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魚 正文 第27章
    尤奇沒找到莫大明,莫大明卻找到了他。

    莫大明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冷靜下來了。

    莫大明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興致勃勃:"尤奇,聽說你去學校找過我?"

    "是的。"尤奇說。

    "我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事呢。沒想到你上了岸,我卻又下海了。"莫大明說。

    "是的。"尤奇說。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莫大明問。"是的哦,沒有。"尤奇說。"尤奇,你的情緒不對呢。"

    "沒有。"尤奇說。

    "你別瞞我了。哎,有什麼事,想開點,別那麼認真。"莫大明勸道。

    "沒有。"尤奇說。

    "咱們好久沒見了,你出來吧,我們去茶樓坐坐,聊聊。""免了吧。"尤奇說。

    "要不我請你去洗腳,蓮城刮起了一股洗腳風,足浴館到處都是!"

    "我自己會洗。"尤奇說。

    "不一樣,兩碼事!有保健功能呢!找個漂亮小姐給你摸捏摸捏,保證你心裡舒暢得多!"莫大明說。"我不想出去。"尤奇說。

    "你呀老窩在家裡,不怕身上長霉?這樣吧,晚上我來接你,你在家等著。"

    "不用了。"尤奇說。

    "你怎麼這麼固執?記著我的手機號碼,以後好聯系。"他念了手機號碼,又說,"我還有事和你商量呢,我們廣告公司可以和你們《蓮城春秋》聯手做些事情。"

    "你找主編吧。"尤奇說。

    "找他干啥?,有回扣的,肥水不落外人田,給你一筆錢賺還不要呀?"

    "我真的不想出門,"尤奇說,"改再說吧,我有自己的事。"

    "你還能有什麼事?"莫大明說。"我想睡覺。"尤奇說。

    尤奇埋著頭往辦公室走,在一叢夾竹桃前,被一個龐大的身軀擋住了去路。他先看見一雙擠在皮涼鞋裡的腳,腳背上的肉高高地膨了出來,然後是寬松的黑色裙子和面積可觀的藍底碎花的綢質襯衫,再往上是一個短粗的脖子。脖子上方,是機關黨委副書記彭大姐的慈祥的笑臉。尤奇弄不清這張臉的含意,困惑地喚了一聲:"彭書記"

    "搞得那麼正規干什麼?叫我彭大姐好了。"彭大姐笑吟吟地說,"小尤呀,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尤奇說。

    "哎,年輕人,要說老實話嘛!看你那心事重重的樣子,思想負擔很重喲!"彭大姐敏銳地指出。

    尤奇無言以對,只好緘默著。

    彭大姐翻起手腕看看表說:"這樣吧,半個小時後,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聊聊。"

    "您找我有事?"尤奇十分詫異,因為他和機關黨委從未有過來往。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了?掌握你們年輕干部的思想狀況,是我這個書記的職責所在喲。"彭大姐笑得臉上的肉往兩邊一擠,說,"不過,今天確實找你有點事。你別緊張,是好事,你先去吧,等會過來。"

    會有好事落到他頭上來?尤奇難以置信。他到辦公室抹了

    一遍桌子,泡了一杯茶,等到時間差不多了,便去機關黨委見彭大姐。

    彭大姐很親切,親自給尤奇倒了一杯茶,然後離開老板桌,屈尊與他坐在同一條長沙發上,開始噓寒問暖。尤奇很謙恭地一一回答她的提問。彭大姐不時滿意地點頭。聊了一會,.彭大姐咳嗽一聲,忽然就不吱聲了,嚴肅地凝視著他。尤奇不由得心裡有些發毛,情不自禁地抻了抻衣襟,望著茶幾上那杯茶。

    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彭大姐才開口:"小尤呀,交過入黨申請書沒有?"

    "五六年前就交了。"尤奇說。"以後沒交過?"

    "沒交過。"

    "嗯,跟我們掌握的情況沒多大出入。我到你原來單位了解過。都說你這同志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求進步。"彭大姐語重心長,指點迷津,"你看,還是五六年前交過入黨申請,那怎麼行呢?人家誰不是一年交一份?有的半年就交一次呢!顯得你態度不堅決,要求不迫切嘛!你應當積極向組織靠攏,難道要組織向你靠攏不成?組織上事多,五六年前交的,誰還記得?在機關工作,不入黨怎行?不可能進步嘛。"

    "您說得對。"尤奇說。

    "你趕快新寫一份吧,這事歸我管,我們是會熱心幫助每一個要求進步的同志的。"

    "好吧。"尤奇點頭。

    "我看你還是蠻聽話的一個同志嘛。我們有些同志還是不善於做認真細致的思想工作哇!"彭大姐的目光逗留在他臉上,少頃,輕言細語地道,"小尤呵,你和譚琴離婚也有多半年了吧?

    尤奇點了點頭。

    "離婚的原因,機關裡也曾議論紛紛,大家心知肚明。在這件事上,你是有過錯的,不過既然過去這麼久了,就不去說它了。個人私事,組織上也不好過多千涉。也是你們的緣份已盡吧。"彭大姐娓娓談來,興致很濃,"經驗教訓是要總結的,但是,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婚還是要結的。單身不好,對工作不利,對生活不利,對身體也不利。我是過來人,沒什麼不好說的。"

    尤奇臉紅了紅,不知說什麼好。

    "組織上對犯錯誤的同志是很關心的。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嘛!你年輕,在如今這個改革開放的時代,犯點作風錯誤,也沒什麼奇怪嘛!關鍵是在今後,"彭大姐拍拍尤奇的手背,盯著他的眼睛說:"小尤,你跟我說實話,從今往後,你能不能向我保證不再犯類似的錯誤?"

    尤奇漲紅了臉,覺得有點滑稽,誰能擔保感情上不出一點錯,他又有什麼必要作這樣的保證?但彭大姐盯著他不放,其勢咄咄逼人。他只好喃喃地道:"我爭取吧。"

    彭大姐興奮地一擊掌:"好!態度很好嘛。你記著,是在我辦公室說這話的,讓它成為你今後生活上的警示吧!有你這樣的態度,我們就好進入下一步了。"

    "下一步?"尤奇糊塗了。

    "當然有下一步,不然我費這麼多口舌干什麼?現在我鄭重地提出,我既想當你的入黨介紹人,也想當你的紅娘!"

    原來如此!尤奇咬了咬嘴唇。

    "機要科的梁紅娟梁科長認識吧?地改市前老專員的女兒,各方面條件都相當優越的一個女孩子,所以對男朋友比較挑剔,挑來挑去,就把自己給耽誤了。我探過她的121風,她對你還蠻感興趣呢,說看過你的小說,很有才氣,還說你不像個亂來的人。你要是和她交上朋友,組成家庭,是非常幸運的!你的進步也指日可待!怎麼樣——?"彭大姐殷切地期望著他的回答。

    "可是"尤奇心裡別扭,一時語塞。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就這麼定了!我們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沒別的長處,就一點,會關心人、理解人、尊重人。男女交往,是有一點不好意思的,要不還要紅娘干什麼?晚上我帶你去她家,你買點禮物,身上收拾干淨點。就這樣吧,我馬上要去開個會,你回去做准備吧!"彭大姐起身,手向門外一揮,接著抓起一個皮包夾在腋下,就往外走。

    尤奇只好悻悻地出門,回到自己辦公室。

    尤奇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心情紊亂,愈想愈煩躁。

    那位梁紅娟科長,他是認識的,經常在機關大院碰見。她衣著樸素,步履穩重,面色黯淡,眼角褶子很多,女性的豐潤柔美是一點沒有,整個給人一種枯萎了的感覺。他對紅顏已逝青春不再的她並無反感,甚至,他還對她充滿了憐憫與同情,但這並不意味他可以對她生出愛的情感。況且,他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她比他大了整整十歲!

    難道他,就只能娶這樣一個老大姐?難道因為她有一個權貴的家庭,他就要吃這嗟來之食,還要為此歡呼雀躍,受寵若驚?簡直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忿忿之余,尤奇給莫大明打了電話:"大明,晚上咱們喝兩杯去!"

    在名為塔客堡的音樂茶座的二樓,莫大明的臉若明若暗模糊不清,薩克斯吹奏的《回家》從隱秘處輕輕地飄繞而來。尤奇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說得口干了,才小小地啜一口啤酒。面前那一份煲仔飯他幾乎沒有動。尤奇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也不在乎莫大明是否在認真地傾聽,只顧滿足自己敘說的欲望。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在短短的一個多小時裡,他仿佛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莫大明一直瞇著眼覷著尤奇,很少回應他的話。偶爾問一兩句,也像是伸出一把鉤子,以便鉤出他更多的話來。尤奇終於說完了,仰起頭,以空洞迷茫的眼神望著頭頂那些纏繞在天花板上的塑料籐蔓的時候,莫大明歎口氣,沖他搖搖頭,說:"吃好了嗎?"尤奇咕噥了一句,意思不明。

    莫大明說:"吃好了我們就去放松放松,我請客。"尤奇懶懶地問:"唱歌,還是洗腳?"

    "唱歌太老套了,"莫大明說,"也不洗腳,你現在需要的是洗腦。尤奇呀,你太放不開,活得太壓抑了!來,跟我走吧。"

    尤奇就隨莫大明出了塔客堡,上了一輛的士,在流光溢彩的大街小巷左繞右拐了一陣,下車一看,到了一家按摩中心門口。

    "按摩?"尤奇畏懼地瞟了瞟那無比妖冶的霓虹燈招牌。

    "怎麼,你沒按過?稀奇?這個地方服務質量不錯,市裡很多頭面人物都來的。"

    "這,不、不太好吧。"尤奇口吃了。

    "有什麼不好?別人來得,我們也來得!你腦子還這麼僵化?你是作家,體驗一下生活也好嘛!這個時代多豐富多彩呀!怎麼,你連正規按摩也怕?"莫大明笑道。

    "我怕什麼?"尤奇說,"身正不怕影子斜!"

    莫大明笑笑,領著他進了門。裡頭空調效果強烈,一股涼意襲上身來,尤奇忍不住打了個冷噤,人清醒了許多。他很有些緊張,但又有一些莫名的興奮,感到踏上了探險之途。穿淺藍色制服的侍應生人人面帶笑容,看上去個個都非常潔淨。一個年輕漂亮的領班小組給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了聲歡迎光臨,然後帶他們到服務台。尤奇默默地站在莫大明身後,聽他和服務員談價錢。說是正規按摩,一百元錢一個點,一個點為四十五分鍾,老板另送一個點,也就是說,可以享受九十分鍾的按摩服務。

    尤奇和莫大明被侍應生各領進一間按摩房。分手時,莫大明沖尤奇一笑,像是鼓勵。房中設施與賓館的標准間差不多,只是少了一張床,多了一張按摩椅。尤奇看到門後有一行醒目的紅字:本中心拒絕色情服務。這讓他心裡安定了許多。

    侍應生問尤奇蒸不蒸一下,干蒸還是濕蒸?尤奇孤陋寡聞,根本不知何為干蒸濕蒸,正猶豫,侍應生提出一掛灰色的睡衣來。他被那看上去懶洋洋的睡衣嚇著了,天曉得它髒到什麼程度呢!尤奇連連擺手:"不蒸不蒸,就按摩一下。"

    侍應生暖昧地笑笑,出去了。也許是笑他的初出茅廬吧?

    一個穿黑色緊身衣褲的小姐進來了,並且反手關上了門。關門聲讓尤奇頭皮發麻。現在,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了!他雖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但有關的傳聞聽說過不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很難預料,又不難預料。顯然,這裡進行的並不是什麼正規按摩,他有些後悔上莫大明的當了。小姐的眉毛畫得很濃,唇膏也塗得多,一張嘴巴血紅欲滴,有點嚇人。尤奇不明白,干這一行的女子為何喜歡打扮成這副模樣,看上去就覺得不潔。不過,不應當隨便猜度人家,人家也是為了謀生,還是要尊重她。尤奇這麼一想,就很禮貌地說了一聲:"你好。"小姐卻沒有回應。尤奇手居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接下來怎麼做。這時小姐嬌聲說:"把鞋脫了吧。"

    尤奇驟然緊張起來,手心發涼。小姐的語氣仿佛具有某種攻擊性。他慌裡慌張地脫了鞋襪,按照小姐的吩咐躺到按摩椅上。小姐將頂燈熄了,開了壁燈,壁燈光泛著晦澀的紅,似乎充滿著暗示。小姐跪下一條腿,用兩個指頭夾住他一個腳趾用力扯著,按摩手法似乎也還專業,尤奇的心便慢慢平靜下來。他是汗腳,又沒洗,腳趾又滑又髒,心裡便有些過意不去,就說:"我去洗一下腳吧。"

    小姐立即殷勤地拿來了拖鞋。

    尤奇不敢在衛生間多呆,匆匆洗了腳趕緊出來了,他懷疑那地方布滿了性病細菌。接下來小姐讓他躺到床上,說好伸展手腳一些。按摩椅靠近牆角,確實比較逼仄。那張床的潔淨度也是相當可疑的,可是既來之,則安之,好在他穿著長衣長褲,還是有一定的保險系數吧?

    尤奇心一橫,就躺上床去。

    小姐拿捏完他的腳趾,就開始按摩他的小腿。直到這時,她還沒正眼看過他,更沒一丁點挑逗的意思,兢兢業業的樣

    子,這讓尤奇有了安全感。一有了安全感,好奇心就上來了。他真的非常好奇,非常想了解她們這一類人的生存狀態。好奇心又讓他有了與小姐聊天的願望。尤奇悄悄觀察了小姐的容貌,如果她不那樣濃妝艷抹,還是有幾分俏麗的,五官和身材都還不錯。尤奇問道:"小姐不是蓮城的吧?"

    小姐點點頭:"我新來的,做這一行沒幾天。"尤奇說:"為什麼要做這一行呢?"

    小姐看他一眼,說她原來在武漢一家歌舞廳跳舞,沒賺到錢,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就被人帶到這兒來了。說著她的長長的黑睫毛沾上了一點亮晶晶的淚花。尤奇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問她家有多遠。她說在西部邊境,靠近哈薩克斯坦的地方,先坐火車再坐汽車,路費就要近千元。

    尤奇輕聲說:"你最好不要干這一行,這不好,對你以後的生活會有影響的。"

    小姐瞟尤奇一眼,不作聲,很無助的樣子。

    尤奇忽然覺得自己很憐憫她,如果她求助於他,他願意幫她脫離這種生活。這也許是他性情上的一個缺點,容易動感情,被眼淚征服。也許不願意觸及自己的隱私吧,尤奇再說什麼,小姐都不怎麼搭理了,埋頭專心按摩,邊按邊問手重不重。尤奇忙說不重。非但不重,實在是太輕了。尤奇以前做過盲人按摩,對比之下,她明顯是生手,按起來沒什麼章法,像隔靴搔癢。

    這時小姐忽然說:"把長褲脫了吧。"

    尤奇愣了一下,沒待他表示同意,小姐動手解起他的皮帶來了。

    尤奇窘紅了臉:"這,這不好吧,我裡面只有三角褲"小姐無聲地笑笑,兀自褪去他的長褲,跪在他的身邊,手沿著他的大腿一路按了上來。尤奇頓時緊張起來了,肉與肉的觸感是那樣驚心動魄!他的下身擺在她面前,幾乎是全裸,而她的手,慢慢地按摩到了大腿根部尤奇面紅耳赤,呼吸也急促起來。她卻若無其事的樣子,手路過腿根時,有意無意地,輕輕地碰觸了他的那個器官她是試探,是挑逗,還僅僅是不小心?尤奇並不清楚。小姐面無表情。可是當碰觸再次發生時,尤奇明白,這決不是偶然的了,而且,達到了某種效果。尤奇的心髒恐懼地緊縮,而他被觸及的地方,卻有了反應。這完全違反了他的本意。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不聽話了呢?當然,不太強烈,蹴那麼一點點,不到正常狀況的十分之一,因為他一察覺就拼命分散注意力,再加上他的恐懼,壓制了它的勢頭。但它的蠢蠢欲動足以說明他內心的不潔。尤奇感到羞愧難當,不敢面對小姐,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陣,小姐的手離開了大腿根部,尤奇的身體和心情終於都平靜下來了。他終於戰勝了自己。尤奇長吁一口氣,睜開了眼睛。這個時候,尤奇對自己是滿意的,他相信,能夠戰勝自己的人並不多。

    小姐還在搓揉他的下肢,但明顯減輕了力度,有一點敷衍了事的味道。尤奇並不在意。他用多少有點自傲的口吻對小姐說:"我肯定是你接待的一個特別的客人。"

    小姐不言語,好像並不理解他的意思。

    尤奇又說:"吃你們這碗飯不容易,肯定會碰到一些古怪的家伙。"

    小姐直愣愣地看著他,還是不理解。

    尤奇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會有人提出非分的要求。"小姐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做正規按摩以外的事?那當然也做的啦,不然劃不來的。"

    尤奇忽然有一股強烈的求知欲,鬼使神差地問:"都有哪些項目?"

    小姐就說,比如有"冰火"啦,剛才有個客人要做,她都沒做,她是不做這個的。尤奇沒聽明白,問是哪兩個字。小姐仔細地解釋了一遍,輔之以肢體語言,如何如何,說得很具體,也很平淡。但尤奇聽得膽戰心驚,他看過《金瓶梅》,其實就是所謂的"吹簫"。接著,小姐主動地向他介紹"推波",連比帶劃,語氣隨便,毫無羞恥感。這時,尤奇才懷疑,她根本不是什麼新來的,而是一個老手。尤奇的眼瞼急劇地跳動著,他怎麼也想象不到,在這現代城市的隱蔽處,在人性的陰暗面,居然還有如此赤裸丑惡的伎倆。

    震撼之余,尤奇卻也十鎮靜,他感到自己是在高處俯瞰,這一切與他無關。小姐停止了按摩,他也坐了起來,屈起雙膝抱在懷裡,以遮掩住下身。直至此時,尤奇還把這位小姐放在平等的地位,與她交談。他確實想了解這類人的生活。他問及她的酬金。小姐說與老板三七開,一個點她只能得三十塊。因為小姐太多,只能輪流上崗,一天也輪不到兩個點。如果做正規按摩之外的項目,則倒過來,七三開,她們主要靠這些項目賺錢。如果顧客和小姐聯手隱瞞,小姐還可以獨吞,只是一旦被老板發覺,就吃不了兜著走。小姐說著說著,突然抓住尤奇一只手說:"推一個波吧,只要三百元!"

    這時尤奇感覺自己完全回歸為一個正派人的角色,一點不驚慌,正色道:"對不起,我是不做這個的。"

    "那你到這裡來干什麼?"小姐搖擺著他的手,開始撒嬌,"做一個嘛,做一個嘛!"

    尤奇堅決地把手抽出來,說:"我只做正規的,你把正規范圍之內的做完就行了。"

    小姐不再勉強,但顯然很失望,嘴巴微微翹起來,抓起他一只胳膊懶懶地掐捏。

    尤奇說:"對不起,沒讓你賺到更多的錢。"

    小姐打個呵欠,說沒關系。過一會,她瞟尤奇一眼,迷惑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做呢?你是不是有病?"

    尤奇哭笑不得。要在平常,他會認為這話是對他的侮辱,但轉念一想,就不足為奇了。在這種環境中,她哪見過他這樣的人?她的話反讓他平添一份神聖感。

    尤奇莊重地說:"我很健康,正因為我很健康,才不做那種事。我有我的道德底線"

    小姐撇撇嘴,不以為然。跟她說這些無異於對牛彈琴,他不指望她能理解。尤奇覺得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小姐的手越來越輕,成了漫無目的的摩挲,有一下沒一下的,呵欠連天。小姐對他以及她的工作越來越不耐煩了,幾次心不在焉地瞟牆上的鍾。還唉聲歎氣,說哎呀真沒意思。她那乏味的樣子,真讓他有點好笑。

    尤奇就說:"小姐,你要是累了,就坐下休息休息吧。"小姐如蒙大赦,立即住手,打開了電視機。

    尤奇趕緊穿上衣服。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他坐如針氈,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這時小姐說:"能給我點一包煙嗎?"尤奇匆忙地說:"行。"

    小姐立即在床頭給收銀台打了電話。所謂點一包煙,就是給小姐賬上多記二十元。不過從小姐臉色看,她還是對他非常不滿,好像他欠了她很多,跟幾十分鍾前那個淚沾睫毛的女子判若兩人。尤奇想起先前自己對她的友好態度,簡直滑稽極了。

    尤奇穿戴完畢,准備出門。

    小姐說:"你把小費給了吧,一百塊。"

    尤奇很驚訝:"不是說好一個點一百塊嗎,我朋友已經交了。"小姐說:"那是房間費,不是小費,小費是要另交的,不信你問收銀台。"

    尤奇很生氣:"那為何開始不說清楚?這不是有意誤導消費者嗎?"

    尤奇氣沖沖地去收銀台,小姐緊跟在後,似手怕他賴賬走掉。不用說,他對小姐的憐憫之心早已飛到九霄雲外。他跟收銀員又爭執了,番,強著不肯多出那一百元錢。這時莫大明出來了,碰碰他的肘,使了個眼色,說給她們算了在這裡爭不好。尤奇只好掏出錢給了小姐,小姐連一聲謝都沒有就走了。尤奇心裡極不舒服。出門上了的士,莫大明才說:"對不起尤奇,我身上錢花光了,本不該讓你掏錢的。"

    尤奇沒有吱聲。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塊錢,莫大明的錢怎麼花光的,他也沒去多想。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他忽然對自己厭惡極了,情緒非常低落。剛才那番經歷,太齷齪了,他簡直不敢再想回到家中,尤奇沒有開燈,摸索到一張椅子,默默地坐在一片幽暗之中。

    夏夜岑寂,隔壁樓上隱約傳來嘩嘩的麻將聲。窗簾沒有拉嚴實,路燈光洩進屋裡來。茶幾玻璃上,映出他朦隴的面影,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他無法從上面認出自己。幾只蚊子嗡嗡,圍著他的頭繞圈,他懶得理睬。他疲憊極了,連呼吸都很費勁。他諦聽著周圍一切的聲音,他感到所有聲音的後面,是一片巨大的空洞

    後來尤奇摸到了電話,他撥通了主任家的號碼,倉促地說:"主任我要請幾天假,我要回鄉下看看我媽媽。"

    "是尤奇嗎?我正要找你呢。"主任說。

    "有事嗎?"尤奇並不感到意外,他想彭大姐可能將他違約之事向主任報告過了。

    主任說:"聽彭大姐說,你在要求進步,這很好嘛!正好有一個鍛煉你的機會呢。市委要從機關干部中抽調一部分人,組成農村工作隊,任務是下鄉幫助整頓農村基層組織,指導農民脫貧致富。我們方志辦有一個名額。考慮到你年輕,沒有什麼牽掛,自己又要求進步,黨組決定,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你。工作隊由組織部直接領導,這對你的進步是十分有利的。這樣吧,我跟組織部說一下,把你分配到你家鄉的工作隊去,既能為家鄉做貢獻,又能和家人在一起,一箭雙雕,你看行嗎?"

    "行,你就把我當那支箭吧。"

    尤奇掛上電話,感到夜色蕩漾了一下,就把他給湮滅了。

    尤奇跟隨工作隊到了樟樹鋪鄉。聽了鄉黨委的情況匯報後,工作隊決定再摸摸情況,將全鄉的貧困村列出,再根據自由組合、雙向選擇的原則,把工作隊員分配到各個點村去。這天下午,尤奇抽空回了一趟尤家灣。鄉政府要用桑塔納送他,他謝絕了。他說他要用腳板好好丈量一下家鄉的土地,好好欣賞一下久違了的田園風光。

    從鄉政府到尤家灣並不遠,才六裡多地。他沿著一條簡易公路慢慢地走著。天陰著,遠處的山脈迤邐著一脈灰藍;早稻快要成熟了,田野裡鋪著一塊一塊的淺黃。涼爽的風迎面吹來,尤奇呼吸著飽含泥土和稻谷的清香的新鮮空氣,只覺心曠神怡,腦子輕松而純淨。從城裡帶來的許多雜念,仿佛都被這鄉下的風過濾掉了。

    快到村口時,望見了山坳裡的涼亭。過去,他是沿著村道穿過涼亭去上中學、上大學,從而走進城市的。涼亭裡有供人歇腳的擱板,還有免費供應的一桶涼茶為南來北往的行人解渴。自從有了這條繞山腳而行的公路之後,過去的村道和涼亭就被人們撇到了一邊,只有上山打柴和種地的人才偶爾路過那裡。

    尤奇起了懷舊之心,沿著一條荒蕪的小路向涼亭爬去。守涼亭的是孤老倌尤二爹,尤奇吃過他不少的煨紅薯和生花生,一晃六七年不見,七十多歲的人,不知還認得他麼?

    遠遠地見到亭子裡晃動著幾個人影。等他走近一看,卻只有一個人坐在一側的擱板上,用草帽扇著風。這個人尤奇認識,是光屁股時就在一起玩泥巴打水仗的黃四毛。尤奇快步走進亭內,興奮地叫道:"是你呀四毛!"

    黃四毛瞟瞟他,顯得很冷漠,站起身來,挑起一擔毛柴就往坳下走。

    "四毛,我是尤奇呀,你的眼睛不管事麼?"尤奇沖著他喊,還跟他走了幾步。

    但是黃四毛不理睬他,腳步越來越快。

    望著那個搖搖晃晃的背影,尤奇納悶不已:他難道認不出自己來了麼?

    這時尤二爹從屋裡出來,晃著一頭白發,兩只褐色眼珠在一堆深深的皺紋裡閃爍著。尤奇忙迎上去,握了握他柴棍一樣瘦硬的手:"尤二爹,您還認得我嗎?"

    "燒成灰都認得呢,奇伢子,莫看我老了,眼睛還是雪亮的哩。"尤二爹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稀疏的牙。

    "您是越活越年輕呀,黃四毛的眼睛都不如你。"尤奇贊歎道。

    "他不是眼睛不如我,是心裡有氣。"尤二爹說。"有氣?"尤奇莫名其妙,"我可沒有得罪他呀。""你沒得罪他,你哥得罪了他。"尤二爹說。

    "怎麼回事?"尤奇皺眉詢問。

    尤二爹拿一只木碗給他舀了一碗茶,說:"你要我說直話?""當然。"尤奇說,咕嘟咕嘟喝了那碗涼茶,坐到那塊刀痕累累的橡木擱板上。

    "那好,我這人心裡存不住話,也只會說直話,愛不愛聽,那是你的事了。"尤二爹說。

    "尤二爹,您別嚇著我喲!"尤奇說。

    "你是國家干部,誰敢嚇你呀?只有平頭百姓才常被你們嚇著呢!"尤二爹說著瘦削的臉就顯得嚴峻起來,胡須顫動著,"要我說,也怪不得四毛有氣,你哥有些事也做得太過分了。比如那塊宅基地,本來是四毛家先申請的,你哥跟鄉國土站一打招呼,就霸占過去了。你哥是村長,黃四毛當然搞不贏他嘍!"

    "有這種事?!"尤奇臉不覺就紅了。

    "不信,你回去問尤剛嘍。這還不算什麼,風水好的宅基地,讓給當村長的,也還說得過去。哪樣好事不是當官的先占?四毛家最慪氣的,是承包石煤場的事。四毛家已經承包三年了,你哥硬要把它轉包給一個外村人,承包費是一樣的,卻硬讓肥水流了外人田!四毛家的合同還差半年才到期呢,你哥就等不得了!"尤二爹說,乜著尤奇。

    "這這這,這沒道理嘛!"尤奇面紅耳赤。

    "他有他的道理,只是這道理擺不到台面上來的。"尤二爹說。

    "您給擺出來看看。"尤奇說。

    "也只有我這蠢老倌跟你說,我人一個卵一條,也不怕什麼,敢當你面講你哥的長短。"尤二爹的唾沫星子飛出來,點綴在胡子上,"那個外村人私下裡塞給了你哥多少,我沒看到,所以不敢斷定。但是我曉得的是,每個季度的承包款,都是交到你哥手裡的,你哥不把它變成一把條子,是不會到會計那裡交賬的。好多還是白條子,什麼招待費出差費,天曉得花在哪裡!會計那裡呢,也是一筆糊塗賬,多少年都沒理清過!""這怎麼行,這是違反財務紀律嘛!"尤奇坐不住了,從擱板上跳了起來。

    "不違反違反,那麼漂亮的小洋房怎麼修得起來?"尤二爹瞥他一眼,目光十分犀利。

    尤奇感到自己被刺了一下:"你是說,我家的新屋是用公家的錢修的?"

    "我可沒有這麼說。"尤二爹道。

    尤奇感到難堪,不敢正視尤二爹的眼睛,氣鼓鼓地道:"如果真有這種事,我一定要我哥把錢退出來!"

    尤二爹嘴角一扯,似笑非笑的模樣,往遠處望了一眼,說:"其實這些事,村裡誰人不曉,何人不知?你哥也不是格外一條筋,村支書也一樣,石灰窯的承包款就是他收的。+煤場加灰窯,村裡一年近十萬的收入,就被他們村干部承包了。唉,說也是白說,別的村也差不多,都一樣。要不怎麼都爭著當干部呢!"

    尤奇說:"如果屬實,就該查處,撤他們的職!"

    尤二爹笑笑說:"千萬別撤,要換個新支書新村長,他們要是還沒起新屋的話,說不定還貪些!沒聽說過麼?餓老虎比飽老虎惡!"

    "怎麼會成這樣呢?"尤奇喃喃自語,默默地想想,鄭重其事地說:"尤二爹,我這次是下鄉來搞工作隊的,你反映的事我一定認真對待。我哥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一定要他改正。"尤二爹嘿嘿一笑:"那當然好嘍,不過嘿嘿,我也就是說說,過過嘴巴癮,你用不著太當真。"

    尤奇轉眼看見了多年前的那只茶桶,它還以那種熟悉的姿態坐在桶架上。尤奇揭開蓋子一看,裡面有半桶茶,就說:"尤二爹,沒什麼過路人吧,您還燒茶?"

    "天天還是有那麼幾個上山做事的。反正我自己也要喝的,也費不了幾片茶葉。知道這裡有茶,總有人轉過來坐坐,潤潤再說這涼亭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總不能到我手裡,就破了祖上的規矩吧?我怕歸土後,見了老祖宗挨罵呢!"尤二爹說。"是啊"

    尤奇點點頭,內心很是感慨,同時有一絲欣慰。在這呈現破敗之相的涼亭裡,他感受到了淳樸的民情鄉風的浸潤。

    又和尤二爹聊了一會,看看天色不早了,尤奇便起身告辭。走出涼亭時,尤二爹在他身後說:"奇伢子,出去這麼多年,我看你還像個學生呢!"

    下得坳來,一眼望見老屋右側漫坡上童話般矗立起了一幢兩層新樓,由於貼了白色瓷磚,那偉岸的身影在村子裡顯得格外醒目,令尤奇一下子就想起了鶴立雞群這個詞。

    可是這幢新樓對尤奇沒有親近感,相比之下,那默默地蹲在一旁,像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一般吐著一縷藍色炊煙的老屋更加吸引他。母親尚未搬進新居,還住在老屋裡,他當然要投奔老屋而去。

    走到屋前的堰塘邊,就見母親站在禾場裡,舉手加額對他眺望。他加快步伐,迎著母親的目光走去。沒待他叫一聲媽,就聽母親嘶啞的聲音撲了過來:"奇兒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媽你還好吧?"他怯怯地站到母親面前。"還好,還好。"

    母親說著朝他身後望了一眼,這一眼令他滿心愧疚。他知道母親希望他身後還有一個人。離婚之後,他一直不敢回來。他怕碰見母親傷心而責備的眼神。但母親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仟麼也沒說,然後接過他肩頭的挎包,領著他往堂屋裡去。

    看著母親蹣跚的步態和花白的頭發,尤奇禁不住鼻腔一酸.眼裡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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