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的時候鎮長盧承恩來到一方晴,梅香見有貴客上門,連忙起身讓座,請鎮長喝盅米酒。盧承恩一屁股坐下,手裡玩弄著一塊金懷表,瞟一眼林呈祥問,這位是哪個?梅香就說,這是我家的傘匠師傅啊。
林呈祥臉上掛不住,端起碗回到後院那間小屋去了。他在一方晴多年,大洑鎮有眼睛的不管是人還是畜生都認得他,可鎮長還要明知故問。而梅香的回答更讓他窩火,直到如今,在她眼裡,他還只是一個雇來的傘匠?鎮長耍派頭蔑視做工的人,那是他的臭毛病,他只有忍受的份,可梅香你就不該這樣待我,你床上的涼被窩,是哪個替你暖的啊?
扒完碗中的飯,林呈祥將碗一扔,倒在床上生悶氣。天黑了,梅香提著一盞馬燈進門來:「怎麼,心裡舒服啊?」
他說:「我會舒服麼?」
「噢,我就曉得,我踩你尾巴了。可是我不跟鎮長講你是傘匠師傅講什麼?你講,你是我家什麼人?」梅香問道。
林呈祥啞巴了,換了他是梅香,也只能這樣回鎮長的話呢,難道可以說,他白天是傘匠,夜裡是她男人麼?不能的,那是傷風敗俗,祠堂裡的人會吊起你用楠竹條子抽的。
梅香坐到床上,鼻子哼哼:「你呀,還有心思耍小脾氣,我碰到一個大坎了呢,盧承恩看上我家的斗簟丘了!聶伯不是借了他的高利貸麼?還不出錢來,就被他逼著把四畝水田便宜抵債了。斗簟丘正好隔在盧承恩的田中間,他想讓他的田連成片,就想便宜買了去。還說,我們要是不賣,只怕以後他家的牛路過時會在我們田里亂踩,收不了幾粒谷。他真要是為難我們,以後沒日子過。」
林呈祥一下子坐了起來:「那不行,斗簟丘好肥,一丘頂幾丘呢!他這不是仗勢欺人,強買強賣麼?」
「有什麼辦法,他欺我家孤兒寡沒個男人!」
林呈祥悶聲道:「不是沒男人,是你不把我當男人!」
梅香很煩躁:「你又來了。」
林呈祥說:「梅香,我不想再這麼不明不白過下去,跟哪個都說不清我是什麼人!我要名份,要名正言順地跟你過日子。玉成早就把休書寫了,我呢也可以倒插門當上門女婿,我不曉得你還顧慮什麼。」
「那休書我早撕了。」
「你撕了玉成也不是你丈夫了,再說我又把它粘好了,要是別人說是非,也有個把柄。」
梅香說:「你要真像個男人,幫我保住斗簟丘再說。」
林呈祥脖子一挺:「你要答應我做你男人,我就有辦法讓盧承恩想吃這塊肉都下不了嘴!」
「你哪來的辦法?」
「這個你不用管,你記著你的話就是,莫把吐出去的痰又吞回去了。」
梅香就不言語了,提著馬燈走出門外,回頭道:「到我屋裡睡去。」
林呈祥很硬氣地:「不,我保住斗簟丘了再去。」
梅香說:「我一天到晚忙得兩頭黑,腦殼碰到床就不曉得醒,你不去,夜裡哪個給你女兒把尿?你要不來,就再也不要來了!」
林呈祥只好乖乖地跟著去了梅香屋裡。
林呈祥的辦法其實很平常,就是去黑虎山找二道疤來幫忙。做為梅香的乾爹,二道疤不會不管。再說了,二道疤既然有本事把青龍溪鎮長的姨太太都拿來做押寨夫人,這點小事對他來說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雞叫三遍時,林呈祥穿上草鞋帶著乾糧進了黑虎峽。太陽當頂的時候,到了那個絕壁四圍的谷底。他沒法找到通往山洞的暗道,便衝著山頂打了響亮的忽哨。天空裡出現了一個黑點,那只鷂鷹來了,它在他頭頂盤旋了幾圈,盯了他幾眼,沖天而起,越過一個山坳不見了。
林呈祥坐在路邊等著,冷風吹乾了臉上的熱汗。忽聽得身後草葉一陣撲簌亂響,他欲扭頭去看,眼睛已被人蒙住。眼前黑了一陣,等到再見天光時,二道疤已經站在他面前,腰間插著那把亮珵珵的德國擼子。林呈祥忙將所求之事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二道疤二話不說,手一揮:「走!」
別看二道疤塊頭大,走起路來箭步如飛。天擦黑的時候他們進了鎮口,二道疤跟林呈祥交待一聲,你回家裡等著吧,逕自往鎮長家去了。
林呈祥回到一方晴,梅香才曉得他用了什麼辦法,急得直跺腳:「你就這麼個餿主意啊!乾爹那樣的莽漢,兩句話不投機就動拳頭的,你也求得的麼?他還帶著槍,天曉得會做出什麼事來!得罪了鎮長不說,要是出了人命如何是好?我們可不能像乾爹一樣上山做土匪!」
聽梅香這麼一說,林呈祥也覺自己的做法十分不妥,可後悔也已來不及,只能聽憑事態發展了。夜漸漸地深了,猛聽得遠處砰一聲響,林呈祥不禁心驚肉跳,該不是二道疤動手了吧?就在這時二道疤的身影搖搖晃晃地進門了。林呈祥連忙上前將他攙進堂屋。梅香給二道疤沏上一杯茶,又給他倒水擦臉,急切地問:「乾爹,事情如何?」
二道疤摸一把臉:「妥了,他再不會要你的田了。」
梅香問:「哪麼搞妥的?」
二道疤說:「我買了一瓶酒上門,一餐酒一喝,就妥了。」
梅香驚奇地:「你沒動手吧?」
二道疤醉熏熏地說,這點小事,值得動手麼?再說他有權有勢,又有個當軍官的崽,惹毛了他今後你們哪麼過日子?你乾爹不是那種只曉得喊打喊殺的人。世界上有敬酒不吃吃罰酒的麼?有,但他盧承恩不是。我只說,你梅香是我乾女兒,今後要請他多多關照,哪個跟梅香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哪個讓梅香流淚,我就要讓他流血!我還讓他欣賞了我的德國擼子呢,他告訴我,這種槍其實應當叫馬牌擼子,他對槍還蠻懂嘛!可我還是喜歡叫它德國擼子,洋氣!舊年我來接你們上山避難的時候,我用它就打死了三個日本鬼子,嘿嘿,鎮長還說我是民族英雄!英雄我不敢當,當個恩仇必報的血性漢子就行了。放心吧,以後鎮長不敢為難你們了。林什麼祥,下次不要隨便進山噢,我的那幾個弟兄槍法准,小心槍子不認人。說著說著,二道疤一頭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梅香和林呈祥長吁了一口氣,想將二道疤弄到客房裡去,可他死沉死沉,兩個人都抬不動。叫也叫不醒。無奈,梅香只好在旁邊臨時打了一個地鋪,將二道疤放倒在上面,給他蓋好被子。那支德國擼子還插在二道疤腰間,梅香本想將它收拾起來,這樣睡覺舒服一點,可到末了也沒敢碰它。
林呈祥和梅香上床睡覺時,堂屋裡二道疤的鼾聲打得熱鬧。梅香感慨道:「沒想到乾爹這個人還粗中有細呢。」
林呈祥道:「是啊,搭幫他我們總算過了這個坎,你沒忘記你的話吧?」
「什麼話?」
「答應我做你男人的話。」
「你不是在做麼?」
「不是這意思,我要有個名份。」
「我沒答應你,我的話是幫我保住斗簟丘再說。」
「現在保住了,你怎說?」
「我謝謝你,你是我的男人,可是給不給名份,等以後再說。」
「那要等到哪個時候?」
「等到玉成討堂客的時候。」
「玉成要是不討堂客呢?」
「那就要等到他不在了的時候。」
「你什麼意思?玉成不是不喜歡你麼,不是行不了男人之事麼?為何還要等他?你還想破鏡重圓啊?莫非你還喜歡他?難道讓我等一輩子啊?我、我等不得了就只好殺了他了!」林呈祥抓著梅香的肩膀直搖。
「你不明白的。」
梅香轉過背去,衝著牆壁閉上眼睛。林呈祥死勁抱她,他是拗不過她的,但他想在她這裡發洩情緒。他撫弄她的身子,她的潮濕之處,希望她跟以往一樣,一經撩撥就像條泥鰍扭動不止。可她雙腿夾得鐵緊,全身僵直不動,跟死了一樣。林呈祥只好鬆手,攤開四肢,被子也不蓋,讓自己灼熱的軀體冷卻下來。
家裡有客人,所以第二天他們兩人都起得很早。可到堂屋一看,地鋪上已經沒人了,被子倒是疊得有稜有角,根本不像土匪睡過的樣子。
霜很厚,瓦上像灑了一層石灰,院子裡的松土凍出了長長的霜牙,麻雀在樹枝上一跳,樹葉上的霜粉就紛紛揚揚飄下來。覃陳氏早晨起來掃院子,冷風一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梅香就道:「娘,有人想你了呢。」
覃陳氏晃了晃那張被皺紋捆得像只粽子的臉:「哪個會想我噢。」
梅香說:「還有哪個,玉成唄。」
覃陳氏說:「莫提他!他早把我這個娘忘到九州外國去了!」
梅香說:「不會的,畢竟他是你養大的,今朝又是您六十大壽,肯定會想你,他想你了你才打噴嚏呢。」
覃陳氏繃著臉不吱聲,轉到廚房裡去了。
吃早飯的時候,梅香給了林呈祥一些錢,吩咐他到蓮城採買一些木耳糖果之類的東西回來,娘的壽宴上要用,還叫林呈祥坐汽車去,早點往返,如果坐船,怕廚房裡等不及。林呈祥有些納悶,這些東西大洑鎮就有買的,何必捨近求遠跑到蓮城去呢?但接下來,他就曉得梅香打的什麼算盤了。
梅香跟覃陳氏說:「娘,我還打算請個唱月琴的來伴喜。」
覃陳氏說:「我一個孤老媽子過生日,就不要講那個排場了。」
梅香說:「這叫什麼排場啊,圖個喜慶嘛,反正又多花不了幾個錢。」
林呈祥明知故問:「那你打算請哪個?」
梅香說:「當然是請玉成啊,自家有人唱月琴,何必還請別人呢?再說了,他學月琴幾年了,還沒給家裡人唱過呢,也該跟娘盡盡孝心了。」
覃陳氏碗一放:「梅香,這個不由你作主!」
梅香放低聲音:「娘,就聽我的吧,我曉得,你和玉成都拉不下面子,可是畢竟是娘倆,總不能一輩子就不見了吧?爹的事,要說錯,都有錯,說沒錯,也都沒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怪不得哪一個。請玉成來唱月琴,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他順水推舟就回來了,一方二便的事,你就答應了吧。」
覃陳氏擤把鼻涕揩把臉:「他回來能抵他爹的命麼?能抵就回。」說著,拿頭帕包住頭髮,顛顛地做事去了。
林呈祥就跟梅香說,死心了吧?梅香卻說,你曉得個屁!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沒見她眼睛都濕了麼?她心裡想玉成呢。我們得幫她拉下這個面子來。林呈祥陰著臉,幫她還是幫你啊?你是想就湯下面吧?梅香不客氣地拍他肩膀一巴掌,我就是想就湯下面也輪不到你來說!心眼只有芝麻大!你給玉成寫個帖子,趕緊去蓮城,先送帖子再買東西,早去早回。
林呈祥只得寫了「請賜雅韻,伏乞早臨」的紅帖,背上背簍出了門。
出門時剛會走路的覃琴抱住他的腿,將鼻涕往他褲子上擦,還衝他笑。他心不在焉地將腿抽走了。他一邊走,心裡的怨氣就一邊往上升。這堂客,伢兒都跟我生過了,她還想著原來的男人呢。他越想越生氣,忿忿地踢著路上的石子。
他上了浮山縣過來的班車,車開動時他站立不穩,一個趔趄摔倒了,腦殼在座椅上磕出一個大包。乘客們發出一陣哄笑。他羞惱得腦殼都要炸開了。他能讓覃玉成回家唱月琴,能讓梅香就這個湯,能讓梅香下那個面嗎?他聽到汽車喇叭持續地叫,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到了蓮城,林呈祥採買完東西之後,才去了南門坊。一進門檻他就認出了細皮嫩肉的南門小雅,但小雅並不認識他。見原先的綢布莊變成了雜貨店,心裡便說,南門秋老先生,你這個徒弟只曉得彈月琴的,他哪裡會做生意,只有生意做他呢。不過,這個南門小姐看上去與玉成倒是挺相配的。小雅迎過來問,請問要什麼東西?林呈祥搖頭,不要東西,要人。小雅眉毛一揚,要人?林呈祥笑道,放心小姐,不是要你,鄉巴佬想要也要不起呵,我要找個人,找覃玉成。小雅臉微微一紅,呵,你找玉成哥啊。便側身朝院子裡呼喚了一聲。
覃玉成應聲而出,說聲原來是林師傅呵,稀客稀客,便邀林呈祥到客廳坐了,沏了杯熱茶。林呈祥捧著茶暖手,眼睛四下掃了一遍,說:「南門小姐玉成哥玉成哥的喊得蠻親熱呵。」
覃玉成說:「師妹嘛。」
林呈祥說:「我看她蠻巴你,像是天生的一對呢。」
覃玉成忙道:「人家是名花有主了的,可不敢戲言!林師傅,屋裡都還好吧?」
林呈祥點頭:「都還好,沒病沒災。來蓮城買點東西,梅香要我順便來看一眼。你還記得今朝什麼日子麼?」
「當然記得,娘的六十大壽。」
「不想回去看看你娘?」
「我怕惹娘生氣。」
「嗯,你跟你娘一樣,都是要面子的人。」
「我的面子不值錢,只是……今早起來我就一直在想,我學唱月琴幾年了,該給娘伴一次喜,可是……」
「是麼?」林呈祥手插進懷裡,摸了摸那張紅帖,但沒把它拿出來,「梅香也想到了呢,她想請你回去給娘唱一次月琴,可是你娘不鬆口,你娘說……」
「娘哪麼說?」
「你娘說,能換回你爹的命,你就回。」
覃玉成臉色灰了,垂下頭,半天無言。
林呈祥起身告辭,覃玉成送他到門外,恍恍惚惚的路都走不穩。林呈祥覺得覃玉成神態怪異,竟不敢看,匆匆地走過街角,看不見南門坊的馬頭牆了,才停下步來。他掏出紅帖,撕碎之後扔在臭水坑裡。覃玉成寫的那紙休書也是被梅香這樣撕碎的,現在好了,他和梅香扯平了。
覃陳氏的壽宴擺在堂屋裡,沒有請街坊,就自家親戚,只有三桌客。人不多,氣氛倒也熱烈,入席前炸了十幾掛千子鞭,屁股還沒坐穩就輪流著向壽星佬敬酒祝壽,好話說了幾籮筐。覃陳氏滿面笑容地應對著,可是她的笑就好比浮在湯上的油花,只是淺淺的一層,仔細一端詳,她的眉頭還微蹙著的。而且,她神情恍惚,一有空就往院門口瞟。只有梅香曉得婆婆在望什麼。
當梅香拉著覃琴給奶奶磕頭時,覃陳氏才真正笑出聲來,抱起孫女,將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在她荷花般的嫩臉上貼了又貼。
壽宴快結束的時候,梅香向客人宣佈,晚上請了唱月琴的來伴喜,請各位賓客賞光,不要走早了。客人們歡呼雀躍,好呵,自從狗日的日本佬來過之後,就沒聽過唱月琴了,兩隻耳朵早就發癢了呢!不曉得請的是哪路神仙?梅香就說,大家猜猜。有人說,嗓門最好的南門秋師傅已經過了,還能請哪個呢?師傅沒有了還有徒弟呵,沒聽說過名師出高徒麼?你是說那個姓季的吧,這兩年好像都見到他人了。再猜,未必南門師傅只有一個徒弟?你是說玉成,玉成會回來唱月琴?唉呀那太好了!出去學了這幾年,又是老娘的六十大壽,他是該回來獻藝伴喜了!雖不是親生的娘,屎一把尿一泡的養他這麼大,也該回來盡孝了。其實玉成這後生脾性倔點,還是有良心的,他是怕娘不原諒不敢回呢。這下好了,玉成一回,這個壽宴就算是功德圓滿了,梅香,真的是玉成回來唱月琴麼?梅香賣關子,嘻嘻,是不是他等會大家見了就曉得了。
於是,大家幫著撤了筵席,清掃了堂屋,擺上茶水與瓜子,坐著邊喝茶嗑瓜子邊等唱月琴的來。
可是天慢慢地黑了,大家的頸子往門口伸了很多回,還沒見人來。照規矩,是天黑就要開唱的呵。一方晴住不下這多人,大家屋裡都有事,要走夜路回去的,不能老等,等得到不說,若是空等一場,那就太划不來了。客人們有點不耐煩,有人想告辭了。梅香也急了,扯一把林呈祥的袖子,你的帖子給玉成了吧?林呈祥說,我敢不把帖子給他麼,我不給你還不把我吃了啊?他當時沒說不來呵。既然沒說不來,那就是來了。再等等吧,也許動身遲了。
就再等。
天黑得看不清樹上的葉子了,月亮也升上來了,還是不見人來。客人們心灰意懶,紛紛起身,向覃陳氏告辭。他們不再提唱月琴的事,梅香尷尬得說話都沒了底氣,而覃陳氏的臉則惱怒得像塊絞成一團的抹布了。
其實,這個時候覃玉成已來了,只是他沒有帶月琴,也沒有進門。他在院門外的隱蔽處徘徊。他的腋下夾著一塊洋布,那是他帶給娘的壽禮,可是聽著院牆裡的喁喁人聲,他不敢進門。林呈祥見過他後,他本已打消回家給娘祝壽的念頭,可他喪魂落魄的樣子讓小雅看不過眼。她包了一塊布給他,說玉成哥你還是跑一趟吧,免得以後後悔。這句話戳中了他的心,頭皮一硬,便跳上了一條帆船。時間已是下午,班車已經停開了。船到大洑鎮天色已晚,壽宴已散,而他也像吹起的豬尿脬紮了洞洩了氣,不敢面對裡面的人了。
客人們走後,門就被梅香關上了。覃玉成在門外坐了很久,直到屋裡靜寂無聲,家裡的人都安寢了,才繞到後院,攀上牆頭,往下一縱,落到院子裡。他摸到了娘的窗戶下。後門半開著,房內沒人,茅什裡卻有一團黃色的燈光。他溜進房內,將夾在腋下的布包放在桌子上,然後跳出門來。
就在這時,茅什門開了,覃陳氏提燈出來,一眼看見了他。他嚇得不敢動彈,呆呆地望著娘。燈光照著娘的臉,他看到了娘臉上的驚愕。他蠕動著嘴唇,想叫一聲娘,可覃陳氏突然跳了起來,大叫一聲:「抓賊啊,賊牯子來了!」
覃玉成全身一麻,轉身便逃。
娘還在喊,娘的喊聲繩索一樣絆他的腳。
梅香房裡亮起了燈,她聞聲起床了。但在她看到他之前,他打開後院門跳了出去。他扯開胯,朝蓮城方向大步猛跑。在奔跑的過程中,他聽到月琴在月夜深處丁冬作響,而耳邊的風呢,拉成了一根一根的絲。這讓他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為了逃離,他也是這樣狂奔不已。所不同的是,今夜的他是如此的狼狽,如此的絕望: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