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好萊塢:1941
凱瑟琳·亞歷山大覺得她的生活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彷彿由於某種原因她的感情變得更加豐富,達到了一種令人激動、振奮的高峰。只要比爾·弗雷澤在市內,他們每天晚上都一起吃晚飯,然後去聽音樂會,或者看戲,或者聽歌劇。他替她在阿靈頓區附近找了一個套房,雖然並不十分寬敞,卻非常舒適。他要為她付房租,但凱瑟琳堅持要自己來支付。他給她買了衣服和首飾。最初,她說什麼也不肯接受,因為清教徒的道德觀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接受這些禮物會使她感到十分尷尬,但是贈送這些禮品顯然使得弗雷澤感到很愉快,所以凱瑟琳最後不再為此和他爭辯了。
弗雷澤是個體貼而又善於理解人的情人,她感到他們好像過去一直是生活在一起的。凱瑟琳幾乎能夠預料他在任何情況下的反應,也瞭解他各種不同的情緒。
當弗雷澤不在的時候,他的廣告公司由華萊士·特納經營,他是負責賬務的高級經理。威廉·弗雷澤想盡量少管公司的事務,這樣就能集中精力搞好他在華盛頓的工作。但是每當公司遇到重大的問題,他們少不了要徵求他的意見。弗雷澤養成了和凱瑟琳討論這些問題的習慣,希望她能贊同他的想法。他發現她在這方面很有天資。凱瑟琳經常就如何開展廣告活動提出自己的見解,她的辦法後來都被證明是非常有效的。
「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的話,凱瑟琳,」一天晚上吃晚飯時弗雷澤說,「我就會把你安置在我們的廣告公司裡,讓你放手管理我們的財務。」他用手握住她的手。「但是我就會把你想壞了,」他補充說,「我要你在這兒和我待在一起。」
「我想待在這兒,比爾。像現在這樣,我感到很幸福。」這是真話。她曾經想過,如果處於現在這種情況下,她就會渴望結婚,但是不知什麼緣故,她似乎覺得不用操之過急。從一切重要的方面來看,他們其實已經結了婚。
一天下午,凱瑟琳快要幹完手頭的工作時,弗雷澤走進了她的辦公室。
「今晚乘車到鄉下走一趟怎麼樣?」他問。
「太好了。到哪兒去?」
「弗吉尼亞州。和我的父母一起吃晚飯。」
凱瑟琳詫異地抬起頭看著他。「他們知道我們倆的事嗎?」她問。
「不太清楚,」他笑了,「只知道我有一位了不起的年輕助手,還知道我將帶她回去吃晚飯。」
如果說她感到一陣失望的話,她並沒有讓這種情緒在臉上表現出來。
「這樣挺好,」她說,「我要在家裡停一下,換換衣服。」
「我七點鐘去接你。」
「一言為定。」
弗雷澤的住宅坐落在弗吉尼亞州美麗的起伏的山巒之中,這是一幢殖民時代的寬敞的農舍,四周是四十英畝綠茵茵的草地和農田。這房屋的歷史一直可追溯到十八世紀。
「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住宅。」凱瑟琳讚歎道。
「這是美國最好的畜牧場之一。」弗雷澤告訴她。
小汽車駛過一個畜欄,裡面擠滿了駿馬,又駛過了管理得十分整潔的牧場和牧場管理人的小屋。
「這簡直像另一個世界,」凱瑟琳感歎地說,「我真羨慕你是在這兒長大的。」
「你是不是覺得你喜歡在牧場生活?」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牧場,」她冷冰冰地說,「這倒更像是你自己的國土。」
他們來到了住宅的前面。
弗雷澤轉向她。「我的父母有點兒嚴肅,」他預先告訴她說,「但是你不必擔憂,別沒精打采的。緊張嗎?」
「不是緊張,」凱瑟琳說,「簡直是恐慌。」
她這麼說的時候驚詫地意識到她是在說謊。根據所有的姑娘見到她們所愛的人的父母時的傳統習慣,她應該顯得驚慌,但此時此刻除了好奇之外她沒有別的感覺。現在沒有時間為此去尋根究底了。
他們跨出小汽車,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全身穿著特殊制服的男管家,他帶著表示歡迎的微笑向他們致意。
弗雷澤上校和他的夫人看上去完全像南北戰爭以前的故事書中的人物那樣生活著。凱瑟琳的第一個印象是他們是多麼年邁,看上去是多麼虛弱。她可以依稀看出弗雷澤上校曾經是一個英俊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她強烈地感到他酷似他的兒子,只不過已經年邁力衰罷了。上校頭上的白髮稀稀拉拉,走起路來彎著腰,顯得很艱難。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那一度是十分有力的雙手因患關節炎而扭曲了。他的妻子頗有貴族的氣派,還殘留著美貌少婦的風韻。她很謙和,對凱瑟琳十分熱情。
不管弗雷澤是怎麼講的,凱瑟琳感到她到這兒來是為了讓他們審視一番。這天晚上,上校和他的妻子不斷地向她提問。他們問得很謹慎,但是很徹底。凱瑟琳對他們談起了她的父母和她的童年,當她談到她不斷地轉學時,她使這件事聽上去似乎是一種有趣的探險,根本沒有把它講得像她真正感受到的那樣令人煩惱。當她說話的時候,她可以看見比爾·弗雷澤在驕傲地向她微笑。
晚餐極其豐盛。他們在一間寬敞的老式餐廳裡吃飯,點的是蠟燭,餐廳的壁爐是大理石砌成的,僕人們都穿著制服。古老的銀器,古樸的錢幣和陳年的美酒。她看著比爾·弗雷澤,一股感激的暖流傳遍全身。她感到,如果她願意的話,她就能過上這種生活。她知道弗雷澤愛她,她也愛他。可是,總覺得還缺少一點什麼,該是一種激情吧!她想也許她的要求過高。很可能加裡·庫珀、漢弗萊·鮑嘉和斯賓塞·特雷西這些人物使她抱有一種偏見!恐怕愛情並不見得意味著有一個穿著閃閃發光的盔甲的騎士當情人。一個穿著一身灰色花呢衣服的鄉間紳士不也很好嗎?讓所有那些電影和小說見鬼去吧!她看著上校,彷彿看見了二十年以後的弗雷澤。到那時候,比爾會跟他父親現在的體態一模一樣的。在這天晚上的其餘時間裡,她顯得非常沉靜。
在回家的路上,弗雷澤問道:「今天晚上過得愉快嗎?」
「很愉快。我喜歡你的父母。」
「他們也喜歡你。」
「我真高興。」她確實很高興。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隱隱約約使她感到不安的想法,不知什麼緣故,她覺得和他們會面她應該感到更激動一些。
第二天晚上,凱瑟琳和弗雷澤一起在賽馬俱樂部吃晚飯時,弗雷澤告訴她,他將要去倫敦,得待一個星期。「我不在的時候,」他說,我有一項有趣的工作要你做。他們正在好萊塢的米高梅電影製片公司拍攝一部陸軍航空兵的徵兵影片,要我們監督影片的攝制。我想在我外出期間叫你來監督這部片子。」
凱瑟琳難以置信地盯著他:「我?我還不會給勃朗寧自動步槍上子彈,我怎麼會知道怎樣拍軍事訓練片?」
「誰也不比你知道的多,」弗雷澤笑嘻嘻地說,「這種影片是最近才有的,但是你不用擔心。他們會找一位製片人,把一切都安排好。陸軍打算請演員來拍這部影片。」
「為什麼?」
「我猜想他們覺得由士兵扮演士兵並不見得能演得十分像。」
「陸軍倒是這樣看問題的。」
「今天下午我和馬修斯將軍談了很久,『魅力』這個詞他至少用了一百次。這就是他們想要推銷的東西。他們正在發起一個聲勢浩大的徵兵運動,目標是美國青年中的精華。這是他們打的第一炮。」
「我得做些什麼呢?」凱瑟琳問。
「只要使攝制工作不出什麼毛病就行了。影片最後還得由你認可。已經為你訂了明天早上九點鐘去洛杉磯的飛機票。」
凱瑟琳點點頭:「好吧。」
「你會想我嗎?」
「你知道我會想你。」她回答說。
「我會給你帶個禮物來。」
「我不要禮物。只希望你平安地回來。」她猶豫了一下。「形勢越來越糟了,是嗎,比爾?」
他點點頭:「是啊,」他說,我看我們很快就要打仗。」
「多可怕。」
「如果我們不參戰就更可怕了,」他平靜地說,「英國從敦刻爾克撤退是一個奇跡。如果希特勒決定現在渡過英吉利海峽,我看英國人擋不住他。」
他們在緘默之中喝完了咖啡。他付了賬。
「你願意到我家去過夜嗎?」弗雷澤問。
「今晚不去了,」凱瑟琳說,「你得早一點起床,我也要趕早。」
「好吧。」
他駕車把她送回家。當凱瑟琳準備上床時,她問自己為什麼在比爾要外出的前夕她沒有和他一起回去。
她找不到答案。
儘管凱瑟琳從未到過好萊塢,但她卻彷彿是在那兒長大的。她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不知度過了多少小時,完全沉浸在那些充滿魅力的幻夢之中,這些幻夢是世界上的電影製造商們杜撰出來的。她將為在那些愉快的時刻享受的歡樂而永遠感激他們。
當凱瑟琳乘坐的飛機在伯班克機場降落時,她萬分激動。一輛小轎車等在那兒送她去旅館。這一天陽光明媚,當轎車沿著寬闊的大街駛去時,凱瑟琳首先注意到的是棕櫚樹。她在書中讀到過棕櫚樹,也見到過照片,但是真正的棕櫚樹更使她為之傾倒。它們到處都是,高高地矗立著,優雅的樹幹的下部是光禿禿的,上部樹葉蔥蘢,十分美麗。在每棵樹的中央,有一圈參差不齊的復葉,凱瑟琳以為這真像在一條綠色的短裙下穿了一條高低不平的襯裙。
他們的車駛過了一幢巨大的樓房,看上去像個工廠。入口處有一塊很大的招牌,上面寫著:「華納兄弟影片公司」。下面還寫著:「把優秀的影片和優秀的道德結合起來。」當轎車經過這幢大樓的大門時,凱瑟琳想起了詹姆斯·凱格納主演的《草莓英雄》和貝特·戴維斯主演的《灰暗的勝利》,不禁愉快地笑了。
他們駛過了好萊塢圓形劇場,從外面看去,這是一個龐大的建築物。隨後,小轎車轉了彎,離開了海蘭大街,沿著好萊塢大道向西駛去。他們經過了埃及劇院,向西行駛了兩個街區,又經過了格魯門中國劇院。這時,凱瑟琳興致勃勃,彷彿見到了兩位老朋友。司機把車轉到夕陽大道,向比弗利·希爾斯飯店駛去。
「你待在這個飯店一定很舒服,小姐。這是世界上第一流的。」
這顯然是凱瑟琳見到過的最講究的飯店之一。飯店就在夕陽大道的北邊,處於圍成半圓形的棕櫚樹的樹蔭之中,四周是巨大的花園。一條漂亮的行車道呈弧形一直延伸到飯店的前門,門漆成雅致的粉紅色。一個慇勤的年輕的副經理把凱瑟琳送到她的房間。這
是一幢坐落在主樓後面平地上的豪華的平房。桌子上有一束花,附有經理處向她表示問候的卡片。還有一束更大、更美的花束,上面繫著的卡片上寫著:「真希望我在你那兒或者你在我這兒。我愛你,比爾。」
副經理遞給她三個電話記錄。這些電話都是阿蘭·本傑明打來的。她已經知道他是這部訓練片的製片人。
凱瑟琳正在看比爾寫的卡片時,電話鈴響了。她跑過去,拿起聽筒,殷切地說:「比爾?」但是打電話的卻是阿蘭·本傑明。
「歡迎你到加利福尼亞州來,亞歷山大小姐,」他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來顯得有些刺耳。「我是阿蘭·本傑明下士,是這個小小的宣傳片的製片人。」
下士。她原以為他們會派一位上尉或上校來負責。
「我們明天開拍。他們是不是告訴你了,我們用演員,而不是士兵?」
「我聽說了。」凱瑟琳回答道。
「我們早上九點鐘開始拍片。如果你能在八點以前到達這兒,我想請你見見這些演員。你知道陸軍航空兵需要什麼樣的人。」
「行。」凱瑟琳爽快地說。她一點也不知道陸軍航空兵需要什麼樣的人,但是她估計,如果她用常識來選擇那些看上去像飛行員的人,就行了。
「明天早上七點三十分我會派一輛車去接你,」話筒裡的聲音說,「你趕到米特羅只要花半個小時。米特羅在科爾弗區。我在第十三號攝影棚和你會面。」
快到早上四點鐘凱瑟琳才入睡,而且好像她剛一合眼就聽到了電話鈴聲,接線員告訴她有輛轎車在等她。
三十分鐘以後,凱瑟琳已經在去米高梅電影製片公司的路上了。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電影公司。在總廠有三十二個設備齊全的攝影棚以及高大的行政辦公樓,在樓內工作的有路易斯·B.梅耶、二十五位經理和電影界一些最著名的導演、製片人與作家。在第一分廠,有巨大的永久性的室外佈景,這些佈景經常被調整,用來拍攝各種各樣的影片。只消花三分鐘,你就可以在這裡駕車經過瑞士的阿爾卑斯山,一個美國西部的城鎮,曼哈頓的一個貧民區和夏威夷的海灘。第二分廠在華盛頓大道的盡頭,這裡存放著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道具和平面佈景,這個分廠是用來拍各種壯麗奇觀的外景的。
所有這些都是凱瑟琳的嚮導介紹給她聽的。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被派來領她到十三號攝影棚去的。「好萊塢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她驕傲地說,我們自己發電,我們自己的食堂每天為六千多人準備飯菜,我們就在後面的分廠裡自己製造佈景。我們完全自給自足,無求於任何人。」
「只是有求於觀眾。」
她們沿著街道向前走去,經過了一個城堡的佈景,只有正面,用二英吋乘四英吋粗的柱子支撐著。城堡的對面是一個湖。在街道的盡頭則是舊金山市一個劇院客廳的佈景。佈景不包括劇場本身,只有客廳。
凱瑟琳大聲地笑了起來,那姑娘呆呆地看著她。
「有什麼問題嗎?」她問。
「沒什麼,」凱瑟琳說,「一切都很好。」
幾十個雇來的臨時演員在街道上走著,有的扮成西部牧童,有的扮成印第安人。他們朝攝影棚走去,一路上親切地閒聊著。一個人突然從轉彎處走了出來,凱瑟琳朝後退了一步給他讓路,發現他身穿盔甲,扮成騎士。在他身後還有一群穿著游泳衣的姑娘。凱瑟琳感到這次在電影界逗留的時間雖然不會長,但確實是個美差。她真希望她的父親能見到這一切。他一定會感到快活極了。
「到了,」嚮導說。她們已經來到了一幢巨大的灰色建築物前。在建築物的一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第十三號攝影棚」。
「我就把你留在這兒了。你不會有什麼不便吧?」
「好的,」凱瑟琳說,謝謝你。」
嚮導點了點頭,走了。
凱瑟琳轉向攝影棚,看見門上面的牌子上寫著:「紅燈亮時請勿入內」。這時,燈沒有亮,於是凱瑟琳拉著門的把手,把門打開。想不到這門重極了,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它拉開。
凱瑟琳走了進去,發現面前還有一扇門,和第一扇門一樣沉重,一樣龐大。這好像是進入了一個減壓倉。
在隔音的攝影棚內,有幾十個人在四處奔忙,每個人都在緊張地進行某種看來十分神秘的工作。有一夥人穿著航空兵的制服。凱瑟琳意識到他們就是將要在這部影片中出場的演員。在攝影棚遠處的角落裡,有一套完整的辦公用具,包括寫字檯和椅子,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軍用地圖。技師們正在對佈景進行照明。
「請問,」她對一個從她身旁走過的人說。「阿蘭·本傑明先生在這兒嗎?」
「那個小個子下士?」他用手指了指。「在那兒。」
凱瑟琳轉過身,看見一個身體瘦小和孱弱的人,穿著一套帶有下士臂章的不合身的軍服。他正在對一個佩戴將軍星章的人高聲叫喊著。
「他媽的,導演說了又算什麼,」他嚷道,「我怎麼要得了這麼多將軍。我需要的是軍士。」他絕望地舉起了手。「人人都想當長官,誰也不願扮印第安人。」
「對不起,」凱瑟琳說,「我是凱瑟琳·亞歷山大。」
「謝天謝地!」這個小個子說。他轉向其他的人,抱怨地說:「別再鬧著玩了,你們這些聰明的傻瓜。華盛頓的官員來了。」
凱瑟琳驚愕地看著他。她還來不及開口,小個子下士先說:「我真不明白我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我原先在迪爾本市編輯傢俱雜誌,年薪是三萬五千美元,後來應徵入伍,當了通信兵,又被派去寫軍事訓練片腳本。對於製片或導演我懂些什麼?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混亂的局面。」他打了個嗝,摸了摸心窩。「我得了胃潰瘍,」他呻吟著說,「我可不是干電影這一行的。請原諒。」
他轉過身,匆匆向門口走去,留下凱瑟琳一個人站在那兒。她無能為力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大家似乎都在盯著她,瞧她怎麼辦。
一個身材瘦長、頭髮灰白的人朝她走來。他穿著毛線衫,臉上帶著微笑,顯然被這種場面逗樂了。「需要幫助嗎?」他平靜地問。
「我需要的是奇跡,」凱瑟琳坦率地說。「我負責這部影片,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他對著她嘻嘻地笑。「歡迎你到好萊塢來。我叫湯姆·奧布賴恩,是助導。」
她看著他,感到十分疑惑,不明白「助導」是什麼。
「助理導演。你的朋友,就是那位下士,應該導演這部影片,但是我感到他不會回來了。」這個人顯得沉靜而又自信,凱瑟琳很喜歡他這種性格。
「你在米高梅電影製片公司工作了多長時間了?」她問。
「二十五年。」
「你認為你能導演這部片子嗎?」
她看見他的嘴角扭動了一下。「我可以試試,」他嚴肅地說,「我和威利·懷勒一起導演過六部影片。」他的眼神變得更加認真起來。「情況並不像從表面上看去那麼糟,」他說。「只不過需要組織一下。腳本已經寫好,佈景也準備好了。」
「那只是個開頭。」凱瑟琳說。她向攝影棚四周環視了一下,注視著他們穿著的軍服。大多數人的軍服都不合身,看上去很彆扭。
「他們看上去像是在為海軍的徵兵做廣告。」凱瑟琳評論說。
奧布賴恩贊同地笑了。
「這些軍服是從哪兒弄來的?」
「西服店。我們服裝部的軍服全都出借了。我們正在拍攝三部戰爭片。」
凱瑟琳仔細地審視著這些演員。「只有六七套完全不能用,」她作了判斷,「讓我們把這些送回去,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一些更合適的。」
奧布賴恩點點頭,表示同意。「好。」
凱瑟琳和奧布賴恩走到一群臨時演員跟前。攝影場上喧鬧的談話聲震耳欲聾。
「別吵了,小伙子們,」奧布賴恩大聲喊道,「這是亞歷山大小姐。這兒的工作現在由她管。」
有幾個人吹著口哨,也有人發出噓聲,都是表示讚許的。
「謝謝,」凱瑟琳微微一笑,「你們大多數人看上去還挺合適,但有幾位得回到西服店去換一換軍裝。大家排好隊,這樣我們就能仔細看看你們。」
「我倒想仔細看看你。你今晚準備和誰一起吃晚飯?」有人喊道。
「和我的丈夫一起吃,」凱瑟琳說,「他比賽完了我們馬上就去吃。」
奧布賴恩叫這些人排起了隊,他們站得參差不齊。凱瑟琳聽到附近有笑聲和說話聲,惱怒地轉過了身。有一個臨時演員站在一個佈景旁,正對著三個姑娘饒舌。她們津津有味地聽著他講的每一句話,不管他說什麼,她們總是瘋瘋癲癲地癡笑個不停。
凱瑟琳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這個人跟前說:「對不起。你是不是能和其他人一起排好隊?」
這人慢慢地轉過了身。「你是在對我說話嗎?」他懶洋洋地問。
「是的,」凱瑟琳說,我們要開始工作了。」她說完就走開了。
他對那三個姑娘低聲說了些什麼,引起了一陣大笑,然後,他磨磨蹭蹭地跟在凱瑟琳的身後。他高高的個兒,身體挺瘦,但很結實,而且長得非常英俊,頭髮是藍灰色的,藍色的眼睛顯得有些狂躁。他說話的時候,嗓音低沉,似乎很傲慢,卻又充滿了歡快。
「我能替你做些什麼嗎?」他問凱瑟琳。
「你想工作嗎?」凱瑟琳回答道。
「我想,我想。」他向她保證說。
凱瑟琳曾經讀過一篇關於臨時演員的文章。他們是一種奇怪的人,在攝影棚裡無聲無息地度過他們的一生。當明星們在群眾場面裡出現時,他們起的是充當背景、烘托氣氛的作用。他們是一些沒有發言權的無名小輩,生來就沒有野心,不想找什麼有意義的工作。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由於他長得英俊非凡,他家鄉可能有人對他說,他能當上明星。後來,他來到了好萊塢,這才知道需要的不僅是英俊,而是才能,於是就當上了臨時演員。這是最容易找的出路。
「我們有些人得換一換軍裝。」凱瑟琳耐心地說。
「我的軍裝也不合適嗎?」他問。
凱瑟琳仔細地看了看他穿著的軍裝,不得不承認他的完全合身。軍裝襯托出他寬闊的肩膀,但並不過分,在他狹窄的腰部軍裝又逐漸收緊。她打量著他的上衣。他的肩上佩戴著上尉的星章。他在胸前釘了一排色彩鮮艷的勳表。
「這些勳表給你的印象夠深刻了吧,我的上司?」他問。
「誰對你說你將扮演上尉?」他看著她,表情很嚴肅。「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認為我能扮好上尉嗎?」
凱瑟琳搖搖頭。「是的。我不那麼認為。」
他若有所思地噘起嘴。「中尉?」
「不。」
「少尉行嗎?」
「我並不認為你是演軍官的料。」
他的藍眼睛困惑地凝視著她。「噢?還有別的毛病嗎?」他問。
「有,」她說,那些勳章。你一定勇敢極了。」
他笑了。「我原以為我會給這部該死的片子增加一點色彩。」
「只是有件事你忘了,」凱瑟琳爽快地說,我們還未參戰。你一定是在狂歡節上贏得這些勳章的吧。」
那人對她嘻嘻一笑。「你說得對,」他膽怯地承認說,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會拿掉一部分勳章的。」
「全拿下來。」凱瑟琳說。
他又慢慢地咧著嘴對她無禮地嘻嘻一笑。「好吧,我的上司。」
她差不多像訓斥一般說:「別再叫我上司。」後來,她轉念一想,何必跟他計較呢,就轉身去找奧布賴恩說話了。
凱瑟琳叫八個人回去換軍服。接著,她花了一個小時和奧布賴恩一起討論場景。小個子下士回來過一次,但待了一會兒就又無影無蹤了。凱瑟琳心裡想這樣也好。他只會一個勁地埋怨,使得大家都很緊張。中飯前奧布賴恩拍完了第一個場景,凱瑟琳覺得事情進行得還不錯。只有一件意外的事使她這天早上感到有些不快。凱瑟琳讓那個令人惱火的臨時演員讀幾句台詞,想叫他出醜。她要使他當場出洋相,對他的無禮進行報復。可是,他台詞念得完美無瑕,鎮定自若地把事情應付過去了。念完之後,他轉向她說:念得還不錯吧,上司?」
當這夥人解散了去吃午飯之後,凱瑟琳來到製片廠巨大的午餐食堂,在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旁坐下。在她旁邊的一張大桌子旁,坐著一夥穿著制服的士兵。凱瑟琳面對著門,看見那個臨時演員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三個姑娘,她們你推我擠地都想離他更近一些。
凱瑟琳感到血直往臉上湧。她斷定這只不過是一種心理反應。有些人你只要一見面就討厭,就像還有些人你一看到就喜歡。他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惹怒了她。他要是當一名舞男一定是再合適不過了,很可能他就是這麼塊料。
他把那三個姑娘領到一張桌子旁坐下,抬起頭看見了凱瑟琳,然後趨向姑娘們說了些什麼。她們全看著她,然後捧腹大笑起來。他真該死!她注視著他向她的桌子走來。他站在那兒盯著她看,臉上帶著那種慢條斯理而又老於世故的微笑。「我和你坐一會兒沒關係吧?」他問。
「我——」但是他早已坐下了,正在端詳著她。他的眼睛在試探著她,顯得很快活。
「你要幹什麼?」凱瑟琳生硬地說。
他笑得更歡了。「你真想知道?」
她憤怒地閉緊了嘴巴。「聽著——」
「我想問你,」他迅速地說,「今天早上我念得怎樣。」他殷切地將身子向前靠了一靠。「我的演技令人信服嗎?」
「你也許能使她們信服,」凱瑟琳說,朝那幾個姑娘點點頭,「但是如果你想聽聽我的意見的話,我認為你是個騙子。」
「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你的一言一行都使我生氣,」她針鋒相對地說,「我正巧不喜歡你這種人。」
「我是哪種人?」
「你是騙子。你喜歡穿著那套軍裝在姑娘們周圍炫耀自己,不過你考慮過參軍嗎?」
他帶著懷疑的神色凝視著她。「去被人當靶子打?」他問,「那是笨蛋幹的事。」他俯身向她咧嘴而笑。「現在這樣要有趣得多。」
凱瑟琳氣得嘴唇都在發抖。「你難道不符合徵兵的條件嗎?」
「我想從條件上來講,我是夠格的,但是我的一個朋友認識華盛頓的某個人,所以——」他壓低了嗓門,「我看他們永遠也不會來找我。」
「我看你這個人真卑鄙。」凱瑟琳怒不可遏地說。
「為什麼?」
「如果你自己不知道,我怎麼能跟你講得清。」
「為什麼不試試看?就在今天吃晚飯的時候,怎麼樣?在你那兒。你自己燒飯嗎?」
凱瑟琳站起身,她怒火中燒,兩頰緋紅。「你用不著再到攝影場來了,」她說。「我會告訴奧布賴恩支付你今天早上的工資。」
她轉身就走,這時才想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道格拉斯,」他說。「拉裡·道格拉斯。」
第二天晚上,弗雷澤從倫敦給凱瑟琳打了電話,詢問工作進行得如何。她向他報告了那一天發生的事,但未提及有關拉裡·道格拉斯的插曲。她準備等弗雷澤回到華盛頓後再告訴他,他們將在一起把這當作笑料來談論。
第二天一早,凱瑟琳正在穿衣,準備到製片廠去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了房間的門,一個送貨人站在那兒,手裡捧著一束玫瑰花。
「是凱瑟琳·亞歷山大嗎?」他問。
「是的。」
「請在這兒簽名。」她在他遞過來的單子上簽了名。「多可愛,」她邊說邊接過了花。
「要收十五美元。」
「你說什麼?」
「十五美元。這束花是未付款的貨件。」
「我不明白——」她的嘴唇閉攏了。
凱瑟琳伸手去取附在花上的卡片,把它從信封裡抽了出來。
卡片上寫著:
「我本來該自己付錢買花的,但是我現在沒有工作。我愛你,拉裡。」
她呆呆地看著卡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你要不要這些花?」送貨人問道。
「不要。」她怒氣沖沖地說。她把花猛地塞回到他的懷裡。
他看著她,感到困惑不解。「他說你會笑的,說這是一個只有你們兩人才能理解的玩笑。」
「我並沒有笑。」凱瑟琳說。她狂怒地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整整一天,這件事一直使她十分惱怒。她以前也遇到過自私自利的人,但誰也不像拉裡·道格拉斯這樣傲慢無禮,使人感到無法容忍。她斷定他在贏得那種愚蠢無知的金髮女郎和淺黑膚色姑娘身上一直得心應手,但是他把她也算到這一類人裡,這使得凱瑟琳感到降低了身份,受到了侮辱。一想到他就使她汗毛直豎,厭惡萬分。她決心把他從思想中抹去,何必為他傷神呢!
那天晚上七點鐘,凱瑟琳正要離開攝影場,一個助手走到她跟前,手裡拿著個信封。
「你收了這些東西的錢嗎,亞歷山大小姐?」他問。
這是一張從演員總服務部送來的賬單,上面寫著:
一套軍裝(上尉)
六枚勳表(不同類別)
六枚勳章(不同類別)
演員姓名:勞倫斯·道格拉斯……(由凱瑟琳·亞歷山大私人付錢)
凱瑟琳抬起頭,臉漲得通紅。
「沒有收錢!」她說。
他盯著她:「我怎麼對他們講?」
「告訴他們,如果這些勳章是他死後才授給他的話,我就付錢。」
三天以後,電影拍完了。
第二天,凱瑟琳看了經過初步剪接的影片,表示認可。這部影片雖然不會得獎,但是卻簡單易懂,會產生預期的效果。
湯姆·奧布賴恩幹得很成功。
星期六下午,凱瑟琳登上了去華盛頓的飛機。她以前離開一個城市時,從未像現在這樣高興。星期一早上,她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想把在她外出時堆積起來的工作幹完。
吃中飯前不久,她的秘書安妮在對講電話中說:「一位叫拉裡·道格拉斯的先生從加利福尼亞州好萊塢打來的電話,由接話人付款。你想接電話嗎?」
「不!」她厲聲說,告訴他,我——且慢,我自己跟他講。」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按了一下電話鍵:「是道格拉斯先生嗎?」
「早上好。」他的聲音還是帶著那種誇誇其談的調子。「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喜歡玫瑰花嗎?」
「道格拉斯先生——」凱瑟琳開口說。她的聲音由於憤怒而顫抖著。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說:「道格拉斯先生,我愛玫瑰花。我不喜歡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清楚了嗎?」
「你對我一點也不瞭解。」
「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我認為你既膽小又可卑,我不想再接到你的電話。」她全身哆嗦著,把話筒砰的一聲放下,眼睛裡充滿了憤怒的淚水。他怎麼敢這樣!要是比爾回來了,她會感到多麼高興啊。
三天後,凱瑟琳收到了一張十英吋乘十二英吋的道格拉斯的照片,是郵寄來的。照片上的題字是:
「送給我的上司,愛慕你的拉裡。」
安妮懷著崇拜的心情看著照片,說:「上帝!真有這麼個人嗎?」
「冒牌貨,」凱瑟琳譏笑地解釋道,「唯一真實的東西是印相的紙。」她怒沖沖地把照片撕得粉碎。
安妮在一旁看著,驚愕不已。「多可惜。我從未親眼見過這麼英俊的人。」
「在好萊塢,」凱瑟琳陰沉沉地說,「那裡只有正面的佈景——沒有基礎。你剛才見到的就是這麼個東西。」
此後,連續兩個星期裡,拉裡·道格拉斯至少打了十幾次電話。凱瑟琳告訴安妮,叫他不要再打電話,他來了電話也不要告訴她。
一天早上,安妮正在記錄凱瑟琳口授的信件,她抬起頭,抱歉地說:「我知道你曾告訴我別再為道格拉斯先生打來的電話打擾你,但是他又來了電話,他顯得那麼急切,哎……真有點瘋了。」
「他確實是瘋了,」凱瑟琳冷冰冰地說,「如果你還算聰明的話,你就不會去找他。」
「他說話真動聽。」
「他裝得那麼甜蜜動人。」
「他問了許多有關你的問題。」她注意到凱瑟琳的臉色。「但是,當然,」她趕緊補充說,「我什麼也沒對他講。」
「你這樣做很聰明,安妮。」
凱瑟琳又開始口授信件,但是她心不在焉。她想世界上到處都是拉裡·道格拉斯式的人。這使她更加欣賞威廉·弗雷澤。
星期天早上,比爾要回來,凱瑟琳到機場去接他。她站在那兒等他,看著他經過了海關檢查,朝出口處走來。他看見她時,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凱茜,」他說,「真是出乎預料。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
「我等不及了。」她嫣然一笑,然後又熱情地擁抱他。他不禁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我了。」他說。
「比你能想像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好萊塢過得愉快嗎?」他問。「進行得還不錯吧?」
她猶豫了一下。「很好。他們對這部片子很滿意。」
「我也聽說了。」
「比爾,下次你外出,」她說,「帶我一起去。」
他看著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也很激動。
「一言為定。」弗雷澤說。「我在國外很想你。我一直在考慮有關你的事。」
「是嗎?」
「你愛我嗎?」
「非常愛你,弗雷澤先生。」
「我也愛你,」他說,「我們今晚為什麼不出去痛痛快快地吃一頓?」
她笑了:「好極了。」
「我們到傑弗遜俱樂部去吃晚飯。」
她駕車把弗雷澤送到他的家門口。
「我要打的電話不知有多少,」他說,「我們在俱樂部見面好嗎?八點鐘。」
「好。」她說。
凱瑟琳回到她的住處,洗了些東西,熨了些衣服。每當她經過電話時,她想鈴也許會響,但一直沒有聲音。她想起拉裡·道格拉斯企圖從安妮那兒探聽她的情況,不禁氣得咬牙切齒。或許她該和弗雷澤談談,把道格拉斯的名字告訴徵兵局。
「不,我不願找那個麻煩,」她心裡這麼想,「他們很可能會不願意接受這麼個人。他會被審訊,被判犯了淫亂罪。」
她洗了頭,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花去很長的時間。她正在擦乾身上的水時,電話鈴響了。
她走過去,拿起話筒。
「誰呀?」她冷冷地說。
是弗雷澤。
「喂,」他說,出了什麼事嗎?」
「怎麼會呢,比爾,」她立即說,「我——我才洗完澡。」
「我打電話是要告訴你,我很想你。別來遲了。」
凱瑟琳笑了。「不會。」
她慢騰騰地把話筒放下,心裡卻仍然在想著比爾。她第一次感到他準備向她求婚。他將會要求她當威廉·弗雷澤夫人。她大聲地念著這個名稱:「威廉·弗雷澤夫人。」這名字聽起來很順耳,顯得非常尊貴。她心裡想:上帝,我太沉浸在快樂之中了,這個稱呼變得不那麼激動人心了。如果在六個月之前,我就會欣喜若狂,而現在我只是感到這名稱聽起來很順耳,顯得非常尊貴而已。我真的變得這麼厲害嗎?這個想法並不能使她感到寬慰。她看了看時鐘,連忙開始穿衣服。
傑弗遜俱樂部坐落在F街上,是一幢和其他建築物分開的大樓,用磚建成的。大樓與街道之間尚有一段距離,四周圍著鐵柵欄。這座城市有許多對入會實行嚴格控制的俱樂部,傑弗遜俱樂部就是其中最嚴格的一個。如果誰想輕而易舉地入會,那他的父親就得是俱樂部成員。如果先天不足,那麼他就得由三位成員共同推薦。入會申請每年討論一次,在秘密投票中只要有一個人反對,那麼申請人就一輩子失去了加入俱樂部的機會,因為有一條嚴格的規定,不容許任何人提出第二次申請。
威廉·弗雷澤的父親是俱樂部的創辦人之一,弗雷澤和凱瑟琳至少每週在那兒吃一次晚飯。這兒的廚師曾在羅特希爾德銀行的法國分行幹過二十年,烹飪技術極其高明。這兒的酒窖在美國享有盛名,位居第三。俱樂部是由世界上最傑出的裝潢家裝潢的,特別注意顏色的諧調和光線的柔和,使那些淑女們沐浴在明亮的燭光之中,更襯托出她們容貌的美麗。在特定的晚上,在這兒進餐的人會遇到副總統,內閣和最高法院的成員,參議員和有勢力的實業家。這些實業家控制著具有國際規模的龐大企業。
凱瑟琳到達時,弗雷澤正在門廳等她。
「我來遲了嗎?」她問。
「即使遲到了也沒關係,」弗雷澤說,同時用毫不掩飾的讚美的目光注視著她。「你是不是知道你的美貌簡直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然知道,」她回答說,「人人都知道我是絕色佳人凱瑟琳·亞歷山大。」
「我說的是真心話,凱茜。」他說話的語氣很認真,以致她感到有些窘迫。
「謝謝你,比爾,」她尷尬地說,「別那樣盯著我看。」
「我是情不自禁啊。」他說。他攙住了她伸過來的手臂。
路易斯把他們引到了一個角落裡的隔間,他是餐廳侍者的總管。「請坐在這兒,亞歷山大小姐,弗雷澤先生,希望你們能吃得滿意。」
凱瑟琳喜歡讓傑弗遜俱樂部的餐廳總管知道她的名字。她知道她這種想法很幼稚,很天真,但這使她感到自己是一位要人,是這兒的一位成員。這時,她在椅子裡向後靠去,全身鬆弛了下來,感到十分滿足,打量著餐廳。
「喝一點酒嗎?」弗雷澤問。
「不,謝謝你。」凱瑟琳說。
他搖搖頭。「我得教你學會一些壞習慣。」
「你已經這麼做了。」凱瑟琳低聲說。
他對著她嘻嘻笑了一下,叫了一杯攙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
她端詳著他,心裡想他是多麼的親切,可愛。她肯定,她能給他帶來幸福的。她如果嫁給他,也會得到幸福。她拚命地說服自己:「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問誰都會這樣說的。不信的話,可以去問《時代》雜誌。隔了一會兒,她恨透了自己,竟然那樣思考問題。上帝啊,她到底出了什麼毛病?思想會這麼變了?
「比爾,」她才開口——就頓住了。
拉裡·道格拉斯正朝他們走來,當他看見並且認出了凱瑟琳時,嘴唇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他穿著從演員總服務部弄來的陸軍航空兵制服。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走到他們的桌子跟前,愉快地咧著嘴笑。
「喂,是你,」他說。但是,他不是在對凱瑟琳講話,而是在跟比爾打招呼,比爾站起來和他握手。
「見到你真高興,比爾。」
「見到你太好了,拉裡。」凱瑟琳凝視著他們倆,腦子完全麻木了,怎麼也運轉不起來。
弗雷澤說:「凱茜,這是勞倫斯·道格拉斯上尉。拉裡,這是亞歷山大小姐——凱瑟琳。」
拉裡·道格拉斯正在低頭注視著她,他藍色的眼睛似乎在譏笑她。「我簡直無法表達遇見你是多麼榮幸,亞歷山大小姐,」他嚴肅地說。
凱瑟琳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是她突然意識到她沒有什麼可講的。弗雷澤看著她,等她開口說話。她好不容易才點了點頭。她生怕會說出不得體的話。
「和我們一起吃飯好嗎,拉裡?」弗雷澤問。
拉裡看著凱瑟琳,謙恭地說:「如果你肯定我不打擾——」
「當然不打擾。坐下。」
拉裡坐在凱瑟琳身邊的座位上。
「你想喝點什麼?」弗雷澤問。
「加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拉裡回答說。
「我也要蘇打威士忌酒,」凱瑟琳魯莽地說,「要兩杯。」
弗雷澤詫異地看著她。「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說你要教我一些壞習慣,」凱瑟琳說,「我想還是現在就開始。」
弗雷澤要了酒之後轉向拉裡,說:「我不斷地從特裡將軍那兒聽到你的戰績——不僅在空戰中,而且在陸戰中的戰績。」
凱瑟琳盯著拉裡,腦子裡緊張地思索著,想適應新的局面。「那些勳章……」她說。
他若無其事地注視著她。
「怎麼樣?」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噢——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是在狂歡節上得到的。」他嚴肅地說。
「特殊的狂歡節,」弗雷澤笑了,「拉裡一直在駕駛飛機和英國皇家空軍並肩作戰。他是那兒的美國飛行中隊的隊長。他們叫他來負責華盛頓的一個戰鬥機基地,幫助訓練一些年輕的飛行員,使他們將來能參加戰鬥。」
凱瑟琳轉過臉盯著拉裡。他正和善地對著她笑,眼睛歡快地轉動著。凱瑟琳記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所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重新放映了一部舊電影。她命令他取下上尉肩章,摘掉勳章,他卻心甘情願地一一照辦。她自命不凡,專橫傲慢——她還稱他為膽小鬼!她真想鑽到桌子下面去。
「你要是早讓我知道你要到市區來該多好,」弗雷澤說,「我會為你獻上一頭肥壯的小牛。我們應該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來歡迎你的歸來。」
「我更喜歡這樣。」拉裡說。他看了凱瑟琳一眼,她轉過臉,不敢對著他的眼睛。「其實,」拉裡繼續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在好萊塢時,我找過你,比爾。我聽說你們正在拍攝一部航空兵訓練片。」
他停下來點了一支煙,小心地把火柴吹滅。「我到了攝影棚,但是你不在那兒。」
「我有事去倫敦了,」弗雷澤回答說。「凱瑟琳在那兒。我感到很驚奇,你們竟然沒碰上。」
凱瑟琳抬起頭看著拉裡,他正注視著她,他的眼神顯得很快活。現在該講一講發生過的事了。她要告訴弗雷澤,他們三人會把這事當作一個有趣的故事一笑了之。但是不知什麼緣故,要說的話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講不出來。
拉裡等了一會兒,見她沒開口,便說:「那地方很擁擠,我猜想我們倆誰也沒看見誰。」
她恨他用這種方法來解除她的困境,使他們站在一條戰壕裡來欺騙弗雷澤。
酒來了以後,凱瑟琳很快把她的酒喝完了,又要了一杯。這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個晚上。她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餐廳,從拉裡·道格拉斯身旁逃走。
弗雷澤請他談談他的戰爭經歷,拉裡把他所經歷的戰鬥講得很輕鬆,很有趣。他顯然對任何事都不那麼認真。他不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但是凱瑟琳不情願地承認,公平地說,一個性格不堅強的人不會自願參加英國皇家空軍,並成為一個與德國空軍作戰的英雄。如果說正因為他是英雄她才更恨他這倒是合情合理的。她自己都無法理解她的這種態度。當她喝第三杯威士忌酒的時候,她鬱悶地思索著。他是英雄還是叫花子般的臨時演員,那有什麼關係?這時她意識到只要他是叫花子,他就恰好屬於她能夠對付的一類人。在迷迷糊糊的酒意之中,她向後靠著,聽這兩個男人談話。拉裡講話時帶著一種殷切的熱情,一種顯而易見的活力,這種活力傳到了她身上,感染了她。現在她似乎感到在她遇到過的人當中,他最富有生命力。凱瑟琳覺得他的生活毫無拘束,他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精力都傾注在他要做的每一件事上。他嘲笑那些畏首畏尾的人,膽怯的人,這就夠了。像她這樣的人。
她幾乎什麼東西也沒吃,也不知道她正在吃什麼。她的目光和拉裡的相遇了,彷彿他早已是她的情人,彷彿他們一直待在一起,情投意合,儘管她明白這是多麼愚蠢。他像一陣旋風,一種自然的力量,任何女人只要被捲進了旋風的中心,就必將被毀滅。
拉裡正對著她微笑。「恐怕我只顧自己高談闊論,把亞歷山大小姐撇在一邊了,」他有禮貌地說,「我可以肯定她講話要比我們倆更有趣味得多。」
「你說錯了,」凱瑟琳含糊地說,我的生活非常枯燥。我和比爾在一起工作。」她一說出口就感到調子有問題,臉都紅了。「我的意思不是那個,」她說。「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拉裡說。她恨他。他轉向比爾。「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我很走運,」弗雷澤熱情地說,「太走運了。你還沒有結婚?」
拉裡聳聳肩膀。「誰願意嫁給我?」
「你這雜種,」凱瑟琳暗暗地想。她把餐廳環視了一遍。有五六個女人在注視著拉裡,有些偷偷地看他,還有些公開地盯著他。他富有男性的吸引力。
「英國姑娘怎麼樣?」凱瑟琳魯莽地說。
「她們挺不錯。」他說,顯得很有禮貌。「當然,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幹那種事。我忙著飛行。」
她大聲地說:「我為那些可憐的姑娘感到難過。請看看她們失去了多少東西。」她的語調很尖刻,雖然她並不想這樣說話。
弗雷澤看著她,她的粗魯使他感到疑慮。「凱茜!」他說。
「讓我們再喝一杯。」拉裡迅速插進來說。
「我看凱瑟琳大概已經喝得夠多了。」弗雷澤回答說。
「沒有!」凱瑟琳開口說,她恐懼地意識到她的發音含糊不清。「我看我得回家了。」她說。
「好吧,」弗雷澤說著轉向拉裡,凱瑟琳通常不喝酒。」他抱歉地說。
「我猜想她又見到了你太激動了。」拉裡說。
凱瑟琳想拿起一杯水向他潑去。當他以叫花子的面貌出現時,她還沒有這樣恨他。現在她更恨他。她不知道為什麼。
第二天早上,凱瑟琳帶著宿醉醒來,她相信自己將成為醫學史上的奇跡。她的肩上至少有三個頭,所有的頭都在按照不同的節拍跳動著。她感到躺在床上十分難受,但移動一下就更叫人受不了。她躺在那兒,想抑制住那令人噁心的感覺,但昨晚發生的一切在她的腦海中湧現,使她感到更加痛苦。她不分情由地把她的宿醉歸罪於拉裡·道格拉斯,因為如果不是為了他,她是滴酒不沾的。凱瑟琳痛苦地轉過頭,看了看床旁的鐘。她睡過了頭。她心裡激烈地鬥爭著,不知該待在床上還是去叫人工呼吸急救隊。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起來,彷彿剛脫離了臨死狀態,拖著身體走進了浴室。她蹣跚地走到淋浴龍頭下,打開了冷水,讓冰涼的水噴灑在身上。當冷水沖到她身上時,她大聲地尖叫起來。但是淋完浴之後,她覺得好一些了。她仔細想:「不是舒服,只是比以前好一些。」
四十五分鐘之後,她已經坐在辦公室的寫字檯旁。秘書安妮走了進來,非常激動。「猜猜看,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她說。
「今天早上別讓我猜什麼,」凱瑟琳輕聲地說,「好姑娘,說話輕一點。」
「看!」安妮把報紙遞到她面前。「是他。」
在第一版上有一張拉裡·道格拉斯的照片,他身穿軍服,正傲慢地對著她露齒而笑。標題是這樣的:「美國空中英雄從英國皇家空軍回到華盛頓,負責新的戰鬥機部隊。」接下來是一篇報道,佔了兩欄的篇幅。
「這難道不使人激動?」安妮問。
「可惡!」凱瑟琳說。她使勁地把報紙扔進了廢紙簍。「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工作了?」
安妮驚異地看著她。「十分抱歉,」她說,「我——我想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會對此感興趣的。」
「他不是朋友,」凱瑟琳糾正她的說法,「還不如說他是敵人。」她注意到安妮臉上的表情。「我們是不是可以忘掉道格拉斯先生?」
「當然可以,」安妮帶著困惑的口氣說,「我對他說過,我認為你會感到高興的。」
凱瑟琳盯著她。「什麼時候說的?」
「今天早上他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打了三次電話。」
凱瑟琳硬逼著自己用很隨便的口氣說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跟我說過,如果他來了電話別跟你說。」她注視著凱瑟琳,臉上帶著迷惑的表情。
「他留下了電話號碼嗎?」
「沒有。」
「好。」凱瑟琳想起了他的面容,想起了他那雙帶著逗笑的神情的藍色的大眼睛。「好!」她又重複了一聲,顯得更加堅決。她口授完一些信件。
當安妮離開了房間之後,凱瑟琳走到廢紙簍跟前,又把那張報紙拿了出來。她逐字逐句地讀了有關拉裡的報道。他是一位擊落了八架德國飛機的王牌飛行員,曾經兩次在英吉利海峽上空被擊落。
她跟安妮通了話。「如果道格拉斯先生再來電話,我要和他談談。」
對方稍微沉寂了一會兒,說:「好的,亞歷山大小姐。」
對這個人如此粗魯畢竟毫無意義。凱瑟琳只不過想為她在攝影棚的所作所為向他道歉,叫他別再給她打電話了。她將要和威廉·弗雷澤結婚。
她整個下午都在等他再打電話來。到了六點鐘,他還沒有打來電話。「他為什麼要給我打電話?」凱瑟琳問自己。「他正在外面跟一串姑娘鬼混。」
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對安妮說:「如果道格拉斯先生明天打電話來,告訴他我不在。」
安妮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好的,亞歷山大小姐。晚安。」
「晚安。」
凱瑟琳乘電梯下樓,她陷入了沉思。她可以肯定比爾·弗雷澤想和她結婚。最恰當的做法是告訴他,她想立即完婚。她今晚就告訴他。他們將出去度蜜月。等到他們回來時,拉裡·道格拉斯就已經離開了市區,或者可以採取別的對策。
電梯到達門廳時,門開了,拉裡·道格拉斯靠著牆站在那兒。他把勳章和勳表全取下來了,只佩戴著中尉的肩章。他微微一笑,向她走來。
「這樣好一些嗎?」他歡快地問。
凱瑟琳盯著他,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難道——難道隨便戴肩章不違反規定嗎?」
「我不知道,」他認真地說。「我以為你是總管。」
他站在那兒,低著頭看她。她輕聲地說:「別跟我這樣。我要你別再糾纏我,我只屬於比爾的。」
「你的結婚戒指在哪兒?」
凱瑟琳從他身旁擦過,開始朝通往大街的門走去。當她到達門口時,他已經在她前面,為她把門打開了。
在街上他攙住了她的手臂。她感到全身一震。他身上似乎有一股電流傳過來,燒痛了她。「凱茜——」他開口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絕望地說,「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一切。」他平靜地說。「我想得到你。」
「不,你不能得到我,」她嗚咽著說,「去折磨別人吧。」她轉身就走,但他又把她拉回來。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凱瑟琳說,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我——我昨天喝了酒,現在還有些頭暈。我想死。」
他同情地咧著嘴笑了。「我有一個醒酒的妙方。」他領著她走進了大樓的車庫。
「我們這是上哪兒?」她恐慌地問。
「去取我的小汽車。」
凱瑟琳抬起頭看著他,想從他臉上發現洋洋得意的神情,但是她所看到的是一張強壯、英俊得令人難以相信的臉,充滿了溫柔和同情。
看車的人把一輛棕色的折篷賽車停在他們面前,車的頂篷已經放下來了。拉裡扶凱瑟琳上車後,坐進了駕駛盤後面的座位。她直僵僵地看著正前方,知道自己把一生都要毀了,卻又不能自制。彷彿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別人身上。她想叫那個坐在車上的中了邪的傻姑娘逃走。
「到你那兒還是去我家?」拉裡溫和地問。
她搖搖頭。「哪兒都一樣,」她絕望地說。
「還是到我那兒去吧。」
看來他也並不太遲鈍。或者說,他不願到威廉·弗雷澤經常光臨的地方去,以免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暮色已經降臨大地。拉裡熟練地駕駛著汽車,行駛在車輛行人川流不息的街上。凱瑟琳看著他。他那樣兒,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他所以具有那種討厭的誘惑力的部分原因也正就在這裡。
她對自己說,她完全可以拒絕他,完全可以走開。她怎麼能在愛著威廉·弗雷澤的同時,對拉裡產生這種感情?
「如果這樣說會使你好過一點的話,」拉裡平靜地說,「我想說我和你一樣緊張。」
凱瑟琳看了他一眼。「謝謝。」她說。
他在撒謊,毫無疑問。當他把他的犧牲品抱上床去誘姦時,他大概都是這樣說的。但是,現在他至少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因此而顯得得意洋洋。最使她不安的是,她現在正在背叛比爾·弗雷澤。他這個人那麼可愛,她實在不願傷他的心,但這件事一定會使他非常難過。凱瑟琳知道這一點,明白她這樣做完全錯了,而且毫無意義,但是她彷彿已經喪失了自己的意志。
他們來到了一個舒適的居住區,街道兩旁樹木高大,濃蔭蔽日。拉裡把車停在一幢公寓大樓的前面。「到家了。」他輕聲地說。
凱瑟琳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拒絕他的機會,最後一次叫他別來糾纏她的機會。當拉裡走過來開門時,她默默地注視著他。她下了車,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那幢公寓大樓。
拉裡的房間是按照男人的趣味來裝飾的,色彩強烈而又穩重;傢俱看上去也很有氣派。
他們走進屋裡後,拉裡替凱瑟琳把外衣脫去,她不禁顫抖了起來。
「你感到冷嗎?」
「不。」
「想喝酒嗎?」
「不。」
他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裡,他們接吻了。她感到好像全身都在發燒。拉裡一聲不響地把她領進了臥室。
後來,他們乘上他的小汽車,向馬里蘭州駛去,在那兒找到了一家還未關門的小餐館。他們品嚐了龍蝦和香檳酒。
早上五點鐘,凱瑟琳撥了威廉·弗雷澤家的電話號碼,她站在那兒聽著八十英里之外的電話鈴聲,等了很久,最後話筒裡傳來了弗雷澤睡意朦朧的聲音,他說:「喂……」
「你好,比爾。我是凱瑟琳。」
「凱瑟琳!我一晚上都在給你打電話。你在哪兒?你好嗎?」
「我很好。我在馬裡蘭,和拉裡·道格拉斯在一起。我們剛才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