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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想著難,解決起來,也未必就真難。普天成跟鄭斌源他們談了兩次,沒想到,事情解決了。
鄭斌源叫來的十多個職工代表居然對削減百分之十這個數字不感興趣,這讓普天成甚為驚訝。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華那邊的意思講出來,工人代表一準會暴跳如雷地攻擊他,沒成想,帶頭的那個叫陳亮亮的職工代表溫和地笑了笑,「領導,你說啥就是啥,百分之幾對我們來說,當不了飯吃,我們也沒指望進那個廠,你還是抓緊把十二條落實了,再不落實,工人堵到省政府門上,可別怪我們沒做工作。」普天成盯著陳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實了三條麼,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來。」「那你們怎麼不一步步來,非要急著開工呢?」陳亮亮反問道。這話把普天成問住了,普天成回過目光,想從鄭斌源那兒尋求幫助。鄭斌源不知啥時已離開會議室,他把話說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體怎麼談,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著。
普天成又跟陳亮亮他們僵持了一會兒,陳亮亮見他也是認真解決問題來的,不那麼刁難他了,但也絕沒對他抱希望。希望這東西,抱幾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陳亮亮說:「領導,你也別痛苦了,你一痛苦,我們當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了。這麼著吧,我可以保證職工不鬧事,但政府答應的條件,也麻煩你給催著落實一下,工人確實不容易,再不要拿我們當猴耍了。」普天成馬上保證:「凡是答應了的,我們保證做到,職工能體諒政府的難處,我們很感謝,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再次謝謝你們。」這時候就有一個中年男人怪聲怪氣地說:「政府也有難處啊,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不會是錢花光了吧,再賣幾塊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沒敢接中年男人的話茬,這種牢騷話、怪話他聽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聞的境界。
普天成沒敢在會議室久留,見好就收地脫身出來,給鄭斌源打電話,問他在哪。鄭斌源慢條斯理道:「我在家睡覺呢。」普天成趕到鄭斌源家,他還有點不放心,跟工人的談話太過順利,令他不由得懷疑,他要再考實一番。
鄭斌源並沒睡覺,剛才他家裡來了客人,是三毛廠原工會主席,來向鄭斌源請教問題的。本來工人的積極性挺高,一直嚷著要跟大華對抗下去,絕不讓大華順利開工。但不知什麼原因,最近幾天工人的積極性突然沒了,特別是原來挑頭上訪的那些人,最近連影子都找不到了。鄭斌源心裡說,還能有什麼原因,有錢能使鬼推磨唄!據鄭斌源瞭解,副省長周國平分管大華海東這一項目後,明著暗著採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萬,對一毛、三毛的特困戶每家給予一萬元的臨時救助,同時又督促落實了他們的低保。這招效果奇佳,原來這批特困戶是上訪骨幹,現在因為這一萬元錢,他們倒向了政府這邊。第二招是讓海州兩家大型企業臨時吸納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職工,這批人員的工資由企業支付一半,市政府補助一半,這就等於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政府出台了專門政策,凡一毛、三毛職工,如果自己創業,開辦小店由社區擔保,銀行一次性給予扶持貸款三萬到五萬,三年免收各種費用,憑下崗證到稅務部門登記,可以享受三年免稅政策。海寧區政府還在最大的兩個市場海安路市場和海華路市場清理出鋪面一千多個,讓一毛、三毛的職工優先挑。這些措施,讓原本就對上訪不再抱希望的職工們一下看到了實惠。其實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業改制,總要引起群眾上訪事件,但還是普天成說得對,上訪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要想活下去,還得靠自己。
這些話鄭斌源當然不可能跟三毛廠工會主席講,這人是個一根筋,對上訪懷著無比濃厚的興趣。其實鄭斌源也知道,這個工會主席上訪最根本的目的,還是想叫政府安排自己。如果現在有人提出,馬上給這個工會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讓他繼續拿工資,工會主席立刻就會跟工人說拜拜。對這種抱有私慾的人,鄭斌源是看不上的。當然,對國平副省長以及海州市政府採取的這幾項臨時性措施,鄭斌源還是由衷地高興,因為不管怎麼樣,政府算是開始善待下崗職工了。
一聽普天成要來,工會主席緊忙告辭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談判十二條時,工會主席跟普天成吵過架,還用粗話謾罵過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鄭斌源的臉色,就知道他在電話裡撒了謊。不過鄭斌源睡不睡覺並不是什麼原則性的事,他說:「我是來感謝你的,沒想到這次工人這麼給我面子。」鄭斌源挖苦道:「你秘書長出面,誰敢不給面子?」說著給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過茶,「不過斌源,我還是不放心,總感覺哪兒不對勁。」
鄭斌源猜想,普天成並不瞭解真實情況,畢竟這事不歸他直接管,他也沒往透徹裡說,有些話說穿了也沒啥意思,大家還是含蓄點好。他說:「你應該高興,回去又可以請功了。」
「欺負我啊,我是跑來虛心向你討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說這種風涼話。哎,幫我分析分析,職工思想為啥轉變得這麼快?」普天成厚著臉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撫政策,你們這次算是想通了。」
「什麼意思?」普天成感覺鄭斌源話裡有話,追問道。
鄭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啞謎,將自己掌握的情況一一說了,取笑道:「拿國家的錢為大華掃清障礙,大華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無語了。鄭斌源說的這些,他還真不知道,這等於在十二條外,又多出好幾條,國平副省長的力度也太大了點吧?不過轉念又想,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似乎沒有!
有時候,用犧牲的辦法來解決矛盾,也不失為一種上策。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犧牲著種種利益,有時是個人利益,有時是群體利益,更多的時候,犧牲的則是國家或集體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東時發生的那起惡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們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闆違章指揮,一個班十二名作業工人死於非命,為了平息事端,還不是用犧牲的辦法來解決?最後每個工人賠付三十萬,才將事態壓下去。這三十萬,有一半是政府出的錢!
看來「犧牲」兩個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
普天成苦笑一聲,他是無權指責誰的,如果說這個世界有一條犧牲鏈的話,他就是這條鏈上的一個齒輪。好在,這一次的犧牲,受益者是下崗職工,比起把錢大把大把地揮霍或浪費掉,也算值。這麼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來。
兩人又鬥了一陣嘴,普天成忽然說:「對了,有人高薪請你,給你留了總工的位子。」
鄭斌源略微驚訝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釋然了,「你是說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給你,我可不敢奪人之愛。」
「你什麼意思?」普天成本能地問出一句。
「別緊張,秘書長的紅顏知己,我可不敢奪。」鄭斌源笑著說。
「老鄭,這玩笑開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讓鄭斌源說到了痛處,一時顯得慌亂。
鄭斌源卻不在乎地說:「大華早就給我下了聘書,說實話,我對他們沒有信心。工人所以對你的百分之十不感興趣,說穿了,也是對這家企業不抱指望。」鄭斌源把話題又帶回到大華上,接著說:「不是我打擊你們,你掰著指頭算算,招商引資引來了多少企業,各種優惠政策都給了,結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幾家?說輕點你們這是一窩蜂,形式主義;說重點,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普天成也來了興趣,「此話怎講?」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著別人家的孩子養老,結果別人的樹上永遠結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沒幾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們。國有傳統老企業是有問題,但一味地關門拍賣,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讓給外資,等於是自己刨自己的鍋頭。」
普天成一聽他又上綱上線,將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政治化,趕忙轉移了話題,說:「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麼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鄧雅蘭差啥了,人長得漂亮不說,事業也比你幹得紅火。你們兩個到一起,真是珠聯璧合呢。」
鄭斌源模稜兩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溝的遊戲還是你們玩兒吧,我鄭斌源不感興趣。」
一聽「退水溝」三個字,普天成臉驀地一紅,他知道這話跟秋燕妮有關。秋燕妮到海東後,是有一些緋聞的,緋聞的主角鄭斌源當然清楚,只是不好講出來罷了。最近秋燕妮頻頻向普天成示愛,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鄭斌源耳朵裡,鄭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溝,滅火器,是真正為領導分憂解難的。見普天成失神,鄭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聽我一句勸,離她們遠點。」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是一個有遠大抱負的人,不像我,為女人影響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勸鄭斌源的,鄧雅蘭最近找過他,一方面是為自己的企業,她看中了一塊地,想拿下來,那兒建服裝廠真是再好不過;另一方面,也有想見一見鄭斌源的意思。哪知讓鄭斌源一句話,就把嘴堵住了。
從鄭斌源家出來,普天成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秋燕妮頻頻向他發出暗示,難道真有退水溝這麼一說?
後來他自信地搖了搖頭,不可能!
那天在勝利賓館,秋燕妮是特意為普天成留下的。於川慶也看出了這點,於是二次回到淮海廳,於川慶便示意鞏副主任和曹副秘書長,動點真的。鞏副主任和曹副秘書長是何等聰明之人,一看於川慶給他們使眼色,就知道今天這場酒,秋燕妮是目標了,於是便輪番敬,說些恭維而又十分中聽的話。秋燕妮一開始並不知是計,還以為兩位領導是誠心誠意敬她,也就老老實實地喝了。哪知這一喝,就把自己喝進了一個圈套。省委和省府這些副秘書長副主任們,平日在酒桌上是沒機會施展的,大領導在,他們只能畢恭畢敬,頂多也就是在領導不想喝或實在喝不下去的時候,拿自己的肚子為領導解解圍,撐撐面子。有人說秘書長的肚子一半是領導的,酒量全是給領導代酒代出來的,這話不假。至於副秘書長,他們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個人就都成了領導的。他們幾乎是一嘴不吃,張羅著讓別人吃,但酒卻不能少,不只要給領導代,還要給客人代,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是為別人活的。這種啞酒喝起來非常痛苦,壓抑、鬱悶,還得賠著笑,而且絕不能喝醉,如果失態了的話,這個官,也就當到頭了。所以,副秘書長們都拿這種酒叫壯烈酒、考驗酒。誰要是沒這個能耐,這個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領導離開,他們成了主人,場面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馬上從幕後活躍到台前,掄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讓你在酒上顯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為省裡的官員都跟普天成一樣,溫文爾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鞏副主任他們一放開,便都成了老虎。「秘書長,幫幫我吧。」她美目流連,可憐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動了憐憫之心,接過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兩位副職不敢把他怎麼樣,於川慶敢。於川慶私底下也聽說過一些秋燕妮對普天成暗中生情之類的話,但一直不信,認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個十分把得住的人。這天他看見秋燕妮眼裡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給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讓普天成現回形。於川慶說:「秘書長英雄救美,我們三個可得小心了。老鞏、老曹,你們要是今天能讓秘書長多喝幾杯,往後我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鞏、曹二位早就等著於川慶下令,再說他們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開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開了,以後匯報起工作來,才能放得開。
氣氛越來越熱烈,普天成也不敢裝得太正統,這種場合,你要是裝得太正統,是會傷了人氣的。人氣這東西平日看著不怎麼重要,關鍵時候,它能頂大用。鞏、曹這些人絕非等閒之輩,能到省長、書記眼皮底下的人,各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來是堅持能團結則積極團結,實在團結不了,也絕不開罪的原則。人家既然熱情地敬你酒,就證明,他是想跟你進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開,跟他們密切起來。
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頭有些暈,看人的目光也有幾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縹縹緲緲,虛幻得不成。忽而覺得她柔情似水,萬般風情集於一雙黑亮的眸子裡;忽而又覺得她蒼蒼茫茫,像極遠處的山水,浩渺無邊。於川慶見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繼續,如果真讓普天成出了醜,他是交代不了的,於是便提議散場。鞏副主任慇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於川慶瞪了他一眼,道:「你們送秋董回賓館,我送秘書長。」
秋燕妮十分不捨,這個夜晚對她來說是多麼具有意義啊,她跟普天成坐得這樣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氣息,那氣息令她陶醉。她承認,自己是喜歡他的,很喜歡,這是她到海東後,唯一打內心深處喜歡的一個男人。可是他拒絕著她,從不給她機會。今天不一樣,他給她代酒,暗暗地保護著她。目光相對時,他眼裡也流露出一種風情,那風情秋燕妮能讀懂,真的能讀懂。
她希望時間慢些,讓這樣美好的時光多在她身邊駐留一會兒。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麼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會兒,哪怕一秒鐘,她也知足。
但是於川慶說要走了,可惡的於川慶,他怎麼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猶未盡地說:「謝謝兩位秘書長,謝謝領導,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處,多多諒解,改天燕妮設宴,請各位領導再喝一次。」鞏副主任說好,曹副秘書長也喝多了,居然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說:「能跟秋董一起喝酒,當然求之不得。」
於川慶在外面咳嗽了一聲,並叫來那個叫余晴的女孩子,讓她扶著秋燕妮,往大廳外面去。剛一出大廳,就看見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機奔過來,他們也沒想到,一向對酒很敏感的秋燕妮,這天會喝成這個樣。
那天晚上,大約一點鐘的時候,普天成收到一條短信。當時他已睡了,保姆盧小卉給他喝了酸梅湯,又衝了一杯橘子粉,有了這兩樣東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沒怎麼折騰便睡著了。手機的蜂鳴聲驚醒普天成,他打開手機一看,是秋燕妮發來的,一首北宋詞人賀鑄的《西江月》:
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臨分少佇已倀倀,此段不堪回想。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覆吟了幾遍,心裡泛上層層漣漪。有那麼一刻,他都要回給秋燕妮一首詞了,又恨恨地掐滅想法,堅決地將短信刪了。
憑多年在風月場上的經驗,普天成斷定,秋燕妮動的是真情。她為什麼要對他動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這真是一個謎,謎啊——
普天成長長地歎口氣,腦子裡忽地閃出瀚林書記那張臉來,緊忙就將秋燕妮那充滿憂鬱、充滿期盼的哀哀眼神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