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上卷 第13節
    巴黎面貌的變化——科爾得利俱樂部——馬拉

    與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年相比,一七九二年的巴黎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不再是新生的革命,而是一個被引入歧途的醉醺醺的人民,越過深淵,朝自己的命運走去。表面看來,人民不再那樣吵嚷,好奇,匆忙;但他是面帶殺機的。街道上,看見的只是恐懼或膽怯的面孔,為了避人耳目而悄悄沿著牆跟溜走的人,或者正在尋找獵物的閒逛者。膽怯的、低垂的目光避開你,或者尖銳的目光盯著你,猜度你的意圖,洞穿你的心思。

    豐富多彩的服裝不見了,人們披上寬袖上衣;這種新世界的制服只是未來囚徒的最後一身衣裳。法國煥發青春時表現的社會放縱,一七八九年的自由,這種正在滅亡的、但還未達到無政府狀態的任性的、亂糟糟的自由,在人民的權杖下,已經逐漸平靜下來。大家覺得平民專制正在走近;確實,這種專制是年輕的、有生命力的和充滿希望的,但它比過時的舊王權專制更加可怕。因為變成統治者的人民無處不在,當他變得暴虐的時候,暴君就無所不在。這是一個無處不在的提比略1的普遍存在。

    1提比略(Tibere,公元前四二—公元三七):羅馬第二個皇帝。

    巴黎民眾中混雜了南方來的暴徒;為了準備八月十日事件和九月屠殺,丹東召來了馬賽人的先頭部隊,可以從他們的襤褸服裝、黑色皮膚、卑鄙和罪惡的神態認出他們;這是另一種罪惡的神態,「invultuvitium」2,邪惡掛在臉上。

    在立法會議上,我看不到一個熟面孔:米拉波和我們的動亂的頭一批偶像,或者不在了,或者失去了他們的祭台。為了接上被我的美洲之行打斷的歷史線索,有必要回顧在此之前發生的事情。

    2拉丁文。

    回顧

    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國王逃跑,使革命向前邁進一大步。國王於同月二十五日被逮回巴黎,第一次被廢黜,因為國民議會宣佈它的法令具有法律效力,而不需要國王批准或接受。高等法庭,在革命法庭成立之前,在奧爾良成立。從這時開始,羅蘭1夫人就要求處死王后;後來,革命也將羅蘭夫人本人處死。群眾在馬斯校場集會,反對中止國王的權力,要求對他進行審判。九月十四日接受憲法並未使事態平息。問題在於是否宣佈廢黜路易十六。如果作了這件事,就不會犯下一月二十一日的罪行了。法國人民對君主制和後世的立場正在發生變化。反對廢黜的制憲議會成員以為自己在挽救王權,而實際上他們在葬送它。那些要求廢黜的人以為在葬送它,可能會挽救它。政治上,結果幾乎永遠與預見相反。

    1政治家羅蘭的妻子(參看下一節注1)。她的沙龍對當時的政治活動有極大影響,吉龍特派成員經常光顧。後來她被處死。

    一七九一年九月三十日,制憲議會舉行最後一次會議。在此之前,五月十七日頒布的關於禁止任職期滿的成員重新當選的法令,孕育了國民公會。對於普遍事物,沒有比針對個人或團體的個別決定更加危險、更加無力、更加無法執行的了,即使這些決定受人尊敬也罷。

    九月二十九日關於群眾社團的法令,使這些社團更加兇猛。這是制憲議會的最後一次法令;第二天,它就解散了,它留給法國的是一場革命。

    立法會議俱樂部

    一七九一年十月一日成立的立法會議在橫掃一切的旋風中展開它的工作。動亂使各省在流血;在岡城,人們陶醉在屠殺中,並且把貝爾贊斯先生的心臟吃掉了。

    國王否決了針對流亡分子的法令和剝奪未宣誓教士一切待遇的法令。這些行動更增加了混亂。佩蒂翁被任命為巴黎市長。一七九二年一月一日,議員們指控流亡王儲;二日,他們確定一月一日這一天為自由四年元旦。二月十三日左右,巴黎街頭出現紅帽子,市政府叫人製造長矛。三月一日,流亡者宣言發表。奧地利拿起武器。巴黎分裂成或多或少對立的區。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日,立法會議決定採用死亡機器;如果沒有這東西,恐怖時代的判決就無法執行。人們先用死人進行試驗,從中積累經驗。這架機器同劊子手一樣,為了它的保養,它的服務對像必須向它交付一筆錢。即使殺人機器是懲罰罪行所必需的,機器的發明是事物之間相互聯繫的值得紀念的證明,或者毋寧說是上帝暗地實施的行動的證明,當他想改變各帝國面貌的時候。

    在吉龍特派煽動下,部長羅蘭1應召進入國王的參政院。四月二十日,向匈牙利和波希米亞國王宣戰。馬拉發表《人民之友》,儘管他受到針對他的法令的打擊。國王的德國團和貝爾赤尼團開小差。伊斯納爾德說王室背信棄義。讓梢內2和布裡索3揭露奧地利委員會。由於國王的衛隊被解散,發生了暴亂。五月二十八日,議會連續舉行會議。九月二十日,聖安托萬和聖馬爾索郊區的群眾強行闖入杜伊勒利宮,借口是國王拒絕批准廢除神甫;國王有生命危險。宣佈祖國在危難中。人們燒燬拉斐德的畫像。第二次聯盟節的代表到達;被馬拉吸引的馬賽人正在趕來,他們於七月三十日進入巴黎,佩蒂翁將他們安置在科爾得利修道院住宿。

    1羅蘭(一七三四—一七九三):政治家,-一七九二—九三擔任內政部長,吉龍特派的朋友。他得知他妻子被處死時自殺。

    2讓梢內(一七五八—一七九三):立法會議議員,吉龍特派,後被處死。

    3布裡索(一七五四—一七九三):記者和政治家,立法會議議員,吉龍特派首領之一,後被送上斷頭台。

    科爾得利俱樂部

    在全國性的講壇旁邊,豎起了兩個互相競爭的講壇:雅各賓俱樂部的講壇和科爾得利俱樂部的講壇;後者力量最強大,它向著名的巴黎市府提供成員和行動手段。如果巴黎市府沒有成立的話,巴黎由於缺乏一個中心,也許已經分裂,各區政府也許會變成互相對立的政權。

    科爾得利俱樂部設在同名修道院裡;一二五九年,聖路易實施統治時,為補償一樁謀殺罪而支付的罰款用來修建該修道院的教堂。一五九○年,教堂成為最有名的神聖聯盟成員的巢穴。

    有些地方似乎是亂黨的實驗室。埃圖瓦爾說(一五九三年七月十二日):

    「已經通知德?馬也納公爵,兩百名方濟各會修土到達巴黎,他們正在準備武器,並同十六人團達成協議,後者每天在巴黎科爾得利修道院舉行會議……今天,在科爾得利修道院集中的十六人團解除武裝。」因此,我們的狂熱的聯盟成員將科爾得利修道院當做陳屍所,讓給我們的富於哲學精神的革命者。

    修道院的油畫、雕像和畫像、紗帳和窗簾都被拆除了;滿目瘡痍的長方形教堂只剩下骨架和樑柱。在教堂後部的圓室,風和雨通過沒有玻璃的圓花窗刮進來;教堂開會的時候,細木工的工作台充當會議主席的辦公桌。工作台上擺滿紅帽子;每個演講者在登上講台之前,都要戴上這種帽子。這個講台是用四個架子支撐而成的,一塊木板放在X形架子上,好像一個臨時搭成的戲台。在會議主席身後,自由神雕像旁邊放著舊時的所謂司法用具,這些用具被殺人機器取代了,就像那些複雜機械被水錘揚水器所取代一樣。「清洗」過的雅各賓俱樂部借用科爾得利俱樂部的若干設施。

    演說者

    聯合起來進行毀滅的演說者,對於要選擇的頭顱和要採用的方法持不同意見。在不同魔鬼派別的口哨和喊叫的不協調的吵鬧聲中,他們都指責對方是無賴、騙子、強盜、殺人犯。使用的詞語來自有關謀殺的詞彙,借用垃圾和糞便中最骯髒的物品,或者取自男女賣淫的場所。手勢使形象更加突出:一切都以本來的名字相稱,帶著狗的恬不知恥,帶著詛咒和謾罵的褻瀆和蔑視宗教的誇張。破壞和生產,死亡和生殖,通過充塞耳朵的野蠻語言,人們聽到的只是這些東西。聲音尖細或洪亮如雷的發言者,除了他們的對手,還受到別的東西干擾:沒有修士的修道院和沒有鐘的鐘樓有黑色小貓頭鷹,它們在破爛的窗口嬉戲,希冀得到戰利品;它們打斷演說。人們先搖鈴,希望恢復秩序,但無濟於事,它們仍然叫喚著;為了讓它們安靜下來,人們朝它們開槍:受傷的貓頭鷹掉下來,在潘德莫尼翁1中間掙扎,這是它們命中注定的結局。倒塌的屋架,瘸腿的長凳,拆毀的神職禱告席,滾在一邊靠牆的聖人雕像,給穿卡馬尼奧服的觀眾當階梯座位;他們臭汗淋漓,渾身是泥土和灰塵,醉醺醺的,長矛靠在肩上,或者將裸露的胳膊交叉在胸前。

    1潘德莫尼翁(Pandemonium):地獄鬼魂聚會的場所。

    人群中的最畸形者優先發言。靈魂和身體的殘疾在我們的動亂中起了作用:受苦受難的自尊心造就—批偉大的革命家。

    馬拉和他的朋友

    按照醜惡優先的原則,一群蛇發女魔的腦袋魚貫而過,它們同十六妖魔混在一起。馬拉出生在瑞士,德?阿爾圖瓦伯爵的衛隊醫生,光著腳穿木鞋或釘鞋;根據他無可置疑的權利,他帶頭誇誇其談。由於他在人民的宮廷裡擔當「小丑」角色,他帶著平淡的表情和舊教育給所有面孔加上的平庸的微笑,大聲叫道:「人民呀,你們必須砍掉二十七萬個腦袋!」在這位街頭卡利古拉1之後,上台的是不信神的鞋匠肖梅特。他之後是「路燈總檢察」卡米耶—德穆蘭,口吃的西塞羅,屠殺顧問,老淫棍,喜歡文字遊戲和講俏皮話的輕浮的共和黨人,下流玩笑專家。他說:在六月屠殺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他同意變成斯巴達人,只要讓膳食總管梅奧2掌握烹製黑羹3的方法。

    1卡利古拉(Caligula,一二—四一):本名蓋約?愷撒,羅馬皇帝(三七—四一在位)。

    2梅奧(Meot):著名的王宮膳食總管。

    3古代斯巴達人吃的簡單而粗劣的萊餚。

    從築伊和南特趕來的富歇4,在這些學者手下研究這場災難。講台下那幫聚精會神的凶殘野獸當中,他像一隻穿衣服的鬣狗。他嗅著血腥的氣味;他嗅著驢子和劊子手的巡遊隊伍的香煙,一直到他被人當作強盜、無神論者、殺人犯,從雅各賓俱樂部裡驅趕出來,被任命為部長。馬拉下台之後,這個人民的特裡佈雷1變成他的主子的玩物:他們嘲弄他,竭力排擠他,朝他起哄,但這並未能阻止他成為眾人的首領,登上市政府的鐘樓、敲響全面屠殺的警鐘,並且戰勝革命法庭。

    4富歇(Fouche,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國政治家和警察組織建立者善於政治投機。

    1特裡佈雷(Triboulet,一四九八—一五三六):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宮廷侍從小丑。

    馬拉,和「彌爾頓的罪惡」一樣,受到死神的打擊。謝尼埃將他奉為神明,大衛2描繪他浸在被血染紅的浴缸裡的情景,人們將他同《福音書》的神聖作者相提並論。有人為他祈禱:「耶穌的心,馬拉的心;啊,神聖的耶穌的心啊,神聖的馬拉的心啊!」馬拉的這顆心被裝在傢俱貯藏室珍貴的聖體盒裡。在卡胡塞爾廣場的草坪上為他建了衣冠塚,人們到那裡參觀他的半身雕像、浴盆、檯燈和墨水瓶。後來,風向變了,污穢從瑪瑙骨灰盒倒進另一個罐子裡,扔進臭水溝。

    2大衛(David,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國畫家。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丹東——卡米耶?德穆蘭——法布爾?埃格蘭蒂納

    科爾得利俱樂部的會議是由丹東控制和主持的;我旁聽了三次或四次這樣的會議。他是一個有哥特人身材的匈奴,塌鼻子,鼻孔朝天,臉上有長條的傷疤,一副憲兵面孔,加上淫蕩和殘忍的檢察官的表情。在他的教堂的外殼裡,如同在時間的框架裡,丹東和他的三個男性復仇女神——卡米耶?德穆蘭、馬拉、法布爾?德?埃格蘭蒂納,組織了九月大屠殺。比洛?德?瓦雷納建議在監獄放一把火,將裡面的人統統燒死;另一個國民公會議員主張將所有囚犯淹死;馬拉表明態度,堅持進行大屠殺。有人為受難者哀求丹東,他回答說:「我才不在乎這些囚犯哩。」他是市府公報的起草人,他敦請自由人民在外省重複在加爾默修院和修道院犯下的彌天大罪。

    讓我們留意歷史吧:在拯救人類方面,西克斯圖斯五世1可以同克雷門斯2的獻身精神媲美,就像人們將馬拉比作救世主一樣。查理九世要求各省總督倣傚聖巴托羅繆大屠殺3,就像丹東敦促革命者模仿九月大屠殺一樣。雅各賓派是清教徒;他們以查理一世為榜樣,殺死路易十六的事實再次證明這一點。由於這些罪行同偉大的社會運動混雜在一起,人們非常錯誤地認為,這些罪行造就革命的偉大,但罪行僅僅是革命的拙劣模仿。一些帶偏見或刻板的人,由於他們的痛苦的天性,只欣賞動亂。

    1西克斯圖斯五世(Sixte-Quint,一五二○—一五九○):一五八五年至一五九○年擔任羅馬教皇。

    2克雷門斯(JacquesClement,約一五一○—約一五五六):弗蘭德斯作曲家,以寫宗教音樂著稱。

    3聖巴托羅纓大屠殺: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開始的法國基督教新教胡格諾派慘遭屠殺的事件。

    丹東比英國人直率,說:「我們不會審判國王,我們將把他處死。」他還說:「這些神甫,這些貴族並沒有罪,但他們必須死,因為他們擋路,阻礙事物運動,妨礙前程。」這些話表面上很深刻,但沒有任何精神的廣度,因為這些話意味著可以不考慮無辜,可以將道德從政治中間分割出來,而後者繼續存在,這是錯誤的。

    丹東並不相信他所支持的原則;他在身上披上革命外衣只是為了發財致富。他向一個年輕人建議道:「同我們一道鬧吧!你發財之後,就可以為所欲為。」他承認,他之所以沒有為宮廷效勞,是因為宮廷不願意以相當的價格收買他。這是恃才傲物者和公開承認自己道德敗壞的人才有的恬不知恥。他曾經是米拉波的代理人,但他比米拉波更加醜陋。他比羅伯斯庇爾高明;他同他一樣,不曾在他所犯的罪行上寫下他的名字。他保留宗教意識,說:「我們摧毀迷信,不是為了建立無神論。」他的激情本來是好的,僅僅因為這是激情,在人的行動中應該看到性格的作用;像丹東這樣想像力豐富的罪犯,正是由於他們的言談和行動的誇張,似乎比那些冷靜的罪犯更加卑鄙;事實上,前者比不上後者。這個看法也適用於人民。從整體看,人民是詩人,他們演出或別人叫他們演出的戲劇的作者和熱情演員。他們的過激並非出自天生的殘酷本能,而是被演出陶醉的人群的癲狂,尤其當上演的是悲劇的時候。千真萬確的是,在人民的恐怖之中,總是給畫面和激動加上某種多餘的東西。

    丹東落進他自己設置的圈套。他徒勞地朝審判官扔麵包團,勇敢和高貴地回答提問,讓法庭猶豫不決,使國民公會陷入危難和恐慌,以合乎邏輯的方式評論那些使他的敵人變得強大的重大罪行,因為突然感到悔恨而大聲叫道:「是我下令建立這個可恥的法庭的,我請求上帝和人民饒恕我!」這句話曾經不止一次被人剽竊。通常是在被移送到法庭之前,人們有必要揭露法庭的卑劣。

    丹東所能做的,只是表明他對自己的死比他對他的受害者的死更加無情,將他的頭揚得比掛著的屠刀更高,這正是他所作的。在恐怖時代的舞台上,他的腳黏在前一天留下的稠厚的血液中,他用他輕蔑和高傲的目光朝人群掃一眼,然後對劊子手說:「你要把我的頭給人民看,它配享受這樣的光榮。」丹東的頭顱留在行刑者手中,而他無頭的亡靈去和被砍頭的受害者的亡靈為伍。這也是平等。

    丹東的副祭和副助祭,卡米耶?德穆蘭和法布爾?埃格蘭蒂納,以跟他們的神甫相同方式死去。在供養斷頭台的時代,在扣眼上交替佩戴一枚小金質斷頭台和一小塊被砍頭者的心臟的時代,在人們高呼「地獄萬歲!」的時代,在人們進行血、鋼和憤怒的狂歡的時代,在人們為死亡乾杯的時代,在人們為了省去死時脫衣的麻煩而赤身露體跟死者共舞的時代,有必要活到出席最後的宴會,痛苦的最後戲謔。德穆蘭被帶到富基埃—坦維爾法庭,庭長問他:「你多少歲?」他回答道:「無套褲黨耶穌的歲數。」報復的困擾迫使這些殺害基督教徒的人不斷使用基督的名字。

    如果忘記卡米耶?德穆蘭曾經頂撞羅伯斯庇爾本人,以他的勇氣彌補他的過失,那是不公正的。他發出了反對恐怖的信號。一位年輕美貌和精力旺盛的女人,使他萌生愛心,也使他產生道德力量和犧牲精神。義憤使演說家的大膽和放肆的嘲笑雄辯有力。他以凜然正氣攻擊他曾經幫助豎起的絞架。他言行相符,不接受死刑:他在刑車上同行刑人扭打,到刑場時已經遍體鱗傷。

    法布爾?德?埃格蘭蒂納,一個流傳?下來的劇本的作者,和德穆蘭恰恰相反,表現得非常懦弱。神聖聯盟時期巴黎的劊子手讓?羅佐,因為職業原因殺死了布裡松庭長,被處以絞刑;但他在絞索前顯得畏葸不前。看來,人們並不能夠通過殺人學會死。

    科爾得利俱樂部的辯論證明,我們處在一個急劇變化的社會。我曾經目睹制憲議會在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年開始毀滅君主政體;一七九二年,我在立法議員劊子手裡,看見舊君主制仍然溫熱的屍體。他們在他們的低矮的俱樂部大廳裡切開它的肚皮,將它肢解,就像持戟步兵在布盧瓦城堡的頂樓上焚燒巴拉弗雷1的屍體一樣。

    1巴拉弗雷(Balafre):即亨利一世(一五五○—一五八八),被亨利世叫人在布盧瓦殺死。

    我提到的所有人,丹東、馬拉、卡米耶?德穆蘭、羅伯斯庇爾,至今沒有哪一個還活著。我在我的路途上,在一個新生的美洲社會和一個垂死的歐洲社會之間,在新世界的森林和流亡的孤獨之間,曾經碰見過他們;我在外國的土地上只待了幾個月,這些死神的情人同死神一樣,已經精疲力竭了。現在我距離他們的幽靈十分遙遠,但今天我下到我年輕時的地獄,我彷彿模糊記得我過去見過的在克息特河1邊遊蕩的鬼魂,它們補充我一生多姿多彩的夢幻,而且被記錄在我的墓外回憶之中。

    1克息特河(Cocyte):希臘神話中的地獄河流之一。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對流亡的看法

    我很高興重新見到德?馬爾澤爾布先生,並且同他談論我醞釀已久的計劃。我帶來的是需要耗時九年的第二次旅行的安排。在此之前,我只需到德國作一次短暫逗留:我跑去加入勤王軍,再跑回來砍殺革命;這一切只需要兩三個月時間。然後,我揚起風帆,回到新世界去;不同的是,少了一場革命,多了一次婚姻。

    然而,我的熱情超過我的信念。我覺得流亡是一件蠢事,一種瘋狂。蒙田說:「我到處挨打,對於皇帝派我是教皇派,對於教皇派我是皇帝派。」由於我對絕對王權的興趣極少,所以我對我的決定不抱任何幻想。我心中有一些疑慮。雖然我決心為榮譽獻身,但我還是想知道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對流亡的看法。他同我談話的時候很激動,他心中認為的繼續犯罪,使這位盧梭的朋友的政治寬容蕩然無存。在受害者的事業和劊子手的事業之間,他毫不猶豫。他認為,當時的事態是再壞不過了。關於我自己,國王在受壓迫,落在他的敵人手中,去同他的弟兄們匯合是軍人責無旁貸的義務。他稱讚我從美洲回來,催促我哥哥同我一起走。

    我向他提出那些通常的反對意見:同敵人聯合,祖國的利益等等。他對此作出答覆。他從一般考慮到細節,給我舉出一些令人尷尬的例子。他說:教皇派和皇帝派依靠皇帝或教皇的部隊;在英國,貴族們起來造反,反對「沒有土地的讓」1。最後,他還舉當代的例子,美利堅共和國曾經要求法國支援。德?馬爾澤爾布先生繼續說:「因此,自由和哲學的最堅定支持者、共和黨人和新教徒,從來不因為自己借用一個能夠使他們的觀點勝利的力量而感到有罪。沒有我們的金錢,沒有我們的船隻,沒有我們的士兵,新世界今天能夠得到解放嗎?我,現在正在同你們講話的馬爾澤爾布,一七七六年不是接待了重開迪恩談判的富蘭克林嗎?然而,富蘭克林是一個叛徒嗎?美國的自由,是否因為得到拉斐德的幫助和由法國士兵奪得,而減少光彩呢?任何政府如果違反公平法則、司法規則,不向社會基本法則提供保障,它就不復存在,而使人回到野蠻狀態。那麼,盡可能自衛,採用最適合的辦法推翻專制、恢復每個人和大家的權利就是合法的。」

    1「沒有土地的讓」(Jean-sans-Terre,一六七—一二一六):英國國王(一九九一—一二一六)。

    由最偉大的政論家提出、被德?馬爾澤爾布這樣的人加以發揮、而且得到眾多歷史事例支持的天賦權利原則打動我,但沒有令我信服。我只是屈從於我那個年齡的衝動,屈從於榮譽感。除了德?馬爾澤爾布先生所舉的例子,我還要加上一些最近的事例:一八二四年西班牙戰爭期間,法國共和黨人在科爾特斯1的旗子下作戰,而且並不忌諱將武器對準祖國;一八三○到一八三一年,立憲派波蘭人和意大利人要求法國援助,而憲章派葡萄牙人用外國的錢和士兵入侵他們的祖國。我們有兩套衡量標準:為了一種思想,我們贊同一種制度、一種利益、一個人;而我們為了另一種思想,譴責另一種制度、另一種利益、另一個人。

    1科爾特斯(Cortes,一四八五—一五四七):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賭博而且輸了——公共馬車奇遇——羅蘭夫人——巴雷斯在埃米塔熱——七月十四日的第二次聯盟節——流亡的準備工作

    我和這位著名保皇分子之間的談話是在我嫂子家進行的。她剛剛生下第二個男孩;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充當他的教父,而且用自己的名字(克裡斯托夫)給外孫命名。我參加孩子的洗禮儀式。這孩子只在他沒有記憶的年代裡見過他的父親和母親;今天,遠遠看去,他好像一個無法追憶的夢幻的影子。我的出發準備工作拖延著。人們曾經以為,我結婚會給我帶來財富,結果我的太太的財產是教會的定期租金,政府將負責以它的方式支付。而且,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得到她的保護人的贊同,將這筆租金的很大一部分借給她姐姐德?普來西—帕爾斯科伯爵夫人。我仍然缺錢,必須借債。

    一位公證人為我們弄到一萬法郎。我在把這筆指券1拿回菲魯胡同途中,在黎塞留街碰見我在納瓦爾團的一位同事——阿夏爾伯爵。他是一個大賭棍;他建議我到某某先生的沙龍去,說我們可以在那裡聊聊。神差鬼使,我爬上樓,賭了,輸了,僅剩下一千五百法郎。我非常後悔和懊喪,帶著剩下的錢,爬上碰到的第一輛公共馬車。在此之前,我從未賭過錢,金錢的遊戲使我感到一種痛苦的陶醉。如果我染上這種嗜好,它可能會令我暈頭轉向。我魂不守舍,在聖絮爾皮斯教堂下車,把裝著我的剩餘財產的錢包忘在車上。我.跑回家,說我把一萬法郎丟在車上了。

    1指券:指一七八九一一七九七年流通於法國的一種用國家財產作擔保的證券,後來當做通貨使用。

    我出門,沿多芬內街往下走,穿過新橋,幾乎想跳進河裡;我到我剛才上車的王宮廣場。我向給馬飲水的薩瓦車伕打聽。我把我坐的車描繪了一番,他們隨便告訴我一個號碼。區警察局局長告訴我,這個號碼是一位車行老闆的車,他住在聖德尼區。我來到此人的車行,坐了整整一個晚上,等候馬車回來。大批車輛漸次回來了,但我沒有看見我坐的那輛車;到清晨兩點,我終於等到我坐過的那輛馬車。我剛剛認出我那兩匹白馬,疲憊不堪的牲口就倒在草上,直挺挺的,鼓著肚皮,伸長四條腿,好像死了似的。

    車伕記得載過我。在我之後,他拉過一位在雅各賓俱樂部下車的男公民;男公民之後,他把一位太太送到克萊裡街十三號;在這位太太之後還有一位先生,他把這位乘客帶到聖馬丁街。我答應給車伕酒錢;於是,等天一亮,我就去尋找我的一千五百法郎,就像尋找西北通道一樣。我覺得事情很清楚,雅各賓俱樂部下車的那位公民把我的錢沒收了。克萊裡街下車的小姐聲稱她在車上沒有看見任何東西。我到達第三站,心中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車伕好歹描述了他的那位乘客。門房叫道:「是某某神甫!」他帶我穿過走廊,走過一些空無一人的房間,來到一位教士身邊。他獨自一人,正在清點他的修道院的傢俱。這位教士穿著滿是灰塵的衣服,坐在一堆破爛傢俱上,聽我講完我的故事。他說:「你是德?夏多布里昂騎士嗎?」我回答說:「是的。」他接著說:「這是你的錢包。我在裡面找到你的地址。」他正在為驅逐他的人認真清點修道院的物資,是這位被驅逐和被剝奪財產的修士,還給我一千五百法郎;就是靠這點錢,我走上流亡之路。如果沒有這一小筆錢,我可能不會流亡。那麼,我可能變成什麼人呢?現在,我的生活完全變了。如果今天要我移步去尋找一百萬,我寧可被吊死。

    這是一七九二年六月十六日發生的事情。

    我忠實於我的本能,從美洲回來,用我的劍為路易十六效力,而不是為了參加黨派陰謀。馬拉所在的國王衛隊被解散;羅蘭、迪穆裡埃、迪波爾?德?代爾特爾相繼擔任部長;宮廷的勾心鬥角或人民的大規模造反,僅僅令我感到厭煩和鄙視。我常常聽人談到羅蘭夫人,但我沒有見過她;她的回憶錄證明,她具有非凡的精神力量。人們說,她是很討人喜歡的;但要知道的是,她是否可愛到那種程度,使人能夠容忍那種反常的恬不知恥。她在斷頭台下,要求別人給她紙和筆,以便記述她的旅行的最後時刻,將她從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到革命廣場途中的觀感記錄下來;當然,這樣的女人表現了對前途的關注,和對生命的蔑視,這樣的例子是很罕見的。羅蘭夫人有個性,但沒有天才:前者可以產生後者,後者不能產生前者!

    六月十九日我到蒙特莫朗西山谷,拜訪盧梭居住過的埃米塔熱莊園。並非我懷念埃皮耐夫人和那種做作和反常的社交生活,而是想同一個其作風同我的作風截然相反的孤獨者告別,儘管他的非同凡響的才氣曾經令青年時代的我感動。第二天,我仍然在埃米塔熱;在這對於君主制度致命的一天,我在這個僻靜的鄉村,碰見兩個同我一樣散步的人;我想,他們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可能是漠不關心的。一位是馬雷先生1,屬於帝國的人;一位是巴雷爾先生2,屬於共和國的人。和善的巴雷爾先生避開喧囂,帶著他的情感哲學,來到朱莉的樹陰下3,講說革命的甜言蜜語。根據這位斷頭台行吟詩人的報告,國民公會宣佈:「恐怖已列人日程」;他躲在裝腦袋的籃子裡,逃脫了恐怖;在斷頭台下,從血淋淋的木桶底,傳來他哇哇的叫聲:「殺死他!」巴雷爾是那種奧比昂4用微風變成的老虎:velocisZephyriproles.5

    1馬雷(Maret,一七六三—一八三九):拿破侖時代的外交家和政治家,大革命初期為新聞記者。

    2巴雷爾(BarreredeVieizac):法國大革命中的人物,與羅伯斯庇爾有聯繫,霧月九日倒台。

    3此處暗示盧梭的《新愛洛伊絲》。

    4奧比昂(Oppien):公元二世紀的希臘詩人。

    5拉丁文,意思前面已經講了:微風變成的老虎。

    金內戈,尚福爾,我舊時的作家朋友,對六月二十日事件很滿意。繼續在中學教書的拉阿爾佩,以他洪鐘般的聲音喊道:「你們瘋了!你們頂撞所有的人民代表。刺刀!刺刀!刺刀來了!」雖然我的美洲之行使我成為一個不那麼默默無聞的人,但我還無法站立在原則和雄辯的峰頂。封塔納由於他過去同君主社的聯繫,此刻面臨危險。我哥哥是憤激俱樂部的成員。根據維也納和柏林之間的政府協議,普魯士人在行動;在蒙斯方面,法國人和奧地利人之間已經發生了相當嚴重的衝突。必須當機立斷了。

    我哥哥和我弄到了去裡爾的假護照。我們倆都裝扮成酒販子,穿著國民自衛軍制服,打算就軍需供應投標。我哥哥的隨身僕人路易?普蘭,又稱聖路易,用他的真實姓名旅行。儘管他是下布列塔尼朗巴爾人,他到弗朗德勒去探親。我們出發的時間定為七月十五日,即第二次聯盟節次日。十四日,我們同羅桑波一家、我的姐姐們和我的妻子,來到蒂沃裡花園。蒂沃裡屬於布坦先生,他的女兒嫁給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將近傍晚,我們看見許多參加聯盟節的人逛來逛去,帽子上用粉筆寫著:「佩蒂翁或死亡!」蒂沃裡,我流亡的出發地,要變成娛樂和喜慶的場所。我們的親人們同我們分手的時候,並不感到憂傷。他們認為我們不過是去旅遊。我那找回的一千五百法郎似乎足以讓我們凱旋回到巴黎。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同哥哥一起流亡——聖路易的遭遇——我們越過邊境

    六月十五日上午六時,我們登上公共馬車。我們預訂了前車廂的座位,就在車伕旁邊。我們假裝不認識的隨身僕人同其他乘客一起,坐在後面車廂裡。聖路易有夢遊的毛病。晚上,他到巴黎去尋找他的主人,睜著眼睛,但實際上在夢遊。他發病的時候,幫我哥哥脫衣服,安排他上床,用同一句話回答問題:「我知道,我知道。」要等別人在他臉上潑一盆冷水,他才能醒過來。他四十來歲,身高六尺,既高大,又醜陋;除了我哥哥,這個可憐人從未服侍過其他主人。晚飯時,他不得不和我們同桌用餐,他顯得非常尷尬。乘客都充滿革命激情,大談要把貴族們吊在路燈桿上,這更增加他的恐懼。他考慮要穿過奧地利人的崗哨,參加勤王軍打仗,終於精神崩潰了。他喝了很多酒,重新上車;我們回到前車廂。

    半夜,我們聽見乘客們大叫:「下去!公民,下去!」車停了,車門打開,立即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吼叫聲:「我們忍受不了啦,下去,豬玀!強盜!下去,下去!」我們也下車。我們看見聖路易被人搡著,被趕下車;他站立起來,光著頭,用他睜開的睡眼四處張望,撒腿朝巴黎方向跑去。我們不能夠認他,否則我們會暴露自己;只能聽天由命了。他在第一個村莊就被人抓住,他對人說他是德?夏多布里昂伯爵的僕人,住在巴黎邦迪街。騎警隊幾經轉手,將他一直押到羅桑波庭長家中。這個倒霉人的證詞就是我們流亡的證據,結果將我哥哥和嫂嫂送上斷頭台。

    第二天,停車吃早餐時,我們聽見乘客無數次重複這個故事:「此人腦瓜有毛病。他睜著眼睛說瞎話。他滿嘴奇談怪論,肯定是陰謀分子,逃避追捕的殺人犯。」有教養的女公民紅著臉,一邊搖晃著印有《憲法》的綠紙大傘子。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夜遊症、恐懼和飲酒的惡果。

    到達裡爾之後,我們尋找那個應該帶我們過境的人。流亡運動有聯絡人;從後果看,這些拯救人員變成了葬送者。君主派仍然很強大,問題沒有解決;軟弱和膽小的人繼續效勞,等待形勢變化。

    我們在城門關閉之前出城。我們到一間偏僻的房子裡等候。到晚上十時,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們才重新上路。我們什麼也沒有帶,手裡只有一根棍子;幾個月之前,我在美洲森林裡,就是這樣跟在我的荷蘭嚮導後面的。

    我們穿過麥田,田間蜿蜒著依稀可辨的小路。法國和奧地利巡邏隊在四處搜索;我們有可能落進這邊或那邊的巡邏隊手裡,也可能被騎哨的手槍擊中。我們遠遠看見一些單個的騎兵,他們手裡拿著武器,一動也不動;我們聽見低凹的道路上傳來馬蹄聲;我們用耳朵貼地,聽見步兵整齊的步伐聲。我們有時奔跑,有時掂著腳尖慢慢走;三個小時之後,來到樹林內的十字路口,聽見有幾隻夜鶯唱歌。一群躲在樹後的槍騎兵舉著馬刀向我們撲過來。我們叫道:「我們找勤王軍,我們是軍官!」我們要求他們把我們帶到圖爾耐,聲稱會讓人認出我們的身份。哨所指揮官叫騎兵押著我們,將我們帶走。

    天亮時,槍騎兵發現我們的禮服裡面穿著國民衛隊制服,他們咒罵那種法國將要帶到被征服的歐洲去的顏色。

    克洛維1在他統治的最初幾年,住在圖爾耐茲——法蘭克人的原始王國。他同他的夥伴從圖爾耐出發,去征服高盧人。塔西佗說:「用武器可以得到一切權力。」四八六年,第一個種族的頭一個國王從這裡出發,去建立他悠久的、強大的君主統治;一七九二年,我從這座城市經過,到異國土地上去和第三個種族的王儲們匯合;一八一四年,當法國人的最後一個國王拋棄法蘭克人的第一個國王的王國的時候,我又從那裡路過。

    1克洛維(Clovis,四六五—五一一):即克洛維一世,法蘭克人的國王。

    到達圖爾耐之後,我讓我哥哥去同有關當局交涉,而我在一名士兵監視下,參觀大教堂。從前,這座教堂的教土奧東?德?奧爾良,晚上坐在大門口,向他的弟子們講解天體的運行,指出銀河和星辰的位置。我願意在圖爾耐碰見這位十一世紀的樸素的天文學家,而不是憲兵。我喜歡那個時代。根據傳說,一O四九年,諾曼底有人變成驢子:像人們所看到的,我在我書中的情人古帕爾小姐那裡,差一點碰到同樣的事情。一一一四年,海爾德貝爾發現,一個姑娘的耳朵里長出麥穗:也許是谷神。我即將渡過的馬斯河,一一一八年高懸在空中流淌,證人是紀堯姆?德?南吉和阿爾貝裡。裡高爾斷言,一一九四年,在博瓦資地區的孔皮埃涅和克萊蒙之間,下了一場夾雜烏鴉的冰雹,烏鴉像煤炭一樣引起火災。熱爾維?德?迪爾布裡對我們說,大風吹不滅放在卡米撒聖米歇爾修道院窗口的蠟燭;也是他說,在於再斯教區,有一眼清冽的泉水,如果有人往裡面扔髒東西,泉水就會改變位置——今天就不會有人為這種小事費心了。讀者,我不再浪費時間了。我同你聊天,是為了等候正在談判的哥哥,現在他回來了。經過解釋,奧地利軍官感到滿意,我們可以到布魯塞爾去了。這是一個來之不易的流亡。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布魯塞爾——在德?布勒特伊男爵家晚餐——出發找勤王軍——裡瓦羅爾——路遇普魯士軍隊——到達特裡維

    布魯塞爾是流亡貴族的總部。巴黎最漂亮的女人,和那些只能充當副官的最時髦的男人,懷著愉快的心情在那裡等候勝利的時刻。他們身穿嶄新的軍裝,耀武揚威,將輕浮暴露無遺。可以養活他們幾年的巨款,幾天就用得精光:何必節約呢,既然很快就回巴黎啦。

    這些傑出的騎士與古代騎士恰恰相反,以情場的勝利開闢通向光榮的道路。他們鄙夷地看著我們這些背著背囊、徒步走路的外省小貴族,或者變成士兵的窮軍官。這些海洛立斯1在他們的翁法勒腳下用紡紗桿紡紗2;他們把紡紗桿寄給我們,但我們奉還,我們有劍就夠了。

    1海洛立斯(Hercule):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氣和勇武著稱。

    2翁法勒(Omphales):希臘神話人物,國王伊阿爾達諾的女兒,在她丈夫死後成為國王。傳說海洛立斯有一段時間在她身邊當奴隸;一般將海洛力斯描繪成在翁法勒腳下紡線做工。

    在布魯塞爾,我找到了我在到達之前已經偷運來的小件行李,裡面有我的納瓦爾團制服,一些換洗衣服,還有我須臾不能離開的珍貴的手稿。

    我同哥哥被邀請到德?布勒特伊男爵家吃晚飯。我在那裡碰見德?蒙特莫朗西男爵夫人——她當時是年輕貌美的,此刻卻性命垂危——身穿波紋軋光長袍,戴著金十字架的受難的主教們,變成匈牙利上校的年輕法官,和我一生只見過這一次的裡瓦羅爾3。沒有人通報後者的姓名;我吃驚地看著他獨自娓娓而談,而其他人洗耳恭聽。裡瓦羅爾的幽默損害了他的才能,他的言談損害了他的作品。他談到革命時說:「頭一次打擊的是上帝,第二次打擊的只是沒有感覺的大理石。」我重新穿上我的平庸的步兵少尉軍服,餐後我就出發,我的背囊就放在門後。由於美洲的太陽和海風,我的臉孔仍然是黝黑的,我留著平頭。我的面孔和我的沉默令裡瓦羅爾感到納悶;德?布勒特伊男爵發現了他惴惴不安的好奇心,有意滿足他,於是問我哥哥:「你的騎士弟弟從哪裡來的?」我回答說:「從尼亞加拉。」裡瓦羅爾叫道:「從瀑布來的!」我沒有搭話。他想提問題:「先生到……」我打斷他的話:「到戰場去。」我們站起來,離開飯桌。

    3里瓦羅爾(Rivarol,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國作家和記者。

    我憎惡這些妄自尊大的流亡分子。我急於見到同我一樣,領六百鎊年金的流亡者。我們可能是十分愚蠢的,但是至少我們佩著劍,而且如果我們取得成功的話,我們不是坐享其成的人。我哥哥留在德?布勒特伊男爵身邊,當他的副官;而我獨自出發往格布朗茲。

    沒有什麼比我走的這條道路更富於歷史意義了。它處處讓人想起往事和法國的光榮。我穿過列日城,它的居民無數次暴動,反對他們的主教或弗朗德爾伯爵。同列日人結成同盟的路易十一,為了從可笑的佩隆納監獄逃出,不得不眼看這座城市遭到洗劫。

    我去尋找的是那些以做這種事為榮的人,我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一七九二年,列日和法國之間的關係比較平靜。聖於貝爾修道院院長不得不每年送兩條獵狗給達戈貝爾特國王的繼承人。

    送給艾克斯,拉沙佩勒教堂的,是其他禮物,是由法國贈送的。一條用於安葬虔誠的基督教徒的裹屍布,作為直屬封地的忠君旗子,送到查理大帝的墳墓。我們的國王們,通過繼承永生的遺產,表達他們的信仰和敬意。他們在吻了死神——他們的聖母——之後,跪在她膝下,發誓永遠忠實於她。而且,這是法蘭西俯首稱臣的惟一宗主權。艾克斯?拉沙佩勒教堂由大卡爾建造,並且是由萊昂三世祝聖的。兩名高級教士由於未出席祝聖儀式,被兩位去世已久、但特意為此復活的馬斯特裡赫特大主教取代。查理大帝在一位美麗的情人死後,將她摟在懷裡,不願意鬆手。人們將這種愛情歸咎於魔力。於是對年輕的死者進行檢查,在她舌頭底下發現了一枚珍珠。珍珠被扔進沼澤裡;查理大帝對沼澤一片癡情,弄得神魂顛倒,於是下令將它填平。在上面建造了一座宮殿和一座教堂,目的是在宮殿裡度過餘生,死後埋葬在教堂裡。這裡的權威人土是特平大主教和彼特拉克。

    在科隆,我參觀了大教堂。如果它建成的話,那會是歐洲最漂亮的哥特式建築。僧侶們是建造教堂的畫家、雕刻家、建築師和泥水匠;他們以泥水師傅的稱號為榮。

    今天,聽見一些無知的哲學家和饒舌的民主派反對修士、修女的叫喊,好像這些信教的無產者、這些賜給我們一切的乞丐是貴族似的。

    科隆讓我想起卡利古拉和聖布呂諾:我在巴伊參觀了前者興建的堤防的遺址,在大查爾特勒修道院參觀了後者住過的小房間。

    我沿多瑙河而上,一直到格布朗茲。勤王軍已經離開那裡。我穿過這些空蕩蕩的王國,inaniaregna1,欣賞了美麗的多瑙河河谷,蠻族繆斯的籐比河谷2;那裡,當戰爭臨近時,騎士們出現在城堡廢墟周圍,聽得見刀劍的碰撞聲。

    1inaniaregna: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紀》。

    2籐比河谷(Tempe):希臘色薩利區東北部山谷。

    在格布朗茲和特裡維之間,我碰見普魯士軍隊。我沿著縱隊走過去,到達衛隊附近時,發現他們成散兵隊形,加農炮排成一行;國王3和不倫瑞克4在由腓特列的老戰士組成的方陣的中央。我的白色制服引起國王的注意;他叫我過去。不倫維克公爵和他自己把帽子拿在手裡,我為舊法國軍隊的代表,表示敬意。他們問我的姓名,我的團隊的名稱,我到何處去找勤王軍。這種軍事禮節令我感動,我激動地回答說,因為我在美洲得知國王的不幸,於是趕回來用我的血報效他。腓特列—紀堯姆周圍的軍官和將軍都點頭表示讚賞,而普魯士國王則對我說:「先生,我們始終敬佩法國貴族的感情。」他重新脫下帽子,光著頭,肅然不動,一直目送我消逝在大隊士兵之後。現在,人們聲嘶力竭地譴責流亡者,說他們是「撕碎他們母親的胸膛的老虎」。在我回顧的那個年代,人們崇敬古老的榜樣、榮譽和祖國有同樣的份量。一七九二年,信守誓言被看作義務;今天,信守誓言變成非常稀罕的事情,變成一種品德。

    3指昔魯士國王腓特列—紀堯姆二世。

    4不倫瑞克(Brunswick):聯軍統帥。

    一個別人已經多次碰到的奇怪場面,幾乎令我折回。在勤王軍駐紮的特裡維,人們不願意接納我。他們說,我是形勢明朗時才下決心的那種人;三年以前我就應該到這個軍營裡來;現在勝利在望,我露面了。他們不需要我;這種打完仗才來的勇敢分子太多。每天都有開小差的騎兵,甚至炮兵也大量倒戈,這樣下去,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人是好。

    不可思議的派系偏見!

    我碰見我表兄阿爾芒?德?夏多布里昂。他庇護我,將布列塔尼人召集起來為我辯護。我被召見,我作了解釋。我說,我從美洲回來,為的是有幸和同伴們一道效力;戰爭開始了,但並沒有打響,所以我來得及參加頭一場戰鬥;再說,如果需要,我可以離開,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我平白受辱的理由。事情解決了:因為我是乖孩子,各個連隊都敞開歡迎我,我倒難以選擇了。

    勤王軍——古羅馬圓形劇場——阿達拉——亨利第四的襯衣

    勤王軍是由貴族組成的,他們按省編隊,作為普通土兵效力。當貴族和君主制度即將消逝的時候,貴族回到它自己和君主制的本源,就像返老還童的老人。此外,還有來自各個團的流亡軍官隊,他們也重新當兵;他們當中有我在納瓦爾團的夥伴,他們由德?莫特馬爾侯爵率領。我很樂意同拉馬迪涅爾在一起,即使他仍然在談情說愛。但是,阿爾莫裡克的鄉情終於佔了上風。我進入德?戈榮—米尼亞克率領的第七布列塔尼連。我那個省的貴族提供七個連的部隊;另外還有一個由第三等級成員組成的第八連,這個連穿鐵灰色制服,有別於穿王室藍色制服、配白鼬鼠皮翻邊的其他七個連。獻身同樣的事業、同樣出生人死,卻用令人憎惡的標誌維持他們在政治上的不平等。真正的英雄是平民士兵,因為在他們的犧牲中沒有摻人任何個人利益。

    我們這支小軍隊的構成如下:

    貴族士兵和軍官組成的步兵;由流亡軍官組成的四個連,他們穿他們原來所在團的制服;炮兵連;幾位工兵軍官,加上幾門不同口徑的大炮、榴彈炮、迫擊炮(炮兵和工兵幾乎全部站在革命事業那邊)。德國來復槍手,德?蒙莫蘭老伯爵指揮的火槍手,佈雷斯特、羅什福爾和土倫的海軍軍官組成了一支剽悍的騎兵,用來支持步兵。海軍軍官的大量流亡使法國海軍大傷元氣,使它回復到路易十六之前的狀況。從迪凱納和圖爾維爾1以來,我們的艦隊從未取得這樣顯赫的戰績。當我看見這些海上龍騎兵走過的時候,我的同伴們興高采烈,而我卻流下眼淚:他們不再駕駛那些曾經打敗英國人和解放美洲的戰船了。阿佩魯斯2的夥伴們在德國泥漿裡打滾,而不是為法國去發現新大陸。他們騎著獻給海神的馬匹,但是他們改變了生活習慣,陸地並不屬於他們。他們的司令官在他們前面徒勞地舉著「漂亮母雞」的破旗,那是白旗的神聖的紀念;旗子還顯示過去的光榮,但不再像征勝利了。

    1迪凱納(Duquesne,一六一○—一六八八),圖爾維爾(Tourville,一六四二—一七○一):十七世紀法國的兩位著名海軍將領。

    2阿佩魯斯(LaPerouse,一七四一—一七八八):法國航海家。

    我們有帳篷;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的德國造步槍是次品,重得要死,壓彎我們的肩膀,而且不管用。在戰鬥中,我一直扛著那桿連狗也打不死的火槍。

    我們在特裡維停留兩天。在參觀俄亥俄的無名廢墟之後,我很高興看見這些古羅馬遺址,參觀這座常常被劫掠的城市。薩爾維1談到該城的時候說過:「特裡維的亡命者呀,你們想看戲,你們要求皇帝們再現古羅馬競技場的表演。請問,為了哪個等級,為了哪個民眾,為了哪個城市?」Theatraigiturquaeritis,circumaprincipibuspostulatis?cui,quaeso,statui,cuipopulo,cuicivitaeti?2

    1薩爾維(Solvin,三九○—四八四):出生在特裡維的基督教聖師。

    2拉丁文,是前面一句引文的重複。

    法國亡命者呀,人民在哪裡?為了他們,我們要重建聖路易3的紀念碑。

    3指路易九世。

    我帶著我的槍,坐在廢墟中間。我從背囊裡掏出我的《美洲遊記》手稿,將手稿攤開放在周圍草地上;在一座古羅馬圓形劇場的廢墟中,我重讀和修改《阿達拉》中一段關於森林的描寫,準備以此征服法國。然後,我將我的寶貝藏好。稿件的重量,加上襯衣、斗篷、白鐵水壺、加套的瓶子和我的一小本荷馬詩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試圖將我的《阿達拉》和無用的子彈—起塞進彈盒;我的同伴嘲笑我,把皮蓋兩邊露出的紙拉出來。上帝關照我:一天晚上,我在一間堆放乾草的房子裡睡覺,醒來時,我發現襯衣不見了,但是小偷沒有要那些破紙。我感謝上帝。這個意外事件給我保留了我賴以成名的著作,同時救了我的命,因為壓在我肩上的那六十斤重量也許會使我得肺病的。亨利第四問他的隨身僕人:「我有多少件襯衣?」「十來件,陛下,而且有幾件是破的。」「手帕呢?我有八條吧?」「現在只剩下五條了。」貝亞恩人4沒有襯衣也打贏了易夫裡戰役;我雖然丟掉襯衣,也不能把他的國家還給他的孩子。

    4指亨利四世。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士兵生活——舊法國軍隊的最後代表

    部隊接到向蒂永維爾進軍的命令。我們每天行軍六至七法裡。天氣糟透了;我們在雨水和泥漿中行進,一邊唱著《啊,裡夏爾!啊,我的國王!》或者《可憐的雅克!》1。到達宿營地之後,我們既沒有供應車,也沒有食品,好像阿拉伯沙漠的商隊,牽著跟隨部隊的驢子,到農莊和村子裡去尋找食物。我們照價付錢,可是我仍然有一次被罰站崗,原因是我無意中在一座古堡的果園裡摘了兩隻梨。諺語說,大鐘樓、大河、大老爺都是壞鄰居。

    1一首保皇黨歌曲。

    我們隨處紮營。我們得拍打帳篷布,為的是將布拉平,不讓水流進來。我們十個人一頂帳篷;大家輪流做飯。有的去買肉,有的去買麵包,有的去撿柴,有的去弄草。燒湯是我的拿手好戲,受到大家的讚揚,尤其在我以布列塔尼方式在裡面加上牛奶和捲心菜的時候。我在易洛魁人那裡學會對付煙熏的辦法,所以我在燒濕樹枝的火堆旁邊也不在乎。這種士兵生活是很好玩的;我彷彿覺得自己仍然生活在印第安人中間。在帳篷下吃飯的時候,我的同伴請我講我的旅行故事;他們也給我講美麗的民間傳說。我們都像在酒吧向新兵胡吹亂侃的下士班長。

    有件事令我煩不勝煩,那就是洗衣服。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為那位客氣的小偷只給我留下一件襯衣,那是我向表兄阿爾芒借的,就是我身上那件。當我在小溪邊洗短褲、手帕和襯衣的時候,我低著頭,彎著腰,幾乎要暈倒;胳膊的運動使我胸部非常疼痛。我不得不在木賊和水田芥中坐下來,在戰火紛飛的時候,看著溪水靜靜地流淌我覺得開心。洛伯?德?維伽叫一位牧羊女給愛神洗頭帶;如果這位牧羊女幫我洗佛羅里達姑娘送給我的頭巾,那就幫我的大忙了。

    一支部隊通常由年齡、身材和體力大致相同的士兵組成。而我們的部隊則完全不同,是由成年人、老年人和稚氣未消的少年拼湊的大雜燴;他們講各自的方言:諾曼底話、布列塔尼話、庇卡底話、奧弗涅話、加斯科尼話、普羅旺斯話、奧克話。父子在一個連隊,岳父和女婿在一起,叔叔和外甥在一起,哥哥和弟弟在一起,表兄和表弟在一起。這樣七拼八湊的隊伍雖然看上去非常可笑,但它具有某種光輝的、感人的東西:它提供了古老君主制度的形象,代表即將消逝的世界。我見過一些老貴族,他們表情嚴肅,頭髮灰白,衣衫襤褸,背上背著背包,步槍斜掛在肩上,拄著棍子,靠在兒子胳膊上,艱難地行走著。我見過德?布瓦舒先生,我那位在雷恩三級會議時被殺害的同學的父親,他赤腳獨自在泥地上行走,神情悲哀;他為了不弄壞鞋,將鞋舉在刺刀尖上。我見過躺在樹下的年輕傷兵,一名穿禮服、佩襟帶的隨軍神甫跪在他們面前,送他們到聖路易那裡去;他們是為保衛他的繼承人而死的。這支窮困的隊伍沒有從親王那裡領到一分錢,他們自費作戰,國內頒布的法令最後剝奪了他們的一切,並且將我們的妻子和母親投進監獄。

    從前的老人不像今天的老人這樣不幸和孤獨。過去,如果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失去朋友,他們周圍的事物很少發生變化;他們失去青春,但他們沒有失去他們熟悉的社會。現在,一個在世上殘存的老朽不僅目睹他的親友死去,而且也目睹他的思想死去:原則、風俗、趣味、娛樂、痛苦、感情,現在沒有任何他熟悉的東西。他在—個不同的種族中結束他的生命。

    可是,十九世紀的法國呀,學會尊重這個同你一樣崇高的古老法蘭西吧。你將來也會衰老,人們將來也會指責你抱殘守缺,就像人們今天指責我們思想陳舊一樣。你們打敗的是你們的父親;不要否認他們吧,你們的血管中流著他們的血。如果不是他們慷慨大度,忠實於古風,你們就不可能在天生的忠誠中吸取力量,造就你們在新時期的榮耀。在兩個法國之間,這僅僅是德行的嬗變。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開始圍攻蒂永維爾——德?拉巴羅納騎士

    在我們簡陋和陰暗的營地旁邊,另外還有一座豪華和輝煌的營地。在參謀部,到處都是滿載食品的供應車,廚師、僕人、副官川流不息。沒有什麼更能夠代表宮廷和外省,凡爾賽臨終的君主制度和在迪蓋克蘭灌木叢中垂危的君主制度了。我們特別憎惡副官們;當蒂永維爾城下有什麼情況,我們就喊道:「副官們,衝呀!」如同革命黨人叫喊「軍官們,衝呀」一樣。

    我們到達那天天空陰沉,當我聽說前面樹林後就是法國時,心中感到難受。帶著武器越過祖國的邊境,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我彷彿對前途有預感,因為無論對於我的同伴們支持的事業或者對於他們幻想的勝利,我都不抱任何希望。我在那裡,就像福克蘭在查理一世的軍隊裡一樣1。沒有哪個芒什省的頭戴睡帽、頂著三角海狸皮的騎士不信心十足,堅信自己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打敗五十名身強力壯的革命黨,儘管他們生病、瘸著腿。這種令人尊敬但可笑的自信,在另一個時代是創造奇跡的源泉,但對我毫無影響:我並不相信我有不可戰勝的臂力。

    1福克蘭(Falkland,一六一○—一六四三):一六四三年,福克蘭在查理一世的軍隊裡戰死,但實際上他是忠實於議會的。

    九月一日,我們在蒂永維爾城前出現時,我們還沒有打過敗仗,因為我們一路上沒有碰見任何人。騎兵在通往該城的大路右邊紮營,步兵在大路左邊紮營。從營地所在位置,我們看不見對方的要塞;但站在前方六百步處的山崗上,可以看見摩澤爾河谷。由海軍軍官組成的騎兵將我們步兵右翼同瓦爾德克王子的奧地利部隊連接起來,而步兵左翼有紅房子和皇家德國團一千八百名騎兵掩護。我們在正面掘壕據守,將槍支架在戰壕邊上。八個布列塔尼連佔據營地內的兩條橫街,在我們下面,駐紮著由我從前的夥伴組成的納瓦爾軍官連。

    持續三天的工程完成之後,國王的大弟和德?阿爾圖瓦伯爵來了。他們觀察對面那座設防的城市;但該城對勸降的敦促充耳不聞,雖然溫分1似乎想開城投降。像大孔代一樣,我們沒有打贏羅克魯瓦戰役,所以我們不能奪取蒂永維爾;但是,我們並沒有在城下被打敗,像弗計埃爾2一樣。我們佔領大路,接近守衛橋樑的角堡,進入離城不遠的村莊。我們進行槍戰,奪取一間間房屋;我們鞏固奪取的陣地。但是我並沒有參加最早的戰鬥。我的表兄阿爾芒參加了,而且表現很出色。當人們在村裡進行爭奪戰的時候,我所在的連調去支援炮隊;炮隊準備在山上樹林邊緣建立陣地。山坡上,葡萄園往下延伸,一直到蒂永維爾城外圍工事的位置。

    1溫分(Wimplen,一七四四—一八一四):法國將軍,一七九二年他領導法國軍隊保衛蒂永維爾,抵抗普魯士軍隊的進攻。

    2弗計埃爾(Feuquieres,一五九○—一六四○):路易十三統治時期,弗計埃爾侯爵未能將西班牙人從蒂永維爾趕走。

    一位工程師指揮我們為炮隊修築掩體;為了躲避對方的炮彈,我們挖了一條平行坑道。土方工程進行得很慢,因為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軍官,都不太習慣使用鏟子和鎬。我們沒有手推車,不得不用衣服當袋子運土。一個外圍碉堡的火力對著我們;由於我們無法還擊,這股火力令我們更加惱火。整個炮隊只有兩門八寸炮和一門射程有限的高豪爾榴彈炮1。我們發射的第一發炮彈就落在自己所在的山坡前,引起營地一片哄笑。過了幾天,奧地利大炮和炮兵到達。每二十四小時,一百名步兵和一個小分隊騎兵輪流守衛炮兵陣地。被圍困的敵軍準備向炮隊發動攻擊,通過望遠鏡已經觀察到對方在城牆上運動。傍晚,我們看見一個縱隊從暗道衝出,並且在樹蔭掩護下,接近外圍碉堡所在的位置。我們連奉命增援。天亮時,五百到六百名革命黨人穿過大路,進入村莊;然後,他們向左轉,越過葡萄園,奪取我們在山坡上的炮隊。騎兵勇敢地迎上去,但受到阻擊,將我們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我們的裝備太差,無法應付敵人的炮火。我們上刺刀迎上去。不知什麼原因,他們後撤了;如果他們再堅持一會,炮兵陣地肯定會落人他們的手中。

    1高豪爾榴彈炮:一種戰壕炮,由荷蘭工程師高豪爾(Cohorn,一六四一—一七○四)發明。

    我們有幾個人受傷,還有幾個人死了,死者當中有德?拉巴羅納騎士,一個布列塔尼連的連長。他的死是我造成的:那一發致命的子彈先打中我的槍管,然後反彈擊中他,子彈的力量很大,打穿他的太陽穴,腦漿噴在我臉上。一個失敗的事業的徒勞無益的和高貴的犧牲品!當德?奧貝泰爾元帥主持布列塔尼三級會議的時候,他去拜訪老巴羅納先生,一位住在聖馬洛附近迪南的窮貴族。事先,元帥要求貴族不要邀請外人,但當他走進德?拉巴羅納家中的時候,卻發現一張擺著二十五副餐具的飯桌,於是親切地責怪他的主人。而拉巴羅納先生回答說:「老爺,來吃飯的都是我的孩子。」拉巴羅納先生有二十二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而且是一個母親生的。革命在這位父親的豐碩果實成熟之前,就把它們毀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繼續圍城——反差——樹林中的聖人——布汶戰役——巡邏——不期而遇——一顆炮彈和一枚炸彈的效果

    瓦爾德克指揮的奧地利部隊開始行動。我們這方面的進攻變得更加猛烈。晚上的景色是美麗的:營火照耀著擠滿士兵的工事;開炮的時候,突然的閃光照亮雲彩或藍天,而炮彈在空中飛來飛去,繪出拋物線形的光亮。當轟鳴暫時停止時,我們聽見鼓聲、軍樂聲和蒂永維爾城牆上以及我們哨位上傳來的哨兵的喊聲。不幸的是,兩個陣營都用法語喊叫:「哨兵,提高警惕呀!」

    如果戰鬥發生在黎明,在炮聲齊鳴之後,有時聽得見雲雀的歌聲,而沉寂的大炮張著嘴,透過炮筒望著我們。鳥的歌唱使人想起田園生活,似乎在譴責人類。當我在長滿開花的苜蓿的田野上看見戰死者的時候,或者當我在小溪裡看見死者飄浮的頭髮的時候,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在離戰火紛飛的戰場幾步遠的樹林裡,我看見幾座聖人和聖母的雕像。牧羊人、牧人、背著背囊的乞丐,跪在這些和平天使腳下,在遠處傳來的炮聲中,數著念珠祈禱。一次,附近鎮上的全體居民連同他們的神甫來到樹林裡,向他們的主保聖人的雕像獻花;雕像就在樹林裡,面對一眼泉水。本堂神甫是瞎子,這位上帝的戰士在慈善事業中,像士兵在戰場上一樣,喪失了視力。副本堂神甫代替神甫,因為本堂神甫無法將聖體放在領聖體的信徒嘴裡。在儀式進行過程中,沉浸在黑暗裡的神甫卻讚美光明!

    我們的先輩相信,村莊的主保聖人,沉默的讓,穿護甲的多米尼克,殘廢的雅克,純樸的保羅,隱居的巴斯勒,還有其他許多,除了保護收成,也影響戰爭的勝負。在布汶戰役打響那天,一群強盜在昂載爾闖進一座聖熱爾曼保佑的修道院,搶走一些聖瓶。虔誠的教徒跪在幸運的主教的遺骸盒前面,嗚咽著說:「熱爾曼,這些強盜褻瀆你的聖殿時,你到哪裡去了?」一個聲音從盒子裡傳出來,回答道:「我到西奏安去了,離布汶橋不遠;我同其他聖人一起,幫助法國人和他們的國王;依靠我們的協助,他們取得輝煌的勝利。」

    Cuifuitauxiliovictoriapraestitanostro1。

    1拉丁文:引自紀堯姆?勒佈雷東(GuillaumeleBreton,一一六五—一二二七)的詩句。

    我們在乎原上搜捕敵人,將他們驅趕到蒂永維爾城下的村莊裡。有一座橋跨越摩澤爾河,橋兩邊的村莊多次失而復得。我兩次參加攻擊。革命黨人把我們當作「自由的敵人」、「貴族」、「加佩2的僕從」;而我們稱他們為「強盜」、「殺人犯」、「叛徒」和「革命黨」。有時我們停止前進,因為戰士中間發生決鬥,而其他人是不偏不倚的證人。甚至苦難也不能窒息法國人的奇特天性!

    2加佩(Capet):路易十六的俗名。

    一天,我在一個葡萄園裡巡邏,看見一位慣於打獵的老貴族用他的槍支敲打葡萄枝,好像在趕野兔出來似的;然後,他緊張地四處張望,希望有一個「革命黨」跑出來。每個人都有無法改變的習慣。

    另一天,我去參觀奧地利人的營地。他們營地和騎兵營地之間的樹林成了屏障,城裡的炮兵無法準確射擊。他們拚命發射炮彈,他們將我們的人數估計過多,所以蒂永維爾司令部的戰報總是那麼輝煌。當我穿過這片樹林的時候,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在草叢中晃動,我走過去,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鼻子向下,只露出寬廣的肩膀。我以為他受傷了,於是用手扶住他的頸背,把他的頭仰起來。他睜開他恐慌的眼睛,用手掌墊地,坐起來。我放聲大笑起來:原來此人是我表兄莫羅!從我們一道去拜訪夏特納太太之後,我一直沒有見過他。

    他在炮彈落下時撲倒在地,無法重新站起來。我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扶起來;他的肚皮比過去大了兩倍。他告訴我,他在食品供應處服務,準備向瓦爾德克王子供應牛肉。而且,他身上掛著一串念珠。於格?梅太爾1講一隻狼的故事,說這隻狼使他下決心出家當修土。但是,由於他不習慣吃素,於是變成議事司鐸。

    1於格?梅太爾(HuguesMetel):十二世紀法國詩人,寓言《當隱士的狼》的作者。

    我回營途中,一位工兵軍官從我身邊經過。他用韁繩拉著馬。一顆炮彈擊中馬脖子,將脖子齊齊削掉。馬頭和馬脖子吊在騎士手上,把騎士拖倒在地上。我曾經看見一顆炮彈掉在一群圍成一圈吃飯的海軍軍官當中,飯盒炸飛了,軍官們被推倒在地,滿身泥沙,他們好像老船長一樣大叫:「右舷中彈,左舷中彈,到處中彈!我的假髮中彈!」

    這種奇特的炮擊似乎是蒂永維爾的特產。一五五八年,弗朗索瓦?德?吉茲包圍這座城市。斯特洛茲1元帥在戰壕裡被打死,而他當時「正在同吉茲老爺談話,而且將手搭在他肩上」。

    1斯特洛茲(Strozzi,一五一○—一五五八):法國元帥。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營地市場

    在我們營地後面形成一個市場。農民用車將摩澤爾白葡萄酒運來,小桶的酒擺在車上;卸套的馬繫在車的一頭,在吃飼料;而顧客在車的另一頭喝酒。到處是火紅的爐火。有用油煎香腸的,煮玉米糊的,用生鐵鍋攤煎餅的,攤好的煎餅晾在籃子上。商販兜售的有加茴香的烘餅,一個蘇一個的黑麥麵包,玉米糕,青蘋果,紅殼和白殼雞蛋,煙斗和煙草;樹枝上掛著帶風帽的粗呢大衣,四周圍著討價還價的顧客。村婦跨坐在小凳上擠奶,大家都向她伸著杯子,等候輪到自己。穿罩衣的隨軍商販和穿制服的軍人在爐子前面游來逛去。隨軍女販用德語和法語吆喝著。有的人聚集在一起,有的人坐在歪歪斜斜放著的松木桌子旁邊,地面凸凹不平;有的人坐在用包裝布搭成的涼篷底下,或者像在聖枝主日一樣,用樹枝編成頂棚。我相信,在那些有篷蓋的貨車裡,有人為了紀念法蘭克王,在舉行婚禮。革命黨人本來可以倣傚馬若裡安的榜樣,輕易奪取載新娘的馬車:Rapitessedavietor,Nubentemquenurum(西杜瓦納?阿波裡內爾1)。人們唱著歌,笑著,抽著煙。晚上,地面有照明的燈光,天空閃爍著星星,場面是極為愉快的。

    1拉丁文:「勝利者奪取車輛和新娘」,西杜瓦納?阿波裡內爾是五世紀的詩人。

    當我不為炮隊站崗,也不在帳篷裡值班的時候,我喜歡到市場吃晚飯。那裡,繼續講軍營的故事。由於有美酒和盛饌助興,故事更加動聽。

    我們有個同伴,是科班出身的大尉,他的本來姓名我已經忘了,因為他善於講故事,我們稱他為迪納爾扎德2;稱他為希赫拉扎德3可能更加確切些,但我們不講究那麼多了。我們一見他,就爭相跑過去,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大家搶著為他付飯錢。他個子矮小,腿倒不短,扁平的面孔,陰鬱的小鬍子,兩隻眼睛八字一般撇開,沙啞的嗓門,長劍插在咖啡色劍鞘裡,一副軍旅詩人的派頭,好像隨時準備自殺或決鬥似的。迪納爾扎德喜歡嘲弄人,但自己卻從來不笑,別人看見他都忍不住樂。每逢決鬥,他必定在場,而且他是所有女販子的情人。他講話的時候煞有介事,只是為了喝酒、重新點燃煙斗或啃一根香腸,他才會暫時中斷他的故事。

    2迪納爾扎德(Dinarzade):《天方皮譚》中的給魔鬼講故事的女主人公希赫拉扎德的妹妹。

    3希赫拉扎德(Sheherazade):《天方夜譚》中的給魔鬼講故事的女主人公。

    一天晚上,下著毛毛雨,我們圍坐在一個朝我們傾斜的酒桶的龍頭周圍;酒桶放在一輛大車上,車轅翹起來對著天空。一根蠟燭黏在酒桶上;車轅和兩根桿子作支架,上面搭一塊粗布,我們坐在棚下。迪納爾扎德按照腓特列二世的姿勢斜佩著劍,站在車輪和馬臀之間,正在講故事,我們洗耳恭聽。給我們端食品的女販也同我們待在一起,聽我們的阿拉伯人侃侃而談。男女聽眾聚精會神,隨時對故事作出反應,表達他們的驚訝、贊同或者不以為然。

    講故事的人說:「先生們,你們都知道國王讓的時代有一個綠衣騎士吧?」大家齊聲回答道:「知道,知道。」迪納爾扎德拿起一個滾燙的薄餅卷,吞了下去。

    「綠衣騎土,先生們,你們知道,既然你們見過他,長得很帥。當風兒吹拂他的頭髮,蓋住他的頭盔時,好像綠色頭巾周圍繞著一綹亞麻。」

    聽眾齊聲叫道:「好啊!」

    「五月的一個夜晚,他站在一座庇卡底古堡——或者奧弗涅古堡,這無關緊要——的吊橋邊,吹響號角。城堡裡住著一位高貴的夫人。她盛情接待這位騎士,叫人給他解下武器,帶他去洗澡,然後同他一起用餐,桌上擺滿豐盛的菜餚。但是,她自己什麼都不吃,而僕人們啞巴似的不聲不響。」

    聽眾齊聲感慨:「啊!啊!」

    「先生們,貴夫人高個子,乾癟,瘦削;而且像副官的妻子一樣有殘疾;此外,她頗有姿色,舉止風騷。當她笑的時候,露出她那蹋鼻子底下的長牙,那就叫人魂不守舍了。她對騎士一見鍾情,而騎士也愛上了貴夫人,儘管他心中有些害怕。」

    迪納爾扎德在車輪上磕磕煙灰,想往嘴裡再塞一個滾燙的薄餅卷;大家強迫他繼續往下講。

    「綠衣騎士精疲力竭,決定離開古堡。在離開前,他請求古堡女主人解釋幾件古怪事情;同時,他鄭重其事地向她求婚,如果她不是巫婆的話。」

    迪納爾扎德的長劍筆直地豎在他的膝蓋之間。我們坐著,身子往前傾,用我們的煙斗在他底下組成一圈火光,好像土星的光環。突然,迪納爾扎德發瘋般大聲叫道:「不過,先生們,高貴的夫人是死神呀!」

    大尉衝開聽眾行列,嚷著:「死神呀!死神呀!」那些女販撒腿就跑。故事講完了:會場鬧哄哄的,笑聲不絕。在炮聲中,我們靠近蒂永維爾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架槍休憩的夜晚——荷蘭狗——對殉道者的懷念一我在前哨陣地的夥伴——歐多爾——尤利西斯

    繼續圍城,或者不如說沒有圍城,因為我們沒有挖掘戰壕,而且由於兵員不足,我們無法保持經常的包圍。人們將希望寄托在裡應外合上;我們在等待普魯士軍隊或克萊爾菲1率領的軍隊的捷報,他們與波旁公爵的部隊並肩作戰。我們有限的人力和物力正在耗盡,而巴黎似乎越來越遠。壞天氣持續不斷,我們被淹在工事裡;有時,我在戰壕裡醒來時,發現脖子浸在水裡,第二天走路都困難。

    1克萊爾菲(Clairfay,一七三三—一七九八):奧地利將軍。

    在我碰見的同鄉當中,有我在迪南的同班同學費隆?德?拉西戈尼埃爾。我們在帳篷裡睡得不安穩;我們將頭伸到帳篷外面,水槽的水滴在我們臉上。我爬起床,同費隆一道在附近溜躂,旁邊是架著的槍支,因為我們並非每晚都同迪納爾扎德一起度過,都那麼快樂。我們默默地走著,聽哨兵喊叫,觀看帳篷間的燈火,就像我們過去看中學走廊的燈火一樣。我們談論過去和未來,談論我們過去犯的錯誤和正在犯的錯誤;我們對王子們的輕率表示惋惜,他們以為帶著一小撮僕從就可以重新返回他們的祖國,借助外國人的支持就可以鞏固他們的長兄頭上的王冠。我記得我在談話中說過,法國將步英國後塵,國王將死在斷頭台上,而且我們對蒂永維爾的圍攻將來是指責路易十六的主要罪名之一。費隆對我的預言感到吃驚:這是我一生當中所作的第一個預言。從那時開始,我還作過其他許多準確的預言,但相信者很少。事情一旦發生,人們都找地方躲起來,讓我去對付我已經預見過的災難。荷蘭人在海上遇見風暴的時候躲進船艙,將艙門關好,喝潘趣酒,只讓他們的狗留在甲板上,對著暴風狂吠。危險過去之後,他們重新將狗關進底艙的狗籠,而船長回到艏樓,享受美妙的陽光。我就是正統君權這條船上的荷蘭狗。

    我的軍人生涯的回憶銘刻在我頭腦裡,我在《殉道者》第六章記述的就是這些事。

    在王子的軍營裡,我是阿爾莫裡克的野孩子,我佩著劍,也帶著荷馬詩集;與一百座克里特城市相比,我更愛我的故鄉——可憐的、小小的亞倫島1。我像忒勒瑪科斯一樣說過:「對於我,只能夠養羊的荒涼國度比養馬的國度更加可愛。」我這些話也許會引起天真的墨涅德摩斯發笑2。

    1亞倫島(Aaron):指聖馬洛半島。

    2忒勒瑪科斯和墨涅德摩斯都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人物。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越過摩澤爾河——戰鬥——聾啞女人莉芭——進攻蒂永維爾

    有傳聞說,我們要採取行動了。瓦爾德克王子打算發動進攻,而我們將越過摩澤爾河,佯攻要塞,以鉗制敵人。

    包括我們連在內的五個布列塔尼連、庇卡底和納瓦爾軍官連、由洛林的年輕農民和各團逃兵組成的志願兵團執行這項任務。我們將得到皇家德國團、火槍隊和掩護我們左翼的各支龍騎兵部隊的支持。我哥哥同德?蒙布瓦西耶男爵在騎兵部隊裡;德?蒙布瓦西耶男爵娶德?馬爾澤爾布的女兒為妻,而這個女兒是羅桑波夫人的姐姐,也就是說,她是我嫂子。我們保護三個營的奧地利炮兵,他們配備大口徑炮和三門迫擊炮。

    我們晚上六時出發,利用銅製浮橋,在蒂永維爾上游越過摩澤爾河:

    amoenafluentaSubterlabentistacitorumoreMosellae1(奧索尼烏斯)

    1拉丁文:「摩澤爾河歡笑的波浪在城下靜靜地流淌。」作者奧索尼烏斯(Ausone,約三一○—約三九五)是拉丁詩人兼修辭學家。

    天亮時,我們在左岸投人戰鬥,胸甲騎兵在我們兩翼展開,而輕騎兵打先鋒。在部隊第二次運動的時候,我們組成縱隊,開始向前挺進。

    將近九時,我們聽見左翼傳來齊射的槍聲。一名騎兵軍官飛快地跑來告訴我們,凱爾馬納手下的一個分隊準備同我們匯合,阻擊兵之間已經接火了。這位軍官的坐騎頭部中彈,馬直立起來,嘴裡吐著泡沫,鼻子流著血。這位軍官騎著受傷的馬,手裡揮舞著軍刀,威武極了。從梅斯趕來的部隊進攻我們側翼;他們有野戰炮,他們的炮轟使我們的志願兵團遭到損失。我聽見幾個被炮彈擊中的新兵在嚎叫;這些青年臨終的叫喊引起我深深的憐憫:我想到他們可憐的母親。

    戰鼓擂起衝鋒號,我們一窩蜂向敵人衝去。我們同敵人非常近,連硝煙也不妨礙我們看清敵人兇惡的面孔,他們決心死戰。革命黨人還沒有那種經過長期戰鬥才能培養的鎮定自若;他們的行動優柔寡斷;五十來個老衛隊的擲彈手,腳下踩著一群不守紀律的年邁和年輕貴族衝上去;一千二百名步兵受到奧地利重炮的轟擊,驚惶失措;他們往後撤了;我們的騎兵追殺了兩公里。

    一個名叫莉白或莉芭的又聾又啞的德國女子,看上我的表兄阿爾芒,跟隨著他。她坐在草地上,裙子上染了血。她兩肘支在合起的膝蓋上;手掌支撐著頭髮散亂的腦袋。她凝視著三個或四個躺在她周圍、像她一樣聾啞的死者,哭泣著。她只見過閃電,從未聽過雷鳴;當她凝視阿爾芒的時候,她聽不到他嘴裡的歎息;她從未聽過她所愛的男人的聲音,永遠聽不到她懷的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如果墳墓僅僅意味沉寂的話,那麼她被埋葬進去也不會覺察。

    而且,到處都是屠場;在巴黎的東公墓1,兩萬七千座墳墓、二十三萬具屍體告訴我們,死神每天都在我們門口向我們發動殘酷的進攻。

    1又稱「拉雪茲神甫公墓」。

    休息相當長時間之後,我們重新上路,並且我們在夜色降臨時到達蒂永維爾城下。

    戰鼓不響;命令是低聲傳遞的。騎兵為了打退任何試圖突圍的敵人,沿著道路和樹籬悄悄前進,一直到達我們要炮轟的城門附近。由我們步兵負責保護的奧地利炮兵,在離開前沿工事二十五法尺1處,匆忙築好工事,擺下陣勢。九月六日凌晨一時,要塞另一邊的瓦爾德克王子的營地射出一枚火箭,那是進攻信號。王子開始猛烈炮擊,城裡猛烈還擊。我們也立即開始射擊。

    1法國古代度量單位,相當於一點九四七公尺。

    被圍困者沒有想到我們這邊也有部隊,他們在南面城牆上毫無佈置,所以對我們的進攻大吃一驚。我們也沒有佔什麼便宜:守城敵軍調來大量炮兵,摧毀我們的火炮的掩體,擊毀我們兩門炮。天空火光通明,我們被包圍在硝煙之中。我變成小亞力山大:我由於疲勞過度,在我守護的大炮的炮架旁邊呼呼大睡。一顆炮彈在離地面六寸處爆炸,一塊彈片擊中我的右腿。我馬上醒過來,但我絲毫不感覺疼痛。我看見我腿上的血,才知道自己受傷了。我用手帕將傷口包紮好。我穿過開闊地,在改變前進方向時,兩顆子彈打中我的背囊。阿達拉這位忠實的姑娘,將自己擋在他父親和敵人的鉛彈之間;她以後還要抵擋莫爾萊2的火力。

    2莫爾萊(Morellet,一七二九—一八一九):百科全書派成員,曾經猛烈抨擊《阿達拉》。

    清晨四時,瓦爾德克王子停止進攻;我們以為這座城市投降了;但是,城門並未打開。我們必須考慮撤退。我們經過三天艱苦的行軍,重新回到我們的營地。

    瓦爾德克王子曾經到達壕溝邊,試圖越過去,希望以佯攻迫使對方投降。他們始終想像城內發生了分裂,以為保皇黨會交出城門鑰匙。奧地利人沒有修築掩體就開炮射擊,人員損失慘重;瓦爾德克王子丟了一隻胳膊。當蒂永維爾城下流幾滴血的時候,巴黎監獄裡血流成河:我妻子和我姐姐的處境比我更危險。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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