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正文 第23-24節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

    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礡,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幹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

    --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呵欠。他端視畫像:

    「這二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

    霍達深藏不語。

    自太宗皇帝陰謀弒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中聽見淒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

    「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歷久未散。

    「鬼!鬼!」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身冷汗。

    於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鬧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全身披掛,手執兵器,待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

    霍達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

    威嚴一如門神。

    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

    「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裡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托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歷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製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

    「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復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

    「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

    「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靜一走近,只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

    「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艷,只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復淡漠的禮貌了。

    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

    「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儀式麼?」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

    「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只管閒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

    「精壯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閒話人生似的。

    靜一道:

    「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

    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几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

    「唉,師傅沒經過生離死別,當然不會明白。」

    她輕輕地,又再歎一口氣。

    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掩飾什麼而在「妄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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