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呈祥離開一方晴之後,一直在蓮水上游幾個水碼頭之間遊蕩,這裡打幾天短工,那裡當一回腳夫,還幫上灘的船拉過幾回纖。這一帶沒有制傘的作坊,他的手藝派不上用場,而他又不想到別處去,便只好靠力氣餬口了。
之所以不想到別處去,是因這些地方離大洑鎮不算太遠,又都靠著蓮水,有利於他打探一方晴的消息。蓮水上每天都有大小船隻來來往往,只要有空閒,他就到碼頭上和水手們划拳喝酒吃魚扯白話。夥計,你從大洑鎮過來麼?聽到有好耍的事沒?有啊,嘻嘻那事真的好耍,一個大後生在排上洗澡,被一條白江豬拉到河裡去了,第二天才浮起來。不是吧,只聽說過白江豬救人,從沒聽說它害人的,那人死沒?沒死,還活生生的,只是渾身軟得像抽掉了筋,精氣都被那條母江豬吸光了。噢你才曉得呵,這事發生在兩年前,早不新鮮了。那條白江豬要是上了癮,過幾年就要拉一個男人下水的,小心輪到你喲!我巴不得呢,哎一方晴的傘鋪還開著麼?下次想請你帶把傘來,傘鋪裡有過什麼事沒?沒什麼事吧,要說有事的話,就是那個叫梅香的漂亮媳婦肚子鼓起來了。她丈夫呢,回家來沒有?沒跟她扯皮絆吧?沒有沒有,噢,好久沒見過那傢伙了,聽說還在蓮城學唱月琴,那可是個只曉得好耍的角色。
林呈祥不曉得梅香是如何擺平這件事的。他的憂心放下了,卻又有些失落。他是做好準備了的,一旦一方晴發生什麼事,他會趕回去。既然時間過去了這麼久,又什麼事沒有,他似乎就沒有回去的理由了。左手小指上的創口已經癒合,心頭的隱疼卻如沉渣泛起,難以驅散。
一個初夏的中午,林呈祥無所事事在碼頭上閒逛,隨手幫一條船拴了船纜,船老闆便客氣地請他上船喝魚湯。一碗白花花的鯽魚湯下肚之後,他又問起了大洑鎮,問起了一方晴。船老闆近來沒泊過大洑鎮,一問三不知,卻說起一件好耍的事,朋友,你曉得麼,二道疤那個花癲子,被拴在青龍溪城門口示眾呢,鎮長家他都敢偷,嘖嘖,鎮長還兼著保安隊長,有十幾條槍呢,膽子夠大!
林呈祥就沒有心思喝魚湯了,搭了條輕捷的小劃子往青龍溪而去。二道疤那樣的漢子,或許會強賣強要,會拈花惹草,哪會做偷盜之事?他想親眼證實一下。說不清道不明,他覺得自己與二道疤有惺惺相惜的地方。船走下水,急流如瀉,幾袋煙的工夫,劃子就碰到青龍溪的碼頭了。
青龍溪其實是個趴在山坡上的小鎮子,自古便是水陸碼頭,為通往蓮城與漢口的要津。為抵禦土匪侵擾,築有環城的石牆,城門就在碼頭之上。林呈祥跳下劃子,沿著碼頭青石階拾級而上,抬頭一看,鮮紅的夕陽懸掛在城門上頭,像是一個刷紅漆的圓斗笠。城門外右側有個石徹的平台,平台邊緣靠近懸崖的地方長著一棵一抱粗的香樟樹,二道疤戴著腳鐐,被拴在這棵樹上。城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卻大多是瞟他一眼,匆匆而過,很少有人駐足觀看。林呈祥來到樹下時,二道疤盤腿而坐,正專心致志地撕著腳板上的繭皮,渾身散發著汗臭。林呈祥咳嗽一聲,二道疤抬起頭,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你哪麼在這裡?」林呈祥做出吃驚的樣子。
「我哪麼不能在這裡?」二道疤反問。
「你,不是這樣的人嘛。」
「你說我是哪樣人?」
「至少,你不會小偷小摸吧?」
「說對了,嘿嘿,我是大偷大摸,狗日的鎮長說不出口,就把我拴在這裡,誣我是偷匠!」
「你偷了他什麼東西?」
「我從來不偷東西,我只偷人,嘿嘿,他的三姨太被我偷了。」
「噢……」林呈祥低頭仔細端詳,只見腳鐐已將二道疤的腳踝磨出了血,腳鐐上的鏈子將他拴死在樹上,在伸手難及的樹幹上,打著一根釘子,釘子上掛著打開鐐銬的鑰匙。這是青龍溪自古就有的規矩,凡行竊之人,必被綁縛在此示眾,以儆傚尤。示眾過後,如有可憐他者,可以取下鑰匙放人,否則他就一直拴下去。
「多久了?哪麼還沒人放你?」林呈祥問。
「才一個夜工,沒多久。嘿嘿,這裡的人膽子小,怕放了我,鎮長怪罪下來,所以呀,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都曉得我偷的什麼東西。」
「我不怕,我幫你打開腳鐐吧。」
林呈祥說著撿了根棍子,踮起腳去撥掛在樹幹高處的鑰匙。二道疤抓住他的褲腳用力一扯,他的手就掉下來了。二道疤說:「我要想走還用得著你來幫?我一縱就拿到鑰匙了。」
「那你為何不走?不怕丟人現眼啊?」
「我是怕丟人現眼的人嗎?我在等一個人。」
「等哪個?」
「這個與你無關,你要是把我當朋友,就弄點酒菜來吧,老子肚子餓癟了。」
林呈祥便跑進城門裡,買了一隻醬板鴨、一隻叫化雞,用油紙一包,又打了一斤包谷燒,借了兩隻小瓦缽,一併帶到樹下,與二道疤對吃對飲起來。二道疤吃得很快,抓住半隻雞幾扯幾扯,面前就只剩下一堆雞骨頭了。半缽包谷燒一下肚,二道疤滿面放紅光,額頭青筋突起蚯蚓一樣蠕動不已,嘴巴也多了起來,指著林呈祥定定地說:「我曉得你在外面打流,你是從一方晴跑出來的。」
「我是自己辭工出來的。」林呈祥否認道。
「嘿嘿,你瞞不過我,那天在覃家,我就看出你心裡有鬼。再說我有千里眼、順風耳呢,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清白白。你對夭夭作了孽,你怕出醜,怕惹是非,你就跑了,你真不是個男人,哼。」
「她不是夭夭,她是梅香。」
「我說她是夭夭她就是夭夭,她跟我的夭夭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她不是夭夭你就可以欺侮她了?就可以丟下她不管了?」
「是她不想再看見我了,我也怕給她惹麻煩,我要知趣一點是不是?你莫光說我,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為了得到一把德國擼子,就去詐覃老闆的錢。你有德國擼子了吧?怎不拿來對付鎮長啊?」
「那東西是對付仇人的,亂使得的麼?我跟人家的三姨太相好了一場,理虧的是我,讓他出出氣也是應該的。哎,你是真心喜歡夭夭嗎?」
「我當然是真心喜歡梅香,」林呈祥更正道,亮出左手的半截小指根,「你看,我把指頭都剪給她了,我說只要她要,命都可以給她!」
「命都可以給她,那你還怕什麼是非,還怕她的氣話?你硬是蠢死牛,不懂女人。喝完這點酒了,你就走吧,該到哪裡到哪裡去。天要黑了,你在這裡陪我,別人就不敢攏來了。」二道疤吐著酒氣,東張西望。
「還有誰敢攏來?」
「我等的那個人。我跟她相好一場,不見上一面我是不走的。我要看看,她心裡有沒有我,我這麼做值不值。」
「她要是不來呢?」
「不來我就坐下去。不過這不是你操心的事,盡你自己的本份去吧。謝謝你的酒菜,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待來日吧。聽好了,你若是欺侮夭夭,我可饒不了你,你當心點噢!你走吧,快走快走。」
二道疤不客氣地推了林呈祥一把。
林呈祥便離開了二道疤,在一家小客棧號了個統鋪住下。他把不長的石板街逛了個遍,還特意到鎮長的宅院前,往院門裡窺探了一回。他沒見到那個想像中的三姨太。等街上所有店舖都關門之後,他又悄悄地跑到城門外,藏在一塊石頭後,盯著樹下的二道疤。沒有月亮,但夜空晴朗,有星光灑落下來,二道疤的影子依稀可見。他等了很久,後來一陣溫熱的風吹過樹梢,樹葉嘩嘩作響,其間似乎夾雜有說話的聲音。他定睛一瞧,二道疤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裡,腦袋搭在胸口上,好像已經睡著了。
林呈祥替二道疤感到遺憾,看來他等不到那個人了。他回到城門內,準備回客棧歇息。路過街的拐角,忽然一個人影貼著牆移過來。到近旁一看,是個穿便裝的女人,還蒙著臉,雙腳走在地上竟無聲無息。也許是個放蠱婆吧。蓮水上游一帶有許多這樣的放蠱婆,經常夜間出來,神神鬼鬼的,碰到有冤仇的人就放蠱,讓他肚子疼得打滾不得安生。
第二天一早,林呈祥買了幾個油粑粑,想帶給二道疤當早餐。到香樟樹下一看,黑色的腳鐐與鐵鏈還拴在樹幹上,二道疤卻不見了蹤影。林呈祥想到了昨夜遇到的那個像放蠱婆的女人,也許,她就是那個三姨太?這麼說來,二道疤還是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所以他才脫身走了。林呈祥很興奮,好像是自己見到了相好的人。他吞吃了那幾個油粑粑,然後,毫不猶豫地上了一條走下水的船。
船到大洑鎮,林呈祥鑽出船艙往碼頭上一望,立即縮了回去。梅香夾在一幫女人中間,坐在水邊洗衣服。她的兩腿張得很開,鼓鼓的肚子已經非常顯形了。她的臉色很白,手有力地揮舞著棒槌,啪啪的響聲有節奏地撞擊著林呈祥的耳朵。都出懷成這個樣子了,誰還讓她下河洗衣服啊?一方晴就少不得她這雙手嗎?他躲在艙蓬後,露出半張臉往外張望。他忽然變得十分畏懼。天色雖然在暗下去,碼頭上的眼睛實在太多了。但不下船也不是辦法呵。他想了想,站到艙門口,背對碼頭望著下遊唱起了山歌子:
妹妹洗衣要老成,
莫讓螺螄刺手心,
螺螄若是傷妹手,
妹疼皮來我疼筋!
洗衣的女子們都抬起頭來了,她們的眼睛跟著歌聲轉來轉去。哎,這是唱給哪個的呵?嗓子好耳熟呢。梅香,好像是你家那個傘匠師傅吧?他是唱給你聽的呢,嘻嘻。梅香加大力氣,憤憤地捶打石頭上的衣服,大聲叫道,哪個耳朵賤就是唱給哪個的,莫往我身上扯!周圍的女子們頓時啞了火,瞟瞟梅香,又瞟瞟船上,都不吱聲了。林呈祥臉上一熱,低頭鑽進船艙,又心有不甘,便又唱了起來,只是把聲音壓抑了一些:
杉木船兒兩頭翹,
哥坐船頭妹坐腰,
只要兩人靠得穩,
不怕波浪萬丈高!
唱罷,他又往艙外窺探,卻見那些女子都充耳不聞,也不朝船上看,好像都被梅香鎮住了。暮色黑紗一樣罩了下來,吊腳樓的窗口亮起了燈盞。洗衣女們漸漸離去,不一會,水邊就只剩下梅香一個人了。
梅香將擰乾的衣服放進水桶,一手提了,走到船邊說:「還不下船,要八抬大轎來抬你麼?」林呈祥梗著頸子說:「你哪麼曉得我要下船的?」梅香鼻子哼一聲,轉身提起水桶就走。林呈祥忙背起鋪蓋跳下船,跟著梅香往碼頭頂爬。梅香爬坡有點吃力,他便去替她提水桶,她卻將他一掌推開了,低聲斥道:「你不是不下船麼?莫死皮賴臉跟著我,還怕別人嚼不爛舌頭?」
林呈祥就站住不動,癡癡的看著梅香的背影,直到它消失了,才慢慢地爬到街口。街道兩側的屋簷下,許多人端著飯碗或站或蹲地吃著飯,瞟見他,心照不宣的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林呈祥就做出傻不拉幾的樣子,從那些縱橫交織的目光裡穿過,逕直往一方晴而去。
院門敝開著,堂屋裡燈光閃爍,人影晃動。林呈祥剛到台階前,覃有道從門內迎了出來,哎呀林師傅,聽梅香說你在船上,還以為你見怪了,到了大洑鎮也不落一方晴,正打算去找你呢!林呈祥邁進堂屋門檻,將鋪蓋往地上一扔,說,本想去蓮城找事做,船到大洑鎮不走了,只好來老東家這裡歇一夜。覃有道說,我家梅香不方便了,家裡正缺人手,要是不嫌棄,還是來一方晴做吧!你在時不覺得,少了你後,處處都不妥了,就像屋子少了根柱頭,撐不起來呢!覃陳氏也附和道,是呵,大家都想你來呢!
林呈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梅香,不作聲。
梅香偏著頭說,爹,莫勉強人家,蓮城是大碼頭,到那裡吃香的喝辣的賺大錢,豈不比在這裡舒服!林呈祥說,我既不好吃香喝辣,也沒賺大錢的本事,要是覃老闆誠心留我,我就厚起臉皮留下。哎,快莫這樣說,你留下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還沒吃飯吧?快入席,一起吃,以後吃飯就不要分彼此了,都到堂屋裡一起吃!來,來吧!
覃有道拉著林呈祥坐到飯桌前,覃陳氏連忙盛上飯。林呈祥邊吃邊瞟梅香。梅香碗裡並無兩樣,也是大家都吃的東西。林呈祥心裡嘀咕,這樣怎行,肚子裡還有一張嘴呢,要買點豆腐、雞蛋和魚吃,要補一補身子,不要吝嗇這點錢嘛,靠節省是發不了財的。梅香,你是做得了一方晴的主的,你是自己刻薄自己吧?
吃完飯,林呈祥到後院給自己開好了鋪,洗了腳,然後歇息。老鼠在房樑上竄來竄去,蟋蟀在床腳邊鳴叫,似乎都為他的歸來而高興。稻草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裡鑽。窗戶紙還沒來得及糊,有幾粒金黃的星子在窗格子裡閃耀。窗外一團黃色光暈在移動,接著門被推開,梅香端著油燈走了進來。
「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清楚。」梅香放下燈說。
「你說。」林呈祥盯著她。
「傘生意不好做了,以後有點餘錢,我想買點田,所以你除了做傘以外,還要種田,還要做別的雜事。」
「我生來就是出力做事的人。」
「覃家有一口飯,就有你的一口吃,工錢就沒有,一方晴養不起專門的師傅了。你不想做隨時可以走人。」
「我本就不是圖賺錢來的。」
「那好,以後,你既要把自己當覃家的人,又不能把自己當覃家的人。」
「這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
「你懂,不懂是裝寶。」
「我就是一個寶。」
「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寶?莫把別人當寶就行了。比如我爹媽,他們靈醒得很,什麼都曉得,只是不想自己家出醜,給嘴巴上了鎖。」
「都曉得?」
「我猜都曉得。」
林呈祥倒吸了一口氣。
梅香撫了撫自己的圓肚皮:「所以我還想提醒你一句:人要知足,見好就收,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有些事是天注定,就像我肚子裡的毛毛,他一出來就只能姓覃,而不會有別的姓。」
「我曉得你的意思……放心吧,我回來是想讓你日子過得舒服些。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要,命都可以拿去。只不過,現在你……」林呈祥向梅香移動了兩步,指著她鼓突的肚子,「你能讓我摸摸麼?」
梅香不置可否,林呈祥便伸出那只沒了小指頭的左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肚皮上。他還不滿足,揭起她的衣襟,伸手進去,撫著一大片渾圓的柔軟。隱隱約約的,有一個生命在溫暖的肚皮下蠕動,它在生長,它是他播下的種子。他的心顫動著,他聽到了梅香的喘息,他摸了摸她小小的肚臍,心驀地狂跳起來,他忍不住了,將手從她的褲腰帶裡插下去,直接觸摸到了那個濕潤的生命之門……
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梅香抓住他的手猛的抽了出去,端上油燈出門去了。林呈祥心裡怦怦亂跳。待心裡稍微平靜了些,他出了門,趟著夜色向梅香的後門摸去。在他的預感中,那扇門應該是虛掩著的,他甚至想像,梅香往門榫裡滴了桐油,它轉動的時候會無聲無息。四週一片寂靜,覃有道的窗戶漆黑無光,老兩口已經歇息了。他像一片葉子在夜氣裡飄浮。他摸到了那扇門,他暗暗地用力一推,它卻紋絲不動,關得死死的。
他燥熱的軀體冷卻下來。
六月裡的一個傍晚,覃玉成跟著南門秋來大洑鎮落口溶糖鋪唱月琴,給老闆娘六十大壽伴喜。到達時酒席已散,覃有道吃完酒就回一方晴了,所以沒有與覃玉成照上面,這讓覃玉成心裡一陣輕鬆。他跟師傅出來伴喜好多次了,但以往出來只是幫師傅背背琴,倒倒茶,觀摩觀摩,而今晚是師傅第一回叫他正式出場演唱。學藝快一年了,終於有了一試身手的機會。
他往八仙桌上繫好一塊紫色幃布,然後與南門秋相對而坐,抱起月琴調音。左手掌心的汗將月琴的擰頭都濡濕了。右手也有些僵滯,彈出的音有些木。南門秋瞟了他一眼,他心裡就更慌了,紛亂的琴音就如斷線的珠子沒章沒法的灑了一地。南門秋湊到他耳邊低語:「莫想多了,心裡要純靜,只當在我書房裡,只有你我,沒有別人,你是唱給自己聽,哪麼好聽哪麼唱。若是忘了詞我會接過去的。」
覃玉成點點頭,屏住氣息,讓心情平靜下來。
圍觀的人很多,都是些熟悉的面孔,聽說他覃玉成來唱月琴,都來看熱鬧。南門秋清清嗓子,站起身朝簇擁的看客拱手作揖,說了一番恭祝主人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話,然後念出今晚準備的演唱曲目,請客人們挑選。人群中立刻有人說:「唱《西廂記》!」又有一個高聲喊:「唱《雙下山》羅,好聽!」那聲音格外刺耳,覃玉成眼睛一瞟,見林呈祥夾在人群中,衝他咧了咧嘴。
林呈祥一言既出,眾人紛紛附和。《雙下山》經常被客人點唱,大家都喜歡聽這個和尚與尼姑打情罵俏的曲目。不過覃玉成覺得林呈祥的叫喊另有深意。他咬了咬嘴唇,收回眼光,凝聚起心氣,撥動琴弦,跟著師傅開唱了。
南門秋扮演尼姑,嗓門一亮,圍觀者都安靜下來。尼姑的唱段比和尚多,開頭一長段都是南門秋在唱,覃玉成給他伴奏。說來也奇怪,過門一起,覃玉成就感覺自己進入了最佳狀態,雙手活動自如,撥子一觸動琴弦,琴音就如透明的玉珠活潑地跳將出來。南門秋一段唱罷,覃玉成恰到好處地切入,接得天衣無縫:光光一個和尚呀走忙忙,佛殿去燒香,鐘鼓一聲響,響叮噹,和尚我好淒涼。如來佛坐中央,一十八個羅漢站在兩廂,但願我和尚下山去,配對又成雙……
彈唱之中,他抽空望了望師傅,南門秋對他微笑頷首。得到師傅的認可,他心裡就更安定了,嗓子也變得圓潤清亮起來。眾聽客紛紛擊掌叫好。覃玉成又瞅空瞟一眼,見林呈祥也在鼓掌。他不知道林呈祥的捧場是不是真心的。但這不重要,有人喜歡,他就知足了,因為那些笑容,那些快樂,是他的月琴彈出來的,是他的嗓子唱出來的。慢慢地,他周圍的景象虛化了,琴聲時緩時急,如雨打芭蕉,而自己的聲音在空中輕盈飛舞,似老鷹展翅盤旋。他不是他了,他成了溜出寺院跑下山去的小和尚,而師傅呢,是一個俏尼姑,他們在一個特定的境界裡一唱一和……走,走,走,小幼尼你來瞧;——瞧什麼?——來此已是夕陽橋,橋斷了。——這又如何是好呢?——待我背你過去,你可不要喊叫。嗨,和尚和,為老婆,脫下雲鞋忙過河,雲鞋含在口……——和尚師傅哎!——哦呵,背他娘的時,遭他娘的瘟,叫你莫開口,要我來答應,雲鞋掉下水,害得我和尚又要打轉身。——叫一聲和尚哥,你今不必打轉身,你和我,拜了堂,成了親,要什麼雲鞋念什麼經,你我同把山來下。——一年兩年脫了袈裟,——三年四年成戶人家,——五年六年蓄起頭髮,——七年八年生下娃娃,——九年十年娃娃長大,——喊叫你和尚一聲爹,——喊叫你尼姑一聲媽,——你本是和尚的爹,——你本是尼姑的媽,——和尚尼姑做爹媽,尼姑和尚成了家。
不覺中如竹筧流水,河面吹風,《雙下山》順利地彈唱到了結尾。眾看客叫好之餘,爭相跟覃玉成打招呼。有人給師徒倆端來了茶,還有人好奇地撫摸覃玉成懷中的月琴。南門秋笑著在覃玉成肩上拍拍,覃玉成便曉得師傅對自己非常滿意,喜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南門秋又抽空對他說,做唱功時不要太老實,調子該上挑的時候就上挑,想下滑的時候就下滑,哪麼出彩哪麼來,你不是抄過工尺譜麼?古人的譜子不像如今的樂譜,不須特別準確,只記個大概的,唱得好聽不好聽,就看你如何發揮了。覃玉成一摸腦袋,如茅塞頓開,連連點頭。南門秋又說,其實發揮的好壞,全憑心情而定,情緒飽滿則念唱俱佳,性情散漫則敷衍了事。既然受人之請,就要盡力而為,讓看客們高興,所以自己有什麼煩心事,都要忘到九州外國去,不要帶到場子上來。這是唱月琴的人應有的德性。覃玉成嗯嗯地應著,說師傅的教誨徒兒一定牢記在心。
一碗茶下肚,覃玉成小肚子有些脹,欲去茅什方便,剛到門邊,林呈祥堵住他說:「玉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唱得蠻好嘛!」
覃玉成瞥瞥他說:「馬馬虎虎。」
「唱完月琴了你回家看看嗎?」
「回不回與你無關吧?」
「無關就好。只是你好久沒回,爹媽想你,梅香懷毛毛這麼久了,也該回家看看她吧?」林呈祥說。
「她又不是替我懷的。」
「不是替你是替哪個的?毛毛生下來要姓覃的。玉成,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又不能發財。」
「恨梅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個可憐的人,要恨就恨我吧。」
「我哪個都不恨,我只恨命。是命不讓我回家。」覃玉成推開林呈祥,默默地到茅什去了。
覃玉成方便完回到堂屋時,林呈祥已經不見了。他抱起月琴,又與師傅彈唱了《呂布戲貂蟬》與《拷紅》,博得了滿堂喝彩之後,就收了場。老闆請吃了夜宵,又賞了紅包。覃玉成跟著師傅向主家告辭,亦步亦趨地來到了碼頭上。乘著皎潔的月光,他扶著師傅走過顫悠悠的跳板,登上主家租的小劃子。覃玉成欲低頭往艙蓬裡鑽,南門秋一把將他扯住了:「玉成,哪麼不回家?我以為你只送我上船呢。」
「我不想回。」覃玉成低著頭說。
「你哪麼有家不回啊?」南門秋詫異不已。
覃玉成咬咬嘴唇,便輕聲細氣地說起了七歲時遇見的女叫化,說起了女叫化懸在樹上的情景,說起了他與爹的約定。他的訴說讓自己聞到了洪水的腥味與女叫化身上的甜酸味。他還看到了渾黃的漩流,女叫化骯髒的臉上那淚光閃亮的眼神,還有從洪水上漂來的一隻腳盆。他感到自己就坐在那隻腳盆裡,晃晃悠悠地漂向水天交際之處……
「唉,」南門秋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番身世,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可是即使你是撿來的,即使不是爹媽親生的,他們畢竟撿了你,養大了你,有恩於你啊!」
「我曉得,我感恩於他們。可是,見死不救三分罪,何況那個人也許真是我的親生母親呢?」他說。
「要是你爹一輩子不告訴你女叫化是誰,你就一輩子不回?」
「嗯。」他點頭。
「沒想到你還這樣強!」南門秋搖搖頭。
「所以我想,萬一爹強著不說,我只好請師傅收留我了,我願意跟隨師傅一輩子,在南門坊裡當夥計,不要工錢,有口飯吃就行。」他期待地望著南門秋,月光在他眼眸裡閃爍。
「再說吧。」
南門秋若有所思地望著江面,揮了揮手,水手操起竹篙用力一撐,劃子就滑離了碼頭。覃玉成坐在艙口,看著岸上慢慢移動的屋影與燈火,眼前忽然跳出一個畫面:爹媽相對而坐,默默無語,正等著他回家。他趕緊伸手往臉上一抹,那個場景便消失了。他面前只有槳聲矣乃,江風拂面,月色如紗籠,江水流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