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2節
    原始的美洲——加拿大湖——印第安人的小船船隊——天性的毀滅——墳墓之山谷——河流的命運

    戴珍珠的少女的部落出發了;我的荷蘭向導拒絕陪我到尼亞加拉瀑布以外的地方去。我向他支付了報酬,加入准備沿俄亥俄河順流而下的商人隊伍。在出發之前,我朝加拿大湖泊瞥了一眼。沒有什麼東西比這些湖泊的景色更加淒涼的了。

    一望無際的大洋和地中海開辟了通往各國的道路,而它們的海岸上住著或曾經居住過文明、人數眾多和強大的民族;加拿大的湖泊是光禿禿的水面,與水面相連的是一無所有的陸地:孤寂之中的孤寂。沒有居民的海岸遙望著沒有船舶的大海;你從荒涼的海面登上闃無人煙的海灘。

    伊利湖周長超過一百法裡。兩個世紀之前,湖濱的居民被易洛魁人消滅了。目睹印第安人乘著皮艇在這以風暴馳名、過去擠滿蛇的湖泊上冒險,實在是可怕的事情。印第安人把他們的神掛在船尾,在翻騰的波浪中沖進漩渦。與船幫齊平的浪濤似乎隨時要將小艇吞沒。獵狗將前爪撐在船幫上,吠叫著,而它們的主人保持深邃的沉默,用他們的短槳有節奏地擊打著水面。小艇依次前進:在頭一條小船的船頭,站著酋長,他重復著由兩個元音組成的號子“烏阿”。“烏”是低沉的,拖得很長;“阿”是尖銳和短暫的。最尾的小艇上是另一位首領,也站著,操縱一只像舵的槳。其他戰士蹲在船艙裡。人們穿過濃霧,迎著風,只看見印第安人頭上的羽毛,吠叫的獵狗的伸長的脖子,兩位既是舵手又是占卜者的酋長的肩膀:他們仿佛是湖泊之神。

    在舊世界裡,加拿大河流是沒有歷史的。恆河、幼發拉底河、尼羅河、多瑙河和萊茵河的命運不同。它們在它們兩岸什麼變化沒有看見過!這些牧人在源頭可以一步跨過的河流,讓征服者拋灑了多少血汗!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俄亥俄河

    從加拿大的湖泊出發,我們到達肯塔基河和俄亥俄河交匯處的匹茲堡。那裡,風景變得絢麗多彩。這個風景秀麗的地區叫肯塔基,是以流經它的河流的名稱命名的。那個名字的意思是“血河”。它取這個名字是由於這條河流的美麗。在長達兩個世紀以上的時間裡,切羅基人和易洛魁人爭奪這片狩獵地。

    在這些地區,歐洲人是否比那些被消滅的美洲人更加有德行,更加自由呢?在這些人類享受原始獨立的荒漠裡,奴隸們將不必在他們主人的皮鞭下耕種土地嗎?監獄和斷頭台將不會取代敞開的茅屋和鳥兒用作抱窩之地的高聳的鵝掌楸嗎?

    土地的富饒不會引發新的戰爭嗎?肯塔基將不再是“血地”嗎?藝術的建築物會比大自然的建築物更好地裝點俄亥俄河兩岸嗎?

    沃巴什、大希布利爾、翼河或坎伯蘭河、切羅基或田納西、黃灘過去了,我們到達一個漲水時常常被淹沒的狹長半島。那裡的緯度是三十六度五十一分,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在那裡匯合。兩條河以相同的力量碰撞,各自降低速度;在幾千年時間裡,它們在同一條航道裡並肩而眠,但並不混同,好像兩個起初不同的民族,後來匯合在一起,組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好像兩位著名的對手,在戰斗之後,睡在同一張床上;好像兩個敵對家族的夫妻,最初並沒有在新房裡分享命運的願望。

    我也一樣,如同江河的強大水流,我將我生命的小河有時流到山那邊,有時流往另一邊;隨心所欲地犯些錯誤,但從未做過壞事;與富饒的平原相比,我更喜歡窮困的山谷,我在花朵旁邊而不是在宮殿旁邊滯留。而且,我如此醉心於我的旅行,以致我幾乎不再想到極地。一幫商人允許我和他們同行,他們是從佛羅裡達的克雷克人那裡來的。

    我們啟程前往當時統稱為佛羅裡達、而現在包括亞拉巴馬、佐治亞、南卡羅來納、田納西等州的地區。我們大致沿著從納奇茲到納什維爾的大路(途經傑克遜和弗洛倫斯),而這條大路經過克諾斯維爾和塞勒姆,又轉回到弗爾吉裡。弗爾吉裡當時是一個很少人光顧的地方,但巴特拉姆1考察過它的湖泊的風景。佐治亞和海濱佛羅裡達的種植者深人到克雷克人的各個部落裡,購買馬匹和半馴化的牲口;這類牲口在掘有水井的大草原上無限繁殖,我讓阿達拉和夏克達斯在這些水井邊憩息。他們甚至遠行至俄亥俄河。

    1巴特拉姆(BartonamJohn,一六九九—一七七七):美國博物學家和探險家。

    我們被清涼的風吹拂著。俄亥俄河由於許多小河匯人而擴寬了,有時流向我們面前的湖?白,有時鑽進樹林。湖心隆起一些小島。我們揚帆朝其中一個大島駛去。上午八時,我們登岸了。

    我穿越一片草原,草原上點綴著開黃花的綺麗千裡光、有玫瑰色花冠的阿灑和有紫紅色冠毛的奧貝拉裡阿。

    印第安人留下的廢墟引我注目。這個遺址和大自然的青春之間的反差,這蠻荒中的人類建築物令人驚詫不已。什麼人曾經在島上住過?他姓什麼?他的種族?他什麼時候從這裡經過?他活著的時候,他藏匿的世界是否不為地球其他三部分所知?此人沉默的時候也許正當某些偉大民族驚天動地的時候,可是後者也歸於沉寂。

    在淡綠的莖上吊著玫瑰色花朵的罌粟叢中,冒出蜿蜒的沙丘、廢墟或山包。只要碰過植物,莖和花的芳香就留在手指上。花兒殘留的芬芳是孤獨中度過的生命所留在記憶中的形象。

    我觀察睡蓮:它准備在日落時將它白色的百合花藏在波浪之中;傷心樹要等到黑夜來臨才綻開它的蓓蕾:妓女起床了,妻子才能睡覺。

    金字塔形的月見草高達七至八尺,有墨綠花邊的橢圓葉子,它有不同的習慣和不同的命運:它的黃花傍晚才微微綻開,一直到金星降到地平線之下;它在星光下繼續開放;日出時它光燦奪目;上午過去一半時間,它開始凋謝;到正午,它變成塵埃。它僅僅生活幾個小時;但是,如果天氣晴朗,它會加快它的行程,在金星和晨曦的氣息之間夭亡。然而,生命的短暫又有何妨?

    一條小溪旁長滿捕蠅草;無數蜉蝣在周圍嗡嗡嗚叫。還有蜂鳥和蝴蝶,穿著華麗的服裝,同花壇的綺麗多彩爭芳斗艷。在這些散步和觀察當中,我常常對它們的微末感到驚訝。什麼!令我感到壓抑、並且將我趕進森林的革命在我身上沒有激起任何莊嚴的東西嗎?什麼!在我的祖國天翻地覆的時候,我卻去談論風景、植物、蝴蝶和花朵?人們用最微末的東西用來衡量最偉大的事件。多少人對這些事件無動於衷?另外還有多人對這些事件一無所知?世界上的全部人口估計為十一億到十二億;每秒鍾有一個人死去。這樣,在我們生存、我們微笑、我們歡樂的每一分鍾,有六十個人死去,有六十個家庭在哀歎、在哭泣。生命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瘟疫。這條纏繞我們的哀悼和喪葬的鎖鏈不會斷裂,它在延長;我們自己也將變成它的一環。此外,雖然我們為這些嚴重的災禍哭泣,但是世界上,比四分之三還多的人永遠不會聽見誰說起這些災禍!在取得傳播到離我們墳墓不過幾裡遠的聲名之後,讓我們喘口氣吧!讓我們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去吧!我們的幸福的每一分鍾在不斷更新的六十副棺材中間流去!

    Namnoxnulladiem,nequenoctemaurorasecutaest,

    Quaenonaudieritmixtosvagitibusaegris

    Ploratus,mortiscomitesetfunefisatfi.1

    1拉丁文,盧克萊修的詩句。

    “沒有白天跟隨黑夜,沒有黑夜跟隨日出;日出沒有聽見夾雜痛苦嚎叫的哭泣,而痛苦嚎叫是死亡和葬禮的伴侶。”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青春泉——穆斯高古熱人和西蒙諾勒人——我們的營地

    佛羅裡達的野人說,在某個湖泊中央有一座島,島上生活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穆斯高古熱人曾經數次試圖征服該島;但這個伊甸園在皮舟前面消失了,這是我們無法實現的幻想的本來形象。

    這個地方還有一口青春泉:有誰會希望再生呢?

    在我眼皮底下,這些神話差不多變成現實。在我們最沒有思想准備的時候,我們看見一道灣汊裡駛出一隊小艇,有的被人用槳劃動著,有的揚著風帆。他們在我們島上登陸。船上載著兩家克雷克人,其中一家是西蒙諾勒部族的,另一家是穆斯高古熱部族的,在他們當中還夾雜謝羅基部族的人和“焦木頭”。這些野人之俊美使我十分詫異,他們一點不像加拿大野人。

    西蒙諾勒人和穆斯高古熱人都相當高大,但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妻子和他們的女兒卻是美洲最矮小的女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登岸來到我們身邊的印第安女人是謝羅基人和卡斯蒂利亞人的混血兒,身材高挑。她們當中有兩位好像聖多明各和法蘭西島的克裡奧爾人,但黃色皮膚,舉止典雅,與恆河女人相似。這兩位佛羅裡達堂姊妹成了我的人物原型,一位成了阿達拉,一位成了塞呂塔。只是她們比我描繪的形象更加美麗,因為我無法表達這不斷變化和難以捉摸的表情,也無法表達她們的容貌的種族和地域特征。在這橢圓的臉上,在這仿佛透過淡桔黃色煙霧看見的膚色上,在這如此烏黑和如此溫柔的頭發裡,在這雙微微開啟的光滑的眼皮半遮掩的大眼睛裡,總之,在印第安女人和西班牙女人的雙重誘惑中,有某種難以形容的東西。

    客人的到來稍稍改變了我們的行止;我們的掮客開始打聽馬匹的情況,我們決定在種馬場附近安頓下來。

    我們扎營的平原上到處是公牛、奶牛、野牛、水牛、鶴、火雞、鵜鶘。飛禽用白色、黑色和玫瑰色點綴大草原綠色的背景。

    強烈的感情令我們的商販和獵人激動。並非地位、教育、偏見的激情,而是天生的、飽滿的、充沛的情欲,它們直奔它們的目標,見證是無名樹林深處一棵倒下的樹,一個無法重新尋覓的山谷,一條不見經傳的河流。西班牙男人和克雷克女人的關系構成這些艷遇的背景,“焦木頭”在這些浪漫故事當中扮演主要角色。有一個著名故事,講述一個燒酒商人如何被一名“畫成的女人”(妓女)引誘和弄得傾家蕩產。這個故事改編成名為《塔巴密伽》的西蒙諾勒語長詩,在森林中被人傳唱。印第安女人也被殖民者掠奪,很快被拋棄在彭薩科拉,在那裡抑郁而死。她們的不幸增加了《抒情詩集》的篇幅,可同施曼娜1的悲歌排在一起。

    1施曼娜(Chimene):法國十七世紀劇作家高乃伊的作品《熙德》中的女主人公。

    兩個佛羅裡達女人——俄亥俄河畔的廢墟

    大地是迷人的母親。我們誕生在她的懷抱。我們在孩提時,她讓我們吮吸她充滿奶水和蜜汁的乳房;青年和壯年時,她向我們慷慨獻出她清涼的水、她的糧食、她的果實;無論何處,她都向我們提供蔭涼,沐浴之地、餐桌和床榻;我們死時,她向我們重新敞開她的襟懷,用青草和鮮花蓋住我們的軀體,同時悄悄用她的滋養改變我們,讓我們在某種優雅的形式下再生。當我醒來,第一眼望著頭頂的天空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獵人們出發從事他們每日的勞作。我同婦女和兒童待在一起。我的眼睛不再離開我的兩位森林女神:一位是驕傲的,一位是憂郁的。她們同我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她們也聽不懂我的話。但我去打水,裝滿她們的盆子;我去拾柴,燒旺她們的篝火;我去采摘苔蘚,鋪成她們的床榻。她們穿著短裙、西班牙式開縫長袖上衣、印第安青年的緊身褡和大衣。她們的光腿裹著樺樹皮的花邊;她們用燈芯草束住她們的頭發;她們將玻璃珠串成鏈條和項鏈。她們耳朵上垂掛著紅色的果實;她們有一只會說話的虎皮鸚鵡——阿密德1的鳥兒:她們將鸚鵡搭在肩上,當作裝飾綠寶石,或者好像十世紀的貴夫人,給它套上頭罩,擎在手上。為了使胸脯和胳膊變得結實,她們用美洲的阿必亞或叟篩塗抹四肢。在孟加拉,寺廟的舞蹈女郎咀嚼油莎草;在東方國家,埃及舞女咀嚼希俄的乳香;佛羅裡達女郎用她們帶藍色的白牙齒吸取利濟檔巴爾的漿液和啃噬裡巴利1的根,後者兼有當歸,枸櫞和香草的芬芳。她們生活在她們自身散發的芳香之中,好像橙樹和某些花朵被它們自己的葉子和花萼散發的馨香包圍。作為消遣,我在她們頭上插了一些飾物,她們笑著顯出害怕的樣子,但聽從我擺布;她們是相信巫術的,以為我在施展魔力。她們當中一個,那位“驕傲女郎”,常常祈禱;我覺得她是半個基督教徒。另一位用軟綿綿的聲音唱歌,每句歌詞結尾都發出令人困惑的喊叫。有時,她們之間用激動的聲調說話,我覺察其中有嫉妒的意味,面色憂郁的那位哭泣著,但不久也就平靜下來。

    1阿密德(Armide):十七世紀的法國作家基諾(PhillipeQuinauh,一六三五—一六八八)的同名悲劇中的女主人公。

    1這句話中的一些植物中文名稱查不到,只能音譯。

    雖然我是軟弱的,但我尋找軟弱的事例,以便鼓勵自己。卡蒙斯2在印度不是愛過一名野性的黑女奴嗎?而我,為什麼我在美洲不能向兩位淡黃皮膚的年輕妃子奉獻我的殷勤呢?卡蒙斯不是向他的“野蠻的女奴”奉獻詩篇嗎?他對她說:

    2卡蒙斯(Camoens,一五二四—一五八八):葡萄牙詩人、作家。

    這個女囚使我變成囚徒,因為我時刻不能忘懷她,我不吝惜我的生命。在我眼中,在清香的花束中,玫瑰從來不曾這樣迷人……

    她烏黑的頭發激發愛情;她的容貌這樣甜蜜,甚至白雪也想隨她改變顏色;她的歡樂伴隨著含蓄:她是一個外國女人;不,一個女蠻子。

    人們去捕魚。太陽快落山了。近景是薩撒弗拉、鵝掌楸、木豆樹和橡樹,它們的枝椏上是一叢叢白色的苔蘚。近景後面,聳立著最優美的樹——香木瓜樹,人們可能將它當作雕制的銀花柱,柱上頂著一個科林斯水甕。遠景中突出的是沒藥樹、玉蘭和楓樹。

    太陽墜落在這個幕布之後:一道光線透過喬木的拱頂射下來,像包藏在深暗的樹葉中的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在樹干和枝椏間四散的光線在草地上投下逐漸變粗的圓柱和蠕動的曲線。下面是百合花、杜鵑花、卷成一團的大束的籐蔓;上面是雲彩:有些靜止不動,形如岬角或古老的塔樓;另一些飄浮著,猶如玫瑰的煙雨或平滑的錦緞,形狀不斷變化著。人們看見雲彩中火爐打開爐門,炭火堆積如山,鐵河流動。一切都是光亮的,耀眼的,金色的,豐沛的,充滿光明。

    一七七○年莫雷暴動之後,有些希臘家庭來到佛羅裡達避難。他們可能以為自己仍然生活在伊奧尼亞1的氣候裡——那時,由於人們心懷愛情,氣候也變得柔弱無力。在斯莫那,傍晚大自然在沉睡,像一個做過愛的妓女。

    1伊奧尼亞(Ionie):指古代小亞細亞中西部沿海地區及鄰近島嶼。公元前一○○○年希臘人曾在此居住。

    我們右邊,是俄亥俄要塞的遺址;我們左邊,是野人從前的營地。我們所在的島嶼幻影般出現在波浪之中,在我們眼前搖晃著它雙重的景象。在東方,月亮在遠處山崗上憩息;在西方,蒼穹溶化成一片鑽石和藍寶石的海洋,已經潛入一半的太陽似乎正在其中消融。神話中的動物守衛著;大地懷著景仰之心,仿佛向天空頂禮膜拜,而它懷中散發的琥珀香成為露水,重新落在它身上,就像在祈禱者身上應驗。

    離開我的伴侶之後,我在一叢樹木旁邊休息:它的幽深阻隔了光明,造成我坐的地方幽暗。蒼蠅在戴黑紗的灌木叢中閃閃發光,但碰見月亮的光芒就變得無影無蹤。人們聽見湖水漲退的響聲,金魚的跳動,會潛水的野鴨發出罕見的叫聲。我的眼睛盯著湖面;我漸漸進入那些在世上奔跑的人所熟悉的昏昏欲睡的狀態:我什麼也記不清了。

    我覺得自己同大自然在一種泛神論的狀態中生活、成長。我背靠一株玉蘭樹的樹干,隨即進入夢鄉。我的睡眠在希望的迷糊背景上飄浮。

    當我走出忘河1時,我在兩個女人中間。她們不想喚醒我;她們靜悄悄地坐在我旁邊。或者她們假裝睡覺,或者她們真的在打盹,她們的頭靠在我肩上。

    1忘河(Lethe):神話中的地獄河流,亡靈飲其水,即忘記過去。

    一陣微風吹過小樹林,將玉蘭花的花雨灑在我們身上。這時,年輕的那位西蒙諾勒姑娘開始唱歌:誰對自己的生命沒有把握,就斷斷不要讓它冒這樣的風險!人們無法知道情欲經過旋律的過濾在男人心中會產生什麼效果。回答歌聲的是一個粗暴和嫉妒的聲音:一個“焦木頭”在叫他的兩個表妹。她們哆嗦一下,站起來。天開始發亮了。

    除了少一個阿斯帕西婭2,我在希臘海岸邊,重新看到這樣的場面。我日出時登上圓柱圍繞的帕提依神廟,我看見基西拉島、斯米托斯山、科林斯的衛城,墳墓、廢墟沉浸在金黃的陽光之中,被大海反射著,在薩拉米納和多洛的微風中散播著馨香。

    2阿斯帕西婭(Aspasie):雅典政治家伯裡克利的情婦,交際花。

    我們在湖邊結束了我們無言的航行。中午,營地拆除了,以便查看克雷克人想出賣、掮客想買的馬匹。按照習慣,婦女和兒童都被叫來,在莊嚴的交易中充當證人。各種年歲和各種顏色的種公馬、馬駒、母馬和公牛,奶牛和牝犢,開始在我們周圍躲避和狂奔。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我同克雷克人被沖散了。一大群馬和人聚集在一座樹林邊緣。突然,我遠遠看見我的那兩個佛羅裡達女子。一個“焦木頭”和一個西蒙諾勒人用他們強勁有力的手將她們放在兩匹柏柏爾馬的臀上。啊,熙德1呀!為什麼我沒有你的駿馬巴比埃薩,去追趕他們呀!騎手開始飛奔,大隊伍跟隨在他們身後。馬匹在水牛和公牛的尖角當中尥蹶子、跳、蹦、嘶鳴,它們的蹄子在空中碰撞,它們的尾巴和鬃毛染了血,飛舞著。一群貪婪的飛蟲包圍這一群野性的馬。我的佛羅裡達姑娘不見了,像地獄之神奪走的克瑞斯2的女兒。

    1熙德(Cid,一○四三—一○九九):十一世紀西班牙聲名卓著的軍事統帥,民族英雄。

    2克瑞斯(Ceres):古羅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

    你看,我的故事都有頭無尾;我只保留那些匆匆過去的東西的影子。我將來到香榭裡捨去的時候,我的身上帶著比任何人都多的影子。錯誤來自我的天性:我不懂得利用機會。對別人所關心的東西我毫無興趣。除了宗教,我沒有任何信仰。即使我成了牧師或者國王,宗教的權杖和國王的權杖對我有什麼用處呢?我對榮譽和天才,勞作和消遣,富裕和窮困也許都感到厭倦。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隨著歲月,我艱難地帶著我的煩惱前行,而且沒有到處虛擲生命。

    穆斯高古熱小姐是什麼人——國王在瓦雷納被捕——我中斷旅行返回歐洲

    弗朗索瓦二世死後,龍沙3這樣描繪准備前往蘇格蘭的瑪麗,斯圖亞特:

    3龍沙(Ronsard,一五二四—一五八五):法國詩人。

    你啟程,一身這樣的裝束,

    唉,離開美麗的國家

    (你曾執掌它的權杖),

    你一言不發,水晶般的

    淚水滴在你胸前,

    你滿臉愁容,穿過

    王宮以泉水的名字

    命名的漫長的林蔭道。

    當剩下我一人獨自在草原上漫游的時候,我是否像在楓丹白露散步的瑪麗?斯圖亞特?肯定的是,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我整個人的話,被“一面長長的、輕薄的、飄動的黑紗”包裹著,這仍然是古代新派詩人龍沙的話。

    魔鬼將穆斯高古熱小姐搶走之後,我從向導那裡得知,一個“焦木頭”愛上這兩個女人當中的一個,對我很嫉妒,於是同另一個表妹的哥哥——一個西蒙諾勒青年——合謀,搶走了我的“阿達拉”和“塞呂塔”。向導們毫無忌諱,稱她們為“畫成的女人”,這使我的虛榮心受到損害。更令我感到屈辱的是,受人寵愛的我的情敵是一只瘦小、丑陋和漆黑的蚊子,他具有昆蟲的一切特點;按照大喇嘛的昆蟲學家的定義,昆蟲是肉在內、骨在外的動物。在我的不幸遭遇之後,我感到空蕩蕩的孤獨。我的女精靈寬宏大量,跑來安慰我這個不忠誠的男人,就像朱莉1原諒她的聖—普勒同巴黎佛羅裡達女郎的瓜葛。但是,我沒有好好接待她。我急忙離開蠻荒之地,我以後在那裡喚醒我的黑夜中沉睡的伴侶。我不知道我是否償還了她們賜給我的生命;至少,為了贖罪,我使其中一位變成處女,使另一位變成清白的妻子。

    1朱莉(Julie):盧梭的小說《新愛洛伊絲》的女主人公。

    我們重新越過藍山,在奇利科希周圍,我們走近歐洲人的墾殖地。關於我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我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況;但我沿途所見,是一個詩的世界:

    像玫瑰花上的一只蜜蜂,

    我的繆斯滿載戰利品歸來。1

    1夏多布裡昂自己的詩句。

    我在一條小溪旁邊看見一座美國式房屋,房屋的一邊是農莊,另一邊是磨坊。我進入屋內,請求主人提供食宿,受到很好的接待。

    女主人帶我爬上樓梯,進入水磨機上面的一個房間。我的窗子被長春籐和電燈花裝飾著,面對一條小溪;狹窄和孤零零的小溪在兩排厚密的柳樹、榿木、擦木、羅望子樹、卡羅利娜楊柳中間流過。長滿青苔的水輪在樹蔭下轉動,拋下一道長長的水簾。鱸魚和鱒魚在旋渦的泡沫中跳躍;鵲鎢在兩岸飛來飛去,翠鳥在水面上抖動著藍色的翅膀。

    為什麼我未能同想象的忠誠的“憂傷女郎”待在那裡呢?我坐在她的腳邊遐想,頭靠在她膝蓋上,聽水流潺潺、水輪轉動、石磨吱呀作響、篩子過篩、磨粉機閥板有規則的敲打,呼吸流水的清新和精磨大麥散發的芬芳。

    夜色降臨了。我下樓到農莊的客廳裡。照亮客廳的只是在爐子裡燃燒的玉米稈和小蠶豆莢。主人的槍支橫放在槍架上,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我坐在壁爐邊的一張凳子上,旁邊有一只松鼠,它不斷在一條大狗的脊背上和紡車的擱板之間跳來跳去。一只小貓蜷縮在我的膝蓋上,觀看松鼠的游戲。磨坊女主人在炭火上架了一口大鍋,火焰像一頂金光四射的王冠擁抱著黑黝黝的鍋底。當土豆在鍋裡翻滾的時候,我借助火光讀書消遣;我低頭看見地上我的兩腿之間有一張英國報紙。我看見如下的大字標題:“FlightoftheKing”(國王逃跑)。這是關於國王出逃和他在瓦雷納被逮住的報道。報紙也談到流亡人數的增加和法國軍官在王儲旗下聚集的消息。

    我的思想突然發生變化。在阿爾米德的花園裡,勒諾1在榮譽鏡中看出他的軟弱;盡管我不是塔索的英雄,同樣的鏡子擺在一個美洲果園的中央,照出我的模樣。在隱藏在無名樹林中的一間磨坊的茅草屋頂下,我耳中回響著刀槍的鏗鏘,人群的喧嘩。我突然中斷我的旅行,對自己說:“回法國去吧。”

    1阿爾米德(Arlmide),勒諾(Renaud):典出意大利詩人塔索(一六四四—一六九五)的史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

    這樣,我心目中的責任感推翻我最初的意圖,帶來我一生的曲折中最早的波折。波旁王朝並不需要一個默默無聞的布列塔尼青年貴族從海外歸來為它效勞,就像在他成名之後也不需要他效勞一樣。如果我當時繼續旅行,用那張改變我的生活的報紙點燃我的煙斗,誰也不會發現我缺席;我那時是默默無聞的,我的生命並不比我的煙斗冒出的煙更有分量。我和我的良心之間的簡單較量將我拋擲到世界舞台上。我本來可以自由地決定我應該做的事情,因為我是這場沖突的惟一證人;但是,在所有證人當中,我最害怕在這個證人眼中丟臉。

    為什麼今天,孤寂的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帶著輝煌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不曾有的魅力,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呢?這是因為,當我在美國旅行的時候,我充滿幻想;法國的動亂同我的生命同時開始;在我身上,在我的國家裡,沒有任何東西是已經完成的。對於我,這些時光是甜蜜的,因為它們讓我想到家庭所喚醒的感情的純潔,和青年時代的歡樂。

    十五年之後,當我結束我的東方之行時,由於殘渣和眼淚而膨脹的共和國,如同洪水的一道激流,墮入專制政治。我不再抱幻想;我的記憶從此在社會和情感中尋找源泉,失去純真。我對我的東方和西方朝覲都感到失望,我並沒有發現通往北極的通道,在尼亞加拉瀑布旁邊我並沒有取得我尋找的光榮,我把它留在雅典的廢墟之上。

    我到美洲去是為了當旅行家,我回到歐洲是為了當戰士,但這兩種生涯我都沒有堅持到底。一個妖魔從我手中奪走棍棒和劍,交給我一支筆。十五年之前,當我在斯巴達凝望夜空時,我想起那些曾經看見我平靜和不安的睡眠的國家。在德國樹林裡,在英格蘭長滿歐石南的原野上,在意大利田野上,在大海之中,在加拿大森林裡,我已經向我在海倫1和墨涅拉俄斯2的祖國上空見過的同樣的星星致敬。可是,對著這些星星呻吟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它們是我的浪游生涯的靜止不動的證人。將來有一天,它們的目光會不倦地追隨我:此刻,它們對我的命運無動於衷,我不會要求這些星星青睞我,也不會要求它們將旅人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的生命還給我。

    1海倫(Helene):希臘傳說中最美麗的女人,特洛伊戰爭的間接起因。

    2墨涅拉俄斯(Menelas):希臘神話中的斯巴達國王,海倫的丈夫。

    如果今天我重返美國,我會認不出這個國家。在從前樹木林立的地方,我會看見耕耘的田野;從前我披荊斬棘開路的地方,我會看見寬廣的大路;在納奇茲,塞呂塔的棚屋被一座大約五千人的城市取代;夏克達斯今天可能是國會議員。我最近收到謝羅基人印刷的小冊子,呼吁我這個“新聞自由的捍衛者”維護野人的利益。

    在穆斯高古熱人、西蒙諾勒人、希卡薩人那裡,有名為雅典、曼哈頓、迦太基、孟菲斯、斯巴達、佛羅倫薩的城市。有名為哥倫比亞的郡和名為馬倫戈的郡。在我碰見歐布裡老爹和默默無聞的阿達拉的地方,所有國家都留下一個名字作為紀念。肯塔基有它的凡爾賽,一個叫波旁的地區的首府名為巴黎。

    所有逃到美洲的流亡者、被壓迫者都帶來了他們對祖國的思念。

    …falsiSimoentisadundam

    LibabatcineriAndromache.1

    1拉丁文:“在一個假西莫伊人身旁,安德洛瑪克祭奠赫克托爾的亡魂。”(《伊尼特》)

    在自由的保護下,美國在它的懷抱中,提供大多數古代和現代歐洲著名地點的形象和紀念。阿德裡安2在他的羅馬鄉下的花園裡,叫人再現他的帝國的建築物。

    2阿德裡安(Adrien,公元七九五年死):意大利籍教皇。

    三十三條大路從華盛頓出發,就像從前羅馬的道路將卡皮托利山作為起點。這些大路又分成許多分支,通往美國各處,全長二萬五千七百四十七英裡。許多大路沿途建立了驛站。今天,人們乘公共馬車到俄亥俄或尼亞加拉,猶如我們過去雇一名印第安導游和翻譯。

    交通工具是雙重的:到處是由運河連接起來的湖泊和河流;人們可以沿著陸地上的道路,乘坐劃槳或揚帆的小艇、馬拉的駁船或汽船旅行。燃料是取之不盡的,因為巨大的森林在貼近地面的地方蘊藏著煤礦。

    美國的人口逐年增加。從一七九○年至一八二○年,人口增加百分之三十五。人們估計,它的人口將達到一千二百八十七萬五千人。以每二十五年翻一翻的速度增長,到一八五五年它將達到二千五百七十五萬人,而在二十五年後的一八八○年,他的人口將超過五千萬。

    人類的活力使荒漠變得全面繁榮。過去看不見船只的加拿大湖泊今天呈現一幅碼頭的景象,三桅艦、巡航艦、民用船在那裡同印第安人的獨木舟、小艇交錯,就像在君士坦丁堡的海面上,雙桅戰船同三桅帆船、小艇和輕舟混雜在一起。

    密西西比河、密蘇裡河、俄亥俄河不再寂寞:三帆船逆江而上;兩百多條汽船使它的兩岸充滿生機。

    這張本身就足以令美國繁榮的內海航運網,並未降低它的遠洋運輸的發展速度。美國的船舶覆蓋一切大海,從事各種各樣的事業,讓西方的星條旗飄揚在東方受盡屈辱的海岸上。

    為了完成這驚人的計劃,必須想象波士頓、紐約、費城、巴爾的摩、查爾斯敦、薩凡納、新奧爾良這樣的城市。它們夜晚燈火通明,擠滿馬匹和車輛,到處是咖啡館、博物館、圖書館、舞廳和劇場,提供各種各樣奢侈的娛樂。

    然而,不要到美國去尋找那將人同其他被創造的生命區別開來的東西,這是它永垂不朽的根源和它的生命的裝飾。在這個新共和國,文學是不存在的,盡管無數機構呼喚它的到來。美國人用實在的活動取代精神的活動;請不要將他在藝術上的平庸歸結為他的低劣,因為他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方面。他被各種各樣的原因拋擲到這片荒漠之上,農業和商業是他關注的問題;在思想之前,必須生活;在種樹之前必須把樹木砍掉,以便耕種。最早的墾殖者頭腦中充滿宗教的爭論,確實將爭論的熱情一直帶到森林裡;但是,他們必須肩上扛著斧頭,首先去征服荒漠,在他們勞作的空隙,只有他們鋸的榆樹當作他們的課桌。美國人沒有攀登過各民族的年齡的梯級;他們把他們的童年和青年留在歐洲了;他們不曾經歷搖籃的牙牙學語;他們只是通過對他們以後未曾再見的祖國的懷念享受家園的溫馨;他們哭泣故園永久的失落和有關它的傳聞的魅力。

    在新大陸,沒有古典文學,也沒有浪漫文學和印第安文學;古典文學,美國人沒有樣板;浪漫文學,他們並沒有經歷中世紀;印第安文學,美國人蔑視野人,對森林厭惡之極,把它當做囚禁印第安人的監獄。

    因此,人們在美洲看到的並不是非凡的文學,真正的文學;這是一種為社會的不同習俗服務的應用文學;這是工人、商人、水手和耕種者的文學。機械學和科學方面是成功的,因為科學有物質的一面:富蘭克林和富爾頓駕馭了閃電和蒸汽,為人類造福。美洲的責任是賦予人類一種發明,依靠它任何大陸從此不會逃脫航海者的探索。

    詩和想象是一小部分游手好閒者的專利,在美國被視為生命的童年和晚年的天真游戲,他們離晚年甚遠。

    因此,進行嚴肅研究的人都必然應該是從事他們國家的商業的人,甚至是商業革命的推波助瀾者。但,有一件可悲的事情值得注意:從參與美國動亂的最早的一批人到現在的人,才干迅速退化了;然而,這些人是相互銜接的。共和國的幾位前總統具有宗教的、樸素的、崇高的、沉靜的性格,而在我們的血腥的共和國和帝國的喧鬧中絲毫沒有這種性格的痕跡。包圍美國人的孤寂對他們的性格產生了作用;他們默默地實現了他們的自由。

    華盛頓總統向人民發表的告別演說具有古代那些最莊嚴的人物的風度。總統說:

    政府文件證明,在我履行我的職責期間,我嚴格遵循我剛才重新提到的原則。至少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是恪守這些原則的。在重新回顧我在職期間的行為時,我雖然未曾犯過任何有意識的錯誤,但我深知我的缺點,不會不想到我很可能犯了許多錯誤。無論錯誤的性質如何,我誠懇地請求上帝排除或消散它們可能造成的惡果。我希望我的國家將始終以寬容之心看待這些錯誤,在我懷著熱情和正直向它奉獻了我四十五年的生命之後,因為才能不足而造成的錯誤會被遺忘,就像我本人即將長眠,被人遺忘一樣。

    當傑斐遜1的兩個孩子當中的一個死去後,他在他的蒙蒂薩洛的寓所寫道:

    1傑斐遜(Jefferson,一七四三—一八二六):美國政治家,一八○一—一八○九擔任美國總統。

    我感受的損失的確是巨大的。其他人可以失去他們大量擁有的東西;但是,我哪,我卻要為失去我絕不可少的一半而悲痛。我的暮年從此僅靠一條生命的纖細的線維系著。也許我注定要目睹父愛這條最後的聯系斷裂!

    極少感動人的哲學在此卻是很動人心弦的。我們在此看到的不是一個游手好閒者的無病呻吟:傑斐遜於一八六二年七月四日去世,享年八十四歲,是他的國家實現獨立後的第五十四年。他的遺骸覆蓋著一塊石頭,墓志銘只有幾個字:“托馬斯?傑斐遜,獨立宣言的作者。”

    伯裡克利2和狄摩西尼3為年輕的希臘人致悼詞,但他們為之戰斗的民族在他們之後不久就泯滅了;布雷肯裡奇4在一八一七年悼念那些以他們的血使一個民族誕生的年輕美國人。

    2伯裡克利(Pericles,公元前四九五—前四二九):古代雅典最偉大的政治家。

    3狄摩西尼(Demosthene,公元前三八四—前三三二):古希臘的政治家。

    4布雷肯裡奇(Brackenridge,一七六○—一八○六):美國政論家。

    有一套記載傑出美國人的書,八開本四卷;更加奇特的是,有一套記載一百余名印第安首領的生平的傳記。羅甘,弗吉尼亞的首領,在鄧莫爾伯爵1面前講了這番話:“去年春天,克拉斯帕上校在未受到任何挑釁的情況下,殺害了羅甘的所有親人,在活著的任何創造物的血管裡,都不再流動我的血。這就是激勵我復仇的東西。我設法復仇;我殺了許多人。將來會有人哭泣羅甘的死嗎?誰也不會。”

    1鄧莫爾伯爵(Dunmore):美國獨立之前的英國殖民總督。

    雖然美國人並不熱愛大自然,但他們卻專心研究博物學。圖文森德從費城出發,徒步穿越隔開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廣大地區,把他的許多觀察記錄在他的日記裡。托馬斯?賽2,在佛羅裡達和洛基山旅行之後,寫了一本關於美國昆蟲的著作。威爾遜3,一位織布工人出身的畫家,完成一批相當精美的油畫。

    2圖文森德(Toownsend)和托馬斯?賽(ThomasSay)都是十九世紀初的美國作家。

    3威爾遜(Wilson,一七六六—一八一三):美國鳥類學家。

    關於真正的文學,雖然作品不多,在小說家和詩人當中畢竟有幾位值得一提的人物。一位名叫布朗4的公誼會教徒的兒子,是《維蘭德》的作者,而《維蘭德》是新派小說的泉源和榜樣。布朗和他的同胞相反,說:“我更喜歡在森林中游蕩,而不是打麥子。”而小說的主人翁維蘭德是一個清教徒,上天命令他殺死他妻子。他對她說:“為了實現上帝的旨意,我把你帶到這裡來。你應該死在我手裡。”我抓住她的兩只胳膊。她尖叫幾聲,企圖掙脫,說:“維蘭德,我不是你妻子嗎?而你想殺我,啊!不!求求你!求求你!”只要她能講話,她就喊叫著,哀求他。維蘭德殺死他妻子,並且在死者的遺體旁邊感到無法言喻的快樂。我們的現代文明的恐怖在此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布朗是讀卡萊比?威廉的書長大的,他在《維蘭德》中模仿了《奧瑟羅》的一個場面。此時,美國作家庫柏1、華盛頓—歐文不得不躲到歐洲,為的是在那裡找到專欄和讀者。英國大作家的語言在原始的大自然當中,被克利奧爾化了,外省化了,野蠻化了;人們不得不出版美國熟語匯編。

    4布朗(Brown,一七七一—一八一○):美國小說家。

    1庫柏(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Irving,一七八三—一八五九):都是美國作家,他們在歐洲享有眾多讀者。

    至於說美國詩人,他們的語言讀起來是令人愉快的;但是他們並不特別出色。可是,《獻給傍晚的微風》、《山上日出》、《急流》,還有另外幾首詩,都是值得一讀的。哈勒克謳歌了臨死的波扎利,而喬治?希爾曾經在希臘的廢墟中游蕩:“啊,雅典!你是孤獨的皇後,失掉皇位的皇後!帕提儂,廟宇之王,你看見你同時代的紀念碑讓時光奪去它們的祭司,他們的上帝。”

    我這個拉赫拉德和阿德朗迪德2海岸的旅行者,我喜歡聽古代不知道的土地哀歎舊世界失去自由的聲音。

    2拉赫拉德(laHellade)和阿德朗迪德(l-Atlantide):這兩個詞似指“失去自由”的“舊世界”的土地。

    美國面臨的危險

    但是,美國能夠保持它的政府形式嗎?各個州會不會分裂?一位弗吉尼亞議員不是表示支持主張維護奴隸制的古代自由嗎?而一位馬薩諸塞議員不是捍衛無奴隸的現代自由嗎,就像基督教所作的?

    北方各州和南方各州在思想和利益上不是對立的嗎?遠離大西洋的西部各州不會要求建立特別的制度嗎?一方面,聯邦制度有無足夠的力量維護聯合,迫使每個州留在聯邦裡面?另一方面,如果增加總統的權力,專制,連同獨裁者的衛隊和特權,會不會上台?

    美國同其他國家的隔離使它能夠誕生和壯大。聯邦制的瑞士能夠在我們當中存在,為什麼?因為它是一個小國、窮國,四周被群山環繞。它是為國王們培養士兵的苗圃,旅行者的散步場所。

    美國人民由於與舊世界隔絕,仍然生活在孤獨之中;它的荒涼是它的自由。但是,它的生存條件已經開始惡化。

    墨西哥、哥倫比亞、秘魯、智利、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民主制度的存在是一個危險,盡管這種民主非常混亂。當美國旁邊只有一個大洋對岸的王國的殖民地的時候,任何嚴重的戰爭都是不可能的;但是,難道不害怕競爭嗎?如果雙方擴軍備戰,如果好戰精神控制華盛頓的後代,一位將軍可能出現在王位上:榮譽喜歡王冠。

    我說過,北部、南部和西部各州的利益是不同的;美國人都知道這一點。如果這些州退出聯合,人們會用武力去制服它們嗎?那樣,會在社會軀體中散播多麼嚴重的敵對因素呀!那些分裂的州能夠維護它們的獨立嗎?那時,在這些州裡,什麼分歧都可能發生!這些海外共和國,一旦分裂出去,只可能成為在社會平衡中毫無分量的脆弱單位,或者它們將相繼被它們當中的一個所制服(且將聯合和外國干預的嚴重問題放在一邊)。肯塔基州的居民是一個更加粗獷的種族,他們更加勇猛,更加善戰,似乎可能變成取勝的州。在這個可能吞噬其他州的州裡,個人權力不久便會建立在民眾權力的廢墟之上。

    我談了戰爭的危險,我還應該提醒注意長期和平的危險。美國從她解放時開始,除了幾個月時間,一直享有完全的和平。當成百次戰役震撼歐洲的時候,他們卻放心地耕耘他們的土地。由此帶來人口的繁盛和財富的豐足,連同過剩的財富和人口帶來的一切不便。

    如果在一個不尚武的民族中發生沖突,人們頂得住嗎?財富和風尚會同意作出犧牲嗎?如何棄絕生活中喜好溫存的習性。及對舒適和軟綿綿的安逸的追求?中國和印度由於躺在軟綿綿的輕紗裡,經常遭受外族統治。一個自由社會需要的,是一種被戰爭節制的和平狀態,和一種用和平調節的戰爭狀態。美國人頭戴橄欖枝的冠冕由來已久,提供橄欖枝的樹並不是這個國家天生的產物。

    唯利是圖的思想開始侵人美國人的頭腦;在他們身上,利益成了他們民族的惡習。在幾個州,銀行的活動已經受到限制,而破產威脅共同的財富。只要自由產生金錢,一個工業共和國就創造奇跡;可是,當金錢已經到手或者耗盡的時候,共和國就會喪失對獨立的熱愛。這種熱愛並非建立在道德感情之上,而是來自對利益的渴求和對工業的迷戀。

    此外,在沒有共同宗教和共同利益的各個州當中,很難創造一個祖國;各個州誕生於不同時期,有不同根源,今天生活在不同土地上,沐浴著不同陽光。在一個路易斯安那的法國人和一個佛羅裡達的西班牙人之間,在一個紐約的德國人和一個新英格蘭、卡洛來、佐治亞的英國人之間,有什麼關系呢,雖然他們都被稱作美國人?這位是輕浮的,喜歡決斗;這位是天主教徒、懶惰並且傲慢;這位是路德教教徒,勤勞而不使用奴隸;這位是聖公會教徒,率領黑人墾殖;這位是清教徒和商人;要多少個世紀才能使這些成員變得一致啊!

    一個腰纏萬貫的貴族,帶著對榮譽和稱號的追求,隨時准備登場。人們以為,在美國占統治地位的是一種普遍的一致,這是完全錯誤的。有些團體互相瞧不起,它們之間從來不打交道;某些沙龍裡,主人的高傲超過四代世襲的德國王子。這些高貴的平民貴族向往貴族門第,雖然知識的進步使他們變成平等和自由的人。他們當中有些人言必稱他們的祖先,傲慢的大貴族,看起來是雜種紀堯姆1的私生子和伙伴。他們炫耀用蛇、蜥蜴和新世界的虎皮鸚鵡裝飾的舊世界的騎士紋章。一位比斯開的年輕貴族帶著短斗篷和雨傘來到共和國的土地上;如果他自稱為“侯爵”,他在汽船上會被人敬重。

    1雜種紀堯姆(Guillaume-le-Batard,一○二八—一○八七):英國國王(一○六六—一○八七在位)。

    財富的巨大不平等更加嚴重地威脅平等精神。有的美國人享有一百萬或兩百萬的收入;所以,上流社會的美國人已經不能像富蘭克林那樣生活。真正的紳士由於對他的新國家感到厭倦,到歐洲去尋找舊東西;人們可以在旅店裡碰見他們;他們同英國人一樣,懷著荒唐的念頭或者憂郁的心情“游歷”意大利。這些卡羅來納或弗吉尼亞的游蕩者在法國買下毀棄的修道院,在默倫2用美國樹建造英國式花園。那不勒斯往紐約派遣了歌手和化妝品商人,巴黎送去了時裝和丑角,倫敦派遣了青年侍者和拳擊家。但異國情調的娛樂並未使合眾國更加快樂。為了消遣,人們在那裡縱身跳進尼亞加拉瀑布,四周圍著五萬墾殖者——死亡都不能令其露出笑容的半野人。

    2法國巴黎附近的一座城市。

    出奇的是,在財富的不平均到處蔓延和貴族開始出現的時候,外部強大的平均主義要求迫使工廠主和地主們掩飾他們的奢侈,隱藏他們的財產,因為他們擔心被鄰居殺害。人們不承認行政權力;人們隨意驅趕他們自己選擇的地方掌權人,並且用新人取代。這並不擾亂秩序;實際的民主受到尊重,而人們嘲笑由同一個民主在理論上提出的法律。家庭觀念很少存在;孩子一到工作年齡,就應該像羽毛豐滿的鳥兒,用自己的翅膀飛翔。從這些迅速變成孤兒的一代被解放的人和從歐洲到達的新移民當中,形成流浪的人群;他們開墾荒地,挖掘運河,到處謀生而不固定在一個地方。他們開始在荒漠中建造房屋,而業主只偶爾來一次,住幾天。

    一種冷漠的、嚴酷的自私自利在城市中盛行;皮阿斯特1和美元,鈔票和銀子,地產的漲跌,談話都離不開這些內容;人們可能以為自己在股票交易所或者大商店的櫃台旁邊。報紙充滿生意經和粗野的廢話。美國人是否不知不覺受到氣候規律的影響?按照這個規律,植物界得益,而活著的人類受到損害。這個規律受到若干傑出人物的批評,但反對意見並沒有使它完全被否定。人們可以調查,美國人在哲學民主當中是否過早衰竭了,就像俄國人在文明專制中過早衰竭一樣?

    1皮阿斯特:許多國家的貨幣名稱。

    總之,美國給人殖民地的印象,而不是祖國的印象。他們沒有過去,風俗習慣是依靠法律形成的。在政治思想進入上升階段的時候,這些新世界的公民進入各民族的行列,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變化得這樣快的原因。固定不變的社會在他們那裡似乎是不可能的,一方面由於人們對此非常厭惡,另一方面,由於人們無法原地不動和由於這種支配他們的運動的必要,因為在灶神游蕩的地方,人們是無法安定的。美國人被放置在連接海洋的大路上,處於同他們的國家一樣嶄新的進步觀點的領先地位,他們從哥倫布那裡得到的使命毋寧說是發現另外的世界,而不是創造它們。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返回歐洲——海上遇險

    正如我前面已經說過的,我從荒漠回到費城,而且在路上像拉封丹筆下的老頭一樣,匆忙寫下“我剛剛講述的東西”1,但我沒有收到我等候的匯票。這是我下半生的銀錢拮據的開始。財富和我一碰面,就互相厭惡。據希羅多德2說,某些印度螞蟻拾取成堆的黃金;按照阿太納3的說法,太陽送給海格立斯一條金船,到厄律提亞島4登陸——那裡是赫利阿得斯人的巢穴。盡管我是螞蟻,我沒有屬於印度大家族的榮幸;盡管我是航海者,我從來都是乘坐杉木船只航行。一艘這樣的船將我載回歐洲。船長同意我賒欠他的船費。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我同好幾個同胞登船;他們同我一樣,由於各種原因返回法國。船的目的港是勒阿弗爾5。

    1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老頭和三個年輕人》。

    2希羅多德(Herodote,約公元前四八四—約前四二五):古希臘歷史學家。

    3阿太納(Ath6n6e)),公元二至三世紀):古希臘學者。

    4厄律提亞島(Erythia):想象的島嶼。

    5勒阿弗爾(LeHavre):法國北方港口。

    從特拉華河口一出海,我們就碰上西風;這股風用十七天時間將我們吹到大西洋彼岸。我們常常降帆航行,至多升起最小的帆。太陽只露過一次臉。船舵大致聽從操縱,躲避迎面的波浪。我在陰影中橫渡大西洋;我覺得大海從來不曾這樣陰沉過。我自己更加陰沉,我在生活中剛邁出一步,就失望而歸了。波斯詩人費裡克—艾丁說:“無法在海上建造宮殿。”我心中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好像自己正在朝一個重大災難走去。我凝視著海浪,向它們詢問我的命運;或者我寫作,海的騷動使我感到不便,而不是令我擔心海的威脅。

    隨著我們接近歐洲,風暴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變得更加頻繁,但風力同樣猛烈。由於風暴一成不變地肆虐,結果在灰白的天空和鉛灰色的海面,有一種殺氣騰騰的平靜。船長因為無法測量太陽的高度,感到擔心;他爬上桅桿的側支索,用望遠鏡朝天際瞭望。他在艏斜桅上布置一名水手進行觀察,還在大桅樓上布置另一名嘹望哨。波浪變短了,海水改變顏色,表明我們靠近陸地了。但是,這是什麼地方呢?布列塔尼水手有這樣一個諺語:“看見美麗島1的人看見他的島嶼;看見格洛亞2的人,看見他的歡樂;看見烏艾桑3的人鮮血淋漓。”

    1美麗島(Bene-lle):布列塔尼的最大島嶼。

    2格洛亞島(Croie):美麗島北面的一個小島。

    3烏艾桑島(Ouessant):布列塔尼的一個小島,以危險著稱。

    有兩個晚上,在浪濤的尖叫聲中,在風兒吹打纜繩的轟鳴中,在覆蓋和顯露甲板的海浪的沖擊下,我在上甲板走來走去。我們周圍是一片咆哮的巨浪。我被這些沖撞和打擊弄得疲倦了,第三個夜晚降臨時,我去睡覺了。天氣十分可怕;浪頭擊打著船只,變成飛濺的浪花,船的骨架仿佛要散開了。在這些喧嘩中,我的吊床吱吱叫著,搖晃著。不久,我聽見大捆的纜繩從甲板的一邊滾到甲板的另一邊,我感覺船只似乎在掉頭。貨艙樓梯的蓋子掀開了;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叫船長。黑夜和風暴中傳出的這個聲音有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我用心聽著;我似乎聽見船員們在議論陸地的位置。我跳下床;一個浪頭沖進船尾倉房,淹沒了船長的房間,掀翻了桌子、床、櫃子、家具和武器,一切都亂成一團,滾來滾去;我走上被淹沒一半的上甲板。

    當我從中倉把頭伸出去的時候,我看到的壯麗景象令我大吃一驚。船曾經嘗試掉頭,但未能成功,船在風的推動下擱淺了。借助從雲中鑽出來但立即又鑽回去的缺損的月亮的光芒,透過黃色的霧,我們在船的兩側,看見巨石嶙峋的海岸。在我們陷入的狹長海峽裡,巨浪排山倒海;有時它們飛濺成浪花和星點;有時它們展現一個油光光的透明的平面,按照淺灘的顏色,平面呈現黑色、黃銅色和綠色的花紋。在兩三分鍾時間裡,深淵的吶喊和風的吼叫混雜在一起;過一會,人們聽見海水流動,暗礁嘶鳴,遠處浪濤在轟響。從船的深處傳出的聲響令最勇敢的水手也感到恐慌。船頭帶著沙沙的聲音劃破厚重的波浪,在舵那邊,湍急的海水形成旋渦,好像水閘放出的水。在這一片嘈雜中,沒有任何東西比類似瓶子灌水的低沉的響聲更令人驚懼了。

    在手提燈照耀下,羅盤地圖、海圖、航海日志攤開放在一個雞籠上。在羅經櫃裡,一陣風吹滅了燈火。人人都在以不同方式議論陸地。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駛入英吉利海峽;船碰到浪就打旋兒,在蓋納塞島和奧裡涅島之間漂流。看來,沉船是不可避免的了,乘客們抓住他們最珍貴的東西,希望挽救它們。

    船員當中有一些法國水手;在沒有神甫的情況下,其中一位唱起獻給《救苦救難的聖母》的頌歌,這是我童年時代學會的第一首歌曲。當年,我在母親注視下,面對布列塔尼海岸反復唱這首歌。信奉新教的美國水手將他們的心願同他們的信奉天主教的法國伙伴的歌聲匯合在一起:危難教人認識他們的弱點,並且使他們同心合力。乘客和水手都聚集在甲板上。為了不被海浪沖走,或者在船的搖晃中不跌下海,有的抓住索具,有的抓住船殼板,有的抓住絞盤,有的抓住錨嘴。為了砍掉桅桿,船長叫道:“斧頭!斧頭!”船舵無人掌握,旋轉著,發出吼叫。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水砣測量表明,船離橫臥在航道上的沙灘只有四尋;海浪可能使我們越過沙灘,將我們沖到比較深的水域。但是,誰敢抓住舵柄,擔負起挽救大家的使命呢?只要稍有不慎,我們就完了。

    船上有一個生來不怕死的人,在危難中挺身而出。一名紐約水手站到駕駛員撂下的崗位上。我今天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身穿襯衣、布褲,光腳,蓬著一頭散亂的濕發,用兩只強勁有力的手緊握著舵柄;同時,他掉轉頭,望著船尾那個應該挽救我們或者毀滅我們的浪頭。浪頭過來了,高聳連綿,席卷整個航道,像湧進另一片海洋的潮水。在浪頭之前到達的,是一只巨大的白鳥,它平靜地翱翔著,好像死亡之鳥。船似乎撞著什麼,船尾的龍骨碰到海底;大家都靜默著,所有面孔都變得鐵青。浪來了:在它沖擊我們的時候,水手將舵擺動一下;船幾乎要碰到沙灘,翹起了尾部,而湧來的巨浪吞沒我們,將我們抬起。人們扔下水砣,水深二十七尋。烏拉聲直沖雲霄,我們還加上一句:“國王萬歲!”上帝完全沒有聽見這聲對路易十六的祝願;它只是為我們自己造福。

    我們雖然離開了這兩座島嶼,但並沒有擺脫危險。我們無法駛過格蘭維爾海岸。後退的潮水帶動我們,我們繞過拉胡格角。我在這幾乎變成現實的海難當中,絲毫不感到慌亂,而且也並不因為得救而感到歡樂。比諸任由時光驅趕,年輕時拋下生命會更好一些。次日,我們進入勒阿弗爾港。全城居民都跑來看我們。我們的頂桅折斷了,我們的小艇沖跑了,艉樓被鏟子了,每次顛簸時船艙都進水。我下船,走上防波堤。一七九二年一月二日,我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雖然我以後還要離開它。我帶回來的不是北極地區的愛斯基摩人,而是兩個不知屬於哪個種族的野人:夏克達斯和阿達拉。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到聖馬洛看望母親——革命的發展——我的婚姻

    我寫信給我在巴黎的哥哥,詳細描寫了我橫渡大西洋的經過,解釋我回國的原因,並且請他借錢給我支付船費。我哥哥回答說,他已經將信轉給母親了。德?夏多布裡昂夫人立即回信,使我能夠還清我拖欠的錢,並且離開勒阿弗爾。她告訴我,呂西兒在她身邊,還有貝德舅舅和他一家。這些消息使我下決心到聖馬洛去;在那裡,我可以就我的下次流亡問題征求舅舅的意見。

    革命像河流,越流越寬廣;我發現,同我離去時相比,革命擴大了,而且泛濫了;我離開它的時候,米拉波在制憲會議裡面,而現在,丹東在立法議會裡面。

    一七九一年八月二十七日簽訂的皮爾尼茲條約在巴黎公布了。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十四日,當我還在風浪中顛簸的時候,國王宣布,他已經就德國擴軍問題寫信給日耳曼的各位君主(尤其向特萊維的選帝侯)。路易十六的兄弟們、孔代親王、德?卡洛納先生、德?米拉波子爵和德?拉凱伊先生立即受到指控。從十一月九日開始,此前公布的一道法令已經針對流亡者,但是我急於參加的正是這些被放逐者的隊伍;別人可能會望而生畏,但是強者的威脅總是使我站在弱者一邊,因為我無法忍受勝利者的驕傲。

    從勒阿弗爾到聖馬洛途中,我親眼目睹法國的分裂和苦難:城堡被燒毀和荒棄;紗廠老板們出走了;女人到城裡去避難。村莊和小鎮在隸屬於巴黎的科爾得利俱樂部下屬俱樂部的暴虐統治下呻吟;以後,科爾得利俱樂部與雅各賓俱樂部合並。雅各賓俱樂部的對立派,君主立憲社,或斐揚派,不再存在了;無套褲漢的可恥稱呼已家喻戶曉。人們對國王以“否決先生”和“我的加佩”1相稱。

    1法國大革命時,人們給路易十八的粗俗名稱。

    我受到母親和家人的親切接待,但他們抱怨我回得不是時候。我舅舅德?貝德公爵准備同他妻子、兒子和女兒到澤西島去。問題是要設法為我籌錢,使我能去同王儲們匯合。我的美洲之行已經用去我的一部分財產;由於取消封建特權,我以幼子身份分得的產業幾乎蕩然無存:由於我同馬耳他修會的關系,我應該享受的利益同教會的其他財產一樣落人政府手中。這一切湊在一起,決定了我二生最重要的行動:家人給我娶親,以便讓我找到去為一個我並不熱愛的事業送死的辦法。

    在聖馬洛,有一位德?拉維涅先生,他是聖路易騎士,洛裡昂的前司令官。德?阿爾圖瓦公爵巡視布列塔尼時,住在他家中。公爵對他的主人十分賞識,答應以後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德?拉維涅先生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娶德?普拉利埃爾小姐為妻。婚後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年幼,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兒。長女嫁給德?普萊西—帕帕爾斯科伯爵,船長,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海軍元帥,他自己現在是海軍准將,佩戴紅勳章授帶,在布雷斯特海軍學校當學生總管;幼女住在祖父家,當我從美洲回來,到聖馬洛的時候,她十七歲。她皮膚白皙,苗條而嬌嫩,很漂亮;她像一個小女孩,一頭天然卷曲的金發垂在肩上。人們估計她有六十萬到七十萬財產。

    我的姐姐們,有意思讓我娶同呂西兒關系甚好的德?拉維涅小姐為妻。事情醞釀過程中是瞞著我的。我只是遠遠見過她三四次;當我在沙灘上與我的老情人——大海——嬉戲的時候,我看見她在“犁溝”上,我是從她的玫瑰色皮襖、她的白長袍和她被風吹拂的鬈發認出她的。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當丈夫的資格。我充滿幻想,有許多憧憬;由於闖蕩,我生命的活力倍增。我被繆斯折磨著。呂西兒喜歡德?拉維涅小姐,認為這件婚事可以使我獲得獨立的財產。我說:“按你們的意思辦吧!”在我身上,從事社會活動的我是不可動搖的,私人生活中的我則完全聽人擺布,而且為了避免一個小時的煩擾,我願意當一個世紀的奴隸。

    事情很快得到祖父、叔伯和主要親戚的贊同,問題是要說服德?沃維爾舅舅——一位堅定的民主派。他反對他的侄女同一個我這樣的貴族結婚,盡管我與貴族毫無共同之處。人們以為可以克服這個障礙,但我虔誠的母親要求我們的婚禮由一名“未宣誓”的神甫主持,這樣,婚禮就只能秘密舉行了。德?沃維爾先生得到這個消息,向法庭提出控告,指責我們綁架、違反法律,借口是德?拉維涅小姐是由他祖父撫養大的。變成德?夏多布裡昂夫人的德?拉維涅小姐以法律的名義被帶走,安置在聖馬洛的維多利亞女修院,等候法庭裁決。

    在這一切當中既沒有綁架,也沒有違法、冒險和愛情;這件婚事只有傳奇故事的壞的方面:事實真相。經過辯護,民事法庭判決婚姻有效。兩家家長贊同,德?沃維爾先生不再追究。擁護《教士的公民組織法》的教士得到不少錢,不再反對為婚配降福;隨後,德?夏多布裡昂夫人走出女修院——呂西兒陪她住在那裡。

    這是一個我需要了解的新人。她給我帶來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我不知道有誰比我夫人更加聰明。從你的表情,她就能猜出你的思想和想講的話,什麼事都瞞不過她。她聰敏,有教養,寫東西筆下生花,說話頭頭是道;她佩服我,但沒有讀過我的作品,因為她擔心在其中碰到同她的看法不同的思想,或者發現別人低估了我的成就。她喜歡發表意見,而且她了解情況,看法常常是中肯的。

    德?夏多布裡昂夫人的缺點——如果她有的話,來自她太多的優點;我的非常確鑿的毛病來自我的優點太少。人們很容易做到忍讓、耐心、殷勤和好脾氣,當人們什麼都不在乎,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對好事和壞事都以絕望和令人絕望的方式回答的時候:“這有什麼關系呢?”

    德?夏多布裡昂夫人比我更好,盡管她不那麼容易接近。我對她的態度是否無可指責呢?我對我的伴侶是否傾注了她應該得到的感情呢?她對此是否有過抱怨?作為她付出的始終如一的感情的報償,她享受過幸福嗎?她分擔了我的厄運;她坐過恐怖時代的監獄,受過帝國的迫害,嘗過復辟王朝的苦難,而且她不曾享受做母親的歡樂,無法撫慰她的憂傷。她如果同別人結婚,也許會有孩子,在孩子身上她會傾注她的全部母愛;她不曾享受令風華正茂的女子感到安慰的母親的榮譽和溫情,她在孤獨中邁向晚年。由於她常常不同我住在一起,而且對文學反感,分享我的姓氏的光榮並沒有給她帶來補償。只是為了我,她才顯得羞怯和膽小;她的經常性的不安情緒剝奪了她的睡眠和治愈她的痛苦的時間:我是她經常生病和反復發作的根源。我能夠將她有時對我缺乏耐心,同我給她造成的憂傷相提並論嗎?她克服障礙,開辦了瑪麗—泰雷茲醫療所;我能夠將我的優點同她的品德相比較嗎?我做的工作在這位女教徒的成就旁邊算得了什麼呢?當我們兩人將來到上帝面前報到的時候,受到譴責的將是我。

    總之,當我審視我的天性和它的缺陷的時候,能夠斷言這件婚事損害了我的命運嗎?我可能會有更多的閒暇和休憩;我可能會在某些社交圈子裡和某些名人那裡受到更好的接待;但是,在政治上,雖然德?夏多布裡昂夫人令我氣惱,可是她從未阻止我的行動,因為,在這方面同在榮譽方面一樣,我只根據我的感情作出判斷。如果我是獨立的,我會寫出更多的作品嗎?我的作品會更好一些嗎?如果我在國外結婚,我可能會停止寫作,放棄我的祖國。讀者將會看到,我不是有這種機會嗎?如果我不結婚,由於我生性的弱點,我會不會落進某個品行不端的女人手中呢?我難道不會像拜倫一樣,浪費和玷污我的時光?今天,我年事已高,狂熱的愛情已經捨我而去;我今天只留下空虛和遺憾:不被人尊重的單身漢,受騙或醒悟;對於那些不想聽我的陳舊歌曲的人反復歌唱的老鳥。我的願望的完全滿足不會給我的豎琴增加一根琴弦,給我的歌聲增加一個更動情的聲調。我的感情的限制、我的思想的隱秘,可能更加增加了我的歌聲的力量,以一種內在的熱情、暗暗燃燒的火焰激勵我的作品,這種火焰在愛情自由的空氣中也許會吹散的。由於被一個不可解脫的羈絆限制著,我開始時以少量苦澀的代價獲得我今天品味的甜蜜。在我生命的苦難中,我只保留不可治愈的部分。因此,我對我妻子懷著親切的感激之情,她對我的眷念既感人,又深刻、誠懇。她總是激勵我尊重義務——如果不是激發我執行義務的力量——使我的生命更加莊重、更加高貴、更加令人尊敬。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巴黎——舊友新朋——巴爾特萊米神甫——聖昂熱——劇場

    我於一七九二年三月底結婚;四月二十日,立法會議向剛剛繼承王位的弗朗索瓦二世宣戰。同月十日,人們在羅馬將伯努瓦?拉布爾列為真福者:這就是兩個世界。戰爭使剩下的貴族紛紛跑到國外。一方面,迫害變得變本加厲;另一方面,留在國內的保皇派都被視為膽小鬼。我必須到我遠道歸來尋找的那個陣營裡去。我的舅舅貝德和他一家坐船到澤西島去了,而我同我妻子和我姐姐——呂西兒和朱莉——來到巴黎。

    我們叫人在聖日熱曼區租了一套房子,房子在名叫菲魯的死胡同裡,是一座名為“維萊特”的小公館。我急於結識朋友。我去看那些過去有聯系的文人。在新面孔當中,我看見博學的巴爾特萊米神甫和詩人聖昂熱1。按照尚特路沙龍的看法,神甫過分突出了雅典的閨房。奧維德2的譯者並不是一個缺乏才氣的人;才干是一種稟賦,一個孤立的東西;它可能同其他精神力量匯合在一起,也可能和它們分開。聖昂熱就是一個證據;他極力使自己不顯得愚蠢,但他仍然做不到這一點。我一直很欣賞貝納丹—聖皮埃爾的筆調,但他缺乏才能,而且不幸得很,他的性格同他的才能屬於同一水平。由於他才智有限,也由於他缺乏高尚的靈魂,在《人性研究》中,有多少描寫是敗筆!

    1聖昂熱:他真正姓名是昂熱—弗朗索瓦?法利歐(一七四七—一八一○),他翻譯了奧維德的作品。

    2奧維德(Ovide,公元前四三—一七):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呂勒利耶爾於一七九一年,在我前往美國之前,突然去世。我以後在聖德尼見過他的小房子,還有噴泉和愛神雕像,雕像下面刻著這樣的詩句:

    埃格蒙和愛神曾在此逗留:

    他俊美的形象

    倒映在波動的泉水中:

    埃格蒙走了;惟有愛神羈留。

    當我離開法國時,巴黎的劇場還在上演《埃庇米尼得斯的覺醒》1,回響著這樣的唱段:

    1《埃庇米尼得斯的覺醒》(Epimenide):一部由德?奧利維爾(CarbondeFlinsdesOliviers)寫的喜劇。

    我愛我們的保衛者的

    戰斗品德,

    可是,我憎恨

    殘暴民眾的狂熱。

    在可怕的歐洲,

    願我們永遠自由,

    也願我們永遠善良,

    保持法蘭西精神。

    我回來的時候,《埃庇米尼得斯的覺醒》不再上演;要是有人唱這首歌,那就是謀害作者了。現在演出《查理九世》2。這個劇能夠風靡巴黎是由於當時的形勢。警鍾、手持匕首的民眾、對國王和神甫的仇恨是這個悲劇的幕後彩排,而演出是公開的。初出茅廬的塔爾瑪繼續走紅。

    2《查理九世》(CharlesIX):一部由謝尼耶(Marle-JosephChenier)寫的悲劇。

    當悲劇染紅街道的時候,田園劇卻風靡劇場。台上只看見天真的牧人和純潔的牧羊姑娘。在蘆笛的嗚咽中,在喁喁私語的蒂爾西斯和邊打毛線邊列席國民會議的平民婦女面前,田野、小溪、羊群、鴿子、茅屋下的黃金歲月復活了,而他們在進劇場之前,觀看了斷頭台的表演。如果桑松有時間,他可能也會扮演卡蘭這個角色,而泰胡阿涅?德?梅裡古爾小姐也許會扮演巴代。國民會議議員以自己是最寬恕的人自詡。他們是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他們帶孫子去散步;他們喂孫子吃飯;他們被孫子天真的游戲感動得流淚;他們溫柔地將他們的羊羔抱在懷裡,將載著受害者去受刑的大車的“馬馬”指給他們看。他們謳歌大自然、和平、同情心、善良、天真、家庭的節操;為了人類的至福,這些因為善良而怡然自得的人以極敏銳的同情心,叫人砍掉他們鄰居的頭顱。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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