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華盛頓將軍
巴爾的摩像所有美國大都市一樣,當時沒有現在的規模。那是一座漂亮的小城,清潔,繁榮;那裡的風俗和社交習慣同歐洲的風俗習慣有許多共同點。我向船長交付了船費,請他吃了一頓晚飯。公共馬車每周開往賓夕法尼亞三次,我訂了座位。清晨四時,我上馬車,行駛在新世界的道路上。
這裡的路是人走成的,而不是修建的,地面相當平坦。幾乎沒有樹,孤零零的農場,稀落的村莊,法國的氣候,燕子掠過水面,像在貢堡池塘上空一樣。
在赴費城路上,我們碰見趕集的農民、公共車輛和私人車輛。我記得費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街道寬廣,有些還種了樹,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交叉成直角。特拉華河同它西岸的街道平行,靜靜地流淌著。如果在歐洲,這算得上是一條相當大的河流了,但在美洲,人們提都不提它;它的河岸不高,亦不引人人勝。
在我這次旅行時(一七九一年),費城尚未擴展到舒爾基爾河;靠近這條支流的土地分成幾部分,那裡到處都在建造房屋。
費城的外貌是單調的。總的來說,合眾國的新教徒城市所缺乏的,是宏偉的建築物。年輕的宗教改革運動並不迎合想象力,很少建造古代天主教用來裝飾歐洲的那種圓屋頂、那種高聳的殿堂、那種雙塔。在費城,在紐約,在波士頓,沒有任何高聳在大片牆壁和屋頂之上的建築物:這樣的平整看上去是淒涼的。
我先住在一間客棧裡,隨後我在一間公寓裡租了一套房間;公寓裡住著聖多明各的移殖民和法國僑民,他們的想法和我不同。一塊自由土地向逃避自由的人提供避難場所:沒有什麼更加能夠證明這個勇敢行動——絕對君權的擁護者自願向一個絕對民主的國家流亡——的高貴價值了。
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來到美國,充滿對古代人民的熱情,到處尋找早期羅馬的嚴謹作風,但看到的卻是車輛的豪華、談話的輕浮、財富的不均、銀行和賭場的傷風敗俗、舞廳和劇場的喧嘩,我自然感到非常憤慨。在費城,我以為到了利物浦或布裡斯托爾。居民的裝束是整潔的:身穿灰袍子、頭戴清一色小帽、面孔蒼白的公誼會女教徒是美麗的。
那時候,我非常欽佩共和國,盡管我並不相信這在我們的時代是可能的。我了解古代的自由,那種自由是剛誕生的社會的產物;但我不了解產生於智慧和舊文明的自由,代議制的共和國用以證明其實際存在的自由。為了成為自由人,人們不再被迫耕種一小塊地,人們可以埋怨藝術和科學、留鉤形指甲和骯髒的胡子。
我到達費城當晚,華盛頓將軍不在那裡;我不得不等候一個星期。我看見他坐在一輛馬車裡,馬車由四匹矯健的馬拖著快速駛過。按照我當時的想法,華盛頓必定是辛辛納圖斯1;坐馬車的辛辛納圖斯有點令我的二九六年的羅馬共和國感到困惑。獨裁者華盛頓除了是一個用刺牛棒戳牛和扶犁的鄉巴佬之外,難道還是別的什麼嗎?但是,當我將介紹信交給他的時候,我卻重新看到古羅馬人的純樸。
1辛辛納圖斯(Cincinnalus):公元前五世紀羅馬的獨裁官,出身農民打敗敵人後解甲歸田。
一座同周圍房屋沒有什麼不同的小屋是美國總統的宮殿。沒有門衛,甚至沒有僕役。我敲門;一個年輕女侍開門。我問他將軍是否在家,她回答說在。我告訴她我有一封交給他。女侍問我的姓名,但我的名字不好念,她記不住。她低聲對我說:“Walkin,sir.(請進,先生。)”她在前面帶路,穿過一個英國房屋中當前廳的狹窄走廊,將我引進一間會客室,請我在那裡等候。
我並不感到激動:靈魂的崇高和財富的巨大並不使我望而生畏。我欽佩前者,但並不被它壓倒;後者令我憐憫,而不是尊敬。人的面孔不會使我驚慌不安。
過了幾分鍾,將軍進來了。他個子高高的,神態毋寧說冷靜而沉著,而不是崇高,他同他的畫像很相似。我將介紹信遞給他;他打開信,趕忙看下面的簽名,大聲叫道:“阿爾芒上校!”他是這樣稱呼他的,而且德?拉魯艾裡侯爵也是這樣簽的名。
我們坐下來。我好歹向他解釋我的旅行動機。他用英語和法語單詞回答我,以驚訝的表情聽我說;我看出這一點,略帶激動地說:“同你締造一個國家相比,發現西北通道是比較容易的事情。”“Well,well,youngman!(是的,是的,年輕人1”他大聲說,同時向我伸出手。他邀請我次日吃晚飯,然後我告辭了。
我不會錯過這次約會。連我在內,只有五六位客人。談話以法國革命為主題。將軍把巴士底獄的鑰匙給我們看。這種鑰匙我是見過的,是當時人們到處散發的幼稚玩具。復制鑰匙的人,三年之後本來可以將關押國王的監獄的鎖寄給美國總統,正是這把鎖給予法國和美國自由。如果華盛頓見過墮落的“巴士底獄的勝利者”,他可能會不那麼尊重這座監獄的遺物。這場革命的莊嚴和偉大並非來自血淋淋的狂歡。一六八五年撤銷南特敕令1的時候,聖安托萬郊區的群氓帶著一七九三年劫掠聖德尼教堂的同樣熱情,拆毀了夏朗東的新教教堂。
1南特敕令(EditdeNantes):一五九八年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南特頒布的宗教寬容法令。
我十時同主人告別,以後沒有再見過他。他第二天出發了;而我繼續我的旅程。
這是我同公民士兵、世界的解放者會面的情景。在我小有聲名之前,華盛頓已經進入墳墓。我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從他面前走過;他那時正處在光燦奪目的時期,而我是完全默默無聞的;我的名字在他的記憶中匆匆走過;但他的目光注視過我,我感到榮幸!我覺得我畢生受到這個目光的鼓舞:在偉人的目光中,有一種道義的力量!
華盛頓和拿破侖之對比
波拿巴剛剛去世。既然我剛才敲過華盛頓的門,於是頭腦中自然而然地將美國的創始人和法國皇帝作一番對比。更湊巧的是,在我寫這幾行字的時候,華盛頓已經不在人世了。在智利歌唱和戰斗的埃爾西拉1,在旅途中停下來,講述迪東2之死;我在我的賓夕法尼亞之行開始時停下來,將華盛頓和波拿巴作一番對比。我本來可以在講述我跟拿破侖的會見時做這件事;但是,如果我的《回憶錄》在寫到一八一四年之前,我就進入墳墓,那麼人們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對這兩位上帝的使者的看法了。我想起卡斯特爾諾3,同我一樣的駐英國大使;他同我一樣曾經在倫敦寫他的回憶錄。寫到第七卷最後一頁時,他對他兒子說:“在第八卷我要談這件事。”但卡斯特爾諾回憶錄的第八卷根本不存在:這個事例警告我要抓緊時間。
1埃爾西拉(Ercilla,一五三三—一五九四):西班牙軍人和詩人。
2迪東:傳說中迦太基的創建者。
3卡斯特爾諾(一五二○—一五九二):法國外交家和軍人,曾擔任法國駐英國大使。
華盛頓跟波拿巴不同,不屬於那種超過人類高度的種族。他身上沒有任何驚人之處;他並未置身於廣闊的舞台;他不曾同那個時代最能干的將軍和最強大的君主打交道;他沒有從孟菲斯轉戰維也納,從加的斯轉戰莫斯科:他在內部狹小的圈子裡,在一片無名的土地上,帶著一小幫人進行自衛。他並未發動戰爭,取得可以同阿爾貝爾1和法爾撒爾2的勝利相媲美的勝利:他沒有推翻王位,用王位的殘余組成新王朝;他不曾讓那些國王在他門口說:
1阿爾貝爾:中亞細亞地名,公元前四世紀亞歷山大大帝在那裡取得對波斯國王大流士三世的決定性勝利。
2法爾撒爾:希臘城市,公元前一世紀愷撒在那裡打敗龐培。
他們讓人等得太久,阿提拉厭煩了。3
3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阿提拉》。
華盛頓的行動被某種無聲無息的東西包圍著;他行動緩慢;他仿佛感覺肩負未來自由的重負,擔心損害它。這位新式英雄承擔的並非他自己的命運,而是他的國家的命運;他不允許使用並不屬於他的東西冒險;但是,這種深深的謙卑放射多麼耀眼的光芒!到華盛頓的劍曾經閃光的樹林中去搜尋吧:你在那裡找得到什麼呢?華盛頓在他的戰場上留下合眾國當作戰利品。
波拿巴沒有這位嚴肅的美國人的任何特點。他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進行有聲有色的戰斗;他想的只是創建功名;他肩負的只是他自己的命運。他似乎知道,他的使命是短暫的,從那麼高的地方沖下的激流將很快流走;他急於享受和濫用他的光榮,好像享受轉瞬即逝的青春。他仿效荷馬的神聖們,企圖邁四步就走到世界盡頭。他出現在一切海岸上;他匆忙將自己的名字寫進各民族的大事記中;他將王冠擲給他的家族成員和土兵們;他在他的建樹、他的法律、他的勝利中是匆遽的。他俯視著世界,用一只手打倒國王們,用另一只手擊敗革命巨人;可是,在粉碎無政府狀態的時候,他窒息了自由,而最終在他最後的戰場失去他自己的自由。
每個人按照他完成的功業得到報償:華盛頓使一個國家取得獨立;這位平靜的法官,在他的同胞的歎惋中,在各族人民的崇拜中,在自己家中悄然長眠。
波拿巴剝奪一個民族的獨立:他從一個被廢黜的皇帝變成被流放的囚徒,人們由於驚魂未定,認為海洋還不是可靠的監獄。他死了:在那個征服者曾經叫人宣布過那麼多喪禮的大門口,公布的這個消息既不能令行人止步,也不令他們感到驚訝:公民們有什麼好哀悼的?
華盛頓的共和國留存下來了;波拿巴的帝國毀滅了。華盛頓和波拿巴都是民主的兒子:他們都出身於自由,前者對自由是忠誠的,而後者背叛它。
華盛頓是他的時代的需要、思想、智慧和輿論的代表;他幫助思想運動,而不是阻撓它;他希望得到他應該得到的東西,他被指定完成的東西;因此,他的事業是連貫和持久的。此人很少驚天動地的舉動,因為他有正確的分寸,將他自身的存在同他的國家的存在融為一體。他的光榮是我們的財富;他的聲名像那些公眾的聖殿,從那裡流出豐沛和永不干涸的泉水。
波拿巴也可能豐富共同的財富;他的行為影響世界上最聰明、最勇敢、最光輝的民族。如果他能將崇高同英勇結合在一起,如果他同時是華盛頓和波拿巴,如果他能任命自由作為他的光榮的承受人,這個民族今天在世界上將占據什麼樣的地位啊?
但是,這個巨人並未將他自己的命運同他同代人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他的天才是現代的,他的野心卻是舊式的;他看不到他一生的奇跡超過一頂王冠的價值,這哥特式的飾物對於他是不適合的。有時他沖進未來,有時他後退到過去;而且,無論他跟隨時代的潮流或者逆流而上,他都帶動或者阻遏浪潮。人群在他眼中只是強有力的手段;在他們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之間沒有建立任何感應:他答應解放他們,結果他給他們戴上鎖鏈;他與他們隔絕,他們遠離他。埃及國王並不將埋葬他們的金字塔建立在開花的田野上,而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之中。這些龐大的陵墓好像聳立在孤獨中的永恆:波拿巴按照它們的形象建造了他的紀念碑。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從費城到紐約和波士頓之行——麥肯齊
我急於繼續旅行。我來這裡要看的不是美國人,而是某種同我了解的人完全不同的人,某種與我的思想的慣常秩序更加協調的東西;我非常想投身這個事業,但除了我的想象力和我的勇氣,我對此毫無准備。
當我形成尋找西北部通道的計劃時,人們不了解北美是否通過與格陵蘭島相連,延伸到北極,或者北美是否通向某個與哈得孫灣和白令海峽毗鄰的海。一七七二年,赫恩在銅礦河出口,即北緯七十一度十五分、西經一百一十九度十五分處,發現了海。’在太平洋沿岸,庫克船長和隨後的航海家的努力留下一些疑問。一七八七年,一艘船只自稱進入北美內海。根據這條船的船長敘述,人們從前視為加利福尼亞以北的連綿海岸,只是一些非常狹窄的列島。英國海軍部派溫哥華核實這個報告,結果證明這個報告是虛假的。溫哥華尚未進行他的第二次旅行。
一七九一年,在美國,人們開始議論麥肯齊的活動。他於一七八九年六月三日從蒙塔涅湖邊的奇佩旺堡壘出發,通過他以自己的姓名命名的河流,進人大海。
這個發現本來應該改變我的方向,讓我直接向北。但我對改變我同德?馬爾澤布爾先生共同確定的計劃有所顧忌。因此,我想往西走,直到加利福尼亞以北與西北海岸的交會處,再從那裡,依照大陸的輪廓,始終沿著海岸向前,我認為將會到達白令海峽;繞過美洲北面最後一個岬角,沿著北極海岸向東,通過哈得孫灣、拉布拉多半島和加拿大返回美國。
為了完成這個不可思議的長途跋涉,我擁有什麼手段呢?什麼也沒有。大多數法國旅行家都是單獨行動的,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們極少是被政府和公司雇傭的,或者得到它們的資助。英國人、美國人、德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他們國家的援助下,完成我們國家的孤立無援的個人所開創、但半途而廢的事業。麥肯齊,以及他以後的好幾位其他探險者,為了美國和英國的利益,在美洲遼闊的版圖上進行多次遠征,那正是我為了擴大我的國家的領土曾經幻想過的。假若我獲得成功,我會有幸給這些不為人知的地區用法語命名,使我的國家在大西洋岸邊有一塊殖民地,從強大的競爭敵手那裡將一本萬利的皮毛生意奪過來,阻止這個對手開辟通往印度的最短通道,而使法國成為這條道路的主人。這些計劃我都記錄在一七九六年我在倫敦發表的《革命論》中,而且這些計劃是從我一七九一年寫的游記草稿中摘引出來的。這些日期證明,無論憑願望或憑實際工作,我是那些北極探險者的先驅。
在費城,我未得到任何鼓勵。那時我就感覺,這首次旅行的目的將無法達到,我這次旅行僅僅是第二次更加漫長的旅行的序幕。我把我這個意思寫信告訴德?馬爾澤布爾先生;在等待來日的時候,我答應將我在科學方面失去的東西獻給詩。確實,雖然我在美國沒有碰到我在那裡尋找的東西——北極世界,但我在那裡遇見一位新繆斯。
—架類似將我從巴爾的摩載來的公共馬車把我送到紐約。這是—座歡快、人口眾多的商業城市,但遠未達到它今天的規模,更不用說與幾年之後的情況相比了,因為美國的發展比這部手稿更加迅速。我到波土頓去瞻仰美國自由之戰的第一個戰場。我參觀列克星敦1。像以後我在斯巴達所作的那樣,我在那裡尋找“為服從祖國的神聖法律”2而死的戰土的墳墓。這是世事相互關聯的值得記憶的例子!一七六五年,英國議會通過的一個財政議案,造成一七八二年地球上出現一個新帝國,而在一七八九年,歐洲最古老的帝國從世界上消逝!
1列克星敦(Lexington):北美獨立戰爭的頭一場戰斗的戰場。
2指萊奧尼達斯(Leonidas,死於公元前四八○年)墓碑上的銘文。他是斯巴達國王,溫泉關戰斗的英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北河——女乘客的歌聲——斯維夫特先生——前往尼亞加拉大瀑布——維奧萊先生
我在紐約登上開往北河上游城市阿爾巴尼的郵船。乘客很多。第一天傍晚,我們吃一頓包括水果和牛奶的便餐。婦女們坐在甲板的長凳上,男人們坐在她們腳下。談話未能持續很久:面對大自然的優美圖畫,大家寧願保持沉默。突然,不知誰叫道:“瞧,這是阿斯吉爾3被捕的地方。”人們請費城公誼會的一位女教徒唱一首名為《阿斯吉爾》的民歌。我們航行在兩座山之間;女乘客的歌聲傳播到遠處的波浪之上,或者,當我們的船擦過岸邊的時候,在山谷中引起共鳴。歌中的士兵是一個年輕的情人、詩人,有幸引起華盛頓的注意和那位倒霉王後的慷慨干預。他的命運給景色的浪漫色彩增添了魅力。當波拿巴即將登上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寶座的時候,我現在已經失去的朋友德?封塔納為了紀念阿斯吉爾,講了一番勇敢的話。美國軍官似乎被賓夕法尼亞女人的歌聲感動了:祖國過去的動亂使他們更加珍惜今天的平靜。他們激動地注視著這片過去戰馬馳騁、閃爍刀光劍影、此刻沉浸在深深的寧靜之中的土地。這些地方現在被余暉照射成金黃色,聽得見山雀的鳴叫、巴隆貝鳥的咕咕聲、嘲鶇的歌唱,而當地居民憑倚在紫葳鑲邊的柵欄上,望著我們的船只在他們面前駛過。
3阿斯吉爾:美國人俘虜的英國軍官,在法國王後說情後獲釋。
到達阿爾巴尼之後,我帶著介紹信,去尋找斯維夫特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在英國讓給美國的這片土地上,同那些被圈起來的印第安部落做皮毛生意,因為當時那些文明強國,不論是共和制的還是君主制的,都在美洲隨意瓜分那些並不屬於他們的土地。斯維夫特先生聽了我的敘述之後,向我表達了非常合乎情理的反對意見。他首先說,我不能在沒有援助、沒有支持、沒有通過那些必定要經過的英國、美國和西班牙哨所的介紹信的情況下,獨自進行這樣大規模的旅行。他還說,即使我能夠順利克月隨一切,到達那些冰天雪地的地點,我也會凍死或餓死。他建議我逐漸適應氣候,學習蘇人1語、易洛魁語、愛斯基摩語,到皮貨商和哈得孫海灣公司的代理人當中去生活。有這些經驗作基礎,過四年或五年之後,我在法國政府的協助之下,才可以開始我那冒險的使命。
1蘇人:北美印第安人的—個部族。
這些意見,盡管我內心承認它們是正確的,仍然使我感到不快。如果我一意孤行,我也許會直闖北極,就像從巴黎到蓬圖瓦茲一樣。我向斯威夫特先生掩蓋了我的不快,我請他幫我找一名向導和幾匹馬,以便到尼亞加拉和匹茲堡去。在匹茲堡,我將沿俄亥俄河順流而下,並且收集對完成未來行動有用的資料。我頭腦裡仍然牽掛著我的第一個計劃。
斯威夫特先生為我雇了一名荷蘭人,他能講好幾種印第安方言。我買了兩匹馬,隨後離開阿爾巴尼。今天,從這座城市到尼亞加拉之間的廣大地區都開墾了,住了人;而在當時,很大一部分地方是沒有人煙的。
渡過穆哈爾克河之後,我進入從來未經砍伐的森林,我沉浸在無羈無絆的陶醉中。我在樹木中間穿行,向左,向右,心中想:“這裡,不再有道路,不再有城市,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共和國,不再有總統,不再有國王,不再有人類。”而且為了試試我是否恢復了我的與生俱來的權利,我做了一些隨心所欲的舉動,這頗令我的向導生氣,他認為我發瘋了。
唉!我認為在森林中只有我自己,可是,當我抬起我的高傲的頭顱時,我突然看見一座棚屋。在這間棚屋裡,我看見我生平頭一次看見的野人,我吃驚得目瞪口呆。他們一共有二十來個,有男有女,臉上都亂畫了花紋,半裸著身體,耳朵輪廓清晰,頭上插著烏鴉羽毛,鼻孔上穿著鐵環。一個擦了粉、卷了發的矮個子法國人,穿著蘋果綠服裝,粗毛呢上衣,平紋細布的襟飾和袖口,撥動著一只小提琴,在教易洛魁人跳瑪德隆?弗裡凱舞。維奧萊先生(這是他的姓名)在野人當中是舞蹈教師。人們用海狸皮和熊火腿付學費。在美國獨立戰爭時期,他曾經是羅尚博將軍1的廚房小伙計。我們的軍隊走後,他留在紐約,決定向美國人傳授藝術。隨著他的成功,他的眼界擴大了,這位新俄爾甫斯2甚至來到新世界的野人當中傳播文明。跟我談到野人的時候,他總是對我說:“這些野人先生和野人太太。”他非常贊揚他的學生的靈巧;確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跳舞的。維奧萊先生把提琴夾在下巴和胸口之間,調試他那神奇的樂器。他對易洛魁人叫道:“回到你們的位置去吧!”這一幫人像魔鬼一樣跳著。
1羅尚博將軍(Rochambrau,一七二五—一八○七):法國元帥,曾率領法國軍隊支持起義反對英國的美洲人。
2俄爾甫斯(Orphee):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和詩人,善彈豎琴的歌手。
一個盧梭的信徒,通過由羅尚博的廚房小伙計組織的舞會,來深入野人的生活,這難道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嗎?我很想笑,但我遭到無情的嘲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一身野人打扮——狩獵——美洲獾和加拿大狐狸——麝鼠——會捉魚的狗——昆蟲——蒙卡爾姆和沃爾夫
我在印第安人那裡買了一套衣服:兩張熊皮,一張作大氅,一張作床墊。除此之外,我再配上凸紋紅絨無邊圓帽、寬袖上衣、腰帶、喚狗的號角、皮毛商人的皮背帶。我的頭發在我裸露的脖子上飄拂;我蓄著長胡子:我像野人、獵人和傳教士。人們邀請我參加次日的狩獵,去打美洲獾。
這種動物在加拿大幾乎絕種了,像海狸一樣。
天沒亮,我們就登船,沿著一條從森林流出的河流逆水而上;這種動物是在樹林中發現的。我們一共有三十來個人,其中有印第安人,也有美國和加拿大的皮毛商人。一部分人帶著獵狗,同船隊並排前進,婦女們背著我們的食品。
我們沒有碰見美洲獾,但是我們打死一些猞猁和一些麝鼠。過去,當印第安人不小心殺死這類動物的時候,他們都要舉行儀式進行哀悼,因為大家都知道,麝鼠是人類的母親。最善於觀察的中國人斷然肯定說,鵪鶉是由老鼠變成的,黃鸝是鼴鼠變成的。
河上的鳥和河裡的魚為我們的餐桌提供了豐富的食品。人們訓練狗潛水:它們沖進河裡,一直沉到河底抓魚。我們圍坐在大堆的篝火四周,婦女們利用篝火煮飯。
我們睡覺必須面孔朝下,避免煙火熏我們的眼睛;我們頭上飄逸的煙霧使我們免受蚊蟲的叮咬。
在顯微鏡下,各種食肉昆蟲都是了不起的動物,它們可能是過去的飛龍,它們的外形是一樣的;隨著物質能量的減弱,那些水蛇、獅身鷹頭怪獸的個子變小了,成為今天的昆蟲。挪亞時代大洪水之前的巨人成了今天矮小的人類。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奧農達加湖畔露營——阿拉伯馬——采摘植物——印第安婦女和奶牛
維奧萊先生為我寫了一封信,把我介紹給奧農達加人;奧農達加人是六個易洛魁部族之一的殘余。我首先抵達奧農達加湖。荷蘭人挑選一塊建營的場地;有一條小河從該湖流出,我們的營地設在小河拐彎處。我們往地裡打了兩個叉形木樁,樁之間相距六尺;然後,我們在木樁之間搭上一根橫桿。白樺樹皮的一端垂在地上,另一端搭在橫桿上,構成我們的宮殿的傾斜的屋頂。我們用馬鞍當枕頭,將大衣當被子。我們將一些小鈴鐺系在馬脖子上,讓它們在營地附近樹林中溜達,它們不會走遠的。
十五年後,當我在死海邊離約旦河幾步遠的薩巴沙漠上野營時,我們的馬匹——那些阿拉伯的輕快的子孫,仿佛在聽教長講故事,並且參與安塔拉和約伯的神馬的傳奇。
我們住進我們的棚屋時,才下午四時。我拿起我的步槍,到附近轉悠。鳥很少。只有孤零零的一對在我前面飛來飛去,好像我故鄉樹林中那些小鳥;從雄鳥的顏色,我認出白麻雀,鳥類學家的passernivalis1。我還聽見白尾海雕唱歌,那歌聲是很容易辨別的。飛翔的白尾海雕將我引至一條兩邊是光禿禿的石山的狹窄山谷裡;半山坡上,有一座破破爛爛的棚屋;一條瘦奶牛在下面草地上走動。
1倉鶚。
我喜歡小房子:“Achicopajarillochiconidillo,小鳥住小屋。”我坐在小屋所在的石山對面的山坡上。
過了幾分鍾,我聽見山谷裡傳來講話的聲音。三個男人牽著五六匹肥壯的奶牛;男人們放奶牛吃草,同時用棍子將那匹瘦奶牛趕開。一個野人婦女從板屋裡出來,朝她驚慌的牲口走去,呼喚它。奶牛向她跑去,並且伸長脖子哞哞叫著。種植園主在遠處威脅印第安女人;女人走回她的板屋,身後跟著她的奶牛。
我站起來,走下山坡,穿過山谷,爬上對面的石山,來到小屋門口。
我用人們教我的話問好:“Siegoh!我來了。”印第安女人沒有如習慣所要求的那樣,以同樣的方式答復:“你來了”,而是一聲不吭。於是,我撫摸著奶牛,印第安女人黃色和傷心的臉孔顯出激動的樣子。我因為不幸的女人和奶牛的相依為命的關系而感動:哭泣那些誰也不哭泣的苦難是甜蜜的。
我的主人帶著尚未消除的疑慮看了我一會,然後她走過來,用手撫摸著她的貧窮和孤獨的伴侶的頭。
我被這種信任的表示所鼓舞,用英語說——因為我的印第安語已經用完了:“她瘦得很啊!”印第安女人用她蹩腳的英語回答說:“她吃得很少。Sheeatsverylittle.”“他們粗暴地趕她。”女人回答說:“我們倆對此習以為常了;Both。”我又說:“這片草場是你的嗎?”她回答說:“這片草場是我丈夫的,他死了。我沒有孩子,白鬼子把他們的奶牛趕到我的草場來放牧。”
我沒有任何東西送給這位上帝的創造物。我們分手了。我的女主人對我講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無疑是對我的前途的良好祝願。這些祈願之所以未被上帝聽見,那並非她的過錯,而是接受祝願的人本身的毛病。並非所有人都有相同的享受幸福的能力,就像並非所有土地都能收獲一樣。
我回到我的棚屋裡,等候我的是一頓土豆和玉米。傍晚是美妙的;湖面像一面沒有鍍錫的平整的鏡子,沒有一絲漣漪;嗚咽的小河洗刷著我們的彌漫蘋果清香的半島。杜鵑反復吟唱它的歌曲:隨著小鳥改變它發出愛情呼喊的位置,歌聲有時來自遠方,有時就在附近。誰也不呼喊我。哭泣吧,可憐的威廉!“Weep,poorWill”!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易洛魁人——奧農達加人酋長——韋利和弗朗克人——好客的禮儀——古希臘人
第二天,我去拜訪奧農達加人酋長。我上午十時到達他的村莊。我立即被野人孩子包圍起來,他們對我講他們的語言,中間夾雜幾句英語和幾個法語單詞。他們高聲喧嘩,顯得興高采烈的樣子,就像我以後在希臘登岸時在高隆見到的土耳其孩子一樣。這些印第安部落被圈在白人的開墾地中間,他們擁有馬匹和牛群。他們的棚屋堆滿用具;這些用具有些是在魁北克、蒙特利爾、尼亞加拉、底特律買的,另一些是在美國市場上買的。
當我們在北美內陸奔走的時候,在各種野蠻民族當中,看到文明民族所熟知的各種形式的政府,但這些政府處於原始狀態。如果外國人不曾剝奪易洛魁人的機會,使他們不能繼續發揮他們的天才,他們看來是一個注定能夠征服其他印第安部落的種族。當別人頭一次用火器對付這個勇敢的種族時,他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他們面對子彈的呼嘯和大炮的轟鳴神態自若,仿佛這是他們聽慣的響聲;他們對此並不比對一場雷雨更加留意。一旦他們弄到一支火槍,就會比歐洲人更善於使用。他們並不因此放棄棍棒、割頭皮的刀、弓和箭;但是他們加上馬槍、手槍、匕首和斧頭。為了表現他們的英勇,他們似乎永遠感到武器不夠。這些世界豪傑,身上佩帶著歐洲和美洲的雙重殺人武器,頭上插著翎飾,耳朵輪廓清晰,臉上塗得五顏六色,手臂上刺著花紋、染著血,在為反對入侵者而寸土必爭的土地上,變得威風凜凜和驍勇異常。
奧農達加酋長是一個真正的老易洛魁人,他身上保存著這片蠻荒之地的古老傳統。
認識酋長的英國人每次見到他都稱他為theoldgentleman.不過,“老紳士”身上一絲不掛;他頭上插著羽翎,一條魚骨穿透他的鼻孔,在他像奶酪一般光滑和渾圓的腦袋上,有時戴上三角形的帽子,象征歐洲的榮譽。韋利1不是同樣翔實地描繪了歷史嗎?法蘭克人的首領基爾貝裡克用酸奶油搽頭發,將嘴唇塗成綠色,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或者獸皮制的寬松大衣。在韋利筆下,他是一位出色的王子,甚至炫耀他的家具和馬車,荒淫無度,幾乎不信奉上帝,常常作弄他的大臣。
1韋利(Velly,一七○九—一七五九):一部《法國史》的作者。
酋長殷勤接待我,讓我坐在席子上。他能說英語,聽得懂法語;我的向導懂易洛魁話,所以交談毫無困難。在談話中,老人對我說,雖然他的民族總是在同我的民族打仗,但他對我們始終懷著崇敬之心。他抱怨美國人;他覺得他們是不講道理和貪婪的,而且後悔在瓜分印第安土地的時候,他的部落沒有增加英國人的份額。
女人們給我們端上飯菜。用歐洲文明的觀點看來,好客是野人剩下的最後美德;人們知道,他們過去就有這個傳統;火爐有祭壇的威嚴。
當一個部落從樹林中被趕出來之後,或者有人上門求宿的時候,外鄉人開始跳一種稱作“乞求人之舞”的舞蹈;孩子摸著門檻,說:“外鄉人來了!”而主人說:“孩子,把人帶進屋子。”外鄉人在兒童陪同下走進房屋,坐在爐灰上面。女人唱起慰勞歌:“外鄉人找到母親和妻子,太陽將和從前一樣為他升起,為他降落。”
這些習俗似乎是從希臘人那裡學來用的:地米斯托克利1在阿德邁特家中擁抱灶神和主人年輕的兒子;(我可能在邁加拉2踐踏了可憐的女人的爐子,爐子底下藏著福基翁3的骨灰甕);而尤利西斯在阿爾喀諾俄斯4家中哀求阿雷戴:“高貴的阿雷戴,累再諾爾的女兒,我在遭受了殘酷的苦難之後,跪倒在你面前……”講完這句話,英雄後退一步,在爐灰上坐下來。
1地米斯托克利(Themisstocle):希臘神話人物,他躲在他的敵人摩洛索斯人之王阿德邁特(Adm6te)家中。
2邁加拉(Megare):古希臘城市。
3福基翁(Phodon,公元前四○二—前三一八):雅典政治家和將軍。
4阿爾喀諾俄斯(Pdcinous):希臘神話中的淮阿喀亞王,瑙西索厄斯的兒子。
我跟年邁的酋長告別。魁北克城被占領時他在場。在路易十五統治的可恥年代裡,加拿大戰爭的故事給我們些許安慰,好像在倫敦塔中找到我們古代的歷史。
蒙卡爾姆1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負起保衛加拿大的重任,他面對的是經過休整、數量多三倍的敵軍部隊,他成功地戰斗了兩年。他打敗了洛敦勳爵和艾伯克龍比將軍。最後,他開始倒運。他在魁北克城下受傷,倒下;兩天之後,他一命歸天。他的部下將他埋葬在一個由炮彈炸開的洞穴裡,這是與他的軍事功績相稱的墳墓!他高貴的敵人沃爾夫死在他對面。他以他的生命償付了蒙卡爾姆的生命,獲得為捍衛法蘭西國旗而犧牲的榮耀。
1蒙卡爾姆(Montcalm,一七一二—一七五九):法國將軍,一七五九年戰死於魁北克。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從奧農達加湖至傑納西河之行——蜜蜂——開墾地——殷勤好客——床——中魔的響尾蛇。
我的向導和我重新上馬。我們的道路變得更加艱難,成堆的伐倒的樹木是僅有的標志。樹干用來在小溪上架設橋梁,或者填塞坑窪。美國居民當時紛紛遷往傑納西河流域的開發地。按照土壤的好壞、樹木的質量、河水經過的位置和河水的豐沛程度,這些開發地的賣價或高或低。
人們注意到,墾殖者還沒有來,蜜蜂就先到了。它們是耕種者的先驅,它們是正在誕生的工業和文明的象征。它們並非美洲的土著,是隨著哥倫布的帆船到達的;在這個花卉的新世界裡,這些和平的征服者掠奪的只是土人不知道用途的寶物。它們利用這些寶物,僅僅是為了使寶物原生地的土壤變得更加富饒。
在我途經的大路兩邊,開墾地展現原始狀態和文明狀態的奇妙混雜。在過去僅僅回響野人的叫喊和猛獸的吼聲的森林裡,人們看見一塊耕耘過的土地;在同一地點,你可以看見印第安人的小屋和種植者的住宅。某些已經完工的住宅使人聯想到整潔的荷蘭農莊;有些住宅正在施工,只有天空作屋頂。
我在這些住宅裡受到接待。我在裡面常常看見享受歐洲舒適設施的家庭:桃花心木的家具、鋼琴、地毯、鏡子。這樣的住宅離易洛魁人居住的小屋僅僅幾步路。傍晚,當傭工帶著斧頭從樹林或田野上歸來時,人們打開窗子。我的主人的女兒們,頭頂金黃的卷發,面對著蠻荒的景色,在瀑布的低鳴中,在鋼琴伴奏下唱龐道爾菲托?德?帕埃茲愛洛的二重唱或者西馬洛扎1的歌曲。
1這兩位意大利作曲家的主要作品發表於一七七○年至一八○○年之間。
在那些最好的土地上,建立了市鎮。在古老的樹林中,高聳著新鍾樓的尖頂。由於英國人走到哪裡,他們國家的風俗習慣也跟隨到哪裡。在穿越了那些闃無人煙的地區之後,我遠遠看見一塊在樹枝上搖晃的客棧招牌。獵人、種植者、印第安人在這樣的車馬店裡聚會:我是第一次在那裡歇息,我發誓這也是最後一次。
走進這間小客棧,令我驚訝的是那張圍著一根柱子展開的圓形大床。每位房客往床上一躺,腳頂中央的柱子,腦袋枕在圓圈的周邊上。這樣,睡覺的人排列得井然有序,好像一只輪子的輻條或者一把扇子的扇骨。經過一番猶豫,我上了床,因為床上一個人也沒有。當我開始模模糊糊入睡的時候,我感覺有什麼東西碰到我的身體:那是我的肥壯的荷蘭向導的腿。我畢生未曾碰見比這更加可怕的事情。我跳出這個裝人的筐子,由衷地詛咒我們的善良的祖先給我們留下的習俗。我裹著毯子到月光下睡覺,這樣的伴侶對於睡眠的旅人是愉快、清新和純潔的。
在奧農達加河岸邊,我們找到一只渡船。一群墾殖者和印第安人同我們一道過河。我們在被蝴蝶和花朵點綴的草原上扎營。由於我們不同的服裝,由於營火四周不同的人群,由於我們系著的或放牧的馬匹,我們好像一個穿越沙漠的旅行隊。在那裡,我碰到一條對笛聲著迷的響尾蛇。希臘人也許會將我的加拿大人變成奧爾甫斯;將我的笛子變成一架豎琴;將蛇變成塞爾伯爾1,或者歐裡狄克2。
1塞爾伯爾(Cerbere):神話中的三頭怪犬,負責守衛地獄。
2歐裡狄克(Eurydice):希臘神話人物,奧爾甫斯的妻子。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印第安人一家——森林之夜——離開這家人——尼亞加拉的野人——戈登上尉——耶路撒冷
我們朝尼亞加拉進發。在我們離瀑布還有七法裡或八法裡地的時候,我們在一片橡樹林中看見幾個野人圍著一堆營火;他們身旁是一條小溪,我們自己也想在那裡露營,並利用他們的篝火。我們洗刷了馬匹,自己也洗嗽一番,然後上前同游牧部落搭訕。我們盤著腿,同印第安人一樣坐在篝火周圍,開始烤玉米棒子。
這家人由兩名婦女、兩個吃奶的孩子和三名戰士組成。談話是泛泛的,即我用有限的詞說話,再加上許多手勢。然後,每人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地入睡。只有我無法人眠。我到旁邊去,坐在一株匍匐在溪邊的樹根上。
月亮升到樹頂上;夜空皇後從東方帶來的馥郁的微風好像她清新的氣息率先來到樹林中。孤獨的星辰冉冉升起:她時而寧靜地在蔚藍的天空裡馳騁,時而越過好像籠罩皚皚白雪的山巔的雲彩。如果沒有樹葉的墜落、乍起的陣風、灰林鴉的哀鳴,周圍本來是一個萬籟俱寂的世界;遠處不時傳來尼亞加拉瀑布低沉的咆哮,咆哮聲在寂靜的夜空越過重重荒原,最後湮滅在孤獨的森林之中。在這樣的夜晚,一位不認識的繆斯出現在我面前;我聽見她的歌聲;我借助星光,把這些歌聲記錄在我的書上,像一位子庸的音樂家寫下某位偉大的和聲大師口述的樂音。
次日,印第安男人將自己武裝起來,女人們收拾行李。我向我的主人們分贈一點火藥和一點朱砂。我們碰碰額頭和胸脯,隨後就分手了。土人們發出前進的吶喊,女人跟在後面,包裹在皮毛中的孩子懸掛在她們肩上;孩子們掉頭看我們。我目送這個隊伍離去,直到他們完全消逝在森林的樹木之間。
野人負責英國人管轄區的尼亞加拉瀑布的治安。這些相貌奇特的憲兵手裡拿著弓和箭,阻止我們過境。我不得不派荷蘭人到尼亞加拉要塞,要一張進入英國人統治區的通行證。這是有點令我難受的事情,因為我記得法國過去曾經是下加拿大和上加拿大的主人。我的向導拿著通行證回來了。這張紙我現在還保存著;通行證上的簽名是:戈登上尉。在耶路撒冷的我的單人小室的門上,我看到同樣的英文名字,這難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嗎?“十三名朝覲者在房內門上留下姓名:第一位名叫查理—朗巴,他在耶路撒冷的時間是一六六九年;最後一位是約翰—戈登,他路過的時間是一八○四年。”
(《從巴黎到耶路撒冷紀行》)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尼亞加拉瀑布——響尾蛇——我在深淵邊上跌倒
我在印第安人的村莊裡停留兩天;在那裡,我又給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寫了一封信。印第安女人從事多種多樣的活動;她們把嬰兒放在樹枝編成的網裡,網懸掛在紫紅色的大山毛櫸上。草上布滿露水,馨香的風從樹林裡吹出來,而當地種植的棉田裡,棉桃已經綻開了,好像白色的玫瑰。幾乎不為人覺察的微風在上空吹拂著;母親們不時站起來,看看她們的孩子是否睡得安穩,是否被鳥兒吵醒。
從印第安村莊到大瀑布,距離大約為三四法裡。我的向導和我用了三四個小時才到達那裡。在六英裡之外,一道霧柱就告訴我們,那就是瀑布所在地了。我走進樹林的時候,內心因為歡樂和恐懼而激動。樹木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大自然獻給人類的最壯觀的景象之一。
我們下馬。牽著韁繩,穿過樹叢和荊棘,到達尼亞加拉河岸邊,來到瀑布上游七八百步的位置,我繼續往前走,在急速飛馳的河水邊,向導抓住我的胳膊攔住我,只見河水如離弦之箭,沿著巖石的斜面飛奔而下。河水跌落前的寂靜與它跌落時的轟鳴形成反差。《聖經》經常把一個民族與大河相比,而此處是一個瀕死的民族。它因為奄奄一息而失聲,朝永恆的深淵奔去。
向導始終沒有松手,因為我覺得自己仿佛被河流吸引著,不由自主地想縱身跳下去。我時而朝上游、朝河岸望去,時而朝下游、朝將河流一分為二的島嶼望去。在島那邊,河流驀然不見蹤影,好像被凌空斬斷似的。
我的心情是驚愕和一種無法形容的贊美,一刻鍾後,我朝瀑布走去。你們可以在《革命論》和《阿達拉》中讀到我對瀑布所作的兩種描繪。今天,大路一直通到瀑布。在美國和英國1兩邊都有小客棧;深壑下建立了一些磨坊和手工作坊。
1當時加拿大屬英國。
面對如此壯麗、紛繁的景色,我無法表達那些使我激動的思想。在我前半生的荒漠裡,我不得不臆造一些人物來點綴我的生命;我用我自身的養料塑造的這些生命是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他們就在我身上。我把阿達拉和勒內對往事的回憶安排在尼亞加拉瀑布旁邊,以顯示瀑布的淒清。如果人類不把他的命運和不幸置身其間,對於冷漠無情的天和地,一個不停傾瀉的瀑布算得了什麼呢?沉溺於山水的孤獨,能夠同誰談論這偉大的景象呢!波浪、巖石、林木、激流,都自生自滅!你如果給心靈找到一個伴侶,山丘動人的盛裝、流水清新的氣息,一切都會變得令人陶醉。白天的旅行、黃昏甜蜜的憩息、江河的橫渡、苔蘚上的休眠,都將喚起心中最深沉的溫情。我讓弗蕾達2坐在阿爾莫裡克的沙灘上,讓西莫多塞1坐在雅典的柱廊下,讓白蘭卡坐在艾勒漢卜拉宮的2大殿裡。亞歷山大在所到之處都建立城市,我在我生活過的地方都留下夢幻。
2弗蕾達(Velleda):夏多布裡昂的另一部著作《殉道者》中的人物。
1西莫多塞(Cymodocee):《殉道者》中的人物。
2艾勒漢卜拉宮(Alhambra):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摩爾人王國的宮殿和城堡,建於一二三八一—一五五六年;白蘭卡(Blanca):夏多布裡昂的小說《阿邦賽琪拉末代王孫的艷遇》中的人物。
我觀賞過阿爾卑斯山的瀑布和山上的羚羊,我也觀賞過比利牛斯山的瀑布和山上的羚羊。我曾經逆尼羅河而上,但未曾到達瀑布所在的位置,這些瀑布變成激流。我不談泰爾尼和蒂瓦尼蔚藍的景色,廢墟上優雅的彩虹或詩人創作詩歌的題材:
EtproecepsAnioacTiburnilucus
湍急的阿裡奧和神聖的蒂布爾森林3。
3賀拉斯的詩句。
這一切在尼亞加拉面前都相形失色。我凝視的這個瀑布,不是由我這樣無足輕重的旅人,而是由傳教士們介紹給舊大陸的。他們為上帝尋求僻靜之所,看見大自然的奇跡就下跪,唱著贊歌接受殉難。我們的教士們向美洲壯麗的風光致敬,並且用他們的血給這些風光祝聖。我們的戰士向底比斯4廢墟鼓掌歡呼,帶槍向安達盧西亞5致敬。法蘭西的全部民族特性表現在我們的兵營和我們的祭壇這雙重的軍隊身上。
4底比斯(Thebes):古埃及城市。
5安達盧西亞(Andalousie):西班牙南部城市,那裡古建築頗多。
我牽著馬,韁繩纏在手臂上。這時,一條響尾蛇在灌木叢中絲絲作響。受驚的馬直立起來,朝瀑布倒退。我無法解下纏在手臂上的韁繩。馬越來越驚慌,拖著我走。它的前蹄已經離開地面了;它在深淵邊緣蹲下,依靠脅部力量才沒有掉下去。如果這時候馬看見新危險驀地一驚,而朝裡轉身,那麼我就沒命了。要是我在加拿大森林裡喪命,我的靈魂會給至高無上的聖壇奉獻什麼呢?是各種祭品、優秀著作、若克和拉勒芒神父1的德行,還是虛擲的生命和可悲的空想?
1十七世紀的法國耶穌會會士,曾到加拿大傳教。
這並非我在尼亞加拉碰到的惟一危險。有一條籐梯,是土著為下到瀑布底的盆地而用的;籐梯此時斷了。由於我極想從下往上看瀑布的景色,就不顧向導的勸告,沿著一塊幾乎筆直的巖石冒險而下。雖然腳下有翻騰、轟鳴的河水,我的頭腦是清醒的,我一直走到離底部四十來步的地方。在那兒,筆直的巖石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附。我用手抓住最後一棵樹根,半懸在空中。但是,由於我自身的重量,我覺得手指漸漸松開了。很少有人像我這樣經歷過這麼難捱的兩分鍾。我精疲力盡,終於松手了。我跌了下去。萬幸的是,我落在一塊巖石的凸角上。我本來難免粉身碎骨的,但這時我感覺並無大礙。我離深淵僅有半步,居然沒有滾到裡面去。可是,當寒冷潮濕開始透徹筋骨時,我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尚未脫身。我左臂肘以上的地方折斷了。我朝在上面看著我的向導揮手求救,他跑去找土著。他們通過一條水獺才能走的小徑用柳條把我拉了上去,並且把我抬到他們村子裡。我的傷只是簡單骨折,兩塊夾板、一條繃帶、一條懸吊三角巾就足以使我痊愈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在一間棚屋裡度過的十二天——野人風俗的變化——生和死——蒙田——游蛇之歌——一個印第安少女的啞劇,米拉的原形
我在照料我的尼亞加拉印第安人家中住了十二天。我看見從底特律或位於伊利湖以南和以東地區來的印第安人從那裡經過。我了解他們的習俗,用一些小禮物交換他們的古老風俗的遺物,因為這些風俗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在美國獨立初期,野人還吃俘虜,或者不如說吃被殺死的俘虜。一位英國上尉用一只湯勺在印第安人的鍋裡盛湯,結果從中撈出一只手。
生和死是印第安風俗中保存得最完好的部分,因為它們不像將它們分開來的那部分生命那樣輕易消逝;它們並不是有去無回的一時的事情。為了表示對新生兒的尊敬,人們仍然用家族最古老的名字——例如他祖母的名字——給他命名,因為名字都是從母系中借用的。從此刻起,孩子就取代他借用名字的婦女的位置;人們同他講話的時候,對他以這個名字復活的親屬關系相稱;這樣一來,一個叔叔可能以“祖母”來尊稱他的侄兒。這個表面看來可笑的習慣其實是令人感動的。這個習慣復活了死去的祖先;它在幼年的弱小中再現了暮年的虛弱;它使生命的兩個極端、家庭的開始和結束互相接近;它賦予祖先以永生,並且設想他們仍然活在他們的後代中間。
關於死者,找到印第安人重視聖骨的原因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文明民族為了保持對祖國的懷念,運用文學和藝術;它們建造城市、宮殿、塔樓、紀念柱、方尖碑;它們在從前耕種過的田地裡留下犁溝;姓名鏤刻在青銅和大理石上,行為記錄在編年史中。
對於孤獨的民族,這一切都不存在:他們的姓名不刻在樹木上;他們的棚屋幾個小時就建好,頃刻間便不見蹤影;他們犁地僅僅擦過地面,甚至不能形成犁溝。他們的傳統歌曲隨著歌唱者去世而湮沒。因此,新世界的部落只有一種紀念碑:墳墓。你掠奪野人先輩的骨骸,就是掠奪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法律、甚至他們的上帝;你在他們的後代當中奪去了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據。
我想聽我的主人唱歌。一個名叫米拉的印第安少女,十四歲,長得很漂亮(僅僅在這個年齡,印第安女人是漂亮的),她唱了一些十分動聽的東西。這是不是蒙田提到過的歌曲呢?“游蛇呀,停下來;停下來,游蛇,讓我的姐姐照你的模樣畫個樣子,做一條漂亮的腰帶,送給我的情人:這樣,它永遠有你的美貌,你的才能,其他蛇都甘拜下風。”
《隨筆》的作者在魯昂遇見一些易洛魁人,按照他的印象,他們是一些很通情達理的人;他加上一句說:“可是,他們沒有穿短褲!”
如果我有一天出版我青年時代的《隨想》,或像克萊芒?德?亞歷山德裡1所說的,《雜談》,讀者會在其中看到米拉。
1克萊芒?德?亞歷山德裡(Clementd-Adexandrie):公元三世紀初的希臘教神甫和哲學家。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離題的話——從前的加拿大——印第安民族——風尚的衰敗——宗教所傳播的真正文明;商業引進的虛假文明——獵人——代理商行——狩獵——混血兒或焦木頭——公司之間的戰爭——印第安語的消亡
今天的加拿大人不再是卡蒂埃、尚普蘭、拉翁唐、萊斯波、拉菲托、夏勒瓦1和《告誡信》所描寫的那個樣子。十六世紀和十七世紀初還是縱情遐想和風俗純真的時代;奇妙的想象力反映純樸的天性,純真的風俗表現野人的樸實。一六○三年,尚普蘭在他的第一次加拿大之行結束時說:“在夏勒灣附近偏南的地方,有一座島嶼,那裡居住著一種可怕的怪物,野人稱之為古古。”加拿大有它的巨獸,就像暴風角有它自己的巨獸一樣。荷馬是所有這些發明的真正祖先;不外是獨眼巨人2,海怪3,六頭女妖4,吃人妖魔或古古。
1卡蒂埃(JacquesCartier,一四九一—一五五七)、尚普蘭(SamuelChamplain,一五六七—一六三五)、拉翁唐(Lahontan,一六六六—一七一五)、萊斯加波(Lescarbot)、拉菲托(Laffiteau)、夏勒瓦(Charlevoix,一六八二—一七六一):都是到“新世界”探險的法國探險家,其中不少人回國後著書寫下他們的經歷。
2獨眼巨人(Cyclopes):希臘神話人物。
3海怪(Charybde):希臘神話中的動物。
4六頭女妖(Scylla):希臘神話中的女妖,住在意大利墨西拿海峽的巖礁上。
北美野人,不包括墨西哥人,也不包括愛斯基摩人,今天不到四十萬,分布在落基山脈內外;有些旅行家甚至估計只有十五萬人。印第安人的風尚的衰敗是同他們部落人數的減少同時發生的。宗教傳統弄亂了;加拿大耶穌會會士推廣的教育將外來思想同土著的本來思想混雜在一起。從那些粗糙的寓言,我們可以看出基督教信仰被弄得面目全非;大多數野人將十字架作為裝飾物佩戴,而信奉新教的商人向他們出售天主教神甫送給他們的東西。應該說,印第安人對我們很有感情,他們仍然懷念我們。在美洲森林中,“黑袍”(傳教士)仍然受到尊重,這是我們祖國的光彩,是我們宗教的榮耀。在我們曾經是他們的頭一批客人的樹下,在我們走過的土地上,在我們向他們托付墳墓的地方,野人繼續愛我們。
當印第安人赤身露體,或者身披獸皮的時候,他們身上有一種偉大和崇高的東西;此刻,襤褸的歐洲服裝並不能遮掩他們的裸露的身體,而是他們的苦難的證據:他們是商行門口的乞丐,不再是森林中的野人。
終於,形成一個由殖民者和印第安人生育的混血人種。由於他們的皮膚的顏色,人們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稱之為“焦木頭”;他們充當他們的雙親所屬的種族之間的貿易經紀人。他們講他們父親和母親的語言,但他們也有兩個種族的缺點。這些文明天性和野蠻天性的混血兒,有時投靠美國人,有時投靠英國人,將皮毛貿易的壟斷權交給他們。他們使哈得孫公司和西北公司等英國公司,與哥倫比亞—美國皮毛公司和密蘇裡皮毛公司等美國公司之間保持競爭;他們自己也被商人獵取,而且同各個公司雇傭的獵人一起進出狩獵區。
美國獨立戰爭是他們惟一知道的戰爭。他們不知道血是為一小撮商人的利益流的。一八一一年,哈得孫灣公司將紅河邊上的一塊地賣給塞爾扣克伯爵1;這塊殖民地建立於一八一二年。西北公司或加拿大公司感到不快。這兩間公司和不同的印第安部落結成同盟,都得到“焦木頭”的協助,大打出手。這些內部沖突在哈得孫灣的冰凍的荒漠上進行,詳細情況是駭人聽聞的。一八一五年六月,正當滑鐵盧戰役的時候,塞爾扣克勳爵的殖民地被摧毀了。在這兩個舞台上——一個是舉世聞名的,一個是默默無聞的,人類蒙受的苦難是相同的。
1塞爾扣克伯爵(ThomasDouglasSelkirk,一七七一—一八二○):加拿大人,一八一○年擔任哈德孫灣公司的領導。
你不要到美洲去尋找夏勒瓦所講述的那些人為建成的政治制度吧:休倫人的君主制,易洛魁人的共和國。類似這種毀滅的東西已經或正在歐洲完成,甚至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一四○○年前後,一位波斯詩人,在條頓人修會的宴會上,用古波斯語歌頌他的國家的古代武土的戰功,誰也沒有聽懂。結果,作為報酬,人們賜給他一百個空核桃。今天,隨著牧羊人和農夫逐漸死去,下布列塔尼語、巴斯克語、蓋爾語正在簡陋的窩棚裡逐漸消逝。
在英國人統治的康沃爾2,土著的語言在一六七六年左右滅絕了。一位漁民對旅行者說:“我只認識四個或五個講布列塔尼語的人,都是同我一樣的老人,六十歲到八十歲之間;年輕人一個字也不懂。”
2康沃爾(Comouailles):位於加拿大東南部。
奧利諾科3的部落已經不復存在;他們的方言只剩下被釋放的鸚鵡在樹頂上重復的那十來個詞,就像那只在羅馬宮殿的欄桿上學講希臘語的阿格麗品娜的斑鶇。我們的現代語言是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殘余,遲早這將是它的命運。從最後一名講法語—高盧語的神甫的籠中飛出的烏鴉,將在廢棄的鍾樓頂對跟我們的繼承人無關的種族說:“請接受你們熟識的這個嗓門的最後努力:你們將終止這一切演說。”
3奧利諾科(Orenoque):拉丁美洲一條河的名稱。
成為波舒哀吧,為了在鳥的記憶裡,你的作為最終成果的傑作,比你的語言,比你在人們當中的記億,活得更加長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美洲的前法國屬地——遺憾——過去的怪癖——弗朗西斯?科南哈的信
在談到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時,在凝視舊地圖上法國在美洲廣闊的前殖民地時,我常常想,我的國家的政府怎麼會丟掉這些殖民地呢?它們在今天,本來會成為我們的繁榮的取之不盡的源泉。
從阿卡迪亞和加拿大到路易斯安那,從聖勞倫斯河口到密西西比河口,新法蘭西的領土包括最早的十三州聯邦:其它十一個州,連同哥倫比亞區、密執安、西北、密蘇裡、俄勒岡、阿肯色,過去都屬於我們,就像由於我們在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的繼承人(英國人和西班牙人)的割讓,它們今天屬於美國一樣。包括東北部的大西洋、北部的北極海、西北部的太平洋俄國屬地、南部的墨西哥灣之間的整個地區,即是說,三分之二的北美領土本來會承認法國的法律。
我擔心復辟王朝由於與我在此表達的思想相反的思想而失敗。留念過去的怪癖,這個我與之不斷斗爭的怪癖,如果它只是通過剝奪國王對我的寵幸而推翻我,不會造成任何損失;但是,它很可能推翻王位。政治上停滯不前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要隨著人類的智慧前進。尊重時代的大多數人吧。以崇敬的心情對待過去的世紀吧,它們因為我們先輩的威望和對他們的記憶而變得神聖;但是,不要試圖朝過去倒退,因為它們不再反映我們的真正性質,而且如果我們試圖抓住它們,它們就會煙消雲散。據說,大約在一四五○年,埃克斯拉—沙貝爾聖母院的教士會議,叫人打開查理大帝的墳墓。人們看見皇帝坐在一張金椅子裡,他變成骷髏的手裡拿著一本用金子書寫的福音書,面前放著權杖和金盾牌;他身邊有他的裝在金套子裡的寶劍。他身穿皇帝的長袍。一條金鏈使他的頭保持直立;頭部蓋著一塊裹屍布,遮住他臉部的位置,上面頂一個皇冠。有人碰一下這個殘存的屍體,它立即倒下,變成灰塵。我們過去在海外占有廣闊的領土,它們為我們過剩的人口提供居留地,為我們的商業提供市場,為我們的海軍提供補給地。現在,我們被別人從人類重新起步的新世界排斥出來。在非洲、亞洲、大洋洲、南海的島嶼上、兩個美洲的大陸上,英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用來表達幾百萬人的思想;而我們,未能繼承我們的勇敢和天才的征服,僅僅在路易斯安那和加拿大幾個由外國人統治的小鎮上,聽得見柯爾貝爾1和路易十四的語言:它留存在那裡,僅僅是作為我們的厄運和我們的錯誤政策的證據。
1柯爾貝爾(Jean-BaptistcColbert),法國政治家,路易十四時期的參政大臣。
現在,在加拿大的森林上,是哪個國王的統治取代了法國國王的統治?是那個昨天叫人給我寫了如下信件的國王:
一八二二年六月四日於溫莎皇家城堡
子爵先生:
我收到國王陛下諭旨,邀請閣下於本月六日星期四到此地進晚餐和過夜。
非常謙卑和非常順從的僕人
弗朗西斯?科南哈
我命中注定要遭受王公的折磨。我暫時擱筆;我重新越過大西洋;我治愈了我在尼亞加拉瀑布摔斷的胳膊;我脫下身上的熊皮;我重新穿上我的繡金禮服;我走出易洛魁人的棚屋,來到聯合王國的君主、印度的統治者、大不列顛陛下的王宮;我離開了我的耳朵輪廓清晰的主人和戴珍珠的野人少女;同時祝願科南哈夫人1像米拉一樣可愛,保持僅屬於春天和我們高盧詩人稱為四月的歲月。
1科南哈夫人是喬治四世的寵姬,當時已是半老徐娘。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