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1941
對某些人來說,1941年的巴黎是一個遍地財富、到處有機遇的地方;對另一些人來說,它是人間地獄。蓋世太保成了恐懼的代名詞,有關他們行動的傳說成了人們主要的——如果巴黎人敢於低聲交談的話——話題。仇視法國猶太人的罪行,開始只是惡作劇式地打碎幾塊猶太人開辦的商店的櫥窗,但現在已被蓋世太保卓有成效地組織成有計劃的沒收、隔離和種族滅絕的行動。
5月29日,一項新的法令公佈了。「……一顆嵌著黑邊的像手掌那樣大小的六角星。六角星須用黃布製成,並印有黑色的字樣:猶太。六歲以上的猶太人必須將六角星佩戴於左胸顯眼處,並牢固地縫在外衣上。」
並不是所有的法國人都願意接受德國人的踐踏。法國的地下抵抗力量——馬基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戰鬥,儘管他們被捕後往往被德國人以獨出心裁的方式處死,但是各種反德活動有增無減。
有一位年輕的伯爵夫人,她家在夏爾特爾郊外擁有一幢大別墅。她被迫讓當地德國司令部的軍官在樓下的房間裡住了六個月。與此同時,她在別墅的樓上藏了五個被搜捕的馬基成員。
這兩派人從未見過面,但三個月之後,伯爵夫人的頭髮全變白了。
德國人的生活和征服者的地位是完全相稱的,但是對普通法國人來說,除了寒冷和苦難以外,什麼都十分匱乏。燒飯的煤氣是配給的,根本沒有燃料來取暖。為了挨過嚴冬,巴黎人成噸地購買鋸末,用家裡一半的房間來存放木屑,還得用特製的木屑爐來使另一半房間保持溫暖。
從香煙和咖啡到皮革,一切都是代用品。法國人開玩笑說無論吃什麼都無所謂,滋味反正全一樣。法國婦女——傳統上是世界上穿著最漂亮的女人——穿的再也不是毛料,而是破舊的羊皮外衣和木製的平底鞋,她們走在巴黎大街上的腳步聲宛如得得的馬蹄聲。
甚至基督教的洗禮也受到了影響,因為洗禮所需的傳統甜食糖杏仁十分匱乏。糖果店掛出了牌子,通知顧客進去預訂糖杏仁。雖然雷諾牌出租汽車在街上時有所見,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雙座出租馬車和雙人自行車。
戲劇卻繁榮起來了。在形勢長期惡化的情況下,總是會出現這種現象。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現實,人們在銀幕和舞台上尋求解脫。
頃刻之間,諾艾麗·佩琪成了明星。戲劇界妒忌的同行們說,這完全是由於阿爾曼·戈蒂埃的權勢和才能。戈蒂埃確實為她打開了演員生涯的大門,但是在戲劇界人士中,大家都知道除了觀眾以外誰也不能造就明星。觀眾是演員命運的仲裁人,他們鐵面無私而又見異思遷;他們崇拜風尚而又反覆無常。觀眾現在崇拜諾艾麗。
至於阿爾曼·戈蒂埃,他因自己幫助諾艾麗打開演員生涯的大門而深深感到懊悔。她現在再也不需要他了。她和他待在一起只是由於一時的興致,他經常害怕有一天她會離開他。戈蒂埃大半輩子都是在戲劇界度過的,但是他從未碰見過像諾艾麗這樣的人。她像海綿吸水那樣不倦地向他學習演戲,不僅想掌握他能教她的一切,而且還要求學到更多的東西。她原來只會斷斷續續而又膚淺地扮演角色,但現在卻能泰然自若地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看到這魔術般的變化,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從一開始戈蒂埃就知道諾艾麗將會成為明星,但是當他對她有了更深的瞭解之後,使他感到驚訝的是明星並不是她追求的目標。實際上,諾艾麗甚至對演戲也不感興趣。
最初,戈蒂埃不敢相信這一點。當上了明星就意味著爬到了頂端,也就是說取得了最高的成就。但對諾艾麗來說,演戲只是一種手段。至於她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戈蒂埃一無所知。她高深莫測,不可思議。戈蒂埃越是深入地進行探查,這個謎就更加難解,就像那種層層套裝的中國盒子,打開以後發現裡面還有好幾個盒子。戈蒂埃一向以善於瞭解人——特別是女人——而感到自豪,但是他居然對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毫不瞭解,況且他還愛著她。這可把他氣瘋了。他要諾艾麗和他結婚,她說:好的,阿爾曼。」他知道她這麼說毫無誠意,正像她對待她和索雷爾的訂婚那樣,而且天知道她以前曾和多少男人訂過婚。他意識到結婚的事遙遙無期。當諾艾麗做好了準備之後,她就會繼續去幹她自己的事。
戈蒂埃斷定,所有見到她的男人都想引誘她,跟她相好。他還從羨慕他的朋友們那兒得知誰也未能得手。
「你這個傢伙真走運,」他的一個朋友曾對他這麼說,「你真該被絞死。我準備送她一艘遊艇,一幢位於昂蒂布的別墅,還配有足夠的僕人,而她卻取笑我。」
另一位朋友是銀行家,他告訴戈蒂埃:「我終於第一次發現了用錢買不到的東西。」
「是諾艾麗?」
銀行家點點頭。「是諾艾麗。我叫她開個價。她不感興趣。你是怎麼把她弄到手的,朋友?」
阿爾曼·戈蒂埃多麼希望自己能知道這一點。
戈蒂埃記起了他為她找到第一個劇本時的情形。他讀了還不到十幾頁,就知道這正是他要找的劇本。這是一本傑作,塑造了一個軍人的妻子的形象。一天,一個士兵出現在她家裡,告訴她他是她丈夫的戰友,他們曾一起在蘇聯前線打過仗。隨著劇情的發展,這個女人愛上了這個士兵,但是不知道他是一個病態的嗜殺狂。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因為妻子這個角色大有戲可以演,戈蒂埃當即同意導演這部劇,條件是諾艾麗·佩琪當主角。劇院老闆不願讓一個無名小輩來主演,但是同意讓她試演給他們看。她之所以來到他身邊就是為了當明星,現在他將使她如願以償了。他想這會使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密切,會使她真正地愛上他。他們將結為夫妻,那麼,他就能佔有她,永遠地佔有她。
但是,當戈蒂埃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她僅僅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說:「太好了,阿爾曼,謝謝你。」她說這話時的口氣,跟他告訴她準確的時間或替她點燃了香煙後,她向他表示感謝時的口氣一模一樣。
戈蒂埃把她打量了許久,明白在她身上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內心的某種感情不是已經被扼殺就是根本沒有產生過,沒有人會贏得她的心。他雖然知道這一點,卻不願信以為真,因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麗、多情的姑娘,她樂於迎合他所有的怪念頭而不要求得到任何回報。由於愛她,戈蒂埃把他的疑慮擱在一邊,他們著手去排演那部劇。
正如戈蒂埃預料的那樣,諾艾麗在試演時表現得十分出色,理所當然地當上了主角。兩個月後,當這部劇在巴黎上演時,諾艾麗一夜之間就成了法國最重要的明星。評論家們原準備對這部戲和諾艾麗進行抨擊,因為他們知道戈蒂埃讓他的情婦——一個沒有經驗的女演員——來演主角。這樣的事情太有意思了,他們是決不肯放過的。但是,她使他們完全折服了。他們搜索枯腸,尋找新的華麗辭藻來描繪她的演技和美貌。這部劇場場座無虛席。
每天晚上演出之後,諾艾麗的化妝室裡擁滿了來拜訪的人。她會見每一位客人:賣鞋的店員、士兵、百萬富翁、售貨女郎。她對所有的人都是那樣的耐心和有禮貌。戈蒂埃經常在一旁觀看,感到十分驚異。他心裡想:她簡直像一位公主,正在接見她的臣民。
在一年的時間內,諾艾麗接到三封來自馬賽的信。她沒有啟封就把信撕了。最後,來自馬賽的信中斷了。
那年春天,諾艾麗在戈蒂埃導演的一部電影裡演主角。電影上映之後,她的名聲傳得更遠了。諾艾麗在接見記者和讓人拍照時顯得那麼耐心,戈蒂埃讚歎不已。大多數明星都厭惡這種接見和拍照,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增加票房價值,或者為了追求個人的成就。諾艾麗的情況卻不同,她對這兩種考慮漠不關心。每當戈蒂埃問她為什麼放棄去法國南部休假的機會,卻願意在這寒冷的雨季留在巴黎,不知疲倦地讓《早晨》、《巴黎少婦》或《名流》雜誌的記者為她拍照時,她總是把話題岔開。還是這樣更好,因為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正動機,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諾艾麗的目標簡捷明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拉裡·道格拉斯。
當諾艾麗擺好了姿勢照像時,她想像她原來的情人拿起了雜誌,把她認出來了。當她在電影中演一場戲時,她彷彿看見拉裡·道格拉斯坐在某個遙遠的鄉村劇院裡注視著她的表演。她的工作使她經常想起他,使她把現在與過去聯繫起來。這是一個信號,它表明總有一天他會回到她身邊;而叫他回到她身邊正是諾艾麗夢寐以求的,這樣她就能把他毀滅。
由於克裡斯琴·巴貝的努力,諾艾麗的剪貼簿裡收集的關於拉裡·道格拉斯的材料越來越多。這位矮個子偵探也從簡陋的辦公室搬到了裡歇街上一套寬敞、豪華的房間裡,就在「牧童樂」遊樂場附近。
諾艾麗第一次到他的新辦公室去見他時,臉上露出了驚奇的表情。
巴貝咧著嘴笑了,說:「我沒花多少錢就弄到了這個套間。這些辦公室原來是一個猶太人佔用的。」
「你說有新的情況要告訴我,」諾艾麗簡短地說。
巴貝臉上的假笑消失了。「啊,是的。」
他確實掌握了新的情況。在納粹的鼻子尖下面探聽英國那兒的情況很不容易,但巴貝自有門路。他賄賂了中立國船隻上的水手,要他們從倫敦的一個偵探事務所偷運信件。然而,這只是他使用的手段之一。他利用地下抵抗運動者的愛國熱忱、國際紅十字會的人道主義和黑市商人的貪婪,這些黑市商人和海外保持著聯繫。他向每一個掛鉤的人編造了一個不同的故事,結果消息源源而來。
他從寫字檯上拿起一份報告。「你朋友駕駛的飛機在英吉利海峽上空被擊落,」他直截了當地說。他從眼角注視著諾艾麗的臉,等著她那種表面上的冷漠猛然消失,那樣他就可以因為能使她遭受痛苦而感到欣喜。
但是,諾艾麗一點也不動聲色。她看著他,很有把握地說:「他被救了。」
巴貝瞪著眼睛看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十分不情願地說:「喔,是的。他被一艘英國營救艇救起來了。」他心裡卻想:真見鬼,她怎麼會知道的。
這個女人的一言一行都使他感到困惑,他討厭她這個顧客,想把她回絕了,但巴貝知道這樣做簡直是太愚蠢了。
他曾經試圖對她採取非禮舉動,並暗示那樣的話,收費就不會那樣昂貴。但是,諾艾麗以漠視的態度斷然拒絕了他,使他覺得自己像個笨拙的小丑,為此他是決不會原諒她的。有一天,巴貝暗暗地發誓,總有一天這個假裝正經的婊子會受到懲罰。
現在,諾艾麗站在他的辦公室裡,美麗的臉上帶著厭惡的神色,巴貝匆匆忙忙地繼續報告情況,急於把她打發走。
「他所在的飛行中隊已經換防。他們現在駐紮在林肯郡的科登。他們駕駛颶風飛機,還有……」
諾艾麗的興趣在別的方面。「他和上將女兒的婚約,」她打岔說,「已經取消了,是嗎?」
巴貝抬起頭吃驚地看著她,咕噥著說:「對。她發現他和別的一些女人來往。」
諾艾麗彷彿已經讀過他的報告。她當然並沒有讀過,但這不要緊。她所懷有的仇恨把她和拉裡·道格拉斯牢固地聯繫在一起,似乎他那兒發生的任何重要的事情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諾艾麗收起了報告,走了。
回家之後,她慢慢地看了一遍,然後小心地把它和其他的報告訂在一起,鎖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在演出之後,諾艾麗正在化妝室卸妝,有人敲門。看管舞台的僕役馬裡斯走了進來,他已經上了年紀,而且還是個瘸子。
「對不起,佩琪小姐,有位先生要我把這些交給你。」
諾艾麗抬起頭從鏡子裡瞥了一眼,看見他拿著一個精緻的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紅色的玫瑰。
「把花放在那兒吧,馬裡斯,」諾艾麗說,她注視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瓶玫瑰放在一張桌子上。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下旬,在巴黎,人們已經三個多月沒見到玫瑰了。這瓶玫瑰花看來一定有五六十朵,顏色宛如紅寶石,花枝很長,還帶著露水。諾艾麗心裡十分好奇,走了過去,拿起繫在花瓶上的卡片。上面寫著:
「獻給可愛的佩琪小姐。您是否能賞光與我共進晚餐?
漢斯·謝德將軍」
那盛花的瓶是荷蘭白釉藍彩陶器,花紋細膩複雜,十分昂貴。謝德將軍費了不少心。
「他希望能得到回音。」舞台看管人說。
「告訴他,我從來不吃晚飯。這些花你帶回去給你的妻子。」
他驚訝地盯著她。「但是,將軍……」
「不用再說了。」
馬裡斯點點頭,拿起花瓶,匆匆走了出去。
諾艾麗知道他會迫不及待地到處去告訴別人她是如何蔑視一位德國將軍的。她以前對其他德國軍官也是如此,法國人把她看作女英雄。這太荒唐了。其實諾艾麗並不反對德國人,她只不過對他們十分冷淡罷了。他們與她的生活,或者說與她的計劃,沒有關係,她僅僅是容忍他們,等待著他們回國這一天的到來。她明白如果她和德國人有所糾葛,她將會受到傷害。現在也許不會,但是她關心的並不是現在,而是將來。她認為那種以為第三帝國的統治將會延續一千年的想法簡直是發狂。任何歷史學者都知道,所有的征服者最後都被征服了。同時,她不會做任何事情來使得她的法國同胞在德國人最後被驅逐之後對她進行報復。德國人的佔領對她毫無影響。當提起這個問題時——這是人們經常討論的,諾艾麗總是避而不談。
阿爾曼·戈蒂埃對她所持的態度很感興趣,經常設法瞭解她對德軍佔領的看法。
「納粹把法國征服了,你在乎嗎?」他常常問她。
「我在乎又有什麼用?」
「那不是問題的要害。如果每一個人都和你的感受一樣,我們就完了。」
「不管怎樣說我們已經完了,是嗎?」
「如果我們相信人有自己的意志,那就沒有完。難道你認為一生下來我們的命運就注定了嗎?」
「在一定程度上來講是這樣。我們被賦予自己的軀體,自己的誕生地和生活中的位置,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改變現狀。我們有可能變成我們想要自己成為的任何樣子。」
「和我的看法一模一樣。所以我們就得和納粹進行鬥爭。」
她看著他。「因為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
「說得對,」他回答道。
「如果真有上帝,」諾艾麗不無道理地回答道,「他創造了納粹,那麼他也會站在他們那一邊的。」
十月,諾艾麗第一部劇上演一週年了。劇院老闆在銀塔餐廳為劇組的全體成員舉行宴會。應邀赴宴的客人各式各樣,有演員、銀行家以及有影響的企業家。來賓大多數是法國人,但是出席宴會的還有十幾個德國人,其中有幾位是身著制服的軍人。所有的德國人除了一個人以外都帶著法國女郎。未帶女伴的是一位四十開外的德國軍官,他瘦削的長臉顯得十分聰慧,凹陷的眼睛是綠色的,身材勻稱,很像運動員。一道細長的傷痕從顴骨一直延伸到下巴。諾艾麗注意到他雖然沒有走近她,但整個晚上一直在打量著她。
「那個人是誰?」她隨口問一位宴會的主持人。
主持人朝那個軍官瞥了一眼,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呷著香檳酒。然後,主持人吃驚地轉向諾艾麗。「真怪,你居然會問這個。我還以為他是你的朋友。那是漢斯·謝德將軍。他是總參謀部的人。」
諾艾麗記起了那些玫瑰和那張卡片。「你怎麼會以為他是我的朋友?」她問道。
那人顯得有些慌張。「我自然以為……我的意思是法國上演的每一部劇和電影都必須得到德國人的批准。當審查官要禁拍你主演的新電影時,將軍親自出面表示認可……」
這時,阿爾曼·戈蒂埃帶來一位客人,要見諾艾麗,話題就岔開了。
諾艾麗再也不去注意謝德將軍。
第二天晚上,她來到化妝室後,發現一個小花瓶,裡面插著一朵玫瑰花,還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
「也許我們應該從小事情開始。我能與你見面嗎?
漢斯·謝德。」
諾艾麗把卡片撕了,把花瓶扔進了廢紙簍。
那天晚上之後,諾艾麗注意到幾乎她和阿爾曼·戈蒂埃參加的每一個宴會都有謝德將軍在場。他總是待在不顯眼的地方注視著她。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不可能是巧合。諾艾麗意識到他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才能瞭解她的行跡並搞到她要參加的社交活動的請柬。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她如此感興趣,但她只是在空閒時思索這個問題,並沒有真正地感到不安。有幾次,諾艾麗接受了邀請卻不出席,然後於第二天向主人打聽謝德將軍是否在場,以此自娛。回答總是「來過」。
儘管納粹對任何反對他們的人都迅速處以死刑,但是巴黎的破壞活動仍然十分活躍。除了馬基之外,還有幾十個熱愛自由的法國人組成的小組,他們用任何搞得到的武器冒著生命危險和敵人作戰。他們趁德國士兵放鬆警惕時將他們暗殺,爆炸運送給養的卡車,用地雷炸毀橋樑和火車。這些活動在德國人控制的報紙上受到譴責,被稱為無恥的行徑;但在忠於法國的人看來,這些無恥行徑卻是光輝的業績。有一個人的名字不斷地在報紙上出現——他的別名是蟑螂,因為他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四處奔跑,蓋世太保怎麼也抓不住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有些人相信他是一個住在巴黎的英國人;另一種說法是他是自由法國運動的領袖戴高樂將軍的代表;甚至有的人說,他是背叛納粹的德國人。不管他是誰,蟑螂的畫像在巴黎到處出現,在建築物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德軍司令部裡出現。蓋世太保正集中力量來搜捕他。有一件事是不容置疑的:頃刻之間,蟑螂成了民族的英雄。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天下著雨,諾艾麗參加了一位年輕藝術家的畫展開幕式,她和戈蒂埃都認識這位畫家。展覽在聖奧諾雷郊區街上的一個美術館內舉行,裡面熙熙攘攘,人很多。許多社會名流都在場,到處都是攝影記者。諾艾麗四處走動,從一張畫前踱到另一張畫前。突然,她感到有人按了按她的手臂。她轉過身,發現面前站著羅斯夫人。諾艾麗頓了一下才認出她。諾艾麗所熟悉的那張臉依然那樣兇惡,但看上去老了二十歲,似乎由於某種魔力的作用,她變成了自己的母親。她披著一件寬大的黑斗篷,諾艾麗預感到她沒有佩戴規定的標誌猶太人的六角黃星。
諾艾麗正要開口,但是這位變得衰老了的夫人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叫她不要出聲。
「你能和我談一談嗎?」她用低得剛好聽得見的聲音問。「雙猴餐館。」
諾艾麗還沒來得及回答,羅斯夫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而諾艾麗周圍則又被攝影記者們圍得水洩不通。當諾艾麗擺好姿勢微笑著讓他們拍照時,她心裡卻想著羅斯夫人和她的侄子伊舍利爾·凱茲。他們倆在她困難的時刻都十分同情她,伊舍利爾兩次救了她的命。諾艾麗不知道羅斯夫人想要什麼。也許是錢。
二十分鐘以後,諾艾麗悄悄地溜出來,乘出租汽車到附近的草地聖日爾曼廣場去。這一天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雨,現在又是雨夾雪迎面吹打而來。天氣顯得十分寒冷。出租汽車在雙猴餐館門前停下,諾艾麗從汽車裡跨到外面刺骨的寒風之中。一個身著雨衣,頭戴寬邊帽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身旁。諾艾麗頓了一會兒才認出他。和他的嬸嬸一樣,看上去比以前要老,但他身上發生的變化更深刻得多。他帶有一種威嚴,一種力量,這些是他以前所沒有的。伊舍利爾·凱茲比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瘦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彷彿好幾天沒有睡覺了。諾艾麗注意到他沒有佩戴標誌猶太人的六角黃星。
「別淋著雨。」伊舍利爾·凱茲說。
他握著諾艾麗的手臂,把她引進屋裡。餐館裡有十幾個顧客,都是法國人。伊舍利爾把諾艾麗帶到屋內角落裡面的一張桌子那兒。
「想喝點什麼嗎?」他問。
「不。謝謝你。」
他取下被雨淋得濕透了的帽子。諾艾麗仔細打量著他的臉,立即明白他叫她到這兒來不是為了錢。他端詳著她。
「你還是那麼美,諾艾麗,」他平靜地說,「你所有的電影和戲劇我都看了。你是個了不起的演員。」
「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到後台來?」
伊舍利爾躊躇了一下,然後害羞地笑了。「我不想使你為難。」
諾艾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對她來說,「猶太」只不過是個不時在報紙上出現的詞,與她的生活毫無關係;但親身體驗了這個詞的含意並在一個敵人發誓要消滅和根絕你所在的國家裡當一個猶太人,特別是這個國家又是你的祖國時,那感受就一定大不相同了。
「我選擇我自己的朋友,」諾艾麗回答說,「沒有人告訴我該見什麼人。」
伊舍利爾苦笑著。「別白白浪費了你的勇氣,」他勸告說,「勇氣該用在真正起作用的時候。」
「跟我談談你的情況。」她說。
他聳了聳肩膀:「我的生活平淡無奇。我後來成了外科醫生,在安吉鮑斯特博士的指導下進修。你聽說過他嗎?」
「沒有。」
「他是一位出色的胸外科醫生,接受我作他的門生。後來納粹拿走了我的行醫執照。」他舉起了他那雙外形十分美觀的雙手,把它們仔細端詳了一番,彷彿這雙手是屬於別人的。「所以我就當上了木匠。」
她把他打量了許久。「就這些?」她問。
伊舍利爾驚異地看著她。「當然就這些,」他說,「你還有什麼疑問?」
諾艾麗把她內心深處的念頭打消了。
「沒什麼疑問。你為什麼要見我?」
他向她靠得更近了,壓低了嗓門。「我需要幫助。一個朋友——」
正在這時,門開了,四個穿著灰綠色軍服的德國士兵走進餐館,領頭的是個下士。下士大聲喊道:「Achtung1!我們想看看你們的身份證。」
【1Achtung,德文意為「注意」。】
伊舍利爾·凱茲變得緊張起來,似乎戴上了假面具。諾艾麗看見他的左手悄悄地伸進了外衣口袋。他的目光對著通往後門的狹窄通道閃了幾下,但其中一個士兵已經走到那兒,擋住了去路。
伊舍利爾以緊急的口氣低聲說:「離開我。從前門出去。趕快。」
「為什麼?」諾艾麗問道。
德國人正在查看坐在一張靠入口處的桌子旁的一些顧客的身份證。
「別提問,」他命令道,「你只管走吧。」
諾艾麗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朝門口走去。士兵們正向第二張桌子走去。伊舍利爾把他的椅子往後推了推,以便有更多的活動餘地。他的行動引起了其中兩個士兵的注意。他們走到他跟前。
「身份證。」
不知什麼緣故,諾艾麗明白了德國士兵找的正是伊舍利爾,而他正在設法逃脫。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無路可走。
她轉過身,大聲對他喊道:「弗朗索瓦!我們要誤了看戲了。快付了賬走吧。」
德國士兵驚訝地看著她。諾艾麗又朝桌子走去。
蘇爾茲下士走過來面對著她。他一頭金髮,圓圓的臉像只蘋果,二十剛出頭。「你和他是一起的嗎?小姐?」他問。
「當然是一起的!你們除了糾纏誠實的法國公民之外就沒有更有益的事可做了嗎?」諾艾麗責問道,顯得很生氣。
「我很抱歉,我的好小姐,但是……」
「我可不是你的好小姐!」諾艾麗怒氣沖沖地說。「我是諾艾麗·佩琪。我在聯合劇院演主角,這位是和我一起演出的男主角。今晚,我和我親愛的朋友漢斯·謝德將軍一起用晚餐時,我會告訴他你們今天下午的行為。他會對你們大發雷霆的。」
諾艾麗從下士的眼神裡看出他已經意識到了,但是到底是意識到了她的名字還是謝德將軍的名字,她還不能斷定。
「我——我十分抱歉,小姐,」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當然認識你。」他轉向伊舍利爾·凱茲。這時,凱茲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手放在外衣口袋裡。「我不認識這位先生。」下士說。
「如果你們這些野蠻人到過劇院的話,就會認得出,」諾艾麗蔑視而又尖刻地說。「我們是被捕了還是可以走了?」
年輕的下士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他得立即做出決定。「小姐和她的朋友當然沒有被捕,」他說,「如果我給你帶來什麼不便的話,我表示道歉。我——」
伊舍利爾·凱茲抬起頭看了德國兵一眼,冷冷地說:「外面在下雨,下士。不知道你們哪位士兵能替我們叫一輛出租汽車。」
「當然可以。馬上就叫。」
伊舍利爾和諾艾麗一起鑽進出租汽車。當他們的車子駛去時,德國下士冒雨站在那兒注視著他們。
出租汽車駛過了三個街區,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下來。伊舍利爾把門打開,緊緊地握了一下諾艾麗的手,一言不發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天晚上七點鐘,諾艾麗走進劇院的化妝室,有兩個人在等她。其中一個是下午在餐館碰到的德軍下士,另一個穿著便服。他是個生來膚發蒼白的「天老兒」,一根頭髮也沒有,眼睛是粉紅色的,那樣子使諾艾麗聯想起還未成形的嬰兒。他三十多歲,圓圓的臉,好像一個月亮。他的嗓音很尖,聽起來像女人在說話,十分可笑;但是他帶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氣質,一種使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是諾艾麗小姐?」
「是的。」
「我是科特·穆勒上校,蓋世太保的人。我相信你見過蘇爾茲下士。」
諾艾麗轉向下士,顯得十分冷淡。「不,我不認為我見過他。」
「今天下午在那個餐館。」下士提醒她說。
諾艾麗轉向穆勒。「我見到的人那麼多。」
上校點了點頭。「你有那麼多朋友,要記住每一個人一定很難,小姐。」她點點頭,「確實如此。」
「譬如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朋友。」他停了一下,注視著諾艾麗的眼睛。「你對蘇爾茲下士說他和你一起在這個戲中演主角?」
諾艾麗驚詫地看著蓋世太保的上校。「下士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
「沒有,小姐。」下士忿忿地用德語回答說。「你說……」
上校轉過臉冷冷地看他一眼,下士的話講了一半,嘴巴突然閉上了。
「也許如此,」科特·穆勒和藹地說。「用外國話交談時,誤解的事很容易發生。」
「的確是這樣。」諾艾麗迅速地說。
諾艾麗從她的眼角發現下士氣得臉色發紅,把嘴緊緊抿著。
「我真是無事生非,十分遺憾。」科特·穆勒說。
諾艾麗的雙肩鬆弛了下來,她突然意識到她一直很緊張。
「一點也沒什麼,」她說,也許我能給你幾張戲票。」
「我看過了,」蓋世太保的軍官說。「蘇爾茲下士已經買了票。不過還是謝謝你。」
他動身朝門口走去,然後又停住了腳步。「當你稱蘇爾茲下士為野蠻人時,他決定今晚買一張票來看你的演出。後來,他在休息廳看演員的照片時,沒有看見那位在餐館和你在一起的朋友。這樣他就來見我了。」
諾艾麗的心跳加快了。
「只不過是為了備案,小姐。如果他不是和你一起的主角的話,他是誰?」
「一位——一位朋友。」
「他的名字?」他尖聲地說,口氣仍然很柔和,但使人感到一種威脅。
「這又有什麼關係?」諾艾麗問。
「你的朋友和我們要追捕的罪犯很相像。據報告,有人今天下午在草地聖日耳曼廣場一帶見過他。」
諾艾麗站在那兒看著他,腦子裡緊張地思索著。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穆勒上校的聲音顯得十分固執。
「我——我不知道。」
「啊,那麼他是個陌生人?」
「是的。」
他凝視著她,他那冷冰冰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眼睛。「你和他坐在一起。你使得士兵們不能檢查他的證件。為什麼?」
「我很同情他,」諾艾麗說,「他走到我跟前……」
「在哪兒?」
諾艾麗迅速地思考著,心想可能有人看見他們一起走進餐館。「在餐館外面。他對我說士兵們正在追捕他,因為他為了妻子和孩子偷了一些食品。這樣的罪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她抬起頭以懇求的目光看著穆勒,「我幫了他的忙。」
穆勒把她端詳了一會兒,讚許地點點頭。「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是個了不起的明星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再次講話時,語氣變得更加柔和。「聽聽我的勸告吧,佩琪小姐。我們希望和你們法國人和睦相處。我們要你們成為我們的朋友,而且要你們成為我們的同盟者。但是,任何人幫助了我們的敵人,也就成了我們的敵人。我們一定要抓住你的朋友,小姐。抓住了以後,我們將審訊他。我可以保證,你會把一切都講出來的。」
「我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諾艾麗說。
「你說錯了。」她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你將因為有我在而擔驚受怕。」穆勒上校向下士點點頭,又朝門口走去。他再一次轉過身。「如果你的朋友跟你聯繫,你得立即向我匯報。如果你這麼做……」他對她微微一笑,拖著沒有說完的話音同下士走了。
諾艾麗跌進一張椅子裡,感到精疲力竭。她意識到她的說法不能令人信服,但她是完全沒有準備的,沒有料到蓋世太保會找上門來。事先,她深信餐館那件事早已被遺忘了。現在她想起了以前聽說過的一些有關蓋世太保的傳說,感到渾身在微微戰慄。萬一他們抓住了伊舍利爾·凱茲,而他又招供了,那怎麼辦?他會對他們說,他們倆是老朋友,諾艾麗說不認識他是撒謊。如果凱茲這麼說,那肯定也不要緊。除非……她在餐館裡想到的那個名字又在她頭腦裡閃現:蟑螂。
半小時以後,諾艾麗上台演出,竭力集中精力演好她扮的角色,不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觀眾十分欣賞她的演出,她幾次出來謝幕,都受到了熱烈的歡呼。當她回到化妝室打開門時,還能聽到觀眾的掌聲。
出人意料的是,漢斯·謝德將軍早已坐在室內的一張椅子上。諾艾麗進來時,他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地說:「有人通知我說,我們今天晚上約定了一起去吃晚飯。」
他們在塞納河畔的叫遺忘的水果餐廳共進晚餐,該餐廳距巴黎市區約二十英里。他們由將軍的司機用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轎車送到那兒。雨已經停了,夜晚的空氣使人感到清涼、舒暢。
吃完飯後,將軍才提起白天發生的事。諾艾麗最初並不想陪他出來,但是她最後還是認為有必要瞭解德國人到底知道了多少情況,瞭解她可能會遇到多少麻煩。
「今天下午,我接到了蓋世太保總部的電話,」謝德將軍說,「他們告訴我,你對蘇爾茲下士說你今晚將和我一起吃晚飯。」
諾艾麗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他繼續往下說:「我認為,如果我予以否定,就會使你感到很不快,而予以肯定的話,我就會感到很快活。」他莞爾一笑。「所以我倆就到這兒來了。」
「這一切是多麼地可笑。」諾艾麗以抗議的口氣說。「幫助一個偷了些食品的窮人——」
「別說了!」將軍的聲音很嚴厲。諾艾麗驚訝地看著他。「別錯誤地認為所有的德國人全是傻瓜。別小看蓋世太保。」
諾艾麗說:「他們和我毫不相干,將軍。」
他玩弄著玻璃酒杯的腳。「穆勒上校懷疑你幫助了他急於要逮捕的人。如果這是真的話,你可闖下大禍了。穆勒上校既不會寬恕人,也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事。」他看著諾艾麗。「另一方面,」他謹慎地說,「如果你再也不跟你的朋友見面,整個事情可能就會被忘掉。你要不要來杯白蘭地酒?」
「請給我要一杯。」諾艾麗說。他叫了兩杯拿破侖牌白蘭地酒。「你和阿爾曼·戈蒂埃在一起住了多久了?」
「我敢說你其實早已知道了。」諾艾麗回答說。
謝德將軍笑了。「我確實知道。我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你以前拒絕和我一起吃飯。是不是由於戈蒂埃的緣故?」
諾艾麗搖搖頭。「不是。」
「我明白了。」他不自然地說。他說話的語氣使她吃驚。
「巴黎到處是女人,」諾艾麗說,「我可以肯定你能隨意挑選。」
「你不瞭解我,」將軍平靜地說,「否則你不會那樣說。」他顯得有些尷尬,「在柏林,我有妻子和一個孩子。我非常愛他們,但是現在我已經和他們分開一年多了,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
「誰強迫你到巴黎來了?」諾艾麗冷酷地問。
「我並不是要贏得同情。我只不過想著自己解釋一下。我不是和女人隨便胡混的人。我第一次看見你在台上時,」他說,「就產生了某種感情。我感到我非常想認識你。我希望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他說話時顯得平靜而又十分尊嚴。
「我不能答應任何事。」諾艾麗說。
他點點頭,「我懂了。」
但是他顯然並沒有懂,因為諾艾麗再也不想見到他。謝德將軍老練地轉換了話題。他們談論演技和戲劇,諾艾麗發現他在這方面的知識豐富得簡直令人吃驚。他持折衷主義,顯得深沉而又理智。他漫不經心地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不斷地指出他倆在趣味上的相同之處。他表現得如此機智,諾艾麗感到十分有趣。他費了不少精力來瞭解她的過去。他穿著橄欖綠的軍服,看上去是個地地道道的德國將軍,身體強壯,儀態威嚴,但是他的文雅的舉止卻又表明他完全是另一種人。他的智力是學者才具有的,而不是屬於軍人的。可是,他的臉上卻有一道軍人的傷疤。
「你的臉上怎麼會留下這道傷疤?」艾諾麗問。
他用手指沿著那道深深的傷疤撫摸著。
「許多年前我進行過決鬥,」他聳聳肩膀說,「在德國,我們稱之為Wilafeeisch——意思是,『值得驕傲的傷痕』。」
他們談論了納粹的哲學。
「我們不是怪物,」謝德將軍說,「我們不想統治世界,但我們也不願呆呆地坐在那兒繼續為我們在二十年前被打敗的那場戰爭而受到懲罰。凡爾賽條約是一種奴役,德國人已經最後打破了這個桎梏。」
他們還談到了對於巴黎的佔領。
「我們輕而易舉地拿下巴黎,這並不是法國士兵的過錯,」謝德將軍說,「這責任在很大程度上得由拿破侖三世來承擔。」
「你在開玩笑。」諾艾麗回答說。
「我完全是認真的,」他向她保證說,「在拿破侖時代,暴民們經常以巴黎錯綜複雜、彎彎曲曲的街道為掩護,到處進行伏擊,與拿破侖三世的士兵作戰。為了制止他們,拿破侖三世委派歐仁·喬治斯·奧斯曼男爵把街道改建得筆直,使巴黎到處都是美麗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他微微一笑。「我們的部隊就沿著這些林蔭大道挺進。恐怕歷史對於這位改建街道的設計者奧斯曼評價不會太高吧。」
晚飯之後,在乘轎車回巴黎的途中,他問:「你愛阿爾曼·戈蒂埃嗎?」
他的口氣很隨便,但是諾艾麗感到她的回答對他來說是舉足輕重的。
「不愛。」她慢條斯理地說。
他點點頭,感到還滿意。「我也這麼想。我相信我會使你非常幸福。」
「就像你使你的妻子非常幸福那樣?」
謝德將軍在一瞬間顯得很不自然,彷彿被人猛擊了一下,隨後他轉過臉看著諾艾麗。
「我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平靜地說,「願我們永遠不要成為敵人。」
諾艾麗回到她的住處時,幾乎是第二天早上三點鐘了。阿爾曼·戈蒂埃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她。
「你到底去哪兒了?」當她走進門時,他責問道。
「我有約會。」諾艾麗的目光避開他,轉向室內。房間看上去好像被旋風襲擊了似的。書桌的抽屜全被拉開了,裡面的東西丟得到處都是。所有的衣櫥都被徹底地搜查過了,一盞檯燈被打翻了,一張小桌子橫躺在地上,一條腿已經斷了。
「發生了什麼事?」諾艾麗問。
「蓋世太保到這兒來過了!天哪,諾艾麗,你幹了什麼了?」
「沒幹什麼。」
「那他們為什麼要搜我們的家?」
諾艾麗開始在房間裡走動,把傢俱放好,同時在苦苦地思索著。
戈蒂埃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轉了過來。「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吧。」
她告訴他和伊舍利爾的會見,但沒有透露他的名字,也沒有談及後來與穆勒上校的談話。「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不是蟑螂,但這完全有可能。」
戈蒂埃一屁股坐進一張椅子,瞠目結舌。「我的上帝!」他驚叫了起來。「他究竟是什麼人,我管不著!但是,我不願意你和他再有往來。我們倆都會由於這件事給毀了的。我和你一樣恨德國人……」他沒往下講,不能斷定諾艾麗是不是恨德國人。他又說:「親愛的,只要德國人還是這兒的統治者,我們就得在他們的管轄下生活。要是和蓋世太保糾纏不清的話,我倆可誰也擔當不起。這個猶太人——你剛才說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我沒說。」
他看了她一會兒。「他是你的情人嗎?」
「不是,阿爾曼。」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不。」
「那麼好吧。」戈蒂埃說話的口氣輕鬆多了。「我看我們沒有理由擔憂。如果你偶然和他見了一面,他們不能責怪你。如果你不再和他會面,他們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他們一定會把這事忘掉的。」諾艾麗說。
第二天,在去劇院的路上,諾艾麗的身後有兩個蓋世太保的特務在盯梢。
自從那天以後,諾艾麗無論去哪兒都有人盯梢。最初她只有一種感覺,一種有人盯著她的預感。諾艾麗幾次轉過身都在人群裡看見一個看上去像日爾曼人的青年,他身穿便服,似乎對她並不注意。後來,她又產生了同樣的感覺,這次跟在她後面的是另一個年輕的日爾曼人。她每次發現的都不是同一個人,雖然他們都穿著便衣。他們還有同樣明顯的標誌:顯而易見的優越感和那種蔑視一切的冷酷神情。
關於被人盯梢的事,諾艾麗對戈蒂埃隻字不提,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再使他受驚。蓋世太保在他們的房間裡搜查的事仍使他非常緊張。他整天都在嘮叨,說德國人會把他和諾艾麗的前程全毀掉,只要他們想這樣做的話。諾艾麗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只要看一看每天的報紙就知道,納粹對他們的敵人是決不會心慈手軟的。謝德將軍給她來過幾次電話,但是諾艾麗沒理會他。如果說她不想有納粹這樣的敵人的話,那她也不想有他們這樣的朋友。她決定她要像瑞士那樣:保持中立。世界上像伊舍利爾·凱茲這樣的人得自己保護自己。諾艾麗有點好奇,想知道他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但她並不想牽連進去。
諾艾麗和伊舍利爾·凱茲見面兩星期之後,巴黎的報紙在頭版報道了蓋世太保捕獲了以蟑螂為首的破壞活動小組,但蟑螂本人是否被捕,則隻字不提。她還記得德國人向伊舍利爾·凱茲靠近時他的臉部表情,她知道他不會讓他們把他活捉。當然,這可能是我的幻覺,諾艾麗心裡這麼想。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很可能只是個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木匠。但是,如果他真不會傷害任何人的話,蓋世太保為什麼對他那麼感興趣?他是蟑螂嗎?現在,他是已經被捕了還是逃掉了?諾艾麗走到房間的窗前,窗子面對著馬提格尼大道。在一盞街燈的下面,站著兩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在等著。等什麼呢?諾艾麗開始像戈蒂埃那樣警覺起來,但隨之而來的是憤怒。她想起了穆勒上校說的話:你將因為有我在而擔驚受怕。這是挑戰。諾艾麗預感到伊舍利爾·凱茲將會和她再次取得聯繫。
第二天早上有人傳來了口信,傳信的人居然是她那幢住宅樓的看門人——這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看門人身材瘦小,眼睛細瞇瞇的,已經七十多歲了,面容枯槁而又粗糙,下齒一個也沒剩,所以他說話時別人很難聽懂。
諾艾麗按電鈴,叫電梯開到她這一樓層上來,發現他在電梯裡等她。他們一起乘電梯下樓。快到門廳時,他含糊地說:「帕西街的麵包房已經把你訂的生日蛋糕準備好了。」
諾艾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能斷定自己是否聽清楚了,說:「我沒有訂蛋糕。」
「帕西街。」看門人固執地重複著。
諾艾麗突然明白了。即使在這時,如果她沒有看見在街對面等她的兩個蓋世太保特務的話,她也會對老人說的話置之不理。像罪犯一樣被人跟蹤!那兩個人在談話,還沒有看見她。
諾艾麗憤懣地轉向看門人說:「用人進出的門在哪兒?」
「這兒走,小姐。」
諾艾麗跟著他穿過一道後面的走廊,走下了幾級台階,來到地下室。
她從那兒又走進一條小巷。三分鐘之後,她已經坐上出租汽車,去會見伊舍利爾·凱茲了。
這爿麵包房是一家不起眼的店舖,坐落在一個已經破敗的中產階級居住的地區內。窗上用油漆寫著「麵包房」,由於油漆已經剝落,字跡顯得殘缺不全。諾艾麗打開門,走了進去。招呼她的是一位矮胖的女人,穿著一件一塵不染的白圍裙。
「有什麼事,小姐?」
諾艾麗猶豫了一下。要馬上離開的話,還來得及,還有時間可以回心轉意,不牽連到和她無關的危險勾當中去。
那女人在等著她回答。
「你們——你們為我做了一盒生日蛋糕,」諾艾麗說,感到玩這樣的把戲太愚蠢了,彷彿他們使用的幼稚的手法降低了他們從事的工作的嚴肅性。
那女人點了點頭。「蛋糕做好了,佩琪小姐。」她在門口掛出「停止營業」的牌子,鎖上了門,然後說:「這兒走。」
他躺在麵包房後屋的一張吊床上,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渾身汗如雨淋。纏在他身上的床單浸透了血,左膝上綁著止血帶。
「伊舍利爾。」
他轉身面向著門,身上的床單落了下來,只見膝蓋那兒血淋淋的,骨頭和肉一片稀爛。
「怎麼回事?」諾艾麗問。
他想笑,但很難笑得成。他的聲音因疼痛而顯得嘶啞。「他們踩了蟑螂一腳,但我們不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
她果然猜對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諾艾麗說,「你的傷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伊舍利爾深深地吸了口氣,顯得很痛苦,然後點了點頭。他說話十分費力,不停地喘著氣。
「蓋世太保為了要搜捕我,把巴黎搞得天翻地覆。我只有出巴黎城才有希望得救……如果我能到達勒阿弗爾市,就有朋友幫助我乘船到國外去。」
「你能找個朋友駕車送你出巴黎嗎?」諾艾麗問。「你可以藏在貨車的後面——」
伊舍利爾虛弱地搖搖頭。「有路障。連老鼠也出不了巴黎。」
甚至蟑螂也出不去,諾艾麗心裡想。「你的腿傷了,還能走嗎?」她問,拖延著時間,想做出最後的決定。
他微微一笑,嘴唇繃得很緊。
「我要走的話,就不要這條腿了,」伊舍利爾說。
諾艾麗看著他,沒明白他的意思。這時門開了,一個蓄著鬍子的人走了進來,他身材高大,熊腰虎背,手裡提著一把斧頭。他走到床前,把床單拉開。
諾艾麗被嚇得臉色煞白。她想到了謝德將軍和那個禿頂「天老兒」蓋世太保上校:如果他們發現了她的行動,他們會怎樣對待她呢?
「我願意幫助你。」諾艾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