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行 正文 第十四章
    日本人開始進攻蓮城時,南門秋帶著青蓮轉移到了福音堂一間隱蔽的閣樓裡。同時躲進教堂的還有百餘個來不及撤退的市民,他們在禮拜堂裡打了地鋪,惶惶不安地聽著外面的槍炮聲,默默祈求上帝保佑。正如約翰遜牧師所料,鬼子放過了城門外的福音堂,城牆上的工事以及城裡的建築才是他們的攻擊目標。炮彈呼嘯著掠過教堂的尖頂落到城內,轟隆的爆炸響如沉雷滾滾,震耳欲聾。城內民居大多是木板房,炮彈一炸便起火燃燒,濃煙被西北風一刮,伴著刺鼻的火藥味席捲而來,竄進福音堂的門窗,嗆得避難的人們涕淚雙流。

    槍炮聲中的青蓮表現得十分安靜,白天大部分時間她都擁被而坐,一言不發。閣樓上有一個小窗戶,從窗口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城內的街道,看見激戰正酣的東城門。但青蓮從不對窗口看,似乎窗外進行的戰鬥與她毫不相關。這樣一來南門秋倒是省心不少,他只須伺候好她的吃拉洗睡就行了。他就有更多時間守在窗口,眺望戰場的情形。據守在城牆上的國軍隱約可見,只是辨不出他們的面目,當他們投手榴彈時,揚起的手像一根根搖曳的禿樹枝。後來城門樓和城牆都被炸塌了,那些穿黃軍服戴鋼盔的鬼子兵一次次地怪叫著衝進城內,與國軍士兵肉搏廝殺一番,又一次次地潰退回來。城牆內外每天都會留下許多屍體,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那些屍體又都不翼而飛了。南門秋想,也許雙方有個默契,白天開打,夜裡收拾戰死者的遺體時,互相都讓著一點吧。

    這天黃昏,連續響了十天十夜的槍炮聲忽然稀落下來。南門秋撲到窗口一看,斷壁殘垣後已沒有國軍的影子,日本人像幾股渾黃的洪水正越過坍塌的城牆往城裡湧。城中那座醒目的四層洋房已經炸塌,那是中央銀行,五十三師的指揮部就設在那座洋房的地下室裡。處處瓦礫,縷縷硝煙,多半房屋已經焚燬,整個城市面目全非。夕陽露出半張血紅的臉,映照著這個冒煙的巨大廢墟,血色霞光在在殘破的街道上汩汩流淌……

    那個於乃文,不知是何下落。南門秋腦子裡一閃念,歎了口氣,然後下樓去廚房給青蓮弄吃的。他沒料到,會碰到剛剛想到的那個人。福音堂建在河岸上,廚房窗外丈餘高的懸崖下就是水波泱泱的蓮水。他盛飯時聽到窗外有雜沓的腳步與急促的人聲。他推開後門,朝外探望。門外有條下河挑水的小路,路下邊的沙灘上,幾個國軍士兵躬著腰扭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朝一張泊在水中的小竹筏奔跑。那軍官看上去很不情願,邊跑邊掙扎,跌跌撞撞的,憤怒地咒罵著。南門秋順著下河的台階走了幾步,藉著夕照,他認出那軍官正是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而扭著於乃文的人有一個是他的衛兵。

    那幾個士兵將於乃文拖上了竹筏,但是那張用來釣魚的竹筏太小了,承受不了他們的重量,即刻沉到了水面以下。衛兵叫著,快下去兩個人,讓師長走,要不大家都走不成!兩個士兵先後跳下水,但他們沒有離開,而是浮在水裡,手把著竹筏向江中游。顯然,他們也不想把命留給鬼子。他們的重量仍掛在筏上,,竹排負荷很重,筏上的人奮力用槍托划水,但竹筏幾乎不動。衛兵便沖水中的人喊,你們把手鬆開!水中的人不松,衛兵眼一瞪,抽出一把匕首要砍他們的手。他們仍然不松。衛兵就一刀砍了下去。這時於乃文掙脫了衛兵的鉗制,從腰間抽出手槍,大喝一聲,住手!誰也不許逃走,都跟我回去,誰過河就槍斃了誰!衛兵勸道,師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要是殉了國,五十三師就真的沒有了!於乃文叫道,我堂堂一師之長,你讓我當逃兵,我還有臉見人麼?快往岸邊劃!士兵們愣了一會,只好遵命,劃的劃拖的拖,將筏子往岸邊移動。尚未抵岸,於乃文等不及了,身子一縱,撲通一聲跳下水,趟著水往岸上走。士兵們趕緊棄了竹筏,尾隨於乃文迅速上了岸。

    當於乃文一干人登上小路時,南門秋趕緊回頭進了廚房。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於乃文是個浴血抗敵的軍人,南門秋也不願與他碰面。但是,他沒有關上廚房的後門,只是輕輕掩上了它。他想於乃文會從這道門進來,然後會在教堂裡隱藏下來。他給他們預留了一條退路。

    果然,他端著飯缽剛走到二樓,就聽見那扇門吱呀響了一聲,倉促的腳步與粗重的喘息一湧而進,教堂寧靜的氣氛馬上不安地蕩漾起來。

    南門秋待候著青蓮吃了飯,又替她洗了臉燙了腳,哄她躺下。天黑了,從窗口望出去,破毀的小城火光閃閃,煙霧迷茫。南門坊是否安在,他已經顧不上了。他感到教堂底下有一些東西蠢蠢欲動。他不知約翰遜將於乃文那些人藏匿到哪裡,某間秘室,或者地下室?如果是地窖,那是相當危險的,幾天前就聽說已經有人在那種地方窒息死了。

    南門秋躡手躡腳地下了閣樓。他並不清楚自己下去做什麼,只是舉著一支蠟燭夢遊似的往下走。到了禮拜堂,他驚詫地發現,上百難民端坐在地,凝神屏氣,有的垂頭撫胸,有的合十作揖,有的則在胸前劃著十字,不同姿態所代表的不同信仰被共同的命運交融在了一起。約翰遜牧師正在耶穌像下做晚禱,以聖父聖子與聖靈的名義祈求苦難的人們得到平安。飄渺的光線使得他的鼻樑顯得更高,眼窩也顯得更深。燭光煜煜,人影幢幢,虔誠而凝重的氣氛裡,隱隱滲透出一股神秘的香氣,它從難民們的頭頂瀰漫過來,籠罩住了南門秋。

    待了一會,南門秋默默地回身上樓。走到樓梯轉彎的地方,他站住了。他聽到了後面的腳步,他敏感到,那個人來了。一團黃光裹著一個黑影沿著樓梯緩緩上升。須臾,一個人提著一盞馬燈從拐彎處閃出。不用看那張瘦削憔悴的臉,他就曉得是誰。

    「你來了?」南門秋口氣平淡。

    「我來了。」於乃文點點頭,「我辜負了黨國的期望,沒能守住蓮城。」

    南門秋瞟一眼他沾染血跡的軍裝,說:「你盡力了。」

    「我不該跑出來,我發過誓,立過軍令狀,要與蓮城共存亡的。」

    「你沒有逃跑,先在這藏著,你還有機會盡忠盡責。」南門秋問,「你跑到樓上來做甚?」

    「我想來向被我傷害過的人謝罪,請她饒恕我。」

    「你哪麼曉得她在樓上?」南門秋詫異不已。

    「我一個守城的師長,只要有心,哪會不曉得呢?早曉得了,我只是不敢見她。」於乃文慘然一笑。

    「如今敢見了?」

    「嗯,再不見就怕沒有機會了。」於乃文往上走。

    「我不准你見,我不能讓你再刺激她傷害她。」南門秋伸出一隻胳膊攔住他。

    「我不會再傷害她,懇求你給我這個機會。」於乃文輕輕碰了一下南門秋的胳膊,那胳膊就頹然落了下來。

    兩個男人相跟著,輕手輕腳地往上爬。剛走了兩步,清脆的月琴聲從頭而降,零零落落的灑落在他們身上。登上閣樓,推門一看,青蓮坐在床頭,懷抱月琴,神情落寞,斷斷續續地唱著白居易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於乃文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到床邊,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輕聲道:「青蓮,我向你請罪來了!」青蓮視而不見,盯著窗外的黑夜,兀自彈唱著,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唱完,她撫琴聆聽,直到最後一絲顫音消失,才側過臉看了一眼跪在身邊的人。她瑟縮了一下,臉色蒼白,轉眼又一片酡紅,眸仁裡射出兩線刺人的亮光。她揭開被子溜下床,從地上摸起一隻鞋子,高高地揚起,欲往於乃文臉上拍,手一抖,鞋子卻掉了下來。她呆立不動,大口喘氣,忽然怪異地一笑:「你想我打你是啵?我懶得打你。」

    於乃文抬起頭,神情慘痛:「青蓮,你是天人,我褻瀆了你坑害了你,你懲罰我吧,你打我揍我吧,揍得越狠越好。」

    「怕是要揍他一頓他才記性?那好,我成全他,他不是喜歡聽我唱月琴麼?我讓他滿腦殼都是月琴的聲音。」她雙手抓起琴頸,奮力一揮,啪的一聲悶響,琴背扎扎實實地拍在於乃文的臉上。

    於乃文搖晃著,擦去嘴角的血:「打得好,青蓮,你再打,狠狠打。」

    青蓮便又將月琴拍下去,這一回拍著了於乃文硬邦邦的後腦殼,月琴脫手掉在地上,兩根弦崩的斷掉了。青蓮還要去撿月琴,南門秋趕緊過去抱住她,衝著於乃文叫道:「請你走!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心安了麼?」

    於乃文站起來,深深鞠一躬:「南門先生,青蓮,謝謝你們,於某可以輕鬆赴死了!」說完,掉頭而去。

    將頭埋在丈夫胸前的青蓮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整個閣樓都在青蓮的哭號中顫抖,蠟燭倏然熄滅,窗外掠過一道亮光,漆黑的夜空彷彿被哭聲劃開了一個口子。

    正如南門秋所料,約翰遜牧師將於乃文和他的部下藏在地下室裡。第二天上午,南門秋伺候青蓮吃過飯,便下樓去幫忙,給難民們分發飯食。路過地下室出口時,正好碰到約翰遜從地下室出來,兩人默契地點了點頭。他們帶著廚子挑著兩桶米飯一盆炒醃菜去了禮拜堂。約翰遜讓難民們排好隊,每人領取一碗米飯一勺菜。難民們雖個個面有菜色,但秩序井然,氣氛安詳,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災難將接踵而至。

    飯食分發到一半的時候,守門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日本人把福音堂圍住了,有個軍官正在敲門。約翰遜念叨了一句哈里路亞,匆匆往福音堂的鐵柵門趕去,南門秋緊緊地跟在後邊。到了大門前,隔著鐵柵,只見戴鋼盔的日本軍人密密麻麻,手中的槍刺寒光刺眼。整個教堂已被圍得水洩不通。一個矮墩墩的軍官伸手指著約翰遜的臉,嘰哩哇啦說了一通。約翰遜聽不懂,一個勁搖頭。翻譯官忙擠過來說:「這位是日本皇軍佐佐木少佐,請牧師先生把門打開。」

    約翰遜操著帶蓮城口音的華語說:「對不起,這裡是教堂,不是戰場,軍人不得入內。」

    翻譯官跟少佐嘀咕一番,轉頭說:「既然是教堂,為何還藏匿中國軍人?」

    約翰遜說:「我這裡只有上帝的子民,沒有軍人。」

    翻譯官轉譯之後又對約翰遜說:「你是懷疑日本軍隊的情報不靈還是蔑視皇軍的軍威?少佐說,牧師在中國傳教,該懂得先禮後兵這個中國成語。少佐不光帶了人,還帶了汽油來,你不要搞得玉石俱焚。少佐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還不開門交出中國軍人,皇軍就要動手了。」

    少佐笑了笑,抬起左手亮出腕上的手錶指了指,沖約翰遜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然後就退到一邊,掏出一支煙吸了起來。

    約翰遜不動聲色,回頭便走。南門秋兩腳緊跟。

    兩人快步走到廚房,往窗後瞟一眼,後門也被日本兵堵住了。

    南門秋搓搓手:「牧師,這如何是好?」

    約翰遜歎口氣:「只有跟於師長如實相告了。」

    兩人便沿樓道下了幾級台階,敲開了地下室的門。南門秋朝門裡看了一眼,只見幾個軍人在燭光下擦槍,個個面色冷峻,似乎已經知曉外面的事情。於乃文閃出門來,點頭致意。

    約翰遜簡單地把情況告訴了他。

    於乃文思忖片刻,毅然說:「牧師請放心,我們曉得如何做,不能因我們而殃及教堂,殃及在此避難的民眾。容我們商議一下吧。」又對南門秋淡淡一笑,「南門先生,照顧好青蓮,保重!」然後就轉身進了地下室,將門拴上了。

    約翰遜拍拍南門秋的肩:「於師長說的是,你趕緊回閣樓照顧青蓮,不要跟著我到處跑了,事情危急,千萬小心!」

    南門秋點點頭,回閣樓上去。他頭腦發蒙,兩腿發軟,不祥的預感像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樓梯變得十分的陡峭,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上了閣樓。看到青蓮,他就沉靜下來了。青蓮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擺弄著那把月琴,想把兩根斷了的琴弦接上去。她慢慢地擰著弦軸,白淨的面容隱約地透出一絲笑意,令他想起觀音菩薩的臉,想起蓮葉簇擁的粉色荷花。溫溫的東西在他心裡流動,他坐到床上,摟住青蓮的身子,親親她的腮,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嗅著青蓮香甜的體息,他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後來青蓮輕輕推開他,彈起了《梁祝化蝶》,他則聽見窗下有輕微的騷動,便推開窗戶往下看。只見好多難民湧到了禮拜堂台階下,鐵柵門已打開,於乃文帶著那幾個士兵向門外走。那個日本少佐領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圍了上來。到了門外,於乃文和他的士兵們將手中的槍扔在地上,抬腿欲往前走,日軍少佐揮一下手,他們便被攔住了。幾個鬼子正要上前搜身,於乃文回頭朝閣樓望了一眼——南門秋似乎看見他微笑了一下——突然一聲喊,弟兄們拚了!他和他的手下就像變戲法似的,每人從懷中掏出一個手榴彈,高高舉過頭頂。鬼子們大驚失色,還未來得及反應,手榴彈轟然爆炸了。

    爆炸衝擊波震得窗戶吱吱響,煙霧飄散,鐵柵門外倒下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軀體。南門秋目瞪口呆,全身僵住。青蓮卻無動於衷,仍在專心彈奏著月琴,每粒琴聲都清脆悅耳……突然,密集的槍聲爆響了。南門秋往下一瞧,只見日本兵蜂擁進了院子,向著福音堂各處瘋狂射擊。其中有幾個往門窗上澆油。南門秋驚愕得不知所措。一顆子彈砰地射在窗台上,差點彈到他臉上,他趕緊離開窗口,抓住青蓮的手往床下拉。但青蓮掙開了,只顧彈她的月琴。閣樓門突然打開,約翰遜伸進頭來大叫一聲,日本人要燒福音堂了,快帶著青蓮跑!然後就不見人了。

    南門秋搶下青蓮手中的月琴,抓緊她的手,拖著她往樓下跑。

    青蓮號叫著,掙扎著不從,他只能狠心用力,顧不上她的疼痛了。

    可是,煙霧已順著樓梯升騰上來,嗆得他們眼淚雙流,胸口撕裂般疼。下到二樓拐彎處,木樓梯已經開始燃燒,一團烈焰擋住了去路。面孔被灼烤得火辣辣地疼,頭髮也有了焦糊味。

    南門秋只好拉著青蓮回到閣樓裡。但是眨眼功夫,煙氣也湧進了閣樓。

    整個教堂都在燃燒,四處畢剝作響。閣樓在顫抖,在搖晃。火焰包圍了他們,迅速地向他們逼近。他們週身都是火辣辣的了。

    這時,南門秋卻安靜下來了。他將青蓮抱到床上,撿起地上的月琴放在她手中。青蓮對周圍的一切還懵然無知,重新彈奏起來。他拍著手給她打著節奏,嘴裡輕聲哼著。還是那曲《梁祝化蝶》,還是那種清脆如豆圓潤如玉的美妙琴音,他們彈唱得有板有眼,如醉如癡。煙火竄進了閣樓,燎過他們的身體,燒著了他們的衣服和頭髮。但他們臉上還帶著微笑。琴弦已經斷了,青蓮還一手把琴頸,一手捏撥子,保持著彈奏的姿勢。南門秋親了親她起泡的臉,緊緊地擁住她。他感到他們變薄了,變輕了,變成了兩隻蝴蝶。當火焰再次捲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振翅飛了起來,乘著一股溫暖的氣流滑出窗口,融進一片蔚藍的天空……

    日軍只佔據蓮城七天,就在中國軍隊的大舉反攻下棄城而去,潰退到了荊州一帶。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覃玉成就帶著小雅租了一條劃子順流而下,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蓮城。

    他們徑直去福音堂,所以是在東門碼頭上的岸。

    可是一下船,他們就驚呆了。廢墟般的蓮城不光大部分房屋已經焚燬,城牆坍塌,尖頂聳立的福音堂也不見了。他們站在教堂殘存的鐵柵門前,望著那一大堆小山般的黑色瓦礫,聞著嗆人的焦糊味,腦子一片空白。懵懵懂懂地呆立了一會,覃玉成突然清醒,拉著小雅就往醫院跑。也許師傅師母還在醫院裡呢。

    醫院倒保存完好,沒被戰火損壞,只是裡面的病人大部分是受傷的士兵。他們找到青蓮藏身的那間隱蔽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青蓮,是全身纏滿繃帶的約翰遜牧師。

    約翰遜先生,我爹我娘呢?

    小雅抓住約翰遜的手搖了搖,用她恐慌的眼睛問。

    約翰遜的藍眼睛裡噙滿淚水,輕輕搖頭,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小雅眼神立時就直了,身體一晃,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覃玉成趕緊跪下一條腿,將她摟在懷裡,用兩個指頭掐她的人中穴。他見過癲癇病人發作,這個辦法能讓昏迷的病人甦醒。他心裡一急,就照葫蘆畫瓢了。小雅的上嘴唇又軟又薄,掐重了怕掐疼了她,掐輕了又怕掐不醒她,他畏畏縮縮的,一狠心才用力連掐了幾下。

    小雅醒了,不認識似的看看他。他連忙把她抱到椅子上。她抱住椅背,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覃玉成忍著淚,也不去安慰,哭出來對她更好一些,否則悲傷會把人憋壞的。

    這時一個醫生將他叫到門外,告訴他福音堂被焚的經過。說鬼子退走後,從磚瓦堆裡找出幾十具遇難者的遺體,但是都已燒得面目全非,有的甚至沒了四肢,像是短短的一截木炭。根本無法辨別,也無法讓親屬認領,又怕時間長了引發瘟疫,國軍便派人在郊外挖了一個大坑掩埋了。覃玉成聽得全身陣陣發寒,冰涼的淚水不知不覺從臉上滑落下來。

    小雅止住了哭泣,面色慘白,神情木訥。

    覃玉成挽起她的手,小雅,我們回家吧。

    小雅眼一紅,我哪裡還有家啊?

    覃玉成說,師傅把你托給我了的,有我就有家,我們回南門坊看看吧。

    小雅就順從地跟著他,一步一步挪出了醫院。東城門已經不復存在,他們翻過垮塌的城牆進了城,繞過一堆又一堆房屋的殘骸,穿過不成形的街道,往南門坊而去。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白色的馬頭牆,接著又看到了拱形大門。南門坊和它周圍的幾幢房屋就像一個奇跡似的保存完整。門前的石階上坐滿了失去居所的街坊鄰居,他們攜老帶幼,面容蒼涼,眼神空洞地望著街面和天空。覃玉成帶著小雅邁上台階時,他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

    覃玉成打開了門上的牛尾鎖。一進屋,觸景生情的小雅又不停地開始流淚,但是她咬著嘴蜃不出聲,捏著一條小手絹不停地揩。覃玉成四下查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南門坊並非毫髮無損,後院被炮彈炸出了一個大坑,太平缸破了一個,那個用來賞月與練琴的露台也炸塌了。不過,天井四周的廂房都還完好,完全可以派上用場。

    覃玉成幫小雅揩乾眼淚,安慰道,莫傷心了,日子還要往下過,再哭師傅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的;打仗不曉得要死好多人,遭孽的也不止是我們,你看門外那些人,都無家可歸呢。

    小雅點點頭,止住了淚。

    覃玉成又說,那些人坐在那裡,風餐露宿的,好可憐,看久了心裡過意不去。小雅看看他說,我曉得你的意思,讓他們進來住幾天吧,別人幫過我們,我們也該幫幫別人,我們兩個人也太冷清了,人一多我就忘記哭了的。

    覃玉成於是走到大門口,對那些人說,大家要是沒地方去,就請到南門坊暫避風雨吧。那些人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愣怔片刻之後,便紛紛拱手作揖,鞠躬致謝,歡喜地進了門。

    第二天晌午,覃玉成在大門口意外地見到了梅香。當時街上還飄著煙,煙裡還夾著可疑的味道,收殮隊的人趕著馬車剛剛過去,梅香就背著小覃琴過來了。她手裡提著一塊臘肉,見了他就一笑,嘴角扯到了耳根。他從沒注意到她的嘴巴有這麼大,臉稍稍一熱,說:「兵荒馬亂的你哪麼來了?」

    梅香將臘肉往覃玉成手裡一塞:「聽人講蓮城炸得稀爛,就想來看看你哪麼樣子了。」

    「娘要你來的?」

    「娘哪會叫我來,心裡想嘴巴都不會講的,覃家的人都一個牛脾氣。」

    「家裡都好嗎?」

    「都好,東西沒丟一件,人毛都沒少一根。就是那天沒聽你的話走得遲了,要不是乾爹相救,差點吃日本人的槍子。」

    覃玉成不解:「哪來的乾爹?」

    梅香告訴他,是他離家後認的,就是那個在江湖上有點名氣的二道疤。

    覃玉成請她進屋,她說不進了,見了他就行,她回去跟娘有個交待了。兩人正說著,站在背簍裡的小覃琴哇哇哭起來。梅香連忙放下背簍,抱起小覃琴,解開棉襖,一撩衣襟,一隻白白胖胖的大乳房便跳了出來。覃玉成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臉倏地紅了。梅香將奶頭塞進覃琴嘴裡,她馬上就不哭了。覃玉成忍不住悄悄瞟了小覃琴一眼,只見她臉粉嫩粉嫩,捧著奶子吮得十分賣力,眼睛骨碌碌地轉,還看了他一眼。覃琴還小,還看不出長得像誰。

    這時小雅出現在門內,白白的臉像一輪月亮嵌在幽暗的門洞裡。覃玉成想要小雅過來認識一下梅香,還沒叫出口,那輪白月亮一晃就消失了。

    奶完孩子,梅香掩上懷,瞟了瞟門內門外,慨歎南門家運氣好,大半個蓮城都燒掉了,南門坊還安然無恙。覃玉成便垂頭告訴她,南門坊也遭了劫,師傅師娘都被日本人燒死了,師兄走散不知下落。梅香聞言張口結舌,半天無話,後來才長歎一聲,憂慮地說,那以後哪麼辦?這麼大的家當,還有個師妹要照顧,你又不會持家,奈得何?覃玉成說,車到山前自有路,慢慢學吧。梅香又問大門裡哪來那多陌生面孔?覃玉成便又把收容街坊鄰居的事說了。

    梅香點了點頭:「事是件善事,可也是你嘴上沒毛,做事不牢,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以後只怕會扯麻紗呢。」說完,背起小覃琴轉身就走。

    覃玉成追著她說:「梅香,娘年歲大了,只有請你多關照了!」

    梅香回頭站住,招了招手:「放心吧,你不是她兒子了,可我還是她媳婦!你就照顧好師妹吧,看她那招人心疼的瓷伢兒相,就曉得經不得風吹雨打呢。不像我這鄉下堂客,粗細葷素都來得的。」

    覃玉成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知為何,鼻子酸酸的。梅香的背影漸行漸遠,此時此刻,望著這個他從前的堂客,這個與別的男人生下伢兒的女人,他心裡非但沒有怨恨,反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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