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從酒樓回來,思思問他到底幹什麼去了,秦西嶽撒謊道:「不是跟你說了嗎?所裡開會。」思思眼一瞪:「老爸,要撒謊先得學會不臉紅。瞧你,謊還沒撒圓,臉就把自個兒出賣了。」
「我哪臉紅了?我沒臉紅嘛。」秦西嶽說著,就要往書房鑽,他急著看方案。思思攔在他面前:「不說清楚,哪兒也休想去。說,是不是跟強叔叔在一起?」
「你怎麼知道?」秦西嶽這次是真的臉紅了,訕笑道:「你個鬼丫頭,啥都瞞不了你。」
思思惡作劇地笑了笑:「就你那水平,也想撒謊?」說完,遞給他一樣東西。秦西嶽一看,是數碼照相機,樣子很新潮。
「哪兒來的?」秦西嶽有點驚訝。這東西他一直想買,到沙漠裡拍照,留資料,這東西很有實用價值,但他一直嫌貴,加上他不識貨,老怕上當,就一直拖著。沒想到,思思今兒個了卻他一樁心願。
「別人送的。」思思賣了個關子,丟下秦西嶽,往可欣屋裡走。秦西嶽拿著照相機,在院子裡呆站一會兒,忽然攆上去問:「鬼丫頭,是不是強家那小子送的?」
「不說,你猜去。」思思的樣子很詭秘,她在故意逗秦西嶽。
「不要!」秦西嶽突然說,「我就知道嘛,你哪有那麼好心,會捨得為我花錢?」
「愛要不要,不要我送給車叔叔。」
「你敢?」秦西嶽拿著照相機,想退還給思思,卻又捨不得。
思思笑道:「還專家呢,原來也愛佔小便宜。」說完,一頭鑽進屋子裡陪母親說話去了。
這晚秦西嶽沒顧上看方案,躲在書房裡偷偷擺弄起了照相機。第二天一早,他喚思思去桃花山,思思藉故肚子不舒服,不去。秦西嶽喚了幾遍,思思磨磨蹭蹭道:「老爸,你就不要折磨我了,你自個兒去吧。反正我跟姥姥沒感情,去了也沒話說。」秦西嶽罵了句「沒良心」,一個人上山去了。趕中午到了山上,卻被告知梅姨不在,雲遊四方去了。站在桃花庵裡,秦西嶽一時有些茫然。他有兩年沒看到梅姨了,每年都想著要來,每年都讓別的事耽擱了。本來這次,他是想對梅姨報喜的。可欣的情況越來越好,都能笑了,照目前情況看,今冬過去,趕在春節,可欣就能恢復正常。誰知梅姨卻又不在山上。下山時,他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佛祖的力量真是大無邊啊,梅姨八十好幾的人,居然還能為了佛祖,雲遊四方。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回到家後,已是下午三點多。思思忙著收拾行李,秦西嶽驚詫道:「幹嗎收拾行李?假期不是還有好幾天嗎?」思思道:「導師來了電話,他接了一個課題,要趕著完成。我得提前回去。」
一聽思思要回去,秦西嶽心裡,忽然就難過起來。人生下兒女能做啥?兒子如也幾年不回一趟家,早把他們老兩口兒給忘了。思思呢,雖說比如也要好,但她在香港,一年半載的,見不上一面;好不容易回趟家,父女倆還沒吵夠呢,又要走了。想著想著,竟淒然流下幾滴淚來。
思思當天晚上便坐飛機離開了銀州。秦西嶽沒去機場送她,他怕那種父女分離的場景,只把她送出了水車灣。他說:「回去吧孩子,爸留不住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思思多沒心肝的人,這一刻,眼中竟也是濕漉漉的。她喊了一聲「爸」,撲過來,一把就抱住了秦西嶽。
遠處,強逸凡站在車邊,望著這一幕,鼻子也是酸酸的。
思思一走,秦西嶽便將心思集中到強偉給他的方案上。他挑燈夜讀,讀到一半處,心裡就沸騰了,忍不住抓起電話打給車樹聲。車樹聲在聽筒裡說:「我就知道你要打電話來。」
「你咋知道?」
「方案,這方案看得我熱血沸騰,相信你也一樣。我沒說錯吧?」
秦西嶽這次沒臭車樹聲,情緒高漲地說:「強偉這次,找著路子了!我看了一半,這方案大氣,站得高,看得遠,而且有一種統攬全局的氣勢。」秦西嶽用了一連串形容詞,然後問:「你的感覺呢?」
車樹聲道:「我連看了兩遍。這方案跳出了小圈子,跳出了小地域。老秦,強偉這一次,給我們上了一課啊。」
秦西嶽沒附和,心裡卻不得不承認:強偉這方案,宏觀上高屋建瓴,微觀上獨闢蹊徑,提出的思路,既有前瞻性,又有可操作性,一下就將他的思路給打開了。等看完,他就不得不對強偉另眼相看了。
人總是有片面性的,思想的局限性往往會反映到行動的片面性上,這是秦西嶽兩天以後發出的感慨。兩天以後,他跟車樹聲兩個,幾乎都快要把強偉給的方案背下來了,儘管裡面還有一些瑕疵,一些不足,總體來講,這方案的高度,卻是他和車樹聲無法企及的。
「樹聲啊,知道我們的局限性在哪兒嗎?」他第一次改口,平和地稱車樹聲為樹聲。車樹聲拿眼盯住他,等他說下文。秦西嶽道:「我們陷在了就沙論沙、站在沙漠裡談治沙的怪圈中。我們是專家,這不錯,錯的是,我們是用專家的眼光去看世界,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結果,自己把自己給禁錮住了。強偉這方案,好在哪兒?不是說他談得多深刻,多對路,關鍵一條,在於他有全局觀,是大思路,大方案。也許,這就是政治家的氣魄吧。」
車樹聲聽完,沉吟了好一會兒,道:「老秦,這是我頭一次聽你肯定強偉。你這番話,說得深刻啊。你能告訴我,這些年,你為什麼對強偉有那麼深的成見嗎?」
「成見?」秦西嶽轉過臉,略帶吃驚地望著車樹聲,望著望著,忽然說:「我啥時對強偉有成見了?」
「老秦你別不承認。既然把話談開了,我就想認真地問你一次:你跟強偉,到底有什麼過節?」
「你看你這人,我剛說完局限性,你又犯局限性的錯誤了。」秦西嶽也是被車樹聲的真誠打動了。他知道,車樹聲問話的背後,一定還有別的內容。不過這一刻,他秦西嶽的態度也是極其認真的。
「樹聲啊,你真是鑽牛角尖了。我跟強偉,啥過節也沒有,論成見,更談不上。我秦西嶽的為人,你樹聲應該瞭解,我向來把事跟人分開,就事論事,這是我的原則。這些天我也在思考這問題,不只是你今天問我,思思也問過我。對強偉,我可能有點過激,但還遠沒到成見的份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成見,那得先有利害衝突,其次可能還要有點私憤。這兩點,我都沾不上。你可能聽別人的話聽得多了,才有這想法。這就是你的局限性,老按別人的思路思考問題,反倒丟失了你自己。」
「可……」車樹聲想插話,被秦西嶽拿手勢止住了,「你先聽我把話講完,講完你再反駁也不遲。有個傳言你可能也聽到了,河陽那邊說我跟喬國棟走得近,我對強偉有意見,是在幫喬國棟出氣。這是笑話。我一個搞沙的,幹嗎要攪到他們的是是非非中去?我避還來不及呢。」
車樹聲笑笑:「我沒說你往是非裡攪,就算攪了,也對。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對河陽的班子,包括我家裡那位,都是意見大於肯定,我就想不明白,你老秦原來對政治不聞不問,怎麼在河陽蹲了幾年點,忽然就如此熱衷起這些事來呢?」
「扯淡,把你家裡的扯出來做啥?她那個人,你讓我怎麼說?」
「不是說她,真不是說她,我就想多瞭解瞭解你。」
「又是扯淡,我這個人你還不瞭解?你今兒個怎麼了,幹嗎非要把話題往死胡同裡引?」
「這不隨便扯嘛,難得跟你這樣敞開了說話,我也是想到哪兒扯到哪兒,不對的地方,你就多擔待吧。」
「樹聲啊,你非要逼我說,那我就說了。讓你家那位回來吧,別再瞎折騰了,再折騰,會把你這個家折騰掉的。」
一句話,車樹聲便無言了。
他今兒個真不是想談週一粲,可繞來繞去,還是談起了她。秦西嶽這句話,聽似平淡,裡面卻有車樹聲最怕聽到的東西!
秦西嶽跟車樹聲連續忙了幾天,終於在強偉那份方案的基礎上,弄出一份《關於減緩騰格裡沙漠沙化速度,合理調配水資源,分四個階段分步治理胡楊河流域》的區域性治理方案。這方案基本上肯定了強偉提出的建立九墩灘試驗區,變農業治沙為林業治沙的大思路,等於是將強偉的方案又細化了一番,從沙漠所的角度,重點對河陽市幾個縣的治沙及流域治理問題提出了更加務實的思路和辦法。特別是加進了集中省市治沙資金,統一管理,將救助資金改為獎勵基金,引入市場機制,充分調動農民種樹護林的積極性等內容。方案經沙漠所專家會議初步論證後,以最快的速度上報到了省委、省政府還有省人大。秦西嶽心想:這個方案一報上去,等於是沙漠所提前交了卷,對即將召開的綜合治理工作會議也能起到引導作用。誰知就在方案報上去的第二天,他接到通知,說原定的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專項工作會議因故推遲了。
5
上游三個縣五座水庫同時開閘放水支援沙縣的第二天,省人大組織的調研組來到了河陽。
調研組一行十二人,由省人大副主任張祥生親自帶隊,秦西嶽擔任調研組副組長。
往沙漠水庫調水是件大事,市上的領導都提前趕到了水庫,要在那兒搞一場隆重的慶典儀式。張祥生原計劃先在河陽住下,等強偉他們回來後簡單碰個頭,然後就分頭下去開展工作。秦西嶽惦著他的林子,非要去現場看看。調研組裡有一位水利廳的專家,姓程,搞工程的,也提出要去現場看看。張祥生跟河陽人大辦公室的同志碰了下頭,在辦公室主任的帶領下,往沙漠水庫趕去。
這一天真是不巧得很,麵包車剛駛出河陽,壞了。司機搗鼓了半天,修不好,說是發動機有了故障,得拖到維修點去修。張祥生說,那只好打的了,便讓河陽人大的同志聯繫出租車。辦公室主任哪敢真的聯繫出租車,市人大又沒多餘的車,一共三輛小車,全去了水庫,他自己都是擠在麵包車上的。情急之下,忙給強偉打電話,說省上來的領導困在了半道上,請強書記派幾輛車過來。強偉一聽來的是張祥生他們,在電話裡訓斥道:「你這辦公室主任當得確實有水平,我該在大會上表揚你。」說完,壓了電話。張祥生還在堅持著不讓市上來車,辦公室主任這邊,說話已經有點像哭了。張祥生便不敢再堅持。又過了半小時,辦公室主任還在伸著脖子朝沙漠方向望,身後突然開過來一列車隊,三輛奧迪加三輛越野車。車隊還沒停穩,市委辦賈副主任打車上跳下來,連著對張祥生說了一大堆對不起,然後,目光轉向人大辦主任,很是不滿地剜了他一眼。
代表們只好轉車。車隊到達水庫時,慶典儀式已經結束,黑壓壓的人群四散在堤壩上,望著上游滔滔而來的渠水,談笑風生。
強偉迎過來,笑著握住張祥生的手,非常熱情地說:「歡迎張主任,歡迎代表組。」張祥生笑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正好趕上水庫接水,是個好兆頭嘛。」
「托領導的福,這水荒鬧的,再不來水,怕莊稼就給曬絕了。」
說話間,陳木船帶著一夥人走來,一一跟代表們打招呼。秦西嶽發現,陳木船氣色很好,跟爆炸案剛發生時相比,判若兩人。
前來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代表們被圍在堤壩下,熱情地跟河陽的領導們寒暄著,交流著。秦西嶽四下瞅了瞅,沒瞅見週一粲,心裡正納悶哩,就聽水利廳的程工說:「老秦,走,我跟你到堤上轉轉。」
兩個人抽身溜出人群,往堤壩上走去,走了沒幾步,就看見週一粲在周鐵山等人的簇擁下,往水庫管理處走。今天的水庫管理處跟過節一樣,彩旗飄揚,氣球高懸,巨大的拱形彩門在風中耀眼地晃動著,宣傳標語貼得到處都是,整個水庫洋溢著一派節日的氣氛。
程工低聲問道:「老秦,知道這水是怎麼調來的嗎?」
秦西嶽搖頭。程工歎了一聲,道:「上游的水也很緊張,可是為了不讓沙漠水庫乾涸,只能捨己救人了。」
捨己救人?秦西嶽覺得程工這詞用得彆扭,細一琢磨,還真有那麼層意思,笑道:「上下游本來就是一家,不該分你我的。」
「理是這麼個理,但這水一放,怕是又要掩蓋掉許多問題。」程工道。
秦西嶽一聽,感覺程工是有意要把話題往某個方向上引,便岔開道:「今天不談這個。調水是件大喜事,值得慶賀,值得慶賀啊。」說著,就朝人多處走去。程工不甘心地搖了搖頭。他拉秦西嶽出來,就是想跟秦西嶽說說二號區滲水工程的事。這事他反覆調查過,他這次下來,就是想把二號區滲水工程的內幕揭露出來。他緊追幾步,攆上秦西嶽。秦西嶽怕他亂說話,悄聲叮囑道:「今天咱們是客,有啥話先藏著,沒必要在這種場合揭人家的短。」說音剛落地,週一粲跟周鐵山他們就走了過來。
週一粲到了管理處院子裡才聽說代表組來了,急忙掉轉頭,往堤壩下走。沒想到剛下堤壩就看見了秦西嶽跟程工,忙笑著迎上來,熱情地打招呼。周鐵山也是一副熱情四射的樣子,抓著程工的手,半天不丟開。他身後還有幾位工程公司的老闆,都跟程工熟悉,這陣見了,也是分外熱情。程工是最怕這種場合的,所以溜出來,就是不想一雙手總是被別人握來握去,沒想到最終還是陷在了禮儀的漩渦中。
好不容易跟週一粲她們分開,程工急著要去二號區。他想親眼看看,滲水區的工程到底是怎麼處理的。周鐵山似乎洞察到了他的心思,跟著週一粲往下走了沒多遠,便又折身上來,非要拉程工去跟管理處的同志們見見面。程工無奈,只能跟著他去了。走了沒幾步,秦西嶽反倒抽身又溜了出來。他看見治沙站老胡他們在一片林陰下坐著,便不假思索地走過去,向老胡問起了實驗林的事。
當天下午,調研組回到了河陽。因為沒到二號區工程現場,程工顯得很不高興。秦西嶽勸道:「想看的你遲早都會看到,何必在乎早一天晚一天?」
程工反駁道:「那你為啥急著找老胡,晚幾天找不行?」
秦西嶽被他嗆的,乾笑了兩聲,不言語了。
夜裡九點多鐘,張祥生打電話讓秦西嶽過去,說有件事想碰碰頭。秦西嶽來到張祥生房間,見強偉也在裡面,正跟張祥生說著什麼。
「老秦,強書記非要搞歡迎儀式,我說服不了他,你跟他說說。」張祥生道。
「歡迎儀式?」秦西嶽望著強偉。
「也不是啥儀式,我想明天簡單開個歡迎會。今天實在是太忙,沒顧上。」強偉道。
「老搞這些形式幹什麼?今天在水庫上,不都跟大家見過面了嗎?」秦西嶽道。
「今天這是湊巧。兩位組長就別推了,再怎麼著,歡迎會還是要開的,也好向調研組表表我們的態度嘛。」強偉笑道。
「我看這個會還是免了吧。調研組不同於檢查組,不要搞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免得老百姓聽了,又說我們在搞過場。」秦西嶽堅持自己的意見。
張祥生插話道:「我跟強書記講了半天,他就是聽不進去。我想還是一切從簡,明天就分頭下去,抓緊時間幹工作。」
強偉還想說啥,秦西嶽搶在前面說:「大家時間都很緊張,不要因為我們,把正常工作給干擾了。你就讓人大過來幾位同志,陪我們下去就行。需要召開會議時,調研組會主動提出來的。」
強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堅持了。還有什麼需要市上配合的,請兩位組長提出來,我盡快安排。」
「沒什麼,就一個原則:調研組是下來調研的,不是檢查指導,也不是評議。能把這意思傳達下去就行。」張祥生說。
事情商定後,強偉急著回去作安排了,市人大的同志還在等他呢。房間裡剩了張祥生跟秦西嶽兩個人。張祥生忽然心事重重地說:「老秦,調研組這個時候到河陽,會不會給強偉帶來啥壓力?」
張祥生說這話,並不是想打退堂鼓,他心裡,是有深慮的。
本來,調研組應該在早些時候來到河陽。上次跟秦西嶽談完話後,張祥生就緊著作安排,想盡快下來,誰知中間出了不少周折,差點就讓這計劃泡湯。先是張祥生去全國人大匯報工作,來去耽擱了半月時間。正要著手下來時,齊默然又找張祥生交換意見。齊默然的意思是,河陽正在招商引資,積極爭取國際大公司的合作與支持,如果這時派調研組下去,會不會帶來啥負面影響?「祥生啊,你可要考慮好。瑞特這次的投資額,不是一個億兩個億,而是十個億,爭取一下,還可能投下更多。如果把他們嚇跑了,你我跟河陽的老百姓可都不好交代啊。」
齊默然這一說,就把張祥生給難住了。
其實難住張祥生的,還不僅僅是齊默然這番話,在北京匯報工作期間,張祥生見過高波書記,也向高波匯報了要派調研組下去的事。高波書記對此也是不大贊同,因為人大調研組畢竟不同於一般的調研組。這些年的現實情況,給大家形成一個錯覺:凡事只要人大一插手,大家似乎就會覺得這事大了,上面可能要找某些人的不是了。無論黨內還是黨外,無論政府部門還是社會團體,這些年總有一種偏見,認為人大就是在關鍵時候出場的,要麼它閒在那裡沒事可做,要麼就是跑來解決大事的。這兩種觀點,其實都是錯誤的。人大工作應該更多地放在調研上,放在跟社會方方面面的溝通與交流上。只有把溝通與交流做細,做紮實,人大的職能才能發揮得更好。但現在人們簡單地把人大看成是一個權力干預與監督機構,使人大蒙上了一層傳奇色彩。高波書記擔心,派調研組下去,會讓本來就很不穩定的河陽變得更加不穩定。「河陽的問題,是應該花些精力調研。河陽的情況確也值得調研,它對推動全省的工作,有指導意義。但啥時候下去,以哪種方式下去,你們要好好研究一下,不要好心辦了錯事。」
從北京回來後,張祥生就一直猶豫不決。後來河陽班子突然調整,更是將原定工作計劃打亂了。再後來,張祥生偶然得到一個消息,說人大李副主任這邊,也在組織調研組,也是要到河陽來,據說是省委齊副書記特意安排的……這事蹊蹺,太蹊蹺了!可這是為什麼呢?張祥生不得不多想了。
齊默然不是提醒過他嗎?為什麼又要讓李副主任組織調研組下來呢?張祥生百思不得其解。
思前想後,張祥生最終認準了一點:不管齊默然的用意是什麼,他的做法都很不正常,更談不上光明正大,不像一個主要領導的做派。難道——張祥生心中一凜,旋即下定了決心:馬上帶調研組下去。
秦西嶽似乎對此渾然不覺,見張祥生猶豫,笑著道:「不就一個調研組嘛,會有什麼壓力?放心,強偉還不至於如此。」
第二天,調研組便按事先確定好的工作計劃,分頭下到了基層,跟基層代表一起,就執法大環境方面的問題作起了調研。調研了兩天,出事了。
爭論是在程工和週一粲兩位代表間展開的。這次下來,程工是帶了情緒的,更像是鑽進了牛角尖,儘管秦西嶽再三提醒他,這次下來重在聽,重在看,對具體問題,盡量不在座談會上提,免得對下面形成誤導,可他就是聽不進去,好像不把滲水工程的內幕揭出來,他就不甘心。正好這天討論的是建設工程執法環境的問題,他便順著話題,將對於二號區滲水工程的一系列疑問公開提了出來。應邀參加座談會的週一粲坐不住了,接過話茬道:「滲水工程到底存不存在工程質量問題,我想不應該由某個人說了算,也不是我們今天座談的內容。我們座談的是執法環境,不是某項具體工程。」週一粲還沒說完,程工就搶過話頭說:「有脫開具體工程談環境的嗎?既然談的是工程執法環境,就應該把具體工程結合進來!」
「結合具體工程沒錯,但這不是工程質量討論會,更不是工程事故分析會。如果我們是衝著某個工程來的,那麼這次調研的目的就很讓人懷疑!」
「你懷疑什麼?啊,你懷疑什麼?我倒是有一個懷疑一直沒講出來。為什麼明知道工程質量有問題,卻不去追究?為什麼明知道水庫還在滲水,卻要托關係找門路設法從上游調水?這裡面,到底有沒有內幕?有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
週一粲的臉色難看極了。這些日子,週一粲的態度是非常積極的,從水庫見面之後,她就很熱情地參與到了調研組的工作中,一點看不出有什麼情緒,更看不出有什麼不安。內心裡,她是巴不得調研組來的,無論調研組能否查出問題,對她,都有利。眼下她是河陽的受害者、受排擠者,調研組的到來,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給她撐腰。誰知調研組偏要把矛頭指向她,她能不激動?
「有內幕你就查啊,光發牢騷頂什麼用?如果調研組下來只是為了發牢騷,我看這次調研還是取消算了。」
週一粲這句話,確實有份量,不僅把程工說得張口結舌,就連邊上坐著的周鐵山,也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朝她望。週一粲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接著又道:「作為一市之長,我歡迎代表的監督與批評;作為一名代表,我又不贊成這種為發牢騷而發牢騷的批評。如果我們代表僅僅把作用發揮到這個層次上,我看我們的監督就是一句空話。」
「你這是狡辯,說穿了還是怕監督!」程工過於激動了,讓週一粲一激,講話就更沒了分寸。
秦西嶽此時不在這個會場,他正負責召開另一個座談會,重點是跟市縣兩級的代表探討:人大代表在司法公正中所能發揮的作用。接到電話,他匆匆趕了過來,進會場時正趕上程工發言,一聽就是發牢騷的口氣。秦西嶽趕忙制止:「座談會嘛,沒必要太激動,大家盡量溫和點。」
「我沒法溫和!這些年河陽在工程質量上出的問題還少嗎?為什麼一觸及敏感問題,就要遮遮掩掩?」
「老程,你是人大代表,不要老把自己單單看成一個工程師。工程質量的問題,以後到工程質量的會上再說。」秦西嶽加重了語氣。
「我就要在這會上說,既然是人大代表,就更不該裝聾作啞。」
「老程!」秦西嶽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將目光轉向週一粲:「工程質量的問題,以後再談。我再次提醒大家,今天參加會議的,是人大代表,不是局長、市長或者工程師,大家可以結合工作來談,但不要混淆了自己的身份。一粲代表,你接著說。」
「我有什麼可說的?既然你們是衝著我來的,那就來好了,我週一粲有這個心理準備。」
「一粲代表,你……」秦西嶽瞠目結舌。
這晚,秦西嶽又跟張祥生坐在了一起。秦西嶽先是將白天程工跟週一粲之間的爭論大致說了說,又將他主持的那一組座談中發現的問題作了匯報。對這樣的座談,秦西嶽是不滿的,他沒隱瞞自己的態度:「這樣座談下去不是辦法。代表們的認識跟不上,座談會開成了牢騷會,我擔心越往下開,代表們情緒會越大。」
張祥生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其實這問題早就存在,並不是現在才暴露出來的,只不過這次下來,河陽的怨氣高一點罷了。
「代表們的認識不是一下兩下就能提高的,當務之急,我們還是得把座談會堅持開下去。」張祥生說。
「照這樣繼續開下去,調研的方向就變了,不是發現問題,也不是循著問題去尋求解決方法,很有可能,會開成對河陽班子的聲討會、批判會。這樣一來,離我們的本意就偏了,遠了。」
張祥生點頭。他承認秦西嶽說得有道理,但他沒秦西嶽那麼悲觀。他想了一會兒,說:「會還是要開的,座談面可以適當放小一點,就算開成批判會,也不怕,這樣對他們幾個人的工作,還是有好處。關鍵是要掌握好一條,就是不能激化矛盾。不論談什麼問題,我們的原則都是對事不對人。」
秦西嶽沒表示贊成,但也沒反對。不過從他的表情看,對這次調研,他已越來越不抱希望。他還是那個觀點:當下首先要解決的,是代表的思想認識問題。如果代表們總是停留在原來的認識水平上,這座談會還怎麼開?總不能天天在會場上吵架吧?還有,個別代表實際上是把「代表」當成一種特權,甚至用它來達到攻擊別人的目的……
每個人都在反對腐敗,反對特權,每個人又都渴望自己的權力無限制地膨脹。
從張祥生那兒出來,秦西嶽又去找吳海教授。他想讓吳海教授給代表們統一統一思想,最低限度是先把調研組的思想統一起來。不料吳海教授這晚出去了,不在賓館。秦西嶽憂心忡忡回到房間。他在想,接下去的座談會,到底怎麼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