很小,不像她的畫像中描繪的樣子。她整個人兼具有小孩、年輕姑娘和公主的特點:她低眉順目,笑起來帶有一種藝術感的天真可愛。我們不知道是該給她講仙女的故事,還是向他作一個聲明抑或像對待皇后一樣和她崇敬地交談。路易絲公主受過良好的教育並多才多藝:她能講英語並開始懂得德語;她甚至有一點外國口音,流亡生活已在她的語言之中留有烙印。

    康多夫人給我介紹小國王的姐姐;無辜的逃亡者,他們好像是躲藏在廢墟之中的兩隻小羚羊。瓦辛小姐,副家庭教師,一個優秀而文雅的女孩子來了。我們剛落座,康多夫人劉我說:「我們談談吧,小姐知道一切;她和我們一起為我們所看到的感到惋惜。」

    小姐馬上對我說:「噢!亨利今天早晨真笨:他害怕。爺爺對我說過:『猜猜你們明天將見到誰:這可是一個世界上的大人物!』我們回答:『那麼,是皇帝。』『不是。』爺爺回答。我們又試著猜了猜;但沒有猜出來。他說:『是夏多布里昂子爵。』我拍著自己的額頭後悔沒有猜出來。」公主拍著額頭,臉紅得像玫瑰,一雙溫柔濕潤的藍色眼睛,笑起來更顯聰穎;我多麼想尊敬地吻她那白色的小手啊。她又說:

    「您沒有聽到,在您提醒亨利讓他回憶起您的時候。他對您說了些什麼吧?他說:噢!對,是這樣!但他講得這麼小!他害怕您也害怕他的老師。我對他做手勢,您看見了嗎?您今晚會高興些;他會講話,您等著。」

    小公主對他弟弟的這番關心很可愛;我幾乎犯了欺君之罪。公主注意到這一點,這實際上是在給他兄弟一個善意的維護。我讓她放心亨利留給我的印象。她對我說:「我很高興您在達馬斯先生面前說起我媽媽,她馬上就出獄嗎?」

    大家知道我有一封貝裡公爵夫人給孩子們的信,我一點也沒有和他們談及,因為他們不知道囚禁後的細節。國王曾問我要這封信;我認為不能給他,而應給我被派來尋找的,喝阿爾斯巴爾水的王太子夫人。

    康多夫人又給我講了德·科塞先生和德·吉什夫人和我講過的事情。小姐帶著小孩的嚴肅神情哼哼著。她的女教師談到瞭解雇德·巴朗德先生和可能會來一位耶穌教士,露易絲公主交叉著手笑著說:「這將太不得人心了!」我忍不住笑起來,小姐也笑了,她一直滿臉緋紅。

    離國王接見我還有一會兒。我上了馬車去尋找大公舒特克伯爵,他住在城保一側,城外半古裡的一幢鄉下房子裡。我在他家中找到了他,並感謝他寫信給我。他邀請我於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吃晚飯。

    與國王交談

    兩點鐘回到城堡,像昨晚一樣布拉加先生領我晉見國王。查理十世也照常親切地接見了我,歲月使得他更顯平易近人。他又讓我坐在小桌旁。下面便是我們談話的細節:

    「陛下,貝裡公爵夫人命我來找您並交給王太子夫人一封信。我不知道信的內容,儘管這封信沒有封口;信是用檸檬水寫的,給孩子們的信也一樣。但是我的這兩封信,一封是公開的,另一封是秘密的。瑪麗—加羅琳娜給我解釋了她的想法。在她被囚禁期間,如同我昨日跟陛下說過的那樣,將她的孩子們交予王太子夫人特殊照看。另外,夫人還要我向她匯報亨利五世,這裡人稱波爾多公爵,的教育情況。最後,貝裡公爵夫人聲明她自己和出身名門的埃克托爾·呂克捨齊·帕利伯爵秘密訂婚。這些已有若干先例的王妃的秘密婚姻沒有剝奪她們的權利。貝裡公爵夫人要求保留她的法國王妃地位、她的攝政權及監護權。當她獲得自由時,她打算來布拉格擁抱她的孩子們並向陛下致以敬意。」

    國王嚴肅地回答我。我用一種反責的口吻予以辯駁。

    「希望陛下原諒我,但在我看來有人似乎對她存在有偏見:布拉加先生應是我尊嚴的委託人的敵人。」

    查理十世打斷我:「不,但她對他壞,因為他阻止她做一些蠢事,一些瘋狂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做這類蠢事,」我回答,「亨利四世像貝裡公爵夫人一樣鬥爭過,並且和她一樣,他不總是有足夠的力量的。」

    「陛下,」我接著說,「您不希望貝裡夫人是法國的王妃,儘管如此,她將仍然是王妃。全世界總是稱她為『貝裡公爵夫人』,亨利五世的英雄母親。她的勇敢和痛苦超出一切;您不能將自己置於她的敵對行列,您不能像奧爾良公爵一樣,同時鞭撻孩子們和母親。寬待一個女人的榮譽對您就這麼難嗎?」

    「好吧,大使先生,」國王帶著一種誇張的親切口氣說道,「希望貝裡公爵夫人去巴勒莫1,希望在那裡她和呂切齊先生,公開地以夫妻名義生活,我們會對孩子們說他們的母親結婚了。她將來此擁抱他們。」

    1巴勒莫:意大利西西里島北部港口。

    我覺得事情已說得差不多了,主要目的已經完成了四分之三,關於稱號的談話和准許在將來某一時間來布拉格的問題可以稍遲一些時候再說:確信和太子妃一道完成了我的工作,我便轉換了話題。固執的想法抗拒著堅決主張;堅持這些想法,總想在激烈的鬥爭中一下子得到一切,往往會把事情搞砸了。

    我轉而談起有關王子將來的教育,關於這個問題,我弄不大明白。宗教使查理十世成了一個孤僻的人;他的想法脫離實際。我略微談起德巴朗德先生很有才能而德達馬先生則較為缺乏。國王對我說:「德巴朗德先生受過良好教育,但他的事太多了;他曾被選來給波爾多公爵講授自然科學,而他一切都教,歷史、地理、拉丁文。我曾叫馬卡爾蒂院長2來分擔馬朗德先生的工作,他死了,我指望另外一個教師,他很快就會來。」

    2馬卡爾蒂(Maccarthy)愛爾蘭耶穌會會士。

    這些話讓我發抖,因為新教師事實上僅僅是一個耶穌會士代替另一個而已。在法國當今的社會狀況下,為亨利五世找一個盧瓦婭娜的門徒只是查理十世頭腦中唯一的想法,他對這個民族已經有些失望。

    驚訝之餘,我說:「在知名的但卻是被誹謗的社會階層中選擇一個教師,國王不怕言論的影響嗎?」

    國王嚷道:「呵!他們仍是耶穌會士嗎?」

    我向國王談起選舉及保皇黨人想要瞭解他的意願的想法。國王回答我:「我不能對一個人說:『違背您的良心起誓吧。那些相信應該起誓的人可能會善意行事。我親愛的朋友,對這些人我沒有任何偏見;當他們願意忠誠地服務於法國和王位繼承權的時候,他們的過去無關緊要。共和黨人在愛丁堡給我寫過信,我接受了他們個人對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但是他們想強加給我一些政體條件,我拒絕了。在原則上我從來不讓步,我想留給我孫子一個比我更加穩固的王位。法國人今天難道比和我在一起時更加幸福和自由嗎?他們交的稅少了嗎?這個法國是怎樣一頭奶牛啊:如果我允許自己擁有奧爾良公爵擁有的四分之一的東西,會招致多少叫喊聲,咒罵聲!他們會密謀反對我,他們已承認這一點:我要自衛……」

    國王停住了,好像沉浸在他的萬千思緒中,他害怕說出一些傷害我的話來。

    這一切都對,但是查理十世指的「原則」是什麼?他是否瞭解反對他的政府的真的或者假的陰謀的原因呢?沉寂了—會兒,他接著說:「您的朋友貝爾坦一家人怎麼樣?他們沒有什麼可抱怨我的,您知道:他們對於一個被放逐的,對他們沒有任何傷害的人嚴厲極了,至少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親愛的,我不抱怨任何人,每個人都可以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行事。」

    一個被驅逐和受誹謗的國王的這種溫和仁慈、這種基督徒的寬厚胸懷讓我熱淚盈眶。我想講幾句關於路易·菲力普的話。「啊!」國王回答……「奧爾良公爵……他已作了判斷……您想要什麼?……人們就是如此。」從三次被流放的老人的嘴裡沒有說出一句苦澀的話,沒有指責也沒有抱怨。而法國人的手卻砍下了他兄弟的頭,刺穿了他兒子的心臟;這些手對於他來說是記憶猶新和不共戴天的!

    我用一種激動的語調讚美國王偉大的胸懷。我問他是否從未想過中止所有這些秘密的聯絡以及讓所有這些四十年來一直在欺騙王權的委員們離開。國王向我保證他要堅決地中止這些無效的煩惱。他說:他已指派一些重要的人,其中包括我,在法國組成一個適當的委員會以告訴他真相。布拉加先生將給我解釋這一切。我請求查理十世集合他的僕從並聽取我的意見。他讓我去找德·布拉加先生。

    我勾起了國王對於亨利五世成年時代的思緒,我和他說起到時發表一份聲明是一件有用的事情。國王,他內心一點也不願意發表這份聲明,他請我為他起草一份樣本。我尊敬地但是很堅決地回答:如果在聲明上我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國王的名字之下,那麼我決不撰寫這樣一份聲明。我的理由是我不願意承擔因為梅特尼克王子和德·布拉加先生的任何行為而引起的可能的改變。

    我向國王指出他離法國太遠,在他於布拉格得到消息之前,人們能有時間在巴黎舉行兩到三次革命。國王辯駁說皇帝讓他在整個奧地利各州自由選擇居住的地方,倫巴第王國除外。「但是,」陛下補充道:「奧地利可居住的城市距法國的距離都差不多。在布拉格,我住在這兒什麼都不要,而我的境況迫使我這麼打算。」

    君王五年間龐大的開支達兩千萬,還不包括王室的住所。對於將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和波旁家族的古老遺產留給法國的君王,估計為兩千五百萬到三千萬的收入!

    我說:「陛下,您忠實的臣民常想貧窮的王室可能需要些什麼,他們準備根據各自的財產湊一些錢,以使您擺脫對外國的依賴。」「我相信,親愛的夏多布里昂先生,」國王笑著說:「您一點也不比我富裕,您是怎麼支付您的旅費的呢?」「陛下,如果貝裡公爵夫人不給她的銀行家若歇先生下命令,支付我六千法郎的話,我是不可能到您這兒來的。」「這太少了,」國王喊道,「您需要補充一些嗎?」「不,陛下,足夠了,我甚至還要退還一些給可憐的被囚禁者,但我一點也未過分節省。」「在羅馬時您是一位闊綽的老爺嗎?」「我總是盡責地吃著國王給我的俸祿,沒有剩下幾個錢。」「您知道我一直保存著由您支配的您的同等的薪俸,您不想要。」「不,陛下,因為您有一些僕從比我更困難。您曾幫我擺脫了我在羅馬大使館留下的兩萬法郎的債務,另外一萬法郎,我從您的偉大的朋友拉斐特1處借的。」「這是我應該做的」,國王說,「您辭去大使職務並不意謂著您放棄您的工資,附帶說一句,您的辭職給我帶來不少麻煩。」「不管怎樣,陛下,應付或不應付,您幫助我歸還我工作所得,而我在可能時也會把錢歸還給他。但不是現在,因為我一貧如洗,我的地獄街的房子還未付款。我和可憐的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家人擁擠在一起勉強度日,一邊等著您在位時在吉澤凱2先生家看過的住所。當我經過一座城市時,我首先打聽是否有一家醫院。如果有,我便高枕無憂。「有吃有住,還有何求3?」

    1「偉大的朋友」是笑著說的。拉斐特自路易·菲力普登基以來,工作最多。

    2吉澤凱(Gisquet),警察局局長。

    3引自拉封丹的一段回憶。

    「噢!不能長此這樣下去吧。夏多布里昂先生,您需要多少錢才算富裕?」

    「陛下,您會白費時間,今天上午給我四百萬,今晚我便會一文不剩。」

    國王用手搖著我的肩膀:「好極了!但是您的錢都幹什麼了?」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任何嗜好也沒有任何花費。這不可理解!我真蠢,在做外交官時,我不願拿兩萬五千法郎的安置費,離任時我又不屑隱沒秘密經費!您和我談到我的財產是為了避免和我談起您的財產。」

    「是這樣,」國王說,「現在輪到我坦白了:我年復一年坐吃山空。我計算過以我現在的年紀我可以無須別人的幫助而活至最後一天。如果我處於貧困中,我希望,就如同您向我建議的那樣,得到法國人及外國人的幫助。人們已給了我一些借款,另外在荷蘭還有一筆達三千萬的借貸。但我知道,這筆債是歐洲的主要基金提供,它會降低法國的基金。這阻止我採納這個計劃:影響法國公共財產的任何方法都不適合我。」無愧於一個國王的情感!

    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查理十世慷慨的性格、溫和的習性以及他的通情達理。而作為一個哲人,我和國王在一個向波希米亞君王借住的城堡深處相互探詢各自的財產並且相互秘密地傾吐各自的痛苦,這真是一件奇特的事情!

    布拉格,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五和二十六日

    亨利五世

    和國王交談之後,我便去看亨利的騎術訓練。他騎兩匹馬,第一匹無馬鐙,拉著馬韁繩疾跑,第二匹有馬鐙,不牽馬籠頭打圈,一根棍子在它的背部與他的手間揮動。那孩子很勇敢,身著白色褲子,燕尾服,小皺領和鴨舌帽,非常瀟灑。奧埃熱蒂神甫是馬術教師,他喊道:「那條腿怎麼了,像一根棍子,讓這條腿動一動!對!真糟,今天您怎麼了?等等。」訓練結束了,這位年輕的貴族騎著馬停在場地中間,一把脫下他的鴨舌帽,和觀禮台上的我打招呼——我和達馬男爵及幾個法國人呆在那裡——他像小讓·德·森特雷1一樣輕鬆優美地跳到地上。

    1十五世紀騎士小說中的主人公:一個小侍從成為一個地道的騎士。

    亨利瘦長,敏捷,他長得很好,棕色頭髮,藍色眼睛,左眼的眼神酷似他的母親。他動作很唐突,他坦率地接近別人;他好奇而且多問;一點也沒有報紙上所說的迂腐;他是一個真正的小男孩,如同所有的十二歲的小男孩一樣。我讚揚他的騎姿優美:

    「您什麼都沒看到,」他對我說,「您應看我騎我的黑馬;它像魔鬼一樣壞;它尥蹶子,把我摔在地上,我再爬上去,我們跳越柵欄。一天它撞傷了,腿腫得有這麼粗。我最後騎的一匹馬漂亮嗎?但剛才我沒心思。」

    亨利目前討厭達馬男爵,他的神情,性格和主意都令他反感。亨利常惹他生氣。他狂怒之後,不得不讓王子悔過;有時罰他待在床上:愚蠢的懲罰。半路殺出一個神甫莫利尼,為叛逆者作懺悔並竭力讓他害怕魔鬼。固執的亨利什麼都不聽並拒絕吃飯。於是,太子妃認為他有理,他又開始吃飯並嘲諷男爵。對亨利的教育便是這樣的惡性循環。

    對於波爾多公爵而言,應該用一隻輕柔的手引導他,讓他不感到壓抑,家庭教師不僅是他的老師,更應是他的朋友。

    如果聖路易家族也和斯圖亞特家族一樣,是被一場革命驅逐而被禁閉在一個島上的特殊家族,那麼波旁家族的命運在短期內對於年輕一代人將顯得陌生。我們古老的王權不是這樣;它代表古老的君主制:人民政治,道德,宗教上的過去都源於這種權力並聚集在其周圍。與社會秩序如此交織聯繫在一起的一個民族的命運,人們永遠也不可能漠然視之。但是,這個民族生存的命運,構成這個民族的個體的狀況以及他們永無休止的厄運是可悲可泣的。在長期的不幸中,這些個體,沿著他們家族的光榮的回憶,在一條平行線上忘我地行進。

    沒有什麼比下台的國王的狀況更淒慘的了;他們的日子交織著現實和幻想:在他們家中,他們的僕從中和他們的記憶中,他們仍是君王,他們寧願不跨出房子的門檻,也不願意在門口發現嘲諷的現實:雅克二世或者愛德華七世1,查理十世或路易十九2,由秘密的變成了公開的雅克或愛德華,查理或路易,沒有序數,他們如同相鄰的受苦的人:他們有宮廷生活及私人生活的雙重麻煩;一方面是諂媚者,寵幸者,陰謀和野心;另一方面是侮辱、悲痛和說長道短:這是一個僕從和大臣改換著裝束的沒完沒了的假面舞會。在這種情況下脾氣變壞,希望在磨滅,遺憾在增加;他們重溫過去,他們在指責,言語的表達也不再僅僅是良好出身的風雅及優越地位的彬彬有禮,人們之間的相互指責也因此變得更加尖酸:人們因世俗的痛苦而變得庸俗;失去王權的憂慮化成各種各樣的家務煩惱:教皇克萊芒十四和彼護六世在「覬覦王位者」3的全體僕役中從未能重建和平。這些被廢黜的外國人在人們中間總是受到監視,他們像厄運的傳染者而被君王們排斥,像權力的傷害者而為人民所懷疑。

    1查理·愛德華·斯圖亞特(Charles-EdouardStuart),「覬覦王位者」雅克二世的孫子。

    2昂古萊姆公爵在其父及自己讓位給侄兒時臨時所用名字。

    3他在羅馬隱退。

    赫拉德欽宮的晚餐和晚會

    我去換農服:有人通知我仍可以身著禮服和靴子參加國王舉行的晚餐;但是在這樣的高層場合穿著隨意實在不好。六點差一刻我到達城堡;在一個人口大廳中已擺好了席。我在客廳裡發現了拉蒂爾紅衣主教1,自從在羅馬他到我使館來做客之後,我便再也未見過他,那次是萊昂十二死後,他來參加主教選舉教皇的會議。在這期間,我和世界的命運又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

    1一八四○年,他給德波拉斯特龍夫人作了最後的聖事,是與阿爾圖瓦伯爵最後的聯繫。

    總是這個有著圓圓的肚子,尖尖的鼻子,蒼白的面孔的無聲望的教士,就如同我在貴族院中看到他手裡拿著一把象牙刀,一副生氣的神態一樣。人們肯定他沒有任何影響,人們拍打他幾下便帶到角落裡去餵養;也許:有各種不同的信任:對紅衣主教的信任顯而易見,儘管它隱藏起來;從在國王身邊的漫長歲月中,從教士的性格中,他得到了這種信任。拉蒂爾神甫曾是親信;德皮拉斯特龍夫人的回憶伴隨著聽懺悔神甫的白色寬袖法衣;最後的軟弱的仁慈的魅力以及最初的宗教情感的甜蜜沉浸在年邁君王心裡的回憶中。

    德·布拉加先生,阿·德·達馬先生,男爵的兄弟,奧埃熱蒂神甫先生,科塞先生和夫人相繼到來。六點整,國王出現了,後面跟著他的兒子;人們走向桌旁。國王讓我坐在他左邊,太子先生在其右側;德·布拉加先生坐在國王對面,在紅衣主教和科塞夫人之間;其他人則隨意就坐。孩子們只有星期天才和他們的祖父一起用餐:這是在流亡中放棄親近和家庭生活中僅存的幸福。

    晚餐簡單而且相當糟。國王向我誇獎摩爾多瓦河的一種魚,其實它不值一文。四到五個穿著黑衣的僕人走來走去,像是食堂中不受神品的辦事修士;沒有膳食總管。每個人夾著面前的菜並將其遞給別人。國王吃得很好,他要著並親自遞去別人要的菜。他情緒很好;原先我的恐懼早已消失。談話在一個公共場合循環進行,談波希米亞的天氣,太子妃的健康狀況,我的旅行,第二天將舉行的聖靈降臨節儀式;從不涉及政治。太子先生埋頭吃飯,有時也打破沉寂,對拉蒂爾主教說:「主教,今早的福音書是聖馬蒂厄的?」「不,閣下,是聖馬克的。」「怎麼,聖馬克?」圍繞聖馬克和聖馬蒂厄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紅衣主教輸了。

    晚餐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國王站起來;我們跟著他到客廳。報紙放在桌上;每個人都坐下來開始看這看那,就像在一個咖啡館。

    孩子們進來了,波爾多公爵由他的教師領著,女教師則帶著公主。他們跑過來擁抱他們的祖父,然後他們向我衝過來;我們坐在一扇窗戶的四瓣飾中,窗戶朝向城市,視野很美。我重新提起在馬術課上的讚揚之辭。公主迫不及待地重複著他兄弟對我說過的話。說我什麼也沒看到;黑馬跛了,我們什麼也不能判斷。貢多夫人過來坐在我們身旁,德·達馬先生在不遠處豎著耳朵聽,一副好笑的憂慮相,好像我會吃掉他的受監護的孤兒,會說出讚美新聞自由或貝裡公爵夫人的榮耀的話來。如果自波裡尼亞克先生之後,我還會取笑一個可憐的人的話,那麼我就會嘲笑我給他帶來的害怕。突然亨利對我說:「您見到過蟒蛇嗎?」「殿下是想說蟒蛇;在埃及和突尼斯都沒有,我只到過非洲的這些地方;但在美洲我看見過很多的蛇。」「噢!對,」路易絲公主說,「響尾蛇,在《基督教真諦》中提到。」

    我低頭謝謝公主。「但您還看到別的蛇嗎?」亨利又說,「它們很凶嗎?」「有一些很危險,殿下,還有一些沒有毒液,人們可以舞耍它們。」

    兩個孩子高興地靠近我,四隻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的眼睛。

    「還有一種玻璃蛇,」我說,「它很美,對人無害;它有玻璃的透明和脆性;人們一碰它,它就碎了。」「肢節不能重新連結起來嗎?」王子問。「當然不能,我的弟弟。」公主替我回答。「您去過尼亞加拉大瀑布嗎?」亨利又說,「它發出很嚇人的轟鳴聲嗎?人們可以坐船下去嗎?」「殿下,有一個美國人好玩,將一隻大船沖放了下去;聽說另外一個美國人,自己跳到了瀑布裡面;第一次他沒有死;他重新開始,第二次則死了。」兩個孩子舉起手叫道:「噢!」

    德·貢多夫人說話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去過埃及和耶路撒冷。」公主拍著手更加靠近我,她對我說:「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那麼給我弟弟講講金字塔和耶穌基督的墓吧。」

    我盡可能給他們講述金字塔,聖墓、約旦河、聖地。孩子們出奇地專心:公主兩手托著她漂亮的臉龐,手肘幾乎抵著我的膝蓋,亨利呆在高靠椅中,搖晃著雙腿。

    愉快地談過蛇、瀑布、金字塔、聖墓之後,公主對我說:「您能不能給我提一個關於歷史的問題?」「關於怎樣的歷史?」「嗯,問我一個年代,法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年代,除了十七和十八世紀,我們還沒有開始學。」「噢!我,」亨利喊道,「我更喜歡著名的年代:問我一些關於著名年代的事情。」他沒有他姐姐對事情那樣有把握。

    我開始聽從公主的,於是說:「嗯!公主能不能給我說說在一○○一年發生了什麼,誰統治法國?」輪到姐弟倆思索了,亨利抓著頭髮,公主用兩手遮住臉,這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好像是在捉迷藏,然後她突然露出幼稚和幸福的表情,嘴角微笑著,眼睛透亮。她第一個說:「是羅貝爾統治,格雷古瓦五世是教皇,巴齊爾三世是拜占庭帝國皇帝……」「奧東三世是西羅馬帝國皇帝,」亨利迫不及待地喊道,生怕落在他姐姐後面,他補充道:「韋勒蒙二世在西班牙。」公主打斷他的話說:「埃泰雷德在英國」「不」,他弟弟說,「是愛德蒙,鐵海岸。」公主是對的;亨利因偏愛「鐵海岸」而弄錯了幾年;但這仍然不能不讓人感到驚訝!

    「那麼我的著名年代呢?」亨利帶著半生氣的語調問。「好,殿下,一五九三年發生了什麼事?」「呵!」年輕的王子喊道,「是亨利四世的公開放棄王位。」公主因未能第一個回答而變得臉紅起來。

    八點響過,德·達馬男爵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就像是在貢堡的大廳中,鐘槌敲過十下,中止了我父親的腳步聲。

    可愛的孩子們!年邁的十字軍戰士給你們講述過巴勒斯坦的奇遇,但不是在無辜的王后的城堡家中!為了找到你們,他拄著棕櫚木棍,穿著滿佈灰塵的便鞋,撞在外國的冷冰冰的門檻上。布隆代爾在奧地利公爵城樓的腳下徒然歌唱1;他的聲音未能再為你們打開祖國的道路。年輕的被放逐者,遠方的旅行者對你們隱藏了他故事的一部分;他未曾對你們說,作為詩人和預言家,他在佛羅里達的叢林中,在朱代的群山上背負著如此多的失望、憂傷和激情,就如同你們所有的希望、快樂和天真一樣;他有一天曾像於連一樣,將他的血拋灑向上天2;慈悲的上旁為他保存下來幾滴血,用來贖回他曾經交付給詛咒的上帝的血滴。

    1影射格雷特裡和塞代納的歌劇《理查德,獅之心》。理查德奧地利公爵的囚犯被關在一座城樓中。為了讓他認出來,行吟詩人布隆代爾唱著著名的浪漫曲:「噢理查德,噢我的國王……」

    2影射於連阿波斯塔之死及夏多布里昂在貢堡曾經試圖自殺。

    王子,由他的老師領著,他請我去聽下星期一上午十時的歷史課;德·貢多夫人和公主一起離開。

    然後開始了另外一番情影:未來的王權,體現在一個孩子身上,剛將我和他的遊戲結合在一起;過去的王權,在一個老人身上,讓我參與他的遊戲之中。一盤惠斯特牌戲,在一個昏暗的大廳的一角,由兩根蠟燭照明,在國王和太子,布拉加和拉蒂爾主教之間開始了。只有我和奧埃熱蒂騎術教練是旁觀者。透過未合上窗簾的窗戶,黃昏將它的暗淡和蠟燭的昏暗攙合在一起。君主政體在這兩者垂死的微光中熄滅。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紙牌的沙沙聲和有時國王生氣的叫喊聲。牌被換成拉丁字母的,以減輕查理六世的敵意:但是,在查理十世時期,這些不幸的消遣,將再也沒有奧日埃和拉伊爾來命名。

    遊戲結束後,國王向我道過晚安。我經過我昨晚穿過的冷落昏暗的大廳,同樣的樓梯,同樣的院子,同樣的守衛,我走下了山丘的斜坡,迷失在街道上和黑夜中,我回到了旅館。查理十世仍禁閉在我離開的黑色城堡中,沒有什麼能夠描繪出他放棄權力和他所度過的歲月的憂傷。

    拜訪

    我實在是太睏了,想休息一會兒。但是從荷蘭來的、住在我隔壁的卡佩爾1男爵朝我走了過來。

    1卡佩爾(capelle)男爵是波利尼亞克內閣的公共工程大臣。他在敕令上簽了字,在七月革命期間逃離了法國。

    滂沱大雨從天而降,它流人它衝擊成的深淵,從此一動不動,靜寂無聲。那些軟弱的大臣們任聖路易的王冠跌進這一深淵,我對他們沒有任何耐心和同情,他們本該將王冠物歸原主的!在我看來,那些反對敕令的強硬派是罪魁禍首;那些自稱是溫和派的人其是別有用心。既然他們對這一切已了如手掌,為何不置身事外呢?因為他們不願放棄王權。勒·多芬先生把他們視為膽小鬼。蹩腳的借口,其實他們是少不了錢。不管他們都說些什麼,在這場空前的災難中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他們對此所抱有的冷靜是多麼明智啊!有一位在對法蘭西的歷史作了精心地編排之後,又對英國歷史胡亂塗鴉。有一位1則將波爾多公爵送往布拉格後,對雷斯代德公爵的死悲痛不已。

    1指荷塞(mussy)侯爵和蒙貝爾(Montbel)伯爵,他們分別任波利涅克內閣的海事部長和財務部長。

    我瞭解卡佩爾先生,他對自己過去的貧窮生活毫不隱諱,他的要求也不過分。就像呂西安2所說的,他是很知足的。「如果你來聽我講一講呼吸著異香和傾聽天鵝發出的天籟之音,我敢說這是上帝從未曾向我提及的美妙的字眼。」如今,謙卑是一種罕見的高貴品質。卡佩爾先生唯一的過錯是不該出任部長職務。

    2呂西安·德·桑摩薩特(LuciendeSamosate)(公元二世紀),出自《從陰影到天鵝》一書。

    達馬斯男爵先生曾經拜訪過我。這位勇敢的軍官的優秀品質已經顯示在他滿面紅光上了。他命中注定要掉進這個圈子裡:雷維埃爾3公爵臨終前要達馬斯先生接替波爾多公爵的位子。波利涅克親王是這個小集團中的一分子,無能成了聯繫遍佈全國的共濟會的紐帶。這個燒炭黨打開了地牢的大門,等級得以消除。

    3雷維埃爾(Riviere),波爾多領地的第一長官。死於一八二八年。

    使喚僕人在宮廷中習以為常,因此達馬斯先生選拉天拉特先生作為波爾多公爵大人的管家。除此之外他並沒想過給予他其他什麼頭銜。第一次見面,我就把這個軍人當成長著雪白獠牙,負責保護綿羊的忠實的看門狗。在威嚴的蒙呂克元帥看來,他屬於那些手持榴彈的人。他曾說過:「他們並沒有留一手。」拉夫拉特先生將因為他的忠誠而被打發走,而不是因為他的軍營裡的那種頤指氣使。大家很合得來。經常有人抱著滿不在乎的態度在軍營裡大拍馬屁,但在我談到的這位忠誠的老戰士身上,一切都十分坦率。如果他像讓德卡斯特羅1一樣借了三萬皮阿斯特2的話,他將驕傲地收回他的鬍子。他那可憎的面目只要象徵著自由;他只是用臉色警告他。在指揮他的軍隊投入戰場前,佛羅倫薩人用馬提內納大鐘警告他們的敵人。

    1出自盂德斯鳩《波斯人信札》一書中的一個諷喻故事:一個名叫讓·德·卡斯特羅的葡萄牙著名將軍在印度極需錢用,於是將自己的鬍子割下一綹來,作為抵押,向哥阿的居民借了兩萬皮斯托爾(西班牙、意大利的一種古金幣)。這筆錢借到手以後,他隨即很驕傲地收回了自己的鬍子。

    2皮阿斯特:埃及等國家使用的貨幣名稱。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彌撒——克熱尼基將軍——在哥爾·布可夫總督大人家吃飯

    我曾計劃去一些城堡旁邊的大教堂聽彌撒。因受來訪者的影響,我僅有時間去了一所耶穌會教士的古羅馬會堂。我們在那兒跟著管風琴的伴奏歌唱。一個坐在我身邊的女子的聲音令我頭暈腦漲。在領聖體的時候,她雙手掩面,碰都不去碰聖台。

    唉!我已經仔細地參觀過世界各地的許多教堂了。甚至在耶穌基督的墳前,我也拋不開精神上的苦衣。我是這樣描寫阿邦·阿梅在科爾多瓦1的基督教清真寺裡遊蕩的情形的。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圓柱下的一動不動的影子。他起先以為那是在墳墓上的一座雕像2。

    1西班牙地名。——譯注

    2《最後一個阿邦斯哈日的歷險》(阿邦斯哈日是奧克語),這個主人公是指朗泰立。

    阿邦·阿梅模糊地預感到這個騎士的祖先是一個我在埃斯克利爾教堂碰到的修道士,我渴望得到他的信任。誰知道在如此虔誠的靈魂深處有著這樣的狂潮,在神聖無罪的大祭司面前出現了多少祈禱?我曾在埃斯克利爾的空無一人的聖器室裡欣賞最美麗的穆麗尤聖女。我曾和一個女人3在一起,她第一個為我指出了在激情的聲音中出現的虔誠的寂靜,這些激情在她身邊擦身而過,穿過了悄然無聲的廟宇內殿。

    3指娜塔莉·德·諾阿耶(NatatiedeNoailles)。

    在布拉格的彌撒過後,我打發人去尋找一輛敞篷四輪馬車。我選擇了沿途建有古老的堡壘的小路,馬車沿著小路來到了城堡。我們忙於欣賞壁壘上的花園。那兒森林裡的美妙音樂代替了布拉格戰爭的喧囂。這所有的一切在未來四十年裡將會十分美麗:上帝叫亨利五世別長期待在這裡,因為這兒連一片樹葉的陰影都沒有。

    在第二天去總督家吃晚餐之前,我想應先禮節性地去拜訪舒泰克伯爵夫人。只要她不提起我的作品片斷,我就會覺得她既美麗又可愛。

    我參加了吉什夫人的晚宴。在那兒我遇見了克熱尼克4將軍及夫人。他向我講述了波蘭人的暴動1和奧斯托蘭卡2的戰鬥。

    4克熱尼克(Czernicky),波蘭將軍,曾在拿破侖的軍隊裡服役;當時被流放。

    1發生於一八三一年。

    2波蘭暴動在此地被俄國鎮壓。

    當我起身準備告辭時,將軍請我伸出尊貴的雙臂去擁抱新聞自由的倡導者。他的夫人想擁抱我這個《基督教真諦》的作者。保皇黨人接受了共和黨人胸襟寬廣的兄弟般的親吻。我對人們的正直滿意極了;很高興在陌生的心靈裡喚醒了各種可貴的善良天性,在丈夫和夫人的內心裡輪流受到自由和宗教信仰的衝擊。

    二十七號星期一的早晨,我得知了反對意見。我絕不可能看到年輕的王子:達馬斯先生在大赦年的各個祈禱處,帶著他的學生參觀一個又一個教堂,把他搞得疲憊不堪。這種疲倦是一個假期的借口,是到鄉間散心的理由:有人想把小孩藏起來,不讓他見我。

    我用整整一個早晨跑遍了全城。五點鐘的時候,我去肖泰克伯爵家進晚餐。

    在肖泰克伯爵家吃飯

    肖泰克伯爵的房子是他父親建造的,(他父親也曾是波希米亞總督)。呈現出一種明顯的哥特式小教堂的風格:如今這已不足為奇了,一切都有人摹仿。從客廳裡,我們可以看到花園;它呈斜坡形伸向一塊谷地:那裡常年光線昏暗,淺灰色的土地像是在北方層巒起伏的谷底披上了一件苦行者穿的粗毛襯衣。

    餐桌擺在一個很舒適的樹蔭下。我們進餐時沒戴帽子。我那久經風霜的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當我強迫自己來吃飯時,我無意間看著我們頭頂上的小鳥和烏雲。被捲進和風中的過客與參加宴會的人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旅行者是我的主要觀察目標。我的眼神不能隨風而去卻不帶一絲憐憫。我寧願與平凡世界的空中流浪的食客在一起,也不願與坐在我身旁的客人相處:擁有一隻烏鴉提供食物1的隱士們是多麼幸運啊!

    1提供食物者——不少隱士以請求銜頭麵包的烏鴉的救濟而出名。

    我不能跟您談起布拉格的社會,因為我僅僅在這次宴會上見到了一個在維也納很時髦的女人,有人堅持稱她才華橫溢。儘管她還有些年輕,但她在我眼裡卻是尖酸刻薄而又愚蠢,就像一些夏天的樹還保留著它們春天剩下來的乾枯了的花朵一樣。

    我僅僅瞭解十六世紀這個國家的一些風土人情,那是巴松皮埃爾進述的:他曾受過安娜·依斯丹,她是一個守了六個月寡的十八歲的女人。他喬裝打扮在他情婦旁邊的房子裡過了五天六夜。他與瓦朗斯丹在哈德斯辛打了網球。不管從瓦朗斯丹身上,還是巴松皮埃爾身上,我都沒奢望有尊嚴和感情。現在的依斯丹人想要阿蘇埃琉斯人穿起黑色長外套喬裝起來,度過他們的漫漫長夜:我們不能放下長久以來的面具。

    一八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布拉格。

    聖靈降臨節2——布拉加公爵

    2復活節後,第七個星期日。

    七點鐘,吃了晚飯,我來到國王家裡。我在那兒遇到了昨天那些人,只有波爾烏公爵不在。我們聊起星期天的活動1它們真把他累得夠嗆。國王半躺在長沙發上,大郡主坐在查理十世對面的椅子上。一邊愛撫著小女兒的胳膊,一邊給她講故事。年幼的小公主聽得津津有味。當我出現時,她看著我,並衝著我適當地微笑,大概是想對我說:「我應該使祖父高興高興。」

    1大赦年的祈禱處(包括參觀教堂)。

    「夏多布里昂」,國王說道,「我昨天沒見到你嗎?」「陛下,我得知陛下請我列席宴會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接著是聖靈降臨節,這使我無法晉見陛下。」「這是怎麼回事?」國王問道。「陛下,那是九年前的聖靈降臨節,我前去覲見陛下,他們不讓我進門。」

    「沒有人會把你從布拉格城堡趕走」。查理十世激動起來。「不是這樣的,陛下,是因為在這兒,您的手下不會在這幸運的日子裡把我拒之門外。」惠斯特牌戲2開始了,意味著這一天也結束了。

    1大赦年的祈禱處(包括參觀教堂)。

    打牌以後,我回訪了布拉加公爵。他對我說:「國王通知我和你面談」。我回答他說,國王認為目前不適宜召集議會,所以讓我在會上就法國的未來闡述我的想法和波爾多公爵的主要意見。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國王陛下沒有一點自己的主張。」布拉加先生嘿嘿地笑了兩聲,雙眼寫滿了興奮,說道:「他只有我了,絕對只有我了。」

    藏衣室的總管自視很高。——法國人的通病。按他的說法,他什麼都干,什麼都會幹。他和貝裡公爵夫人3結了婚;他控制著各王宮貴族,他牽著梅特尼斯的鼻子走;他抓著勒斯羅德的衣領;他統治著意大利;他已將自己的大名鐫刻在羅馬的方尖形紀念碑上;他的口袋裡兜著選舉教皇的會場的鑰匙;後來的三個教皇必須對他畢恭畢敬;他對輿論瞭如指掌,他根據自己的能力將雄心壯志發揮到了頂點以至於陪伴在貝裡公爵夫人左右,他認為完全有資格坐上了攝政議會的首腦、總理和外交部長的寶座!這就是可憐的人們如何了解法國和這個時代的。

    3一八一六年時為駐那不勒斯特別大使。

    然而,布拉加先生是集團中最聰明,最圓滑的一個。說話的時候,他頭頭是道。他說是附和你的意見。「您這麼想!這正是我昨天所說的,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他同情他的奴隸,厭倦他的工作,他想住到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在那裡遠離世界而安詳地死去。至於他對查理十世的影響,別對他說:我們覺得他控制了查理十世:不對!他對國王什麼也不能做!國王不聽他的;今天早晨,國王就拒絕了他一件事;晚上,他也承認了此事。我們並不知道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等等。當布拉加先生跟你絮絮叨叨的時候,他是「真誠」的,因為他從來就不和國王唱反調。他並不可靠,因為他只會將國王的意志與王子們的想法達成一致。

    再者,布拉加先生既有勇氣,又有威望,他不是不寬宏大量;他忠心耿耿,值得信賴。在與貴族顯要打交道並逐步走向富裕時,他學會了他們的高貴品質,他出身很好,從一貧如洗的房子裡走了出來。但這房子是古老的,在詩歌和徽章中享有盛名。他做作的舉止,四平八穩的站姿,過分循規蹈矩的禮節,與他的上司們保持著我們在不幸中很容易丟得一乾二淨的修養;至少,在布拉格的博物館裡是如此,一動不動的盔甲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布拉加先生並不缺乏一定的運動。他迅速地處理公事,有條不紊,在考古學的某些領域頗有造詣,對藝術饒有興趣,卻缺乏想像力。而且他還是個冷酷無情,放蕩不羈的人。他甚至沒有激情。他的冷靜是國務活動家的優秀品質,如果說他的冷靜不是別的,只是對他稟賦的信賴,而他的稟賦又與信賴背道而馳的話,我們將會覺得他是一個失敗的官僚,就像他的同鄉拉瓦來特·埃佩卡公爵1一樣。

    1亨利三世原來的寵兒。

    我們將去的那個地方,也許有復僻,也許沒有。如果有的話,布拉加先生將帶著他的高貴地位和體面回來。如果沒有,藏衣室的總管的幾乎全部家當將會流出法國。查理十世和路易十五將會去世。布拉加先生自己也將會變成垂垂老者,他的子女們仍將是被流放的王子的同路人。奇怪的畫面出現在奇怪的宮廷,上帝的一切給出賣了!

    如此看來,產生和滅亡波拿馬的革命,將會使布拉加先生受益匪淺: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布拉加先生拉長了臉,面色發白,一手操辦了葬送君主制的盛大儀式;他將它葬在哈特威爾2,葬在崗德,葬在愛丁堡,並將葬在布拉格或其他地方。他一直照看著有權有勢的死者的遺體,就像海邊的農民收集那些被大海拋到岸邊的沉船物一樣。

    2坐落在倫敦西北邊的城堡;後來路易十八在第一帝國時期曾在此小住。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變

    對布拉格的描述——蒂肖·布拉埃——貝爾迪達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我本要參加的十一點鐘的歷史課沒有舉行,因此,我有時間跑遍,或更確切地說是參觀了全城。我來來回回看了又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曾設想布拉格是蜷縮在一個山洞裡,將群山的影子映在一大片尖尖的1房子上:布拉格其實是一座喜氣洋洋的城市,這裡高聳著二十五到三十座漂亮的塔和鐘樓。它的建築使人想起一座復興的城市。在內阿爾卑斯一帶的國王的長期統治給德帶來了那兒的許多藝術家。奧地利村莊是屬於倫巴第,屬於工斯卡內或威尼斯的堅固國土:我們想像著在一個意大利農民的家裡,在有著光禿禿的大房子的農場,一個鍋子能否代替太陽。

    1可能應該這麼理解:在層層疊疊的房子上有一個壓平了的房頂(就像把鍋子翻轉過來);見後面的字:「聳立……塔……鐘樓。」

    從城堡的窗戶看,景色很美。從這邊,我們可以看到有著綠色山坡的小山谷上的果園,城市的鋸齒狀的圍牆一直往下延伸到莫爾多河;有幾分像羅馬的城牆的梵蒂岡往下延伸到台伯河;另一邊,河流穿過了城市,使上游的一個小島更加美麗,在北部市郊的邊緣地區環繞著下游的另一個小島。莫爾多河一直流人易北河。我要是在布拉格大橋坐船,完全可以在巴黎的王室大橋1上岸。我不是國王和塵世的產物。對於現在從尼羅河到塞納河的方尖形紀念碑,我既沒有感覺到它的份量,又沒有它的歷史悠久。為了拖我的帆槳戰船,古羅馬貞女的腰帶受到了褻瀆。

    1在伏爾泰的信中曾提起過。

    莫爾多河大木橋由瑪塔建立於七九五年,其間經歷了好幾世紀,後多次用石頭重建。正當我在這座橋上踱步時,查理十世走上了人行道。他的胳膊下夾著一把雨傘。他的兒子就像一名盡職盡責的導遊一樣陪著他。我曾經說過,保守派只需站在窗前,就可見到君主經過。我在布拉格大橋上就見到了。

    在組成哈德斯年的建築群裡,我們看到了歷史上的大廳,博物館裡掛著修復的油畫和波希米亞公爵和國王們擦亮了的武器,離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遠,一座擁有典雅的柱廊的十六世紀的漂亮建築物直插雲霄:這座不相宜的建築物與氣候格格不入。我們能否在波希米亞的冬天,將這些意大利的宮殿與棕櫚葉一起放進溫室呢?我對它們在夜裡所遭受的嚴寒總是憂心忡忡。

    布拉格經常遭受圍困,一次又一次地被攻下,一次又一次地被收復,由於以它命名的戰役和在沃弗納格的大撤退而聞名於世。城市裡的林蔭大道被破壞殆盡。在山坡的一處較高的平地上,城堡的排水渠,如今變成了種著楊樹的又狹又深的裂縫。在三十年戰爭期間,這些排水渠曾經注滿了水。新教徒於一六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潛進了城堡。從窗戶裡扔下去兩名天主教的大老爺和一位國務秘書:三個潛入者逃跑了。這個秘書作為一個很有教養的人,因無禮地跌在了一位大老爺身上而多次向他道歉。在這一八三三年的五月裡,我們已沒有什麼教養禮貌可言了:在類似情況下我會說些什麼不大清楚,因為我也當過國務秘書。

    蒂肖·布拉埃1在布拉格去世了。就他的理論,你願意有一個像他那樣的蠟制的或銀製的假鼻子嗎?蒂肖在波希米亞自我安慰,而查理十世凝視著天空;天文學家羨慕成果,國王羨慕二人。星星出現於一五七二年(消逝於一五七四年)。銀色的光輝連續地掠過紅黃色的火星和鉛白色的土星,給蒂肖的觀測展現了一片火紅世界的景象。革命的威力促使路易十六的兄弟打倒了丹麥的牛頓,伴隨著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粉碎一個星球。這是什麼一回事?莫羅將軍來到布拉格與俄羅斯的皇帝商討復興一事。而莫羅將軍卻是不應該目睹這一切的。

    1蒂肖·布拉埃(Tycho-Brahe),十六世紀丹麥天文學家,他的觀測結果促使凱普勒建立了星體運動的理論。

    如果布拉格坐落在海邊,那麼就沒有比它更迷人的了;就連莎士比亞都用魔棒敲打波希米亞,使之變為海濱城市。

    「你能肯定嗎?」在《冬天的故事》裡,昂蒂戈龍斯2問一名水手。「我們的軍艦已經靠近波希米亞的不毛之地了嗎?」

    昂蒂戈龍斯來到陸地,負責向一個小女孩講明一切。他是這樣說的:「花兒!在這裡欣欣向榮……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看來你必須在搖籃裡狠狠地搖晃一下!」

    2在《冬天的故事》中,昂蒂戈尤斯是西西里的一位老爺,而貝迪達則是西西里國王的女兒。

    莎士比亞似乎沒有提前講述路易絲公主3的故事。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孩,這另一個貝爾迪達也將被帶到波希米亞的不毛之地來嗎?

    3路易絲(Louise)是貝裡公爵及其夫人的女兒。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布拉格

    事變的繼續

    關於波希米亞——斯拉夫和現代拉丁語文學

    混亂,流血,災難,這就是波希米亞的歷史;它的公爵和國王們,在內戰和外戰中,為了各自的目的和利益,與來自西裡西亞、薩克森、波蘭、摩拉維亞1、匈牙利、奧地利和巴伐利亞的公爵和國王們扭打在一起。

    1捷克斯洛伐克地名。

    在旺塞拉斯六世統治期間,如果他的廚師沒有把兔子肉烤好,就把他放到烤肉鐵桿上。這時誕生了讓·於斯,他曾就讀於牛津大學,帶來了維克萊夫的理論。新教徒到處尋找鼻祖,但就是找不到。據他們說,讓站在高高的木柴堆上,高唱著有關於路德將來臨的預言。

    波舒哀說過:「世界充滿了醜惡,於是誕生了路德和加爾文,他們將基督教徒安置在各地。」

    基督教徒和異教徒之間的鬥爭,提前到來的波希米亞的異端邪說,外國資本的輸入和外國風俗習慣的潛移默化,形成了謊言彌布的混亂局面,波希米亞變成了一個巫師的國度。

    一八一七年,由布拉格博物館的圖書管理員昂卡在科尼然霍夫教堂的檔案館發現的古代詩集是鼎鼎有名的。我非常高興地提到年輕的昂佩爾先生,他是一個著名學者的兒子。將這些詩篇的靈魂思想公諸於眾。塞拉科夫斯基還將其中的著名篇章推廣到斯拉夫的習慣用語之中。

    波蘭人覺得波希米亞的方言有點娘娘腔,這是古希臘多利斯和愛奧尼亞的抗衡。下布列塔尼的瓦訥地區認為下布列塔尼的特雷吉埃地區是未開化的地區。而斯拉夫人、馬扎爾人對各種表達方式都欣然接受:我可憐的《阿達拉》按照匈牙利的審美觀被穿上了奇裝異服1;她套著亞美尼亞的土耳其長袍,戴著阿拉伯的面紗。

    1暗示《阿達拉》的匈牙利文譯本。

    另一種文化在波希米亞欣欣向榮。那就是現代拉丁文化。而這一文化的佼佼者,是博於拉斯·哈桑斯坦·洛科維茨男爵。他生於一四六二年,一四九○年來到威尼斯。他訪問過希臘、敘利亞、阿拉伯和埃及。洛科維茨比我早326年來到這些著名的地方,就像拜倫勳爵謳歌他的朝聖一樣。在時隔三個世紀以後,我們有著迥然不同的靈魂、心靈、思想、習慣。我們在同樣的廢墟上和同樣的陽光下思考。洛科維茨,波希米亞人,拜倫勳爵和我,法蘭西的兒子!

    在洛斜維類旅行期間,萬人敬仰的紀念碑在坍塌之後,又重新站了起來,這是一個壯觀的畫面:食人生番用盡全身力氣,將被打倒在地的文化死死地踩在腳下。馬歐梅二世的士兵,沉湎於鴉片、勝利和女人,手持彎刀,頭綁血跡斑斑的頭巾,整齊地排列在進攻埃及和希臘的廢墟前的陣地上:而我,在同樣的廢墟中見過同樣的野蠻人在文化的腳下自相殘殺。

    在布拉格市區和郊區漫步時,我剛剛講到的東西與我的記憶相吻合了,就像光學視角2。但是,就在我所處的某個角落,我看見了哈德思辛。而法蘭西國王正靠在城堡的窗前,就像統治著所有影子的幽靈一樣。

    2光學視角:從魔燈裡發射出來的。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布拉格。

    向國王告辭——永別了,——孩子們給媽媽的一封信——一個猶太人——薩克森女傭人

    我又一次遊覽了布拉格以後,五月二十九日六點鐘,我去城堡裡進晚餐。查理十世十分高興。離開餐桌之後,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我說:「夏多布利昂,你知道今晨到的《國民報》宣稱我有權頒布法令一事嗎?」「陛下,」我回答道:「陛下往我的花園裡扔了石頭。」國王猶豫了一下,終於打定了主意。「我心裡有些不舒服,你在議員面前講話的第一部分對我極為不利。」國王沒給我回答他的機會,緊接著大叫道:「噢!結束了!結束了!……聖德尼的……太妙了……太棒了!太棒了……別再說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完了,完了。」他為自己竟敢拿這麼一點點詞兒去冒險而表示道歉。

    我畢恭畢敬地親吻了國王的手。

    查理十世又說道:「我想對你說的是,也許在朗布依埃沒有為自己辯解是錯誤的;當時我還有的是辦法1……但我不願意有人為我流血,所以我退讓了。」

    1這也是夏多布里昂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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