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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東州安康醫院院長郭雅來了。郭雅是位漂亮而能幹的中年婦女,原來在市第二人民醫院工作,五年前突然離開為之奮鬥了半輩子的醫院,聯合幾名同學創辦了安康醫院。這些年,為醫院,郭雅嘔心瀝血,身心疲憊,過早地添了白髮。按她的話說,她現在不是缺錢,也不是缺技術,而是缺公平,缺政策。文件上講得什麼都好,什麼也都能做到,但到了實際中,不是打折扣,就是給你掐頭去尾,尤其事關醫療體制改革的重大問題,一到私立醫院,什麼政策就都從緊,有時緊得讓你無處著腳,更談不到沾政策的光。
皮天磊跟郭雅認識有些年頭了,那時間他還處於打拼階段,刀砍斧劈,免不了有弟兄受傷。傷了就送到郭雅這裡。郭雅是搞外科的,雖然知道這些人為啥受的傷,但她是醫生,救人是天職。後來郭雅也婉轉地提醒過皮天磊,勸他遠離暴力,皮天磊每次都拿模稜兩可的話搪塞,有一次他自己被砍傷,郭雅故意拖延時間,不給他醫治,後來讓他保證,以後不再干如此低級如此愚蠢的事。皮天磊那次被郭雅感動,幾乎含著淚道:「大姐,你說的話都對,可你想過沒,誰願意這麼干啊。你有文憑有學歷有技術,能輕車熟路地干你想幹的事。我呢,什麼也沒,我除了這麼打拼,沒別的選擇,真的沒。」
郭雅無語。是的,每個人的境遇不同,走的路就完全不同。她認為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卻很正常,也許,這就叫啥人走啥路吧。但是打那以後,他們兩個成了朋友,是那種互相信任互相鼓舞互相激勵的朋友。
郭雅是為醫院的事來的,她的安康醫院一直拿不到衛生部門關於醫療保險定點醫院的手續,為此事她跑了有兩年,花出去的錢跟流水一樣,但前一位局長剛說好,就挪位子了。新來的這位局長以各種借口拒絕她,就是不給她辦定點醫院的手續。沒有這塊招牌,一大半病人就進不了門,安康醫院現在是越辦越艱難,都有點辦不下去了。
郭雅痛心地說:「以前他們是拿了錢就辦事,現在是錢照樣拿,事不辦,錢之外還跟你要女人,還點名要開處,你說,我這個年齡了,怎麼能昧著良心做這種事,他們這是在作孽啊。」
皮天磊什麼也沒說,能說什麼呢,類似的遭遇,他不是沒有過。去年四月,他還驅車幾百公里,到鄉間僻壤專程為幾位重要的客人拉處女呢。
沒辦法,有時候你是得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哪怕這事喪盡天良。皮天磊不想就此發感慨,發了感慨也沒人信,反正在東州這塊地盤上,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做的,所有的罵名也落在他身上。等郭雅說完,他道:「這事你先甭急,明天我去問問,瞭解清楚再拿主意。」
「那我就謝謝你了,我也是實出無奈,才來求你的。」郭雅說著,眼圈又紅了。皮天磊趕忙安慰道:「哪啊,你我之間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郭雅道完謝,走了,皮天磊關上門,細心琢磨起來。半天,他狠狠擂了下桌子,對,就從這事入手!
第二天,皮天磊帶著郭雅的助理,一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來到衛生局。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把他搪塞出去了。第二天他又來,仍然被對方搪塞,皮天磊什麼話也沒說,走了。又過了幾天,他單獨來到衛生局,還是那間辦公室,還是那張冷冰冰的臉。皮天磊往沙發上一坐,沖那個一心想跟郭雅要處女的處長說:「你是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處長笑笑:「皮老闆什麼意思啊,這事我正積極上會呢,等會議結果出來,馬上通知你。」
「你們的會議多長時間開一次?」
「這個嘛,不好說,真不好說,不過你皮老闆托付的事,我想不會壓太久的。」處長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臉上堆著程序式的笑。
「可你們壓了三年,三年什麼概念,三年別說開一個處,就是開除十個處長也夠了!」皮天磊忽然就發起了火,雙目怒視住處長。
處長冷不丁地嚇一跳,頭上有了汗。皮天磊三個字,對處級官員還是很有震懾力的。不過這位處長還算沉著,沒亂掉分寸,仍舊打著官腔說:「現在國家有規定,像他們這種醫院……」
皮天磊打斷他:「他們這種醫院咋了,是黑醫院,還是自己擅自開的?你今天給我一句話,這事到底辦得了辦不了?」
處長怪模怪樣盯了皮天磊半天,忽然正色道:「對不起皮老總,這裡是衛生局,不是你的皮氏集團,如果你想發號施令,還是回你的公司去發吧。」說完,索性趴電腦上種菜去了。
皮天磊怔在那兒,半天,他掏出電話,當著處長面,亂打一通。今天他是豁出去了,不鬧出個結果,他皮天磊這塊招牌在東州白樹了。
沒過半小時,衛生局大院開來十幾輛車,車上下來的,有人大代表,也有政協委員,還有政府聘的行風評議員,更重要的,皮天磊叫來了十多位記者。一時之間,衛生局就像過節似的,熱鬧極了。那位處長這才慌了,但挽救已來不及。事情很快驚動了局長大人,局長大人在東州也算重量級人物,要不然,也不會不給皮天磊面子。
局長大人本來還想跟皮天磊認真談一談,哪知皮天磊根本就不買他的賬,等人一到,他立馬離開了衛生局。接下來的戲,就由著這些代表和委員們唱了。局長叫苦不迭,他實在沒想到,皮天磊會跟他來這一手。
此事最終被記者捅了出去,同時曝光的還有一大堆吃喝嫖賭發票,都是郭雅為辦這事請衛生局一干人消費的。
郭雅順利拿到了那個批文。一個紅頭文件,她要了整整三年。
緊接著,皮天磊又為建築商陳國柱打贏了一場官司。
陳國柱是一名山西老闆,太原人,最早在開源一帶做煤生意,後來賺了錢,涉足房地產,在天太房產界,他也算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就是這樣一位人物,被開源縣衛生局給坑了。五年前,開源衛生局要修疾控中心大樓,總投資二千三百多萬,一開始衛生局將此項目炒作得很厲害,引來大批建築單位競標,陳國柱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將項目拿到手。等項目要開工後,才知道是墊資。衛生局答應,等工程進展到三分之一,資金就可到位,陳國柱心想,三分之一的資他還是墊得起,便毫不猶豫地開工了。誰知這一開工,就把他牢牢套住了,直到工程竣工,衛生局連五分之一的工程款都沒付,幾乎成了全額墊資。按說這樣的項目建築單位是不該交工的,但正逢當年SARS流行,疾控中心大樓必須交付使用,於是縣委、政府領導頻頻出面,跟陳國柱做工作,並信誓旦旦保證,年底肯定把全部工程款結清。陳國柱相信了他們,將樓交給衛生局。這一交,就再也沒了下文,到皮天磊插手前,陳國柱非但沒拿到工程款,反把原來付的五分之一也全搭了進去。
「了不得啊,這幫人,哪還有信譽,他們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陳國柱感歎道,他已被這事折騰得身心疲憊,原本發展勢頭很猛的企業,就因了這項工程,被拖得一蹶不振。
皮天磊默默聽陳國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道:「這種事你得不遺餘力找他們,一日不給錢,就一日不離開他的辦公室,看他還敢不敢拖。」
陳國柱苦笑道:「不頂用的,皮老總,該用的法子我都用過了,他們嘴上說得很好,每次總跟你說過幾天,可是……」陳國柱說不下去了,他現在被拖欠的工程不只這一項,只是拖的數額大小不等罷了。
「再拖下去,我就得討飯去了。」過了一會,陳國柱又道。
好一個「拖欠門」!皮天磊一邊聽陳國柱說,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以前遇上這種事,他是不大愛管的,能推則推,能應付則應付。有時候,甚至巴望著對方出事。但現在,他想管,而且一定要管出結果!天星說得對,總得有一個人出來為大家說話。說了,大家就會擁戴你,拿你當老大看。他不是一直想做東州的老大麼,以前靠打打殺殺,靠下黑手,現在不,現在他得改變策略,他要光明正大,要按天星設計的步子走!
「這事得想個辦法解決啊,再不解決,整個行業都會被他們拖垮。」見他猶豫,陳國柱又道。
「放心吧,他們拖不垮!」皮天磊恨恨說。
到了晚上,皮天磊把妹妹天星叫來,如此這般,將白日裡陳國柱找他的事跟妹妹說了。天星聽完,沉思片刻,問:「哥你打算咋辦?」皮天磊望著妹妹,他知道妹妹是在考驗他,怕她說的話不靈。
「我說天星啊,該咋辦你心裡比哥明白,放心,哥不是糊塗人,哥會跟他們討一個說法。」
天星笑了,溫暖地看著哥哥:「哥,你總算明白過來了。」
皮天磊也抱以微笑:「哥有那麼糊塗?」
「哥從來不糊塗,哥是最會審時度勢的人。」天星誇讚道。
皮天磊歎道:「哥以前是做過一些不道義的事,但不那麼做,哥就不會有今天,皮氏集團也不會有今天。往後,哥聽你的,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
「不是做樣子,是要做出氣概來。」天星糾正道。
「對,氣概,哥要做大氣概!」
皮天磊說到做到,他很快找到開源縣衛生局,衛生局長還算給面子,說:「既然皮老總出面了,這錢嘛,我讓他們拿個計劃,分期付。」
「已經拖這麼久了,還要分期?」皮天磊笑吟吟地問。
「實在沒辦法啊,當初上這項目,市裡區裡都答應給錢,可到現在也沒見著一分,縣上的情況皮總你也知道,實在是緊張麼。」局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副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但皮天磊不喜歡這個四眼,酸,而且一看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傢伙。
果然,兩人又交涉了一會,眼鏡局長就把責任推到了縣上,說當初這項目是縣上確定的,他們並不想上,讓皮天磊跟縣長交涉一下,看能不能從縣財政要點錢過來。
皮天磊算是明白眼鏡局長的用意了,這傢伙就想利用這個項目,讓他當說客,從上面給他要好處。卑鄙!他冷笑了一下道:「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我去縣長那裡碰碰運氣。」
眼鏡局長說好啊好啊,有勞皮老總了。
皮天磊並沒找縣長,他還犯不著跟一個縣長低三下四。他從區上找起,跟區上幾位領導反映了情況。他倒要看看,這事到底有沒有人管。半個月後,區上毫無動靜,皮天磊就想罵娘了,這幫人是賴定陳國柱了,無利不起早,看來這話對誰也管用。皮天磊跟陳國柱說:「我原想我這張面子還有點用,現在我才明白,面子是狗屎,這幫吃野菜長大的,跟他們客氣沒用。」
陳國柱可憐巴巴地說:「仰仗皮老闆,仰仗皮老闆啊,我是一點辦法也沒了。」
「放心,一個子兒也少不了!」
這個時候的皮天磊,已經不是在幫陳國柱要錢了,而是在替自己掙面子。自從皮天磊三個字在江湖上叫響,他還從沒讓人這麼駁過面子。你不善就休怪爺不仁,爺倒要看看,是你的權把子硬,還是我皮天磊三個字硬!
週二早上八點鐘,順三帶著一大幫人,突然就把疾控中心那幢樓圍了。這幫人有順三的手下,也有臨時從五號碼頭那邊雇來的小混混,還有一些長期在中心廣場拿著紙牌找活的臨工。順三幹別的不行,幹這個,太在行了,皮天磊剛一說,他就知道該怎麼對付那些「爺」了。
「放心老大,我會讓他們乖乖把錢吐出來。」
順三說到做到,他四下一鼓動,就鼓動出一個規模龐大的討債團。還煞有介事地讓他們打了五顏六色的標語,上面寫著要吃飯要生存,樓門口拉起兩道長長的橫幅,橫幅上寫的話更為過激。看著這壯觀的場面,順三臉上露出張揚的笑,他跟皮天磊想法不一樣,皮天磊是想改變自己的形象,往自己臉上貼一層金箔,他呢,就是想顯威風,威風顯得越大,他順三的名號就叫得越響!
疾控中心和衛生局一開始並不在乎,工作人員照樣穿過人堆,大模大樣坐裡面,該上網繼續上網,該喝茶繼續喝茶,臉上掛著司空見慣的高傲和冷漠,彷彿他們是這世界裡最強勢的人。等到第二天,突然發現,外面完全被封死了,陳國柱也帶來了自己的民工,長久時間拿不到工資的民工們橫七豎八躺在圍子外面,堵住了通向大樓的路。
皮天磊誰也不找,也不讓陳國柱找,就這麼讓民工們圍著,一周後,政府急了,派人跟陳國柱談判,陳國柱有了皮天磊這個靠山,口氣強硬起來,再也不像先前那樣讓步了。衛生局提出,先付二百萬,等明年底一次付清。陳國柱說,那我就等明年再把路讓開。
僵持了三天,此事終於驚動市裡,市裡其實早就把項目款撥到了區和縣,是區和縣挪用了。上面一級級追查下來,這才把款項去向落實清楚。
陳國柱終於拿到了拖欠款,他拿出二百萬,硬要答謝皮天磊。皮天磊笑笑:「如果這麼掙錢,我的錢早就多得放不下了。老陳啊,交個朋友吧,以後大家還要一起合作呢。」
陳國柱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了,外界傳得黑煞一樣的皮天磊皮老總,原本不是惡魔,而是一個能給你撐腰打抱不平的人!
「皮總,不,皮大哥,往後,我陳國柱就是你的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了陳國柱這張嘴,關於皮天磊的新神話,迅速傳到業界,一時間業界眾說紛紜,找到皮天磊這裡訴苦道冤的老闆們一天天多起來。皮天磊覺得時機成熟了,他決計大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