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一日天低去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男人的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念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麼?」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
靜一輕聲:
「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髮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
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只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裡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輕似一朵青雲。
靜一抱扶著女人,吁一口氣。
她楚楚地哽咽:
「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靜一迷惑了。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靜一馬上醒過來:
「阿彌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
「師傅,摔著了沒有?」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他頭也不敢回。
當夜,卻又再見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扎針。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
毫針、三稜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很紅。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
「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髮際的天柱穴紮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
「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緩緩地呈了一口氣。
張目,惺忪而迷茫。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
「師傅,我失禮了。」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靜一不語。
老方丈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沒事了。」
她起來施禮道謝。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26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可是--你心裡有事。」
老方丈向靜一道:
「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扎一針。」
「不要了。」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髮際紮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只聽老人問:
「她是誰?」
「像一個人而已。」
方丈搶白:
「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大力一扎,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誰說容易?」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你力氣夠嗎?」
「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歷。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
「誰?」
外面寂然。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
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只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
「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轉向靜一哀懇:
「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動他:
「心中沒有慈悲嗎?」
靜一合十:
「阿彌陀佛!」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場露天。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艷光收斂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長髮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她平靜地答:
「弟子能持。」
「盡形壽,永不犯戒?」
「盡形壽,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志決。」
「弟子知道。」
方丈瞇(目妻)著眼看青綬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靜一:
「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靜一先把長髮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髮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
在場的僧眾念著偈語。
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兩者皆淡然。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髮中,他懵然不覺。
轉瞬,四大皆空。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
青綬夫人消失了。
她法號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