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晴後院角落裡有一棵椿樹,樹杈裡有個黑乎乎的鳥窠,像口煨鍋。一場春雨澆過,椿樹的枝頭冒出了紫紅色的椿芽,兩隻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噪個不停。這是好兆頭,怕是有喜事降臨呢。梅香這天走到樹下跟喜鵲打了個招呼:「喜鵲子喜鵲子,你們耍你們的,我只上樹掰點椿芽下來炒雞蛋,做碗好菜呢,不礙你們的事,不要怕噢,也不要屙巴巴到我腦殼上噢!」喜鵲喳喳了兩聲,算是回答。梅香將腰間圍裙的兩隻角綰個結紮進繫帶裡,便成了一個兜,然後到屋簷下去搬樓梯。她剛彎下腰,就被一隻手推開了,林呈祥提起樓梯說:「讓我來。」
「不用你管。」梅香也用手去推他,卻推不動。林呈祥只用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樓梯提到樹下,再雙手抓住它一豎,將它架在樹幹上。
他抓住梯子要往上爬,梅香抓住他的衣角往後一扯:「沒你的事,你走吧。」
「走不得,要是你打個偏腳呢?掉落下來我好接著啊。」林呈祥站到一邊,扶住樓梯。
梅香想罵他一聲烏鴉嘴,但忍住了。她不想與他多嘴,順著樓梯爬了上去。喜鵲還是有點怕她,跳到了高枝上。她站到一根手臂粗的枝椏上,居高臨下地說:「好了,做你的傘去吧!」
「我要幫你扶樓梯。」林呈祥仰起臉說。
「你再不走開我就要唾你一腦殼痰了!」梅香說。
「你唾呀。」
梅香板起臉,咳嗽一聲,將一口濃痰吐了下去。
林呈祥竟不躲避,一張嘴,將那口痰準確的接住了,喉頭一哽,把它咽進了肚裡,還嘖嘖有聲的咂了咂嘴。
梅香漲紅了臉,叫道:「你、你哪麼這樣賤?」
林呈祥說:「我為何賤,你心裡清白。」
梅香不睬他了,除了不睬他她也拿他沒辦法了。她氣鼓鼓的掰著那些紫紅色的椿芽。新鮮的汁液立即粘上了她的手,芬芳的氣息在她週身瀰漫。不一會,圍兜裡的椿芽就夠做兩碗菜的了。鳥窠就在她頭頂上,她很想看看裡面有沒有小喜鵲,可又怕驚擾了喜鵲。她停止採摘,往下瞟瞟,林呈祥望著遠處,不知在想什麼。她雙手抱穩樹桿,一隻一腳站牢在樹叉裡,另一隻腳尖踩住樓梯頂端用力往外一踢。樓梯嘩啦一聲倒到了地上,林呈祥驚得跳了開去,臉色都變了。他還以為她也跌下來了。梅香抱住樹幹,慢慢地滑到地面。
「沒見過你這樣的強堂客!」林呈祥嘀咕著,提起樓梯到屋簷下去了。
梅香走到水井邊,將圍兜裡的椿芽倒進木盆裡,抓起吊桶打水。林呈祥又跑了過來把吊桶奪過去了:「力氣活讓我來。」
梅香氣呶呶地:「你莫像條狗一樣跟過來跟過去好不好?」
林呈祥打起一桶水倒在木盆裡:「人家願意當你的狗,你還不領情。要不是我這條狗守在後院,你睡得安穩?窗戶都敲爛你的。」
梅香洗著椿芽,不理他。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燥熱的汗酸味,令她憋悶,令她恍惚。在那個漆黑的深夜,在她的被窩裡,她嗅到過類似的氣息。春天的潮潤地氣從腳邊升起,溫暖的包圍了她。林呈祥的影子印在她身旁,她有意無意的又朝它的頭部吐了一口痰。她的面頰上有兩個熱點,那是他的鬼眼睛盯在那裡。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她就一直沒有正視過他刀口一樣鋒利的眼睛了。她將洗淨的椿芽裝進竹籃,正要站起,忽感一陣噁心,勾下頭乾嘔了幾下,吐出幾口白痰來。
林呈祥在後面問:「是不是有喜了?」
梅香身子一抖,抓起籃子進了廚房。
吃午飯時,梅香抓了幾碗罈子菜出來,辣蘿蔔,酸藠頭,泡刀豆等。她都想吃,想起就饞得吐口水,可菜一上桌,吃上一兩口,又覺寡淡無味了。剛吃了半碗飯,她就彎腰到一邊乾嘔不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覃陳氏見狀喜不自勝,問長問短,嘔了幾回了?是不是老想吃酸的?呵呵,只怕是有喜了呢,肯定是有喜了,老倌子,你趕緊把趙郎中請來把把脈!覃有道就放下飯碗,屁顛屁顛地跑到街上,把白鬚飄飄的趙郎中請來了。趙郎中將三根枯樹枝般的指頭搭在梅香的手腕上,閉眼沉吟片刻,一捋他的白鬍鬚,然後起身拱手:「恭喜覃家有後了,是喜脈呢!」
天一斷黑梅香就把自己關在房裡,坐在燈前發呆。覃陳氏打了兩個荷包蛋端進來,吩咐她從此之後家裡的活就不用伸手了,出點主意就是,要多吃,想吃啥只管跟娘說,你要曉得肚子裡還有一個人呢,你是替他吃呢!無奈她沒有胃口,一沾就想嘔,那碗荷包蛋擺在桌上都涼了。
有胃口她也沒心思吃。她的喜脈是喜還是禍,難說。
她不曉得,如何過這一關。
她愁得眉毛打了結,懶得用水,吹了燈,和衣上了床,抱著一條被子滾過來滾過去。她沒辦法進入夢鄉,各種猜測在她腦殼裡打轉。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之時,一個可怕的場景出現在面前:她被綁在覃家祠堂的大柱子上,族長扯掉了她的衣服,圍觀的族人都看到了她白花花的大肚皮,接著族長揚起蘸水的棕繩,朝她的下身猛抽……她手摀住私處,粘稠的夜色壓在身上,令她喘不過氣。窗外蛙鳴陣陣,聽來像是鎮上人在議論她。這時有隱約的歌聲穿窗而來:
窗子關起四四方,
一邊姐兒一邊郎,
雖然只隔一層紙,
好比雲南隔湖廣。
梅香清醒了,恐懼像灘邊的水退了下去。他來到了窗外,聲音很低,但剛好能讓她聽清楚。
新竹筍子嫩苔苔,
問姐為何不開懷,
癟谷當作飽谷打,
窄處想到寬處來!
透過窗戶紙,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他的影子。他說的倒輕巧,這喜脈攤在你身上看看!你像條狗似的撒下泡尿就跑了,惹下災禍也不管了,我要遭了罪,你也跑不掉……她心裡想得亂七八糟,一股怨氣慢慢地漲了起來。
「梅香,你莫憂,車到山前必有路。」
「滾開,你這條偷吃的狗!」
「如今事情還沒穿包,你莫自己先亂陣腳了啊!」
「不關你的事!」
「哪麼不關我的事啊?說到底,這事怪我,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你要穩住自己,爹媽都還蒙在鼓裡,只要玉成那裡過得去就行,他是個好說話的人。」
「你以為他不喜歡女人,就蠢到連公牛不爬背母牛不下崽的道理都不曉得了?」
「你多說幾句好聽的,多灌點酸米湯嘛,再說也是他的錯,你這麼好的一丘田哪能荒著呢?別人替他耕了,種上了,他還要感謝別人嘛。」
「這話你跟他說去。」
「那你的意思?」
梅香從床上坐起,趿上鞋,走到窗下,恨恨的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來煩我!最好死到九洲外國去!我曉得你心裡有幾條蟲,你不就是怕我說出你,連累你嗎?你跑呵,趕快跑啊,跑得越快越好!」
「要跑我帶你一起跑!」
「做夢!你要我丟下自己的丈夫,丟下自己的家,跟你這個野男人到外面打流討米吃四方?」
「那也比你守活寡強呵!難道我們在一起,你不快活麼?」
「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有什麼快活的?身子快活了心裡也不快活!」
「你跟玉成這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呵,人只有一輩子,得快活時且快活,他不喜歡你,你守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他不喜歡我,你喜歡我?你是偷腥的貓喜歡魚,喜歡的是我的身子。」
「不,我既喜歡你的身子也喜歡你的人,不信我證實給你看。」
「你如何證實?」
「你等著。」
黑影消失了,腳步聲遠去,接著,後院傳來一聲鈍響,好像是一把利斧砍在木墩上,還伴隨著壓抑的唉喲之聲。過了一會,腳步重來,黑影重現。窗戶紙戳穿一個洞,一個東西塞了進來,掉在地板上。
「什麼東西?」
「你看看就曉得了。」
梅香蹲下身子,雙手在地上摸索。她以為是金銀首飾之類,但她觸到一個肉乎乎血糊糊的東西。她撿起湊到眼前一看,猛一哆嗦,那東西掉回地上。
那是一截餘溫猶存的小手指。
她驚叫:「你,你這是搞什麼?」
「證實我喜歡你呵,我身上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要命我都給,只要你招呼一聲。」他一邊說,齒縫裡一邊絲絲吸氣。
「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拿回去!」她一咬牙,再次撿起那一小截手指頭,從窗戶洞裡塞出去。外面的黑影躬了一下腰,將它撿了起來。
「那,你打算哪麼辦?」
「我會原原本本告訴玉成,打也好,休也罷,隨他,聽天由命。至於你嘛,我再也不想看見!」
「你既然這樣想,我只好懂味一點,自己辭工算了。」
黑影移動,腳步聲消失在春夜深處。梅香回到床上,直挺挺地躺著,撫著自己的小腹。蛙鳴聲突然鼓噪了起來,一陣一陣的將她湮沒了。
第二天早晨剛吃完飯,林呈祥挑著鋪蓋來堂屋辭行了。覃有道很驚訝,哪麼突然辭工呢,一方晴的經營剛有起色,我們正需要人手呢!再說林師傅做了幾年了,大家都處親了,捨不得你走呢!是不是嫌工錢少了呵?梅香,我們是不是再給林師傅加點錢?林呈祥說,不是工錢的事,我在一個地方呆太久了,想出去見見世面呢!人手少的話可以把玉成叫回來嘛,一個男人,學那彈月琴的耍把戲也不是一回事,又不能養家餬口的。一方晴以後有要我幫忙的,搭個口信就是。如今一方晴有起色了,梅香呢又有喜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所以呢這兩個月的工錢就折合成傘吧,我順便帶出去銷了,算是我最後為一方晴盡一次心。覃有道搓著手板,哎呀這哪麼好意思呢。梅香朝痰盂裡吐了一口酸水說,爹,你就隨他去吧,強扭的瓜不甜,再說我們也不能請他一輩子,他總得有自己落腳成家的地方。
梅香一直不朝林呈祥看,他挑著擔子離開時,她才瞟了一眼他扶扁擔的左手。那隻手的小指頭短了一截,纏著布。布裡頭的傷口也許就敷了些鍋灰吧?這個男人還真的不怕疼呢,梅香想。
覃玉成接到家裡的口信,要他回家一趟。覃玉成就搭船回了大洑鎮。下船時太陽西斜,有一些紅蜻蜓在陽光裡飛舞。走到街口,舉手加額打一望,但見街道兩旁稀稀拉拉的擺著一些小攤,才想起這天是初三。每逢三六九,是大洑鎮趕場的日子。他走到一個魚攤前,攤主衝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很少見,除了打招呼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意思。攤主的面孔是熟悉的,但他想不起是誰了。很怪,周圍的一切突然陌生了起來。魚腥味直往他鼻子裡鑽。有兩個後生過來打招呼,聲音不甚明白,笑容也詭譎可疑。他點點頭以作回應,那兩後生卻並沒離開,而是向他包抄過來。他們的笑在持續,手也都放在背後。
「打喜喲!」兩個後生發一聲喊,同時亮出了手。他們手裡都拿著一張黃草紙,紙裡包著墨黑的鍋灰。他們嬉笑著朝覃玉成撲了過來,覃玉成下意識的揮舞雙手抵擋了幾下,但他哪是對手?兩後生左右開弓,迅速將鍋灰塗抹在他臉上。他頓時顏面黢黑,面目可憎。兩後生快活得哈哈大笑,滿意的放開了他,可另有人衝了過來。覃玉成急忙奪路而逃,往碼頭方向奔去。
青石板街道在他腳下跳蕩。他明白他遇上了打喜的習俗。凡有人懷了毛毛或者生了毛毛,鄰居街坊是可以給毛毛的父親或者舅舅打喜,往他的臉上塗鍋灰以示祝賀的,而被打喜的人是不可以生氣的。他是沒有姐妹的,他不是別人的舅舅,為何給他打喜?難道是梅香……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甩掉了打喜的人,腳步稍稍慢了些,但他仍在跑,因為很多東西仍在追他。那些竊竊私語,那些快活的笑,還有那些曖昧的目光,統統黏在他的背上。
碼頭上的人見了他的臉哈哈大笑,又有人圍了過來。他趕緊拐向沒人的地方。他到了河邊,從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烏黑的餅,沒有五官的輪廓,兩隻淚光閃閃的眼珠因為憤怒而瞪得溜圓。他捧起河水洗臉,水面染黑了一小片。幸而打喜的人沒往鍋灰裡面摻桐油,否則他擦破臉皮也難得洗乾淨。他牽起袖子擦拭臉時發現水裡多了一個人影,心中一驚。說時遲那時快,他剛要轉身,腰已被一隻手箍住了,而另一隻手將一包鍋灰又抹到了他剛剛洗乾淨的臉上。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牛,跳起身來噢的一聲吼,將那人甩開,繼而撲過去死死抱住,將臉上的鍋灰往那人衣衫上蹭。那人抓著他的頭髮往外扯,他四肢一發力,猛地將那人摔倒在地!然後他拍拍手,瞪著那人,叫道,我叫你沒完沒了,叫你沒完沒了!那人掙扎著爬起,將一根尖手指戳向他:「你、你什麼東西?給你打喜你也要發火!發神經呵?你堂客肚子裡不是你的種?」
他不作聲,抓了塊石頭在手裡。
「呸!」那人鄙視地往水中吐了口痰,揮了揮拳頭轉身走了。覃玉成盯著那個搖晃的背影,直到它混入碼頭上的人影之中。這時,他才發現太陽已經落山了,一片濃重的陰影漫了過來,覆蓋了他,覆蓋了河谷,也覆蓋了整個鎮子。
他沿河岸往上遊走。上游河面空曠,寂廖無人。此時此刻,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河風伸出冰涼的舌頭舔著他火辣火燒的臉,不一會,他的臉就涼了下來,心中的鈍疼也漸漸平復。他在一處筆陡的巖坡下坐下來,眺望遠方。他聽到了美妙的丁冬之聲,清脆又圓潤,是月琴聲麼?不是,它是從他背後傳來的。他循聲尋去,只見跌宕起伏的巖縫裡流著一道泉水,晶瑩的水花濺濕了岩石。他感到了乾渴,伸手接了一捧水,往嘴裡一倒,一串丁冬的樂音從他的喉頭響了下去。
夜色的翅膀從河谷裡一掠而過,天就暗了下來。他慢慢地往回走。他還是不想回家,在感覺中,家是愈來愈生疏了。快走到碼頭時,他發現一條破舊的劃子泊在岸邊,只一根棕繩拴著,很孤獨的樣子。於是他登上船,往翹起的船艄上一坐,抱著腦袋慢慢地仰躺下去。望著迷茫的天穹,聽著碼頭上的腳步聲和吊腳樓上的喧鬧聲,他的心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這裡嗅嗅,那裡瞧瞧,東遊西蕩……咚咚兩聲篙響,一條劃子離開碼頭,泊到了他的一側。一個男人拴好船纜,坐在艙口吃飯,邊吃邊與婦人聊著天。覃玉成聞到了油煎魚的香味,忍不住嚥了一口痰,側側身,聽著隔壁船上的聲音。
哎堂客,剛才那後生給覃家的崽伢打喜,兩個人打起架來了呢,你說怪不怪?人家不喜歡嘛。哪有堂客懷毛毛了不喜歡的?除非……哼。你不要扯是非啊。就我們倆個扯扯,哪個曉得?堂客才過門就跑到蓮城學月琴去了,怪不得別人嘴饞,換了我也得打點野食。哪個像你,一餐都少不得!也怪了啊,彈月琴未必有堂客的滋味好?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嘛!依我看,只怕是那伢兒曉得自己是撿來的,不願在屋裡待了呢……
覃玉成很平靜,心裡一點波瀾都沒有。但船上的人突然不說了,覃玉成也不聽了。他們都看到一個人影走到了岸邊。覃玉成認出是爹,因為覃有道的背稍稍有點駝,很容易辨認的。覃有道朝那條劃子揚了揚手,問:「老闆,看到我家玉成沒有?」
劃子上的男人說:「沒呢,聽說他剛剛被別人打了喜的。覃老闆吃了麼?」
覃有道摸了摸腦殼:「這不,正等崽伢子回了一起吃呢,打擾你了。」
男人說:「打擾什麼,覃老闆你快回吧,崽伢子說不定已到家了呢。」
覃有道轉身走了,黑黑的身影沿著碼頭往上升。覃玉成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拉長了,有點酸疼了,趁隔壁船上人不注意,悄悄下了船,跟隨爹的身影而去。他的肚子著實餓了,咕咕作響,家裡有熱騰騰香噴噴的食物等待著他呢。有家就是好,他終得回家,有句話如何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都曉得有家好哇。
可那個地方還是自己的家麼?
覃玉成跨進堂屋門時家人都圍坐在餐桌旁,油燈映照著他們憂慮的臉。都還沒端碗,看來還在等他。他一出現,他們的臉就驟然生動起來。梅香移了身子給他讓座。他迅速地瞟一眼梅香的肚子,默默地坐下了。覃陳氏忙不迭給他盛飯:「總算回來了!等你等得飯菜都要涼了呢!」梅香悉心地剝了一隻地菜煮的雞蛋,放到他的碗裡。他埋頭扒飯,眼角餘光瞟見爹臉上的眉毛眼睛都擠在一塊。
飯菜很香,但他嚼來如同木渣。
覃有道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慎重地咳嗽了兩聲,覃玉成便曉得,爹要訓話了,耳朵根就不由自主地硬了起來。
「人家跟你打喜,哪麼要跟人家打架?」
「討嫌。」他頭也不抬。
「你有喜事,人家喜歡你,跟你湊熱鬧,才給你打喜。你倒好,跟人家生氣動怒,伸手打人!鎮裡人會講我覃家沒家教,不識抬舉!你哪麼長不大呢?」
「我有喜事嗎?我自己都不曉得。」他瞟梅香一眼。
「人家給你打喜了不就曉得了?這次要你回來,就是要告訴你,梅香有了喜,我覃家有了後!你要當爹了,當爹要有個當爹的相,不能當甩手相公,一年四季抱著那個耍把戲彈,你那不是正經手藝,養不了家也糊不了口。你不是嘴上沒毛的年紀了,該收心了。明天回蓮城跟你師傅辭個行,把鋪蓋帶回來。爹老了,一方晴需要你回來撐面門。」覃有道說。
「哪個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香的意思。你呵,對家裡有梅香一半上心就好了!她又勤快,又點子多,一方晴有今天的起色,完全是搭幫她了。我就你這麼個好耍的兒,卻討了個能幹的媳婦,也算是老天照應。你要跟她學著點,莫胯裡白長了個把,一個男人還不如一個堂客有用!」
他嘴角一撇,溜出一句話:「我是沒她有用,沒我她也懷毛毛。」
「你什麼意思?」覃有道眼睛鼓起如銅鈴。
「我的意思很清楚啊,沒得我她也可以把一方晴撐起來的,就像沒我她也可以懷毛毛一樣。」
「混帳!再胡說老子捧你!」覃有道霍地站起,逼向覃玉成。
梅香急忙插到兩人中間:「爹您莫生氣,玉成是剛剛和別人打了架,心裡不舒服呢,您老莫見怪,有什麼話我來跟他說。」
梅香抓住覃玉成的手腕往後拉,覃玉成強著不肯後退。梅香猛地加大了力度,竟一把將他拉了個踉蹌。她仍不鬆手,把他一直拖到臥室裡,往床上一推。他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梅香出去了,接著又回來了,關上房門,將一個東西往覃玉成手中一塞,撲通一聲跪在了床前。覃玉成把那東西舉到眼前一看,是爹的鐵尺。梅香毛茸茸的腦殼湊在他面前,她的頭髮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炒米香味。
「打吧,你往死裡打,只要你心裡舒服些。」她說。
「為什麼?」
「你我心裡都曉得為什麼。」
他不吱聲,舉起鐵尺在空中劈著,空氣劃得呼呼作響。
「那天夜裡,本來是為你留的門,不料被人鑽了空子……」
「我不聽。」
「不能全怪我,一丘田荒著,你不耕別人就會來耕……」
「我講了我不聽!」
「你不想曉得那個人是誰?」
「不想。」
「那,你想拿我如何辦?要麼,你現在往死裡打我一餐,再交給祠堂處置;要麼,你顧全覃家的名聲,打我出氣之後,叫我娘家來接人,不張不揚地休了我。反正,你先打了我再說吧。」
他揚了揚鐵尺,但沒往她身上抽,而是扔到了地上。他很厭惡這個東西,從小到大,他嘗夠了它的滋味。
「今夜你不打我,就是你寬容了我,以後就不許再打我,也不許再提此事!」梅香揚起臉,一對眼珠在灰暗之中灼灼閃光。
「那你也再不許叫我回來。」他開出了條件。
「行,腳長在你身上,你不回我也沒辦法,只是爹媽那裡你自己去作交待。」
「那不用你管。」
他兩腿一翹,鞋也不脫就躺到了床上。他望著黑糊糊的帳頂。梅香悄悄出了一口長氣,慢慢地站起,揉了揉跪疼的膝蓋,幫他脫了鞋,蓋上被子。接著又搓了毛巾來替他揩臉。他一動不動,由著她搬弄。他聽到樓上有老鼠廝咬,黑夜深處狗在吠叫,顯得很淒清。但是,後院一丁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就像一口枯乾了的古井,它的寂靜是那樣深不可測。
他不知傾聽了多久,意識才慢慢地模糊。他隱隱地感到梅香躺在了身旁,並且抓住了他的一隻手。他打個冷顫,隨即掙開她的手,翻身背對著她。他徐徐地往迷茫虛空的夢境墜落,墜落的過程中,他依稀聽到一個悲傷的聲音說:「冤家,我恨你……」
回蓮城時覃玉成背著一個藍皮包袱,裡面是他換季的單衣,臨出門時梅香又往裡面塞了一雙布鞋。這個包袱顯現了他的意圖。爹的臉一下就青了:「你還不打算回來?」
「你要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回來。」
覃玉成不容爹表態,就提起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他七歲時遇上的。那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個女叫化子。他是在街上碰到女叫化子的,女叫化子對他親熱得不得了,把討來的糖呵油糕呵給他吃,還唱歌給他聽。街上人都說他和女叫化子長得很像。那天他把女叫化子帶回家,女叫化子太邋遢了,想叫娘給她洗個臉。哪知娘一見她就嚇得手中的筲箕都掉到了地上。娘嚴厲地斥責他多事,不准女叫化進門,打發給她兩升米,就把她關到了門外。一連幾天,一方晴的大門緊閉,連生意都不做了。女叫化子在鎮子裡遊蕩了好幾天,有兩個晚上她就睡在門外的屋簷下。直到她消失,一方晴才開門納客。後來有一天,河裡漲水了,覃玉成跟著爹到河邊看水,突然發現女叫化子趴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洪水淹沒了樹的下半截,越漲越高,眼看就浸到女叫化子的腳了。爹和鄰居們都大聲呼叫,要她趕緊下樹來。女叫化子固執地不肯下,指著爹說,讓你家伢兒跟我耍我就下來!爹哪裡肯答應,扯著他轉身就走了。半路上他掙脫了爹的拉扯,放肆往河邊跑。等他跑到水邊,女叫化子已不見人影。旁人告訴他,他們剛走不久大水就淹到了女叫化子的腰,一個浪頭打來,女叫化子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不見了。他回到家,就不停地問爹,那個女叫化淹死了呢,還是游到蓮城去了?她為什麼叫我的名字?她是哪個呢?爹悶頭不語。他再問,爹就叫他吃栗弓,敲得他的腦殼崩崩響。但這個問題沒有被爹的栗弓敲掉,年復一年,它一直懸掛在他的心裡。爹娘越是諱莫如深,他越想知道底細。其實,隨著年齡長大他已感覺摸得到那個底細了,只是尚未得到爹媽的證實而已。
「哪天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哪天回來。」
他再一次重申道。他的話讓爹娘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他曉得爹不敢告訴他的,至少不會親口告訴他,所以他在蓮城待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原本就不想回家,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想在家待了。
他毫無顧忌地轉身離開了。他沒有直接從大門走,而是先去了後院,一腳踢開了林呈祥住房間的門。房裡亂七八糟,床上的蓆子已經捲起,厚厚的鋪草顯出一個人形的淺坑。他解開褲頭,往那個人形淺坑裡酣暢淋漓地嗤了一泡尿,然後長歎了一聲,鬱積心頭的怨憤似乎隨著這泡尿和這聲歎息一洩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