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小雅換上夏裝時,她的憂傷終於像一件厚重的棉襖壓進了箱底。久違的笑容像透過雲層的霞光,慢慢地洇出了她的臉頰。只是,她的笑變得無聲無息,十分恬淡,有點恍惚,有點若有所思的味道。即便是那天傳來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全城人都上街手舞足蹈慶祝狂歡,她也是如此。以往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每天,小雅都在店舖裡站櫃檯,覃玉成則負責做飯、灑掃庭衢,外出採購,調擺家裡的一切事務。綢布莊賣的是過去的少量存貨,布一板一板的賣出去了,卻沒有再進貨,因為沒有本錢,覃玉成又不懂做生意的一本經。南門坊應當是還有點家底的,可那些餘錢是藏在哪裡還是存在哪裡,只有師傅和季惟仁才曉得。他們只能用賣布回籠的一點點錢,再進一點雜貨來賣。於是乎,隨著時日推移,綢布莊便慢慢地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雜貨店。他們賣的價錢比別人低,因為他們不善於討價還價,別人多說兩句好話,嘴巴就軟了。利潤很低,他們也不太計較,日子雖然拮据,能過下去就行。
隨著工廠和大戶商家的回遷,被戰爭摧毀的蓮城開始了重建。滿目瘡痍的街道被清理了出來,瓦礫被運走,一幢又一幢房屋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煙囪粗圓的輪船從武漢鳴著汽笛溯流而上,拉來了煤油、肥皂、機織布等稀缺物資。每天都有新店舖開張,茶館和酒樓也紛紛佔領了沿河的位置,絲竹之聲從窗口裊裊地飄出,告訴人們城市又萌發了生機,生活又有了樂趣。
借居在南門坊裡的難民大部分都陸續搬出去了,剩下的幾戶,既無親友可投靠,也沒能力像別人一樣先修一簡陋小屋棲身,只能在此久住。覃玉成只當他們是租賃戶,有錢就給幾個租金,沒錢也就算了。知已知彼,將心比心,誰沒個難處呢。只不過,這些人在後院各處隨意搭灶生火,垃圾亂丟,南門坊比過去邋遢多了,南門秋若還在,肯定是看不過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處境如此窘困,哪還有心思講究這些呵。既使有人損壞了院裡的物件,覃玉成也忍著不發火,總之,他盡量地寬容他們。
可是有一天,覃玉成還是與人起了衝突。他和小雅好久沒沾油葷了,他上街砍了一斤肉回來放在砧板上。他只上了一回茅什,那肉就少了一塊,而且少的是塊大的,怕有六兩多呢。難道是老鼠叼走了?他埋頭找了一番,就是沒見蛛絲馬跡。便懷疑,是兩隻腳的大老鼠作的怪,心下頗不快活。中午吃飯時分,他有心往後院走了一遍,靈敏的鼻子準確地聞到了一絲肉香。循著肉香他找到一間廂房,推門一看,借住在此的袁五拐子蹲在地上吃飯,嘴巴油乎乎的,碗裡還有零星的肉片。覃玉成臉一下子就脹紅了,好像是他自己做了賊似的,結結巴巴地,你,你吃肉呵?袁五拐子大大咧咧,是呵,我吃肉。覃玉成抽抽鼻子,可,可是我們的肉剛上砧板就不見了一大塊。袁五拐子說,怕是老鼠拖走了吧。覃玉成說,老鼠拖不動的,除非是兩隻腳的大老鼠。袁五拐子便站了起來,呃呀,你話裡有話嘛,你什麼意思啊?覃玉成硬著頭皮,什麼意思你心裡沒數啊?袁五拐子點一下頭,我當然有數,我有數得很呢!你不就是想說我吃的是你的肉麼?你憑什麼懷疑是你的肉?他夾起一片肉舉到覃玉成面前,是它上面寫著你的名字,還是你叫得它應?覃玉成歷來不善於與人吵架,吭哧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耍賴皮!袁五拐子把碗一放,袖子一綰,做出打架的樣式,你講哪個賴皮?我曉得,看我們住到南門坊,你早不耐煩了,想趕我們走了。你以為我喜歡跟你住在一起呵?我問你,你是南門坊的什麼人,你憑什麼來講我耍賴皮?覃玉成一時張口結舌。袁五拐子斜著眼睛看他,說不出話來了吧?要說賴,你比我們賴得久呢,你師傅早死了,月琴也早學會了,你還賴在這裡搞什麼?是不是想霸佔小雅,霸佔南門坊啊?覃玉成抓住他的胸襟,你放屁,你污賴!袁五拐子撥開他的手,霍,你這白臉書生的樣,還想跟我動手?輕而易舉就將他往門外一推,關上了門。
覃玉成窩了一肚子氣,胃口全無,做好飯送到站櫃檯的小雅手中後,就端著碗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吃。
小雅說:「跟誰生氣呵嘴巴都不餵了。」
他搖頭不語。
小雅放下碗說:「你不講我就不吃了。」
覃玉成只好把事情跟她講了。
小雅笑道:「我以為好大的事呢,他就是個賴皮人,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就是。」
覃玉成想想說:「是不是別人都這麼看我,認為我有意賴在南門坊啊?」
小雅說:「你太多心了,管別人搞什麼,要說賴,是我賴著你,我一輩子都不想你離開南門坊,我一個妹子家,你要是走了,我不曉得哪麼過呢。」
小雅注視著覃玉成的眼睛,她的眼神弄得他心中莫名地一顫,趕緊將眼睛移開。他喟歎一聲:「唉,要是師兄在就好了,只有他才管得好南門坊,也不曉得他下落何方,要是沒出事,也該回來了。」
小雅說:「放心吧,他比你精明,身上那多盤纏,還有於師長的路條,他不會有事的。」
他說:「要是沒事,也該來個信呵。」
小雅說:「別想那多了,吃飯吧。」她覷覷他的碗,裡面沒有一點葷的,便將自己碗中的肉片往他碗中勻,他卻將碗挪開了。小雅見旁邊無人,便夾起一片肥肉直接塞進他的嘴裡。
郵差將季惟仁的信送到櫃檯上時,小雅臉上平靜得像天井裡那一池死水,沒有一絲漣漪。好像她知道它早晚會來似的。拆開信封,她先看了覃玉成一眼,才去讀信。
小雅,你還好嗎?師傅師娘都沒事吧?那天遇到日本人襲擊時,我心急如焚,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搭的車在半路上壞掉了,我的盤纏也被人搶了,幸好於師長寫的路條還在,它幫了我不少忙,不然我就只有沿途乞討當叫化子了。但我沒能去貴陽,一個五十三師的後勤官將我帶到了重慶,在那裡,我遇見了於師長的朋友,也是國軍的一個大官。他收留了我,我在他手下當了一個秘書。回路迢迢,我又生活無著,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了。由於軍務繁忙,又考慮到戰事阻隔郵路不通,所以延宕至今才給你寫信。聽說蓮城在戰火中焚燬大半,不知南門坊是否安然?我一直憂心忡忡,真想即刻返回蓮城看看你們。可我已身不由已,這身軍服穿上容易脫下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就要啟程去東北打仗了。這一回是跟共產黨打。現在,我在上海給你寫這封信,天一亮就要登船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可是小雅,如果你還安好,如果你能收到這封信,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著我回來!我一定會爭取早日回家的!
小雅看完,將信箋遞給覃玉成。
他仔細讀了一遍,把信還給小雅,說:「放心吧,師兄會回來的。」
小雅說:「有你在,他回不回我都放心。」
他說:「嗯,我陪著你等他回。」
小雅說:「那就等吧。」
這天夜裡,覃玉成在床上滾來滾去好久沒有睡著。他很少這樣的。他的事多,除了操心店舖上的事,還有那多的家務,一天忙下來腰酸背疼,往往腦殼一挨著枕頭就呼呼大睡。月琴也好久沒摸了。心裡有事?又好像沒有,就是空空的沒著落。還有就是,師兄信裡的字句不時在腦子裡晃來晃去。那些字跡都與他無關,師兄根本沒有提及他。
他想讓自己入睡,可他感覺自己成了水中的葫蘆,按下去又起來了,按下去又起來了。他煩惱地捶著腦殼,這時他聽見師傅說,玉成你煩什麼嘛。師傅的聲音是從床頭的牆壁裡傳出來的。他坐起來摸了摸牆,懵懂地回答,我也不曉得煩什麼呢。師傅說,你還記得我拜託你的事麼?他說,記得,腦殼掉了都記得呢。師傅說,記得就行,我曉得你盡力了。人啊,遇事就要想開些,想開了,就沒什麼好煩的了。腦筋就跟琴弦一樣呢,不可繃得太緊,也不可太鬆。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緊則斷,松則惰。好久沒彈月琴了吧?要是荒廢了,豈不白費了師傅的心血了?去彈琴吧,一彈你的煩惱就沒有了。
覃玉成便溜下床,抱起月琴,坐在床沿上彈奏起來。聽著琴聲在靜夜裡濺落,他又想到了蓮葉上滾動的水珠。渾沌的腦子裡透進一絲清風,心情清爽而舒展,他真的不煩了。彈奏了一陣,他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南門坊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小雅的姑媽和表哥藍一鳴。
小雅還是十歲的時候見過姑媽,記憶中的姑媽有燙著大波浪的卷髮,手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嘴唇塗得血紅,蹬一雙高跟皮鞋,總之是很時髦的。姑媽一家生活在南京,小雅對南京的想像,除了來自月曆牌外,就是來自姑媽的相片以及姑媽本人。南京淪陷之前姑媽一家遷往重慶避難,這一次是順水東下回南京,姑父是國民政府的接收官員,已早他們一步回去了。船到宜昌時,姑媽從熟人處得到哥嫂遲來的噩耗,特地繞道來蓮城看望苦命的侄女。
姑媽一進門,就拽過小雅抱在懷裡哭了一氣。哭過後姑媽就掏出小鏡子給自己補了妝,然後讓侄女帶自己到南門坊各處視察。姑媽是在南門坊長大的,對每個角落都十分熟悉,不免有些觸景生情,往太平缸裡一照,依稀看到了自己做妹子時的影子,就又淚眼盈盈的了。
姑媽擦乾眼淚之後,神色就凝重嚴肅起來。好好的綢布店,怎成了賣雜貨的了?院子裡怎住了那多生人?小雅給她做了解釋。姑媽歎了口氣,抓起小雅的手說:「唉,也怪你爹,一年四季只曉得抱著月琴彈,既耽誤了生意,也沒把生意經傳給你,最後還遭了大禍。店子衰成這樣也是意料中的事,怪不得你一個妹子家。可是讓生人住進南門坊就是你的不周了,他們流離失所不是你的過,可以找政府、找親友嘛,南門坊又不是收容所。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只怕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呢,你呵,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站在一旁的覃玉成吃了一驚:她的話怎和梅香一模一樣呢,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啊。
為款待客人,覃玉成特地跑到街上買了一隻雞二兩墨魚、打了半斤酒回來,精心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客人入席之後,覃玉成慇勤地斟酒,然後也坐下來。他欲向姑媽敬酒,可姑媽的眼睛看都不看他,衝著小雅說:「小雅,爹沒了,屋裡的規矩也沒了嗎?」覃玉成的臉倏地燒紅了,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一聲不吭,起身盛了飯,端到門外吃去了。但他沒有走遠,就蹲在窗欞下,尖起耳朵聽著屋內的動靜。他很在乎小雅的態度。
「姑媽,他又不是外人。」
「一個打雜的夥計,怎不是外人?」
「他不是夥計,他是我師兄,屋裡的事都是他打理的。」
「師傅都沒了,他為何還不走?小雅,人心叵測,像現在你這種情形,你不能不多一個心眼!一個柔弱女子,孤單無助,又有這麼一份厚實家當,最容易讓人起歹心!」
「姑媽我曉得,可玉成哥不是那樣的人。」
覃玉成聽不下去了。他踅到廚房裡,坐到門檻上,呼呼地往嘴裡扒飯,不知不覺比平常多吃了兩碗。
南門坊的氣氛開始動盪不安,覃玉成預感到會有事情發生,但沒料到它來得這麼快。第二天,他剛忙完客人的早餐,在自己房間清理東西,被身穿西服頭髮順溜皮鞋閃亮的藍一鳴堵住,劈頭一句話:「你該走了!」
「到哪去?」他問。
「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師傅已經死了,你一個學唱月琴的徒弟,還賴在南門坊不走,是為什麼?是圖人,還是圖財?」藍一鳴眼一瞪。
覃玉成傻了眼,沒想到這個公子少爺的話竟跟袁五拐子沒有二致。難道,別人都是這樣看他的嗎?他怔怔地看了藍一鳴半天才說:「我走了,小雅哪麼辦?」
「這用不著你來操心,你走了,我們會請合適的女傭來。」
「有些事女傭做不好。」
「女傭做不好的我會替她做。」
「你們不走了?」
「我們走不走關你什麼事?」
「要我走,也是小雅的意思?」
「當然,她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我來跟你說。其實你要是正人君子,就該體諒她的處境,心甘情願地一走了之。她是有未婚夫的人,孤男寡女常年廝守,別人難免不說三道四,對你們的名譽都有損害。」藍一鳴摸出幾張鈔票往覃玉成口袋裡一塞,「你趕緊收拾好東西走吧,不要見小雅了,免得大家臉上不好看。你一個鄉下佬,在南門坊過了幾年好日子,也夠意思了。」
一股熱熱的東西從肚子裡湧到了喉嚨口,他哽咽一下,將它吞了回去。事已至此,已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埋頭收拾東西,藍一鳴的目光刀子一樣在他臉上割來割去。他不想在這待了,他想從羞辱感裡跑出去。他背起月琴,挎上藍包袱,登登登地下了樓。在走廊上,覃玉成往前院瞟一眼,見小雅正在給店子開門。趁她還沒看見他,他轉身去往後院,打開關閉已久的後門,鑽出了南門坊。
覃玉成從北門出了城,在公路上碰到一輛馬車,便跳了上去。趕車的老闆問,客官去哪?覃玉成悶聲說,隨便,到哪是哪。他兩腳吊在車沿上,瞇眼望著遠方。遠山灰濛濛的一片迷茫,路面像白色的蛇蛻飄搖不定,秋日的陽光舌頭一樣舔著他的臉。汽車疾駛而過,揚起的灰塵便沾了一臉。蹄聲達達,節奏均勻,敲得他昏昏欲睡。
他不曉得自己去哪。當大洑鎮搖晃著出現在前方時,他趕緊跳下車來。他沒想回家去,他哪有臉回家啊。那已經不是他的家。他沒有家了。他站在路邊撒了一泡尿。路坎下是一片金黃色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簌簌作響,成熟的稻香撲鼻而來。一個男人正彎腰割禾,裸露的脊背曬得黑紅,邊割邊哼著山歌,好快活的樣子。他招呼了一聲:「大哥,稻穀好厚,收成不錯啊。」
那個人直腰回頭,覃玉成才認出是林呈祥,便說:「怎是你呵,傘不做割稻來了,幫誰的忙?」
林呈祥揩把汗說:「幫自己的忙呢,你不曉得吧?梅香把賺的幾個錢都拿來買田置地了,這一片都是我們的,還有幾丘自己種不過來都租給別人了。」
覃玉成噢一聲,望了望腳下的稻田。林呈祥的口氣讓他有點不自在。他吸了一口泥土與稻草的氣息,輕聲問:「娘還好吧?」
「嗯,還好,就是有時有點發懵,梅香說是想你想的。不回家看看?」
「不了,免得惹娘生氣。我接了唱月琴的帖子,我還得趕路。」他說。
林呈祥瞇起眼瞄了瞄他,笑笑,沒說話,好像他知道根底。覃玉成忙做出急於趕路的樣子,轉身就走。這時一輛客車迎面駛來,擦肩而過。這是剛開通不久的由蓮城途徑大洑鎮開往浮山縣的班車,追趕覃玉成的小雅就坐在上面。可是,他們都盯著遠處,車速又快,人車交會時雖近在咫尺,卻都沒有看見對方。
覃玉成回到蓮城時太陽快要落山了。他避開南門坊,從一條小巷子插到沿河街,買了一個煨紅薯吃,然後進了剛落成不久的望江茶館。茶客廖廖,沒人注意他。他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壺谷雨茶,默默地眺望著河上的風景。窗口距河面很近,粼粼波光反射到他的臉上來。水的氣息清新好聞,微風穿窗而來,涼涼的宛如一條柔軟的絲巾纏在頸子裡。對岸山的陰影起先只印在河心,後來就慢慢地爬了過來,覆蓋了茶樓,繼而覆蓋了整個大地。波光消隱,河面卻變得更為沉靜清澈,墨綠色的水草在河底妙曼地招搖,令人想起仙女的長髮。一個柔長的白色影子閃現在水波裡,他欠身注目,看清那是一條白江豬,灰色的脊背,淡白的肚皮,搖曳著鰭翅,游得自由自在。是不是傳說中的江豬精?他吐了一口痰下去,水面被痰擊打得顫抖了一下。白江豬沒有被嚇走,尾巴搖搖,反而將嘴巴露出水面一張一閉,不知在呼吸空氣,還是在對他說些什麼。
他從琴袋中拿出月琴,倚在窗口,撥了一下琴弦。水中的白江豬腦袋往上一翹,忽然不動了,身子半浮半沉,圓圓的小眼睛盯著他。他繼續彈琴,琴音如散串的佛珠紛紛灑落,平滑如鏡的河面泛起了點點漣漪。白江豬悠悠地轉了兩圈,像一條飄帶似的跳著優柔的舞蹈,接著全身繃直,箭一般射出,消失在河水深處……他望著水面發癡,他的手卻沒有停止彈奏。他感覺那撥子自己在跳躍,在彈撥,那調子也是譜子上沒有的,不知來自何處。琴聲中,他聽到了丁冬作響的山泉,又聽到了嘩嘩流淌的洪水,接著,他的身子飄浮了起來……他一凝神,察覺自己赤裸著身子,在院子裡玩泥巴,在街旁與男伢兒打架,又撒開雙腿追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叫化子。後來他在一個半明半暗的街道上踽踽而行,清冷的月光映照著懷中的月琴。他尋找著一道門,街兩旁的那些門都是畫到牆壁上去的,沒有一扇可以打得開。他想問過路人,可他發現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臉上光光的沒有五官。他只好擂牆,牆壁水缸一樣嗡嗡作響,他的拳頭擂出血來了,牆仍然是牆。他四下張望,牆忽然沒了,街也沒了,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四野茫茫,無邊無際。他不知該去向何方。他感到莫名的悲愴,淚水滑落在琴板上,但他仍在彈奏,琴聲像他的淚珠一樣晶亮晶亮。茶客們都圍了過來,詫異地打量著他。他擦把臉欲繼續彈奏,月琴卻被人奪走了。他一抬頭,才發現小雅眼汪汪地站在面前。
他從小雅手中奪回他的月琴。小雅抓起他的包袱:「你讓我找得好苦!走,跟我回去。」
他搶過包袱墊在屁股下,脖子一梗:「我不。」
小雅噘起嘴:「我餓了,你給我做飯去。」
「叫你表哥給你做嘛。」
「他一個公子哥兒,不會做。」
「那就請別人做。」
「別人做的不香,我不想吃。再說你不回南門坊我晚上睡不著,我怕。」
「有表哥姑媽陪你怕什麼。」
「他們又不能陪我一輩子。」
「你要他們陪你一輩子嘛。」
「你真不回?」
「不回,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不回你吃什麼?」
「這不用你操心,我帶著月琴的,還怕混不到一口飯?」
「好好,你學到本事了,可以到茶館裡混吃了。你可莫後悔,你真不回我就隨便找個男人來跟我睡覺!」
「你敢!」
「我就敢!我還要把自己糟蹋得要死不活,人不像個人樣,鬼不像個鬼相!我爹把我托付給你了的,我就讓你對不起我爹,我氣死你!」
覃玉成臉白了,可嘴還硬:「不關我的事,我才不氣呢!要我回南門坊,除非……除非你表哥走了!」
「好,算數!吐出的痰可不許吞回去!」小雅踮起腳,朝四周看熱鬧的茶客一劃手,「大家聽清了吧,幫我作證噢!」說完,就咚咚咚地跑出了茶館。
覃玉成怔了半天,心裡有些擔憂心,又有些興奮。小雅不會跟表哥和姑媽吵架吧?轉身瞟一眼窗外,那只白江豬又出現了,它圓滑的長嘴巴在水面上一張一合,鼓著水泡,好像在說,好,好。他於是心安了,整衣端坐,抱起月琴,用假聲正兒八經地給茶客們唱起了《放風箏》。
南門小雅與姑媽的爭執發生在傍晚,往客廳神龕裡上過香之後。小雅正暗自琢磨如何跟姑媽開口,姑媽先詢問她了,小雅,你表哥叫覃玉成走了,你心裡是不是不快活?
小雅反問,姑媽,你們幾時走?
姑媽不高興了,挖她一眼,就嫌姑媽了?放心,姑媽明天找找縣政府的官員,讓他們關照一下南門坊,幫你把那些外來戶都趕走之後,我們就走。
小雅腳一跺,那不行,街坊鄰居都會得罪完!幫人就要幫到底,要不是走投無路,哪個願意寄人籬下?這都是我的事,姑媽不要替我操心好不好?玉成哥都被表哥氣跑了,還不罷手呵,你們屁股一拍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哪麼過日子?
姑媽的闊臉一板,我都是為你好,不是我的親侄女,我還懶得管呢,你的玉成哥走了,你就不能過日子了?你們是不是有私情啊?
小雅紅了臉,姑媽胡說,玉成哥是個不愛女色的人。
姑媽鼻子一哼,這世上就沒有不吃腥的貓!
姑媽你不能這樣說他!
是不是戳了你的疼處啊?你跟他就這麼親?
我是跟他親,鬼子來的時候,是哪個帶我逃生?逃難的時候,是哪個保護我,哪個替我擋風寒,哪個賣唱養活我?爹走了之後,又是哪個安慰我,幫我支撐起這個門面,跟我一起過日子?我不跟他親,跟哪個親?
姑媽噎住,氣哼哼地扯著衣襟,這麼說來,你要叫他回來?
小雅說,當然,我爹把我托付給他了的,他就是我的枴杖,離了他我走不得路。姑媽實在對我放心不下,就留下來吧,南門坊這份家業都交給您,您得自己站櫃檯,管好這個店,表哥呢就接玉成哥的手,當採辦掃院子還要做好一日三餐。
站在一旁的藍一鳴的拂袖道,笑話!我讀一肚子書是給你做這等事的?這破院子送給我都不要,我可要回南京奔我的錦繡前程呢!
小雅說,好啊,表哥,我祝你鵬程萬里,享盡榮華富貴,姑媽,你們明天就走吧,你們不走,玉成哥不肯回來呢!
姑媽咕嘟咕嘟地抽著水煙袋,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翌日早晨,小雅將姑媽與表哥送上了去漢口的小火輪。分手時小雅笑吟吟的,姑媽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在臉上擦地板一樣忙個不停。
小火輪一駛離碼頭,小雅轉背就往望江茶樓跑。
可是,茶樓裡已經沒有覃玉成了。
跑堂的告訴小雅,覃玉成在茶樓地板上睡了一夜,一清早就背著月琴走掉了,不曉得去了哪裡。也許到別的茶館酒肆唱月琴去了吧。小雅趕緊一條街一條街的去找,逢店必進,見人就問。整個蓮城幾乎都尋遍了,她也沒見到覃玉成的影子。有幾回明明聽到月琴在茶館裡清脆地響著,她一進去,琴聲就消失了,好像在故意捉弄她。當她跑得筋疲力盡回到南門坊的時候,卻見覃玉成若無其事地在櫃檯裡給人扯布。
小雅渾身一軟,就癱坐在門檻上,淚水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覃玉成見狀慌了,急忙跑過來扶起她,小雅你怎麼了?
我還以為再也找不見你了呢!小雅舉起她的小拳頭雨點般地擂著他的胸脯,你嚇死我了,我打你打你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