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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林書記主持召開了一次聯席會,這次會議開得很突然,之前瀚林書記沒向任何人透露出一點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會議召開前十分鐘,才接到瀚林書記的電話。
會議前一天,瀚林書記去過大華海東,當時超然副書記要陪同,瀚林書記說:「你就不必去了,我隨便看看。」說完,帶著辦公廳和政研室兩位同志走了。當時普天成在辦公室,是秘書曹小安跟他說的。普天成還心想,瀚林書記突然去現場調研,會不會是大華那邊又告了狀?如今企業是老大,企業的問題,很多時候成了領導桌上的頭等大事,特別是這些外資企業,一到某地,立刻就顯出他們尊貴的身份來。普天成對大華,說不上是好感還是惡感,但在一毛、三毛職工遺留問題的解決上,他是對大華有意見的,特別是答應的兩個億遲遲不能落實,讓普天成心裡很有些想法。但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個人蹲在辦公室瞎琢磨時才敢有,公開場合,是絕不敢表露出來的。大華近年來在國內很活躍,已在好幾個省投資,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國內媒體對它關注度也極高。一家外來企業能在國內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本身就說明了問題,況且大華這邊,還有一個風姿卓絕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書記在省城活動的時候,一般他都是跟著的,這次瀚林書記沒叫他,讓他有幾分不安。後來他想,興許跟鄭斌源有關。瀚林書記不想讓外界知道他跟鄭斌源的關係,這層關係很麻煩。直到下午四點,瀚林書記的秘書董武才打來電話,說瀚林書記跟大華方面談完了,下午要宴請大華高層。普天成緊忙問:「書記說沒,具體安排在哪兒?」董武說:「書記只交代,到雲海山莊去,別的話沒說。」普天成拉上副秘書長李源和接待辦主任郭木,往雲海山莊趕去。雲海山莊也是一家外資企業,五年前由台商歐陽雲蘭投資興建,這些年,省裡一些重要接待,有時會安排在這裡,每年的兩會,雲海山莊也是主會場之一。
普天成他們趕到雲海山莊時,於川慶和政府那邊負責接待工作的邱副秘書長已候在大廳。看到普天成,於川慶走過來,悄聲說:「都準備好了,是路波同志讓安排的。」一聽路波,普天成心裡明白了,今天這宴請,做東的是政府這邊。他便不好插手了,簡單問了下情況,便想回去。於川慶說:「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號樓還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塊兒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萬一中途瀚林書記找他,他不在身邊,就不好交代,於是點頭,跟郭木他們一同往二號樓去。剛坐下,車隊就進來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湊什麼熱鬧?」李源自覺行動有點魯莽,不好意思地沖普天成笑笑,眼睛望著外面,人卻退了回來。普天成繃著臉,跟誰也不說話。車子一共有七輛,除了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的外,還有政研室和辦公廳各一輛,剩下的,就是大華那邊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見了黨校副校長余詩倫,他從政研室那輛車裡下來,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書記身邊。幾天不見,余詩倫像是換了一個人,跟黨校那次比起來,他更像是經常陪伴在書記身邊的秘書長。普天成心裡泛上一股澀味,有些彆扭地扭過臉。他知道,今天這場宴請,瀚林書記是不會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沖郭木說:「讓他們上菜吧,就算我們今天蹭川慶一頓。」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不說話,只能聽到餐具發出的響聲,服務員開了紅酒,卻沒有人舉杯。誰的心思都不在這桌上,大家不時地把目光往一號樓那邊探去,而後又空茫地收回來。秘書長這個角色,要說最傷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飯。領導有時有飯局或宴請,主動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飯局中表現咋樣,心理上是沒有負擔的,畢竟你跟領導在一起。難的就是這種時候,領導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該不該去。今天這場合還好一點,至少於川慶去了,會隨時通風報信。更多的時候,他們就像候鳥一樣候著,眼睛盯著電話,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聲響。
宴請是晚上十點才結束的,奇怪的是,剛才還眼巴巴瞅著一號樓的他們,等宴會散場,領導要走出宴會廳時,卻全成了縮頭烏龜,一個個全躲在包間角落裡,生怕領導的目光掃過來,發現他們。直到外面車去人靜,普天成才第一個走出來,跟司機打了電話,司機像幽靈一般從一大片樹蔭下發動了車子。普天成上了車,收到於川慶發過來的一條短信:1號坐秋的車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車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靈犀地笑了笑,然後合了電話。一切正常,就證明今天他不出現是對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響,剛才一桌的菜,他夾了不到五口,在冰箱裡翻了翻,沒啥現成的,想到樓下夜市去吃,又覺得睏倦,只好打開一包牛奶,算是充飢吧。
這晚普天成想到一個問題,一直空著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來鐵定是余詩倫的了。他掏出電話,給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檔廖昌平發了條短信:事情有變,你還是另尋位子吧。
據後來於川慶講,事情在當晚的宴會上便定了音,瀚林書記跟路波省長看法相同,兩人在飯桌上簡單幾句話,就達成了一致。只是,這種場合的談話,往往比常委會還要保密,沒有人敢漏出一點風聲。
會議在省委西五樓會議室召開,普天成發現,這天的瀚林書記跟路波省長來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還沒到的時候,他們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邊指揮工作人員沏茶倒水,一邊觀察瀚林書記。瀚林書記的頭始終埋在文件堆裡,會議室裡進進出出的聲音,打擾不了他。路波省長沒帶材料,但他抱著手機,不停地發短信。常務副省長周國平來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尋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會議,座位牌的擺法是不一致的,除兩邊的1號領導,其他人參加會議,都要習慣性地看一下。一則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則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顯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動,都是信號,裡面含著無限豐富的內容,這跟電視、報紙的露面是一個道理。掌握這內容的,除兩邊的1號領導,怕就剩普天成和於川慶了。副書記馬超然進來時,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馬超然似乎對自己的座位不滿意,本來他是緊挨著瀚林書記的,但今天因為加了人大、政協的領導,他的位子就有些靠邊。而且中間破天荒的,多了兩位退下去的老領導。
請兩位老領導來,是瀚林書記的意思。
「今天這個會,範圍適當擴大一下,我們也聽聽老同志的意見。」就這麼一句,就讓馬超然離主席台正中遠了不少。
會議由瀚林書記主持,瀚林書記先就目前全省的經濟狀況特別是工業企業形勢做了中肯分析,認為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工業企業拖欠任務重,發展步子緩慢,形勢相當緊迫,容不得半點馬虎和大意。然後話頭一轉,談到了大華海東,他說:「大華海東當年是作為招商引資的重頭戲從香港招來的,為此省委、省政府花了很大力氣。大華落戶海東,意義深遠,但就目前運行情況看,進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視不夠,沒有正確理解或貫徹省委、省政府的意圖。個別同志對招商引資政策仍然持有懷疑態度,思想上麻痺,行動上遲緩。二是遇到問題束手無策,解決辦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決。從而導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銳,影響或制約了大華海東的發展。」
聽到這兒,普天成忽然想,瀚林書記要跟超然副書記攤牌了,心裡為之一驚,不由得,就將目光投向馬超然那邊。馬超然顯然也沒意識到今天會是這樣一個會議,瀚林書記一開口便將矛頭指向他,令他既驚訝又感突然。瀚林書記講話時,他一邊擦汗,一邊故作鎮靜地挺著身子。不少人聽出了瀚林書記話裡的意思,將目光投過去,馬超然一時成了眾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會場上有兩個人沒動目光,自始至終望著前方。一個是路波省長,另一個,是常務副省長周國平。
普天成似乎較別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書記洪亮的聲音依然響在會議室裡,大家似乎再也不去關心瀚林書記講什麼了,而是紛紛期待著,今天的會議會有什麼結果。這便是高層開會的一大特色,主要領導一開口,就等於給會議定了調子,至於他具體講什麼,講多長時間,那都是次要的,是為最終的結果做鋪墊,對與會者來說,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書記的講話已近尾聲,他說:「大華海東過去是我們的重頭戲,現在還是,這家企業帶給我們挑戰和考驗,包括一毛、三毛職工的安置與遺留問題的解決,也是對我們省委、省政府的考驗。去年談的十二條,必須無條件落實。我們要對兩家企業五萬多名職工負責,要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他們為企業獻出了青春,獻出了才華,有些甚至獻出了大半生,現在輪到政府為他們送溫暖,我們如果再不積極,是愧對自己良心的。我再強調一句,除十二條外,對近期職工提出的幾個熱點問題,政府那邊拿出具體意見來,逐一落實。」
說完,他將話筒交給了路波省長。路波省長習慣性地咳嗽了一聲,然後順著瀚林書記的話題,繼續往下講。
看一個省的省長跟省委書記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們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們的政治主張,只要留心一下他們在會場上的表現,就能判斷出個八九不離十。路波擔任省長後,繼續保持著他在海州做市委書記時的風格,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該拍板的事情,會在第一時間拍板。對難點熱點以及重大敏感問題,既不迴避也不推托,總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決辦法。但獨獨有一條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麼從一把手轉向二把手。省長雖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但在省裡,他實際上處於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衝鋒陷陣時,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聯手戲時,他便是配角。這個角色很難把握,太果斷了,會讓真正的一把手感覺到威脅,鋒芒畢露斷然不行;如果太過服從,優柔寡斷,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讓人覺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長在這方面卻游刃有餘,充分顯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應變能力。每次會議上,他既能充分維護瀚林書記的權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體現出來,讓人聽了既不唯命是從,又有一種務實感。
路波省長講得極短,他強調了兩條,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書記的指示辦,堅決清除大華海東前面的障礙,確保該項目按期建成,順利投產;二是下大決心解決好一毛、三毛的遺留問題,政府將成立專門工作小組,一條一條落實,決不讓集體上訪或聚眾鬧事事件再次發生。
普天成聽到這兒,放心了,有了路波這番表態,省裡就是再拿出一個億兩個億,也會把一毛、三毛的問題解決掉。
接下來是大家發言。這個時候,秘書長是可以輕鬆一下的,因為會議的調子已經定了,讓大家發言,只是充分顯示一下民主,也讓今天請來的兩位老同志再次重溫一下過去的感覺。普天成起身,離開會場。在任何會議上,秘書長都有適時離開會場的自由,因為在會場裡,他是屬於服務型的,跟服務人員的性質差不多,因此沒有哪個領導認為,秘書長離開有什麼不合適。當然,你也得把握好機會,如果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講話,你要是離開,性質就不一樣了。
普天成在樓道裡活動了一下筋骨,近來他的腰椎有些問題,坐久了會痛,左腿也有些發麻發困。他正想去洗手間,於川慶出來了。兩人相視一笑,什麼語言也沒有,但又什麼語言都有。兩人去衛生間的途中,於川慶悄聲說:「余晴的工作解決了,留在了勝利賓館。」
普天慶一愣:「哪個余晴?」
於川慶呵呵一笑,「這麼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園……」
普天成哦了一聲,他還真把這事給忘了。
這天的會議上,瀚林書記果然宣佈了一個新決定,他說:「鑒於省委馬上要開展全省黨風黨紀檢查,同時對前一階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總結,超然同志暫不分管大華海東項目工作,該項目由國平同志全權負責。」
儘管這樣的結局早就在預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書記親口宣佈出來,普天成還是有些震動。
馬超然離開會場時,臉色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