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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省黨風黨紀檢查活動終於拉開帷幕,這是瀚林書記上任後抓的一項重點工作,整個活動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宣傳教育,領會精神;第二階段是自查自糾,端正作風。眼下到了第三階段,分片抽查,重點整改。瀚林書記主持召開了一次會議,就黨風黨紀檢查活動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闡述,特別指出,這次活動要重點檢查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工作作風的轉變,要樹立全省上下一盤棋的思想,大力開展理想信念、從政道德和黨紀黨規教育。以落實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制為龍頭,進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領導體制和機制制度。會後,省委一共派出四個檢查小組,馬超然副書記帶領第一檢查小組,奔赴吉東、廣懷兩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詩倫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馬超然這個組。
當晚,普天成便接到來自吉東方面的消息,這次打電話的不是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東時的秘書,現任吉東團市委書記的胡兵。胡兵說:「普書記,王主任他們從北京回來了。」普天成問哪個王主任,胡兵說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問,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還有誰?胡兵便將人名一個個報上,其中就有原政協主席李國安,原財政局長江玥。這個江玥有點意思,普天成剛到吉東時,她是吉東下面一個縣的副縣長,普天成發現她工作能力不錯,算是一個有魄力的女幹部,就把她從副縣長提拔到了市國資委主任的位子上。國資委那幾年,江玥幹得也還不錯,幫普天成解決了不少難題,特別在吉東幾家國有企業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從而確保了吉東國有企業改制步伐,讓普天成和吉東市在全省國有企業改革攻堅戰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創新能力,工作作風紮實的幹部,將她提拔到市財政局長的位子上。可是江玥當上財政局長後,世界觀發生了改變,她開始貪錢,變著法子為自己撈錢。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她從各家企業索要好處費達一百多萬元,還擅自挪用項目資金,在財政局設立小金庫,讓自己的親信炒股,結果把小金庫的錢全賠在了股市裡。案發後,市上有兩種意見,一是交司法機關,讓司法機關依法處理;另一種意見是本著愛護幹部的原則,由市紀委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行政降一級使用。持這種意見的是王化忠和李國安。普天成當時也有些猶豫,內心講,他是捨不得這位幹部的,她精明、能幹,對工作也有滿腔熱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創新能力。普天成一開始也有保護她的動機,想內部處理一下,讓她原回國資委算了。但是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國安他們聯合了三十餘名幹部,聯名向市委寫信,要求保護江玥,目的就是要給普天成施加壓力。這一招把普天成惹惱了,後來召開的常委會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紀委提出的開除江玥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並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追究法律責任的處理意見。半年後江玥因受賄和瀆職罪被判十二年,進了監獄。但令人驚訝的是,江玥入獄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獄中懷孕,醫院也證實了這點。當時江玥已經四十六歲,她跟丈夫一直沒有孩子,外界都說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礙,不能生育,沒想到在關鍵時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復了。當然,吉東民間對這次懷孕,有很多版本,有說江玥肚子裡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當副縣長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當關係;也有說是政協主席李國安的;更有甚者,竟說江玥肚裡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為江玥被判入獄後,普天成到監獄探視過她。
江玥以懷孕為由,從監獄出來後,就再也沒有進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監的日子,她又讓省人民醫院出具了患病證明,直到現在,還在保外就醫。沒想到,江玥現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們的陣營,開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過去曾對江玥的厚愛,還有對她寄予過的厚望,普天成感歎良久。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什麼人都有可能成為你的對手。他跟胡兵說:「你安心工作,不要受這件事的影響。」胡兵畢竟年輕,不放心地問:「普書記,不會有什麼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歡別人問這句話,沒好氣地說:「如果我觸犯了黨紀國法,不用他們告,我自己會走進監獄。」說完,啪地收了線。
合上電話不久,普天成又覺得不該跟胡兵發火,想打電話過去,跟他解釋一下,又一想,算了,現在還是少打電話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暴風雨真的要來了。如果僅僅是王化忠、李國安他們,普天成是用不著緊張的,但凡跟你交過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幾斤幾兩,能興什麼風能做什麼浪。怕的是那些沒跟你交過手的人,你真不知道這些貌似簡單的人,背後會有什麼力量。再者,王化忠他們連江玥這樣的人都發動了起來,還不知下一步,他們的聯盟會擴大到哪兒!
得採取措施了,再猶豫,怕會誤大事。
這個上午,普天成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來的電話他一個也沒接,幸好,這中間沒瀚林書記的電話。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決心,他抓起電話,打到一個很久不用的號上。這號深埋在他心裡,有一段時間,他以為這個號碼他再也用不著了。朱天彪太多事,幫他等於就是在害自己,還是拉開點距離好。沒想,兩人分開兩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電話裡傳來朱天彪的聲音:「你還好嗎?」
普天成說:「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煩人。」
朱天彪頓了頓,問:「要緊不?」
普天成說:「世上沒哪件事不要緊,也沒哪件事特別要緊,就看你怎麼理解。」
朱天彪說:「我是問眼下這事。」
普天成說:「有點麻煩。」
朱天彪那邊不說話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難,這事的確犯難,如果不犯難,他也用不著把自己關一上午;如果不犯難,他早就採取行動了。他艱難地做了一陣鬥爭,終於一咬牙:「你抽空過來一趟吧。」
朱天彪那邊嗯了一聲,壓了電話。普天成抱著電話,發了好長一會兒呆。
開弓沒有回頭箭,普天成清楚這個電話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這麼做,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打完這個電話,普天成決計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儘管從吉東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裡,她似乎一天也沒離開過吉東。普天成堅信,同樣的感覺,瀚林書記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這個城市歸另一個省管轄,但它跟海州離得很近。二十年前,它還是海州的一個地區,後來行政區劃變更時,它劃給了另一個省。
天下著濛濛細雨,遠處的山,近處的水,都讓雨霧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點出發的,他跟瀚林書記說,他要去掃墓,瀚林書記還傷感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離開我們十五年了。」普天成說:「一晃兒的事,昨晚還夢見小時候很多事呢。」瀚林書記像是被觸動了,做出一副追憶往事的樣子,半天後道:「去吧,正好這段時間稍閒一點。替我給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時間啊。」普天成趕忙說:「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勞呢,哪能佔用您的時間。」說完,緊著告辭,生怕多待一秒鐘,說出什麼洩露秘密的話來。
普天成的父親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離子水並不遠,但普天成並沒有掃墓的計劃。一則,父親並不是在這個季節離開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後第十一天,瀚林書記把日子恍惚了。二則,隨著這些年在官場的掙扎,普天成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人生軌跡,已經偏離了父親的要求。父親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儉樸是大家公認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為自己著想,不為天下百姓憂愁。普天成現在是只為著自己了,他無臉面對父親。
記憶中的子水城是雋麗而又纏綿的,跟江南的纏綿有不同的味兒。普天成小時候,常常跟著母親來到子水,母親的娘家就在子水,「文革」顛覆了他對子水的記憶,讓子水以一種可怕的面目在他腦子裡存活著,棍棒下呻吟的姥爺至今還讓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東西是可以用時間沖淡的,所以普天成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沒虛幻出什麼血腥的場面。
普天成自己沒帶車,他是乘火車來的。他現在是越來越謹慎,對身邊的人,也格外地留神。這樣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關鍵時候,他還是對別人放不下心來。其實一個人來也有好處,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從容的,不慌不亂的,用不著裝腔作勢。他像普通人一樣往懷岸那邊去。懷岸那邊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嬌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長。
化玉嬌本不叫化玉嬌,她原名叫秦鳳嬌,去吉東那邊承攬工程項目時,她是新大地物資公司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當時新大地的總部在海州,公司老闆是她姐姐秦鳳月。後來的事實證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種說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專做不正當生意。但是,普天成並不知道這些,他還以為,打著瀚林書記旗號來的公司,規模一定不小。
秦鳳嬌差點讓普天成栽了跟頭。新大地前後給吉東十餘家工程公司提供過鋼材、水泥,還有鋁合金,總價值達一億兩千萬元。一開始秦鳳嬌她們還遵從遊戲規則,不敢把太次的東西傾銷到吉東。後來姐妹倆膽子越來越大,竟串通蘇潤,聯合將一批過期水泥和劣質建材銷到吉東。不幸的是,蘇潤因庫房管理混亂,發貨員錯將發往別人工地的劣質水泥發到了吉東大廈工地上,結果導致吉東大廈坍塌。
事發後,普天成很震驚,秦鳳嬌姐妹倆所做的一切,居然瞞過了他。一開始他是鐵著心要追查到底的,對牽扯到的人和事,絕不姑息。查到中間,突然有人告訴她,秦鳳嬌手裡握有瀚林書記的字條。普天成傻呵呵地問:「不會吧?」那人極為神秘地說:「普書記,不只是字條,還有比字條嚴重的東西。」
「什麼?」
「是……錄像,她們把……和首長在床上親暱的鏡頭全錄了下來。」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為用力過猛,他的手掌腫了三天。
「千真萬確,普書記,再不能查了,再查,我們都不好交代。」說話的是當時負責事故調查的省建設廳紀委書記,後來他升為建設廳廳長。
普天成猶豫了兩天,也痛苦了兩天,最後,他不得不授意有關人員,將事故責任往別的方面引,盡量避開建材等敏感問題。調查人員按他的指示,又從地質結構、圖紙設計等多方面找問題,但是要想推卸掉這麼大的一起責任事故,實在太難。後來建設廳紀委書記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蘇潤做做工作,讓他一個人把責任擔了,然後再想辦法。
普天成搖搖頭,「難啊。」
「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你我就得捲起鋪蓋回家。」建設廳紀委書記黑青著雙眼說。他已有五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到醫院開了藥,也不頂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連家也沒的回。」普天成的語氣沉痛極了。
「試試吧,我們分頭做工作,給他講清利害。」
「利害他比誰都清楚,我還怕他反咬一口,把責任全往別人身上推呢。」
「試試吧,沒有別的辦法了。」紀委書記哀求似的說。
在沒有路可選擇的時候,刀山火海也得闖,普天成咬了咬牙,點頭同意了。
試的過程相當艱難,誰都知道這是在危崖上走鋼絲,弄不好,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沒有辦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將那些燙手的東西公佈出來,後果不堪設想。普天成跟建設廳紀委書記輪番上陣,一次次地給蘇潤做工作,講利害,同時也做著一種保證。蘇潤愣是咬住牙不開口。後來,普天成單獨跟蘇潤在一起時,蘇潤說了一句話:「普書記,這不是第一次了,我蘇潤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鍋,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無語。他知道蘇潤在說民工事件。那次,是蘇潤替朱天彪扛了,儘管錢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沒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責任人是朱天彪。
「老蘇啊,如果你不幫我,那我只有陪著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蘇潤問。
「非坐不可。這麼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還不夠。」普天成說。
「多少錢也擺不平?」蘇潤不甘心地問。
「錢不頂用。老蘇啊,錢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卻不救人。」
「我要是找個冤大頭,讓他出來承擔責任呢?」
普天成不說話了,天下會有這樣的冤大頭?
一周後,調查組忽然說,水泥是從一個叫龍山水泥廠的民營企業手裡買的,這家企業的老闆叫鄒志良,鄒也承認了向蘇潤提供劣質過期水泥的事實。普天成驚得不敢相信,天下真還有這種找上門的冤大頭!調查組很快拿到蘇潤跟鄒志良簽訂的水泥供應合同,還有質檢部門出具的檢驗書。檢驗書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關部門封存在龍山水泥廠的庫房裡。而馬效林同時匯報上來的消息是,龍山水泥廠早在三年前就破了產,廠長鄒志堅負債纍纍,加上女兒又患有白血病,被錢逼得焦頭爛額。鄒志堅之前跟蘇潤有過業務上的往來,算是老關係。
普天成心裡清楚了,一個需要錢,一個需要拿錢替自己開脫,這買賣,談起來倒也不太難。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蘇潤到底給了鄒志堅多少錢,但他堅信,這絕不是小數目。不過對蘇潤來說,這也是一筆划算的買賣,蘇潤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機,也將自己的刑期由十幾年減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這件事不放,蘇潤甚至可以不去裡面。不過也沒關係,蘇潤在裡面一點不受委屈,外面咋樣,裡面還是咋樣,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來了,繼續馳騁在商場。
但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絕不能用正常思維去判斷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麼變數都有!這是普天成對世事、對人生最深刻也最精闢的總結。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國際會展中心旁邊,一幢五層小洋樓,裝修十分典雅,有一種雍容華貴的味道。普天成進去時,兩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來,邊走邊說些跟減肥有關的話題。其中一個說:「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個驚訝地說:「你怎麼總是能瘦,我半年了還沒瘦下來一斤。」普天成掃了倆女人一眼,發現說瘦了的其實比那位沒瘦的還要胖,於是他想到,謊言是充滿整個世界的。看著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樓去。
秦鳳嬌坐在三樓總經理辦公室裡,正跟一位女客戶交流著什麼。看見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過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紅地說:「普……您怎麼來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風嬌,在他的印象裡,那個叫化玉嬌的女人總是那麼風風火火,一副發誓幹大事的樣子,即使偶爾閒下來,也要在平靜的生活中折騰出點什麼。眼前的秦鳳嬌,卻有股超然隱於世外的味道,特別是那一雙眼睛,清澈中透著混沌,混沌中又透著覺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見。還有那張臉,豪妝褪盡,只顯樸華,不加任何修飾。
見普天成愣站在門口,秦鳳嬌急了,這可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沖女客戶笑笑,「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來了貴客。」然後快步走過來,「書記快請,真不知道您要來。」
普天成報以微笑:「環境不錯嘛,看來你的事業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談什麼事業,權當消磨時間。書記快請坐。」秦鳳嬌顯得有些張皇,剛要喚秘書前來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時又記不起茶葉放在哪兒,最後還是喚了秘書。
秘書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歲,長得白裡透紅,紅裡透白,身材還蠻高挑,渾身散發著青春氣息,跟秦鳳嬌的成熟大器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女孩很養眼,也容易讓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來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鳳嬌比剛才稍稍鎮靜了一些,不過臉上,還是掩不住的喜悅和緊張。
「書記是到這邊開會?」
「不,是專程來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鳳嬌哦了一聲,她並不清楚普天成說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這點認識她還是有。吉東大廈那場災難,最後雖說沒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們姐妹倆僥倖逃身。想想過去的日子,兩人不止是驚出一身汗,嚇得魂都沒了。其實那些所謂的把柄或證據,她們是不敢拿出來的,頂多是嚇嚇人,放她們一條生路。後來她們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讓她們姐妹倆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寬恕了她們。坦率地講,她跟姐姐秦鳳月就是吃青春飯的,父母給了她們一副好身材,一張漂亮臉蛋,不用真是可惜,於是大著膽,就去闖世界。姐姐秦鳳月之前跟過一個男人,有經商經驗,兩人合計著,就註冊了一個公司。一開始挺艱難,長達兩個月找不到一單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們認識了宋瀚林的秘書,進而認識了宋瀚林。這都是奇跡,如果換到今天,她們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顯赫的人啊,怎麼就讓她們給認識了?撞大運,真是撞大運。
在所有吃青春飯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們輕而易舉就捕獲了大魚,然後是一條接一條的小魚。在那張權力精心編織的網裡,她們發現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東西其實都充斥著交易。權錢交易,權色交易,權權交易,總之,交易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們有過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體換來的。頻頻不斷的交易中,她們發現,女人索取這個世界的方法太簡單了。但是她們沒想到,她們會栽在一個土老闆手裡。
那個土老闆是宋瀚林的秘書介紹的,也就是說,那些最終銷到吉東大廈的過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書提供的。他拿大頭,她們只拿小頭。
這個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並不是那些手握重權的人,而是他們身邊的人。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秦鳳嬌收回亂麻一樣的思緒,專注地望住普天成。這張臉對她來說,太過熟悉,然而又是那麼陌生。宋瀚林秘書提供的那些關係中,獨獨跟她們姐妹倆保持了乾淨關係的,就一個普天成。因此,他贏得了她們姐妹倆的敬重。
人和人之間,是講緣分的。秦鳳嬌覺得,她們跟普天成之間,真是有一種緣分。儘管後來她們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讓她們遠離吉東,遠離海州,永遠不要在海東的地面上出現。但這些,都不能沖淡普天成在她們姐妹倆心中的記憶。
某種程度上,是普天成喚醒了她們,也拯救了她們。
人在經過大迷大痛後,是有一些大悟的,心靈自然也有大淨。
也許是嫌這種地方太過吵雜,也許是秦鳳嬌不想在這裡談事,兩人寒暄幾句後,秦鳳嬌說:「書記難得來子水一趟,我請書記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絕:「客隨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樓不錯,我請書記喝茶去。」秦鳳嬌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剛才鬆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著點頭。兩人離開公司,到了一個叫雲水澗的茶坊。秦鳳嬌並不知道普天成現在任什麼職,吉東大廈風波平息後,她跟姐姐離開了吉東,沒敢到海州去。姐姐秦鳳月跟著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去了山東,說再也不回來了。秦鳳嬌找不到領她的那一個人,只能獨守在子水。她用在吉東賺來的錢買了這幢小樓,重新裝修一番,開了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為了賺錢,只是想給自己的下半生找個寄托。普天成離開吉東,她知道,是在買下這幢小樓後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體任什麼職,這些年又有哪些陞遷,她一概不知。
吉東風波後,秦鳳嬌還明白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不屬於你的東西,千萬別要,包括人們熱衷打聽的消息。她現在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書記這趟來,有什麼指示?」這種話是在過去的歲月裡學會的,是學著官場中人的口氣說的,秦鳳嬌現在想改變,但面對少言少語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改變。
大約是換了環境,普天成不那麼深沉了,沖秦鳳嬌笑笑。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對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對現實的無奈感歎。「好幾年了,突然想起該來看看你。」他說。
秦鳳嬌也報以矜持的笑,這笑相對簡單,沒普天成那麼多意味,只是在化解著她的尷尬。「能讓書記惦著,是我的福分。」秦鳳嬌說。
「這些年,過得還好吧?」普天成的聲音裡有股滄桑。
「還行,比過去簡單多了,也快樂多了。」秦鳳嬌倒顯得樂觀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準備了很多話的,但看到秦鳳嬌目前的樣子,就知道那些話是多餘的。包括此行,也是多餘的。一個把自己從複雜中拯救出來甘於簡單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會再被別人當做武器的。
兩個人坐了有一個小時,秦鳳嬌自始至終沒提過去的事,普天成也沒提,過去好像在他們之間不存在。兩人就瑜伽談了一陣,然後就說起子水的天氣。普天成倒是想問問她姐姐的,但秦鳳嬌好像連她姐姐也不願提起,普天成只好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一小時後,普天成覺得該告辭了,茶未淡,但他心裡的很多恐懼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這間茶坊裡。他覺得來這麼一趟也好,至少,從今天起,再也不會為那個叫化玉嬌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沖秦鳳嬌伸過手去,「謝謝你請我喝茶。」
秦鳳嬌戀戀不捨地伸出手。兩隻手相握的一瞬,秦鳳嬌突然問:「他……還好嗎?」
普天成明白秦鳳嬌在問誰,但他裝糊塗,事實上他也只能裝糊塗。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後就疾步離開茶坊。
身後徒留下心懷期待的秦鳳嬌,黯然發著一種空茫的呆。
雨還在下,子水的街頭,充斥著雨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